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意象與古詩胡漢分界地帶的書寫模式
——以“白登”為例

陳思羽，劉全志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一、白登山自然環(huán)境

白登山因漢高祖“白登之圍”而聞名?！鞍椎侵畤卑l(fā)生于漢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對匈奴的戰(zhàn)役中，《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乃解圍之一角。[1](P2894)”《高祖本紀》《陳丞相世家》《韓信盧綰列傳》亦有記載。

白登山因其位置的特殊性，從自然環(huán)境到區(qū)域文化，都體現(xiàn)出一種過渡性質。對于這樣具有過渡性質的地區(qū)，古詩的書寫會表現(xiàn)為何種模式，需與它的實際地理對照分析。

（一）位置 關于白登山的位置，《史記正義》在《高祖本紀》篇下引唐人李泰《括地志》云：“朔州定襄縣，本漢平城縣。縣東北三十里有白登山，山上有臺，名曰白登臺?！庇忠龞|漢人服虔云：“白登，臺名，去平城七里?！盵1](P385)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亦引服說，又稱“今平城東十七里有臺，即白登臺也，臺南對岡阜即白登山也。”[2](P87-88)（據(jù)張暢耕、解廷琦《白登考》中實地考察記錄，二者所差約十里為行走距離，非平面距離，因此“七里”“十七里”均無誤）。顏師古注《漢書·魏豹田儋韓（王）信傳》則曰：“在平城東山上，去平城十余里，今其處猶存?！盵3](P1855)

按此說法，白登山今又名馬鋪山，在今山西省大同市云州區(qū)，位于市區(qū)東北方向?！叭铩薄笆嗬铩闭f法，可能是由于李泰、顏師古均為唐人，作為起點的城址異于漢魏。漢平城縣遺址在今大同市區(qū)內御河以西，明代府城西墻以東（北門外東側）、操場城北墻以南、南關東西大街以北的一片區(qū)域。[4]整體而言位于現(xiàn)存明代府城以北，其南城墻與明代府城北城墻位置上有重合。從遺址內出土的文物判斷，北魏都平城也大致基于這片區(qū)域。明代府城全部在此以南，這片城址則建“北小城”。今大同市政府已按明代府城遺留城墻，修復并營建了完整的墻體，而北小城南墻偏西的一段仍留有長約200 米的夯土城墻遺址。府城北墻內，也夾有一部分北魏時的墻體。服虔、酈道元估算距離時，皆以此城為起點。

唐代這一區(qū)域行政區(qū)劃變更頻繁，又曾一度被東突厥默啜所破，州縣俱廢，未留下建筑遺址，出土器物也較少，難以判定城區(qū)具體位置。清代吳輔宏所修《大同府志》稱“漢魏時人據(jù)漢縣言，唐人據(jù)代都言”。[5](P7)“十余里”與“七里”相差不多，可能正是當時城址偏南所致。而“三十里”，則是加上了到南坡白登臺的十余里距離。

另有一說，見于《遼史·地理志》長青縣條目：“本白登臺地。冒頓單于縱精騎三十余萬圍漢高帝于白登七日，即此。遼始置縣。有青陂。梁元帝橫吹曲云：‘朝跋青陂，暮上白登’。在京東北一百一十里，戶四千?！盵6](P506)長青縣治所在今陽高縣大白登鎮(zhèn)，金、元時按此記載，改長青縣為白登縣，今當?shù)匾灿写?、小白登村。按此說，白登山當為馬鋪山東北所連的采涼山，二山同屬一脈。此山在大同市陽高縣、大同縣交界處。但稱采涼山為白登山首次見于《遼史》，在此之前并無此說，此后用此說者也都是依據(jù)《遼史》。而據(jù)《大同府志》之辨析及張暢耕、解廷琦《白登考》，《遼史》此處征引材料存在訛誤，并為后人沿用。另外，《史記》記載白登之圍的四個篇目，均寫高祖到平城后便遭七日之圍，《高祖本紀》甚至明確寫“匈奴圍我平城，七日而后罷去?！盵1](P385)采涼山漢時屬高柳縣，不在平城縣境內，且距離平城城區(qū)約40 公里。馬鋪山為當時被圍之白登山，更為合理。

