⊙ 常雪超
印章產(chǎn)生之初,其征信辨?zhèn)蔚墓δ芫褪冀K存在,《后漢書》祭祀志曰:“自五帝始有書契,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詐偽漸興,始有印璽,以檢奸萌?!盵1]目前已知最早的印章可以上溯到3000 多年前河南安陽商代墓葬遺址中出土的三方璽印。其后,印章歷秦漢而愈加光大,后世漸有“印宗秦漢”之語。至唐宋,印章藝術又為之一變,九疊篆特出,花押、押字及楷書入印之風流布,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在江右贛州古城墻城磚銘文之中,頻頻閃現(xiàn)兩宋押字、押印,是為贛州城墻所見兩宋印章藝術管窺之緣起。
宋押 作者供圖
花押為俗之稱謂,或云之署押,其源起甚早,至有六朝人稱鳳尾書,亦曰花書,后世之人根據(jù)署押字跡每多變易,歷次簽署不易辨識,圖案更迭微調(diào)勢難征信,遂以之入印。有關押印的使用,古人多有記載,宋人黃長?!稏|觀馀論》曰:“唐人一書中云,文皇令文臣上奏任用真草,惟名不得草。后人遂以草名為花押,韋陟五朵云是也……唐人及國初,前輩與人書牘,或只用押字,與名用之無異,上表章亦或爾,近世遂施押字于移檄?;虿粫好侄鴦e作形模,非也?!盵2]周密《癸辛雜識》亦載:“古人押字謂之花押印,是用名字稍花之。核前輩簡帖,皆前面書名,其后押字,即以代名,不復書名也。近世大夫不以押字代名,才百余年耳。乾淳間,禮部有申秘省狀,押字而不書名者,或以為相輕致憾。范石湖聞之,笑其陋云?!盵3]
是以可知花押文字五代時期即已經(jīng)開始運用,其用于公牘書判之簽押,以示押署者身份。然而,問題在于最初押字是將名字進行繁飾,即周密《癸辛雜識》所謂“是用名字稍花之”,而這種繁飾的名字最終向草書符號的功用演進,然而草書符號多有定式,押字個性難有成規(guī),這才出現(xiàn)了《南史》“上在領軍府,令僧真學上手跡下名,至是報答書疏皆付僧真。上觀之笑曰:‘我亦不復能別也?!盵4]此處之不能分別尚可以知曉謄抄書寫者手段之高明。然而,囿于押字個性突出,如若個人任意變化為之,不獨他人,即本人有時也難以識得,這就出現(xiàn)了《北齊書·幼主紀》:“開府千余,儀同無數(shù),領軍一時二十,連判文書,各作花字,不具姓名,莫知誰也。”[5]鑒于這一問題的出現(xiàn),押字入印成為定式便應運而生了,流傳后世至元代,花押之風蔚然大觀,成為元代文人印章之外之大宗。
兩宋時期,押字之風亦十分流行,《宋會要輯稿》食貨六五·二八記載:
(英宗治平元年)十一月十三日,李柬之等言:“應內(nèi)外臣僚所進文字,不限機密及常程,但系實封者,并須依常下粘實封訖,別用紙折角重封。有印者內(nèi)外印,無印者于外封皮上臣名花押字,仍須一手書寫。所有內(nèi)外諸司及諸道州府軍監(jiān)并依此例。如違,仰本司不得收進……”從之。[6]
依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宋代“花押仍須一手書寫”,宋人周密《癸辛雜識·后集》亦云:“朝廷進呈文字,往往只押字而不書名”,足見押字之風的流行,而《夢溪筆談》則具列不同情形下各級所應運用紙張、書押的情況。這種押字之風上至帝王下及官宦皆有使用,如周密《癸辛雜識》中依樣謄錄“宋十五朝御押”樣式圖例,以及南宋徐渭禮墓葬出土的《徐渭禮文書》錄白告身等,是為明證。
宋御押摹本 作者供圖
《徐渭禮文書》錄白告身(局部) 選自《中國書法》2013 年04 期
