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紅璽
傍晚,我偶然經(jīng)過一家水果超市,居然看到只有在金秋時節(jié)才有的燈籠柿子??粗@小小的、紅紅的柿子,我的思緒不由自主被帶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是我剛?cè)バ熘荩x家求學(xué)的第一學(xué)期。日思夜念的寒假終于來臨,我?guī)е鴮ρ蛉馀蒺x、對家人迫不及待的思念,背上行囊,馬不停蹄地擠過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一進(jìn)院門,就被眼尖的小侄兒陽陽發(fā)現(xiàn)了,隨之聞聲而出的是母親。母親似乎老了,又似乎更憔悴了??吹轿?,母親的眼圈立馬紅了,淚水怎么也掩飾不住她急切的眼神,那目光,仿佛要一下子掘出我半年來所有的委屈。趁著姐妹們圍著我問長問短的工夫,母親端上早已備好的飯菜,就在我狼吞虎咽的同時,妹妹不知從哪兒端來了一盆燈籠柿子,金黃的、橘紅的、松松軟軟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我心想:大冬天的,哪來這么新鮮的柿子?看我納悶的樣子,調(diào)皮的妹妹問:“你猜,這些柿子在哪兒給你留著的?”我本能地說出了多年不用的紅薯窖。誰知妹妹卻說:“哪兒呀,剛放了兩天就壞了幾個,可把咱媽心疼壞了,又放到草廈房梁吊起來,白天怕陽陽發(fā)現(xiàn),晚上怕老鼠,你猜,最后放哪兒了?”“糧甕里?不可能,柿子怕捂。水缸漂著?更不可能。用水多不方便。咱家沒冰箱沒冰柜,除了紅薯窖,還能有哪兒?”我實在猜不出來,眼睛瞥著灰蒙蒙的窗外,順口說了一句:“放哪兒也不可能放窯頂上?”沒想到妹妹立馬高興地說:“你還真猜對了!”
我一時愕然。
窯頂?不可能!那可是我心中的高危地帶。村里的窯洞左鄰右舍一排一排連起來,高不可攀。連梯子也買不起的年代,誰沒事會上那里?早些年除了雨季擔(dān)心窯頂滲水,父母會上去看看,我們都沒有上去過。只要他們上去,我們就好奇地也想去窯頂看看,但總是被母親毫無商量余地拒絕,“好好念書,將來到了城里住樓房,比窯頂看得還高還遠(yuǎn),就像你爸和你大姐,天天住高樓,咱這窯頂除了雜草,跟前不是村子就是溝,有啥看的?看不遠(yuǎn)也看不見個啥,可不敢上來,又沒有梯子,萬一摔了……”
初中我就去了城里上學(xué),再也沒見過父母上窯頂。窯頂,在我的心目中,無疑是個禁區(qū)。父母不讓去,自己不敢去,也沒法去。何況每次看見他們在土墻的罅隙中,小心翼翼地尋找堅實的地方爬上爬下,心里不無擔(dān)憂。人到中年的父母,動作不利索,父親本是一介書生,從城里回來不太懂農(nóng)活,母親體弱,屋里屋外都要操心張羅,我們幾個孩子都還沒長大,家里干活實在沒有一個好勞力,上窯頂無異于主動冒險。
隨著考試考學(xué),家里的事漸漸無暇顧及。那年代,為人父母有一地雞毛的窘迫,身為兒女有焦頭爛額的狼狽,為了生存,或者說為了明天和今天不一樣,大人孩子,在各自的道路上不辭勞苦地較勁、努力。
還好,我考上了大學(xué),成了家里又一個走出遠(yuǎn)門的讀書人。
眼前聽說五十多歲的母親上窯頂,我怎么都覺得不可思議!
妹妹說:為了保存那些柿子,母親沒少想辦法,放室內(nèi)、放戶外、放低處放半空,放來放去,最后試著放到了窯頂上,用干草蓋住。還好,沒壞。隔三差五就上去看看,摸摸,五十多歲的人了,爬上爬下的不說,還一直念叨家里人都吃過了,就是在外上學(xué)的女子沒吃上,后悔留的太少、損失的太多。
我的眼淚忽然涌上來……
淚眼蒙眬中,窗外的窯頂似乎有人影晃動。
整整一個寒假,父親為我,增加了年貨的品種和數(shù)量;母親為我搜腸刮肚地變換著飯菜的花樣。然而,滿滿一個春節(jié),無論我吃了怎樣的香餐美味,無論我受到了鄉(xiāng)鄰多真心的款待……三十余年后,我依然清晰記得那年寒假母親為我存留的那盆柿子。
小小的院落、小小的屋子,或許,它曾被端著柿子的母親無數(shù)次地逡巡;甚至家里的某件家什,也曾被母親試圖用來存放柿子,最終,卻被天和地所代替。是的,拳拳愛女之心,上可以昭天,下可以示地。被歲月濾去的,是兒女成長的生澀;被日月見證的,是亙古不變的母愛?;厥滓酝臍q月,我不正恰似母親手中的一盤柿子,被她如獲至寶,被她用心呵護(hù),直到現(xiàn)在,仍然被她高舉在天嗎?
藏在窯頂?shù)氖磷?,存在母親懷里的寵愛,它激勵著我固守本色,永不言敗——無論身處何境、無論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