總而言之，白登山的地理位置，宏觀來看，在北緯40°左右，位于我國塞北地區(qū)，黃土高原北端，雁門關以北，是民族交界的邊緣地區(qū)。微觀來看，它位于大同市東北城郊；而在古代，還要比今天更加遠離城區(qū)核心地帶，呈現(xiàn)出比城內更為原始的環(huán)境特征。此外，白登山西側有河流經(jīng)過，《水經(jīng)注》稱?水，今名御河，為桑干河支流。

（二）氣候 白登山位于塞北地區(qū)，處于溫帶大陸性氣候和溫帶季風氣候、半干旱和半濕潤區(qū)的交界處，與中原政權的核心區(qū)域相比偏寒冷干燥，晝夜溫差較大，常年多風。白登山峰頂高海拔1303米，山上山下存在約6度的溫差，此處概述該區(qū)域地面的氣溫狀況。按近年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20 年大同市全年全市降水量430.5 毫米，年平均氣溫7.5℃，無霜期151天；[7]2019 年全年全市降水量427 毫米，年平均氣溫7.8℃，無霜期145天。[8]夏季氣溫大致在10℃至30℃，冬季氣溫大致在-30℃至0℃，春秋季介于二者之間，大約四月中旬至十月底無零下氣溫。處于北郊的云州區(qū)，應比市內氣溫略低。

當然，歷史上氣候也有變化。商、周、西漢、唐全國平均氣溫高于現(xiàn)代；東漢、魏晉南北朝、唐代以后則低于現(xiàn)代。判斷各個朝代該區(qū)域的氣溫狀況，應根據(jù)歷史上的氣候波動作出調整。

干濕方面，該區(qū)域屬于半干旱氣候，干于漢族核心統(tǒng)治區(qū)，即中原地區(qū)、華北平原；濕于邊塞詩中的典型地域，即蒙古高原和西北地區(qū)。白登山上的植被多為針葉林（如油松、樟子松、杜松）和耐旱的落葉闊葉林（如元寶楓），以及一些草地，顯示出寒冷干燥的環(huán)境。其夏季植被茂盛；冬季針葉林區(qū)域植被覆蓋，其他區(qū)域則草木凋落，相對荒涼。

從氣候來看，這一區(qū)域是漢地與胡地、農(nóng)耕區(qū)與游牧區(qū)的中間地帶，體現(xiàn)出過渡的性質。

二、胡漢交融的地域文化

（一）區(qū)域整體文化 白登山位于城郊，古時僅有村落，人口稀少。但其所在地域，即大同市舊屬區(qū)劃的文化，可作參考。

上古時期，大同地區(qū)尚未納入漢人統(tǒng)治，為北狄所屬，春秋時稱代國?！队碡暋肪胖莶话ù笸?，可見當時漢人未涉足此地。而到了春秋晚期，趙襄子滅代，從此代地進入漢人治內，三家分晉后屬趙國。

大同周邊出土的一批春秋戰(zhàn)國青銅器，已顯示出漢族文化特征。對于中國北方的東周青銅器，可分為第一種遺存和第二種遺存。其中第一種遺存分布在陜西、山西、河北地區(qū)，與中原文化共存或融合。第二種遺存則分布于內蒙古、寧夏等地，保持著草原游牧文化。[10]大同周邊出土的青銅器均為典型的第一種遺存，包含大量的器皿類，如出土于靈丘縣的繩索盤螭紋青銅壺、渾源縣的提鏈絡繩紋青銅壺，均用繩紋，是典型的融合了邊地與中原文化的紋樣。