在押字之風流布之下,贛州城墻城磚銘文亦熏染此風尚,且兩宋各有不同,北宋時期多以“姓名/數(shù)字/文字+押印符號”為主,銘文多位于磚料橫面,南宋則多以“紀年銘文+押印符號”為標志,銘文則出現(xiàn)于磚料側(cè)面。在北宋如“高成押”“卅押”“徐 押”“仙押”較為典型;在南宋則以紹熙、紹定、嘉定、淳祐、德祐等時代城磚銘文為特出者。
嘗見各地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宋代城磚銘文,如廣州、揚州、重慶等宋代城址,均無押印符號城磚出現(xiàn)。即以南宋嘉定年間修城為時間區(qū)限,浙江衢州、湖北蘄州兩地均有銘文城磚出現(xiàn),與贛州聯(lián)系緊密且相似者惟衢州一城而已。而《衢州府城南大門遺址清理簡報》記載南宋嘉定年間修城銘文城磚內(nèi)容有“嘉定三年修城磚□”字樣,惜無拓片公布,其釋文最后一字漫漶無法識別,推測或許即為押印符號,是以贛州城墻所見兩宋押印藝術彌足珍貴。
贛州城墻所見兩宋押印符號銘文城磚拓片(部分) 作者供圖
《衢州府城南大門遺址清理簡報》所載“衢州開慶元年修城磚使”與蘄州“蘄州嘉定伍年造到城磚”微有差別,與贛州南宋紀年修城磚“贛州嘉定八年修城官磚使 押”則仿佛若斯,如若放在更寬的時間區(qū)限內(nèi),姑且不論押印符號問題,通過贛州、衢州、蘄州三座城池南宋銘文城磚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南宋時期修城常設修城磚使,以修城磚使、提督修城官為主要構(gòu)成的南宋贛州修城制度是可信的;第二,同一歷史時期之內(nèi)修城銘文格式似有規(guī)律可循,一般為“紀年+造使/造到城磚”“州郡地名+紀年+修城磚使+押印符號”的格式布局,這也為了解南宋時期銘文城磚制度提供了借鑒,故而兩宋時期贛州銘文城磚之意義愈顯重大。
考兩宋時期,贛州銘文城磚之上多有押印符號出現(xiàn),根據(jù)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銘文城磚押印符號情況,統(tǒng)計如表一。
表一 兩宋贛州城磚銘文押印符號統(tǒng)計表
根據(jù)表格統(tǒng)計,北宋工匠押印符號與南宋修城磚使押印符號無一相同,其中含義或許需要與古人對話才可知曉,千年已逝,其內(nèi)在藝術感染力穿透歷史長河,直至今日依舊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表中所列押印符號圖案精美,各成范式。如“嘉定十年軍門樓磚官押”之押印符號狀如果實,令人著迷;“紹熙二年四月造使押”押印符號則形似反文“可”字,其中含義令人琢磨;其他各個時期押印符號均特立獨出,互不相類。
這種以押印符號作為個人標識的風尚,不僅浸染在宋代贛州城磚之上,在唐末五代以來窯火不斷的贛州市水東七里鎮(zhèn),其燒造產(chǎn)出的瓷器之上例有發(fā)現(xiàn)相關押印符號。[7]
通過審視水東七里鎮(zhèn)窯口出土的陶瓷殘片,其刻畫或押印的文字與符號,足以想見窯匠之巧思,部分押印符號圖案化傾向更加明顯,構(gòu)型更加立體。然而,如果繼續(xù)深入推敲,對比北宋城磚押印符號與七里鎮(zhèn)押印符號,以“”符號組成的方形框線組合標記,同時出現(xiàn)在瓷器與城磚之上,作為唐宋以來江右陶瓷業(yè)重地的贛州水東七里鎮(zhèn),燒造瓷器之余制造城磚本屬信手拈來之務,自然不在話下,而工匠押印符號的共通相似性似乎也在印證著七里鎮(zhèn)北宋時期燒造城磚的過往點滴,雖然千年之后文獻記載已然缺失,但卻無法掩蓋那段水火交融的歲月,成為贛州城墻之上亙古不變的歷史滄桑。