漢代該區(qū)域屬雁門郡和代郡，其中大同市屬平城縣。漢平城縣遺址中出土了大量的陶片，來自釜、缽、豆等器皿以及瓦片。陶器、筒瓦的繩紋和抹斷繩紋，以及“平城”瓦當與云紋瓦當，皆表現(xiàn)出明顯的漢族文化特征。此外，陽高縣古城鎮(zhèn)出土的陶屋，也采用漢族建筑式樣?？梢姰?shù)厝霛h人版圖已久，已深染漢俗。但代郡北部，仍存在“任俠為奸，不事農(nóng)業(yè)”[1]（P3263）的現(xiàn)象。

平城一帶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除“白登之圍”外，又有數(shù)次漢匈之間的戰(zhàn)事發(fā)生于這一區(qū)域。而沖突與融合往往一體兩面，漢與匈奴亦多次和親，促進了胡漢分界地帶的民族融合。定韓王信之亂后，高祖立行和親之策；到武帝即位時，“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1](P2904)當?shù)匾喑鐾亮艘恍┚哂行倥幕卣鞯奈奈?，如鳥形銅飾件。

漢之后該地多次為少數(shù)民族政權統(tǒng)轄，且成為割據(jù)政權的政治中心。在這幾個時期，胡人文化的影響力增強。北魏、遼、金時獸面紋瓦當、獸面鋪首銜環(huán)，造型粗獷具象，顯然為游牧文化產(chǎn)物。周邊各北魏墓葬中的陶俑，兼有胡服俑和漢服俑；又有多幅壁畫《狩獵圖》，游牧生活氣息濃厚。

然而，為統(tǒng)治穩(wěn)固，少數(shù)民族政權必然要接受漢習，甚至在基礎層面上全面漢化。北魏平城之城市布局全按漢制，從出土的建筑零件看，城中建筑風格也更接近漢族樣式。值得注意的是城外南側的明堂。《水經(jīng)注·?水》詳細描述了明堂之貌，稱其“事準古制”。[2](P91)今在原址上復原之明堂，合于《水經(jīng)注》描述。明堂建于太和十五年（491），由漢人李沖規(guī)劃設計，依托《周禮·考工記》《禮記·月令》九室形制，并模仿了東漢明堂。明堂的營造，是孝文帝塑造華夏正統(tǒng)心態(tài)的反映。

遼金元大同城未留下城址，但有少量建筑遺存，可作參考。如華嚴寺之大雄寶殿，始建于遼重熙七年，金天眷三年重修，此后多次修補，至今仍存。華嚴寺坐西朝東，體現(xiàn)游牧民族太陽崇拜，異于漢人尊南意識。但其建筑依然模仿唐代風格，采用漢人的單檐木構樣式。

接納農(nóng)耕文明，也是游牧民族漢化的一大表征?；始肄r(nóng)田“藉田”不僅是田產(chǎn)，更是重視農(nóng)耕的象征?！敖逄锒Y”源于周代，春耕之前，天子于藉田親耕，以示重視農(nóng)業(yè)?！段簳分屑炊啻斡涊d藉田禮，《水經(jīng)注》也寫?水在平城內段流經(jīng)“藉田”。出土的陶倉、陶碓、陶臼等陶制模型，亦顯示農(nóng)耕在生產(chǎn)生活中的地位；同時包含了陶羊、陶牛、陶駱駝等，可見并未偏廢畜牧舊業(yè)，而是農(nóng)牧并重。至清代，曾被評價為“任俠為奸，不事農(nóng)業(yè)”的當?shù)鼐用?，《大同府志》已稱其“加以兵革不作，歲屢豐稔，浸浸乎移本易末而壹之中和矣?！盵5]（P1）

隋唐及明代，大同地區(qū)重歸漢人版圖，仍為邊塞之地。隋唐舊址遺物已不可考，但從唐高宗設云中都護府之舉看，此地曾為重要邊區(qū)。明代設大同府，這一時期北部防務形勢嚴峻，《明史》多次記載少數(shù)民族“寇大同”；該區(qū)域又為京城一大屏障，其作為邊防要地的意義尤為突出。明“九鎮(zhèn)”之一便為大同鎮(zhèn)，周邊筑有長城、烽火臺、城堡。據(jù)統(tǒng)計，大同總鎮(zhèn)轄區(qū)共有72 座城堡、827 個邊墩和813 個火路墩[11](P168)（今大同周邊仍有若干村落保留了“堡”之名）?，F(xiàn)存城中古跡，多為這一時期營建，包括城墻、鼓樓、代王府、魁星樓、四牌樓等。城市布局及建筑風格，與內地無異。城內設馬市，成為邊地商貿(mào)集散地，促進了胡漢溝通交流。

通過歷代發(fā)展的實證，可見這一區(qū)域在胡漢交替統(tǒng)治中，雙方的文化、風俗、生產(chǎn)方式等都在發(fā)生深度的交融。無論漢人政權還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其主流都是向“漢”逐漸靠攏；但本土原有的或少數(shù)民族入主后帶來的“胡”的成分，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區(qū)域文化的一部分。在文化方面，該區(qū)域同樣具有過渡性。

（二）白登山附近文化遺留 白登山附近人口與文化聚落遠不如城內密集，但文獻記載與現(xiàn)存遺跡中仍有數(shù)處文化景觀分布，并可與區(qū)域的文化形態(tài)互為印證。

白登山的山體結構大致可分為西南的緩坡和東北的隆起小山峰兩部分。據(jù)崔長春、曹臣明《白登山漢代遺跡調查》，兩部分山頂均發(fā)現(xiàn)了漢代建筑遺跡。西南坡頂有一處方形夯土臺基（稱“西臺遺跡”），西側不遠處亦有夯土遺跡，可能是夯土臺外圍的夯筑地面；東北峰頂同樣有一處夯土臺基（稱“東臺遺跡”），且與文獻所述“白登臺”位置吻合。兩處遺跡附近均有大量陶片，采用繩紋和抹斷繩紋，與漢平城遺址出土的陶片花紋一致?？梢娺@兩處遺跡都屬于漢家建筑，是城內文化的輻射。從夯土臺形態(tài)來看，東臺遺跡類似于軍事建筑，可能具有瞭望觀光和軍事警備之類性質。它的建造，一方面能夠警示、防備北方游牧民族侵擾，另一方面也具有同時聯(lián)絡代郡、雁門郡之間信息的烽堠作用。[12]

據(jù)《魏書》所載，北魏時白登山附近為皇家苑囿，并建有太祖廟和離宮“白登宮”，祭祀、閱兵、游覽等活動皆在此舉行?，F(xiàn)存遺跡僅有一些苑墻殘垣和“鹿苑”景區(qū)內部分構造。將政治活動、禮儀活動與鹿苑游獵集于一體，具有胡人風尚。而時人高允《鹿苑賦》，又折射出凝聚于鹿苑中的漢人式的皇統(tǒng)觀以及佛道玄學思想。鹿苑不僅是代表武力的游獵場所，也是“離塵”“無為”“沖妙”之地。其文化內涵，兼有胡漢特色。

三、古代詩歌中的“白登”

白登山因漢高祖“白登之圍”而聞名?！鞍椎侵畤卑l(fā)生于漢高祖七年對匈奴的戰(zhàn)役中，《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乃解圍之一角?！盵1](P2894)《高祖本紀》《陳丞相世家》《韓信盧綰列傳》亦有記載。

白登山既為邊防要地、胡漢分界，又是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故多次出現(xiàn)在以邊塞為書寫對象的詩句中。

古詩中寫“白登”大致可分兩類。第一類直用漢高祖“白登之圍”典故。此類中又可分兩種，一種取其“邊地戰(zhàn)事”意味，如唐代李白《關山月》、杜甫《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韻》，宋代王炎《明妃曲》，明代龐尚鵬《白登城》等，將其作為邊塞書寫的一環(huán)。另一種取其“脫圍”意味，如南朝沈約《出重園和傅昭詩》，宋代劉敞《白登》，元代耶律楚材《過白登和李振之韻》等，與政治、人生、棋局等相聯(lián)系，無關邊塞，故不作討論。第二類則不用漢高祖典故，而是寫白登山本身，或實寫，或以此指代邊地。此類詩數(shù)量更豐，如南朝江總《驄馬驅》，唐代陳子昂《答韓使同在邊》、沈佺期《關山月》、李益《五城道中》、韋鎰《經(jīng)望湖驛》、李商隱《贈別前蔚州契苾使君》，元代雅琥《送劉縣尹赴山后白登縣任》，明代謝榛《塞上曲》、李夢陽《云中曲送人》、南元善《和馬仲房出塞》、蔡羽《桑乾河》、楚石梵琦《漠北懷古》、徐勃《送康元龍之靈武二首》、孫一元《出塞》、朱厚煜《擬出塞》，清代朱彝尊《云中至日》等。（由于古詩用典有時兼寫古今、虛實難辨，上述詩歌中有一部分實際無法明確分類。此處僅根據(jù)內容側重大致劃分。）