押署印章之外,兩宋時期贛州城墻之上的鈐蓋印章類別依然精彩,主要以楷書印章為主。楷書印章的起始,根據(jù)相關學者研究,推斷楷、隸書入印處于同一歷史時期,而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楷書印章名品之一,當屬唐代獨孤信的多面印。唐宋是中國印章發(fā)展史上的轉(zhuǎn)折時期,不獨印章鑄造形式得以轉(zhuǎn)變,即印章形制也發(fā)生變化,更為重要的是楷書書體入印在其中浸染。隨著押字的出現(xiàn),特別是宋代,以楷書入印的風氣逐漸流布開來,直與宋代“九疊篆”印風相頡頏,可謂難得,然而,目前發(fā)現(xiàn)的宋代楷書印章相對較少,楷書入印本身又為支流,其光芒隱晦難測,而贛州城墻城磚銘文所出現(xiàn)的楷書印章適逢其時,可謂契機。
贛州兩宋時期的城磚銘文,尤其以北宋窯務城磚銘文為特出,其鈐蓋楷書印章成為目前僅見的兩宋時期窯務所屬印章,其設計之精巧,實用性能之突出,是十分罕見的,根據(jù)相應銘文城磚拓片,對其上鈐蓋印章統(tǒng)計如表二。
表二 兩宋贛州鈐印銘文城磚印章統(tǒng)計
首先,通過鈐蓋印章銘文可以發(fā)現(xiàn),北宋贛州設立窯務燒造城磚瓦器物,多達三務,且每一務都有自己專屬的鈐蓋印章,這些印章均以楷書入印,部分印章如“西窯記”“第二務記”等印章文字有“記”出現(xiàn),這與宋代典章制度是吻合的?!端问贰ぽ浄尽酚涊d:“元豐六年詔,自今臣僚所授印,亡歿并賜隨葬,不即隨葬,因而行用者,論如律?!盵8]“監(jiān)司州縣長官曰印,僚屬曰記,又下無印記者,上令本道給以木朱記?!盵9]印章不名“印”而曰“記”,符合贛州城磚窯務職官之設置,文獻與史料互證。
其次,贛州城磚窯務銘文印章設計精巧,構(gòu)思獨特,前已敘述宋代留存印章實物如“州南渡稅場記”等,均為多字數(shù)陽文印章,而贛州城磚銘文印章則陽文、陰文同時出現(xiàn),其根本目的仍在于服務實用,鈐蓋城磚之上可以快速識別城磚燒造所屬窯務、燒造日期、燒造用途、使用方位等信息。在贛州城磚楷書印章設計中,匠人構(gòu)思巧妙,如“第一務”中巧妙運用“一”字與邊欄方形框線組合,形成“日字框”,而秦代印章半通印則多使用“日字框”,二者雖然書體不同,然神情意氣相吻合?!暗谝粍铡庇≌碌母吖鸥裾{(diào)直追秦漢,似乎印證著明清篆刻藝術蓬勃發(fā)展以來所孜孜以求的“印宗秦漢”的創(chuàng)作理念。
兩宋贛州七里鎮(zhèn)瓷器殘片所見押字、押印符號 作者供圖
贛州城墻所見兩宋鈐蓋印章銘文城磚 作者供圖
在格調(diào)高古的同時,贛州城磚楷書印章并不僅僅局限于印章內(nèi)容的統(tǒng)一,在章法布局、陰陽變換上也在尋求突破。僅“第一務”銘文印章,其文字或朱文、或白文,印章外形或雙線方框、或橢圓為之,方圓兼濟,靈活多變,且印文結(jié)體上下呼應,如“第”字上部“竹字頭”簡化構(gòu)件,使得“第”字形成地載式三角形態(tài)結(jié)構(gòu)構(gòu)型,“務”字則方正出之,上下欹正相生,逸氣飛揚,加之“第”字橫畫雖多,各不平行,以求幾何構(gòu)型,平正中寓以奇變;“務”字筆畫繁多,或簡省筆畫,或避讓穿插,反其道而行之,其精妙愈發(fā)動人心魄。至如“西窯”銘文印章則變?yōu)楹J形,充分吸收花押印章器物輪廓的處理方式,開元押器物輪廓之先聲。