第一類詩偏重于史事，對地理涉及不多。只有龐尚鵬《白登城》首句“風急揚沙拔漢旗”[13](P87)描寫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將白登山附近塑造為一個強風多沙之地，凸顯其作為邊塞的特征。此典故在詩中的用法，亦可反映詩人對“白登”這一地域的認知。如李白《關山月》“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14](P1689)將“白登之圍”作為下句“由來征戰(zhàn)地”之例證。由此可見，“白登”在詩中為邊防要地的代表，是民族間沖突的前沿。且詩中“白登”與“青海”同類對舉，并提及“天山”“玉門關”，均為邊防要地，亦是邊塞詩中的常見地點。

第二類詩對該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著墨較多。李商隱《贈別前蔚州契苾使君》“夜卷牙旗千帳雪，朝飛羽騎一河冰”[14](P6230)、雅琥《送劉縣尹赴山后白登縣任》“五月山溪猶積雪，三春庭樹不開花”[15](P565)、李夢陽《云中曲送人》“白登山寒低朔云”[16](P1300)、謝榛《塞上曲》“白登城上早霜凄”[17](P325)、楚石梵琦《漠北懷古》“無樹可黃落，有臺如白登。三冬掘野鼠，萬騎上河冰”[18](P87)等句均描述了白登山一帶的景象，強調苦寒之狀。而此類詩中同樣不乏地名對舉或連用。同《關山月》，朱厚煜《擬出塞》亦將“白登”與“青?！睂εe：“朝傳青海檄，暮解白登圍?！盵19](P111)（此處雖寫“白登圍”，但其主要用于代指邊塞軍隊的實際活動，故劃歸第二類）。類似的對舉或連用還有沈佺期《關山月》“合昏玄菟郡，中夜白登圍”[14](P1033)，李益《五城道中》“天寒白登道，塞濁陰山霧。仍聞舊兵老，尚在烏蘭戍”[14](P3210)，韋鎰《經(jīng)望湖驛》“前驅白登道，顧失飛狐口。遙憶代王城，俯臨恒山后”[14](P8760)，李商隱《贈別前蔚州契苾使君》“蕃兒襁負來青冢，狄女壺漿出白登”[14](P6230)，謝榛《塞上曲》“白登城上早霜凄，黑水河邊暮雁低”[17](P325)，孫一元《出塞》“旋炊白登路，暗搗黑山營”[20](P820)等。與白登作為同類而出現(xiàn)的地名多為“陰山”“烏蘭”“玄菟”等邊塞地點。

從古詩對白登山一帶自然環(huán)境的敘述和同類地名的使用來看，“白登”在詩歌中是一個較常見的地名意象，屬于邊塞意象群之一。但與其他邊塞地名意象不同，實際的白登山因其位置的特殊性，從自然環(huán)境到區(qū)域文化，都體現(xiàn)出一種過渡性質。對于這樣具有過渡性質的地區(qū)，古詩的書寫和真實狀況是否存在距離，需與它的區(qū)域地理對照分析。

四、詩歌對“白登”內涵的塑造

（一）“白登”之文學話語與實際地理的異同 古代詩歌所寫的“白登”，作為邊塞意象群中的一個地名意象，屬于一種文學話語?！鞍椎恰敝膶W話語基于實際地理，但又存在距離。