更有紀日城磚銘文印章,如“十六日”“二十三日”“二十六日”等,充分吸收宋代雕版印刷之優(yōu)長,字與字之間連帶穿插,使得本來筆畫較少的文字組合在一起,在缺少外部框線輪廓的情況下,其整體向心力愈發(fā)增強,這與漢印不施框線,純以繆篆書體入印的內(nèi)涵一致,殊為匠心獨運者。同時,方框“西窯”印章則并沒有刻意強調(diào)文字之間的銜接穿插,雖然缺失方形框線,但匠人通過強力抑壓在磚坯之上,形成方形印章材料的輪廓,這種無形之中的框線把“西窯”二字整合在一起,使得印面之內(nèi)文字的整體穩(wěn)定性得到加強,可謂兩全其美。而城磚之上由于印章鈐蓋而產(chǎn)生的深入印槽,似乎也在訴說著當年匠人的有心與無意,令人贊嘆。
元押 作者供圖
贛州城墻之上銘文以印章鈐蓋城磚的方式,存在于兩宋時期,大約下限為南宋紹興年間,在北宋初年至南宋紹興年間城磚銘文的書寫制作方式上,鈐蓋印章與模印文字并存。南宋紹興以后至明代初年,贛州城磚所見銘文模式均為模印,即文字直接刊刻在制造磚坯的模具之上,通過模具抑壓在磚坯之上,磚坯制作與文字抑壓同步完成,不再使用印章鈐蓋。明代成化、嘉靖以后,贛州城磚銘文書寫模式重新回歸鈐蓋形式。隨著城磚銘文字數(shù)增多,鈐蓋方式變?yōu)殚L條形多字印章抑壓,類似雕版印刷中的一行文字,故藝術特色較兩宋稍有遜色,而本文也不再將此類銘文視為印章論述。
贛州城墻所見部分明清時期鈐蓋類別銘文城磚 作者供圖
贛州城墻之上的城磚銘文押印藝術,是兩宋時期贛州城市文化繁榮發(fā)展的見證,也成了宋代印學史研究不可或缺的資料,特別是楷書印章的種類豐富、花押符號的與眾不同,成為新的研究視點,正如陳振濂在《篆刻藝術學通論》中所闡述的:
楷書入印與隸書同時,也在唐宋之際……宋人風行花押、形成了押書入印的風氣。既然草書也可入印,那隸、楷書入印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隸、楷書入印的現(xiàn)象,當然也包含有使印章文字易識,以便更好地為實用發(fā)揮工具效益的使用目的,但也肯定存在著對各種不同藝術體式大膽嘗試和探索的主觀追求。在唐宋人的眼光中,篆書的造型美固足以使人趨之若鶩,而楷、隸書印的造型美,同樣具有豐富的變化特征,它們不應該被冷落。
毋庸置疑,唐宋時代作為漢印與清印這兩大篆刻高峰的中轉(zhuǎn),其意義是重大的,押印與楷隸書入印,與正統(tǒng)的篆書印共同構(gòu)成了篆刻藝術的總面貌。[10]
注釋:
[1]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2178.
[2][3][5]顧張思,撰;曾昭聰,劉玉紅,點校.土風錄[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59.
[4]李延壽,撰;周國林,等,校點.南史[M].長沙:岳麓書社,1998:1110.
[6]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 宋會要輯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3004.
[7]余家棟,陳柏泉.江西贛州七里鎮(zhèn)窯址發(fā)掘簡報[J].江西文物,1990(4):16—17.
[8][9]脫脫,等,撰.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0:2402.
[10]陳振濂.篆刻藝術學通論[M].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