在自然環(huán)境方面，古代詩歌關注點有二：風沙、寒冷。按前文所述，前者如龐尚鵬《白登城》。該地區(qū)氣候干燥，常年多風，詩中“風急揚沙”的情形的確十分常見。后者如李益《五城道中》、李商隱《贈別前蔚州契苾使君》、雅琥《送劉縣尹赴山后白登縣任》、李夢陽《云中曲》、謝榛《塞上曲》、楚石梵琦《漠北懷古》等。相較于漢人核心區(qū)域，這一區(qū)域整體氣溫偏低，而冬季尤甚，的確堪稱嚴寒?！鞍椎浅巧显缢唷薄叭蛞笆螅f騎上河冰”之類的敘寫，合于實際地理。

不過，《送劉縣尹赴山后白登縣任》“五月山溪猶積雪，三春庭樹不開花”仍有失真。大同市內年平均氣溫約7.5℃，農(nóng)歷五月正當仲夏，最低氣溫亦可達10℃以上，即使在城市北郊，平均氣溫較當代低1-2℃，“積雪”也顯得夸張。山區(qū)溫度復雜，山溪尚可能存在積雪；但“三春庭樹不開花”仍不符合實際地理，更似一種想象。

對于這一區(qū)域的胡漢分界性質，古詩的書寫有時非常微妙。李白《關山月》“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中，“白登”與“青?！蓖悓εe，但前者側重“漢”而后者側重“胡”。盛唐時白登山屬云中都護府，青海湖則不在唐版圖內。詩雖寫前代戰(zhàn)事，卻透露出白登為漢之邊地，青海為胡人巢穴的意識形態(tài)。

李商隱《贈別前蔚州契苾使君》“蕃兒襁負來青冢，狄女壺漿出白登”將“青?！薄鞍椎恰睂εe。青冢為王昭君墓，白登解圍后漢高祖行和親之策，這兩個地名意象，均含有“和親”之意，象征胡漢交好，與詩歌贊頌契苾使君的主題相照應。既是寫胡漢交好，簞食壺漿迎接使君的也必然為“蕃兒”“狄女”。雖然位于胡漢分界地帶，且長期處于漢政權版圖、區(qū)域文化更傾向于漢的白登，同樣被塑造成了一個胡人聚居的區(qū)域，但其作為胡漢交流之前沿的意義，還是有所體現(xiàn)。

又有雅琥《送劉縣尹赴山后白登縣任》“往時烽火通秦塞，今日弦歌屬漢家”，[15](P565)道出了該地域胡漢更替、胡漢交融的特質。當然詩句亦背負著政治意味。該詩為送他人赴任之作，以歌功頌德為基調。元雖為蒙古人政權，但作為統(tǒng)一王朝，稱“漢家”便是對其正統(tǒng)地位的肯定。

然而從其他邊塞地名對舉與連用看，更多的詩歌并未特別刻畫這種胡漢分界性質。朱厚煜《擬出塞》同樣將“白登”與“青海”對舉，但沒有體現(xiàn)出地域的胡漢歸屬，而是將二者籠統(tǒng)地視為同類，更偏向“胡”。詩首句“都護行邊日，胡天雪正飛”用“胡天”表示該區(qū)域，也印證了這一點。在各詩歌中，與白登同類并舉的地名多為“陰山”“烏蘭”“玄菟”“青?！薄昂谏健薄昂谒钡鹊湫偷暮司劬訁^(qū)域。只有《經(jīng)望湖驛》中提到的“飛狐口”“代王城”“恒山”位置與白登山較為鄰近，同為漢人邊地，區(qū)域地理相似。但詩中仍用“大漠無屯云，孤峰出亂柳”之類句子，強調其異于內地的特征。

總而言之，白登雖屬近邊，在詩歌中卻表述為一種塞外特有的話語模式：氣候苦寒，多風沙，胡人聚居。一些零散的詞句如“沙鳴”“角聲”“雁塞”“朔馬”“胡姬”“朔風”“觱篥”等，也均屬于這一話語模式。這一話語模式實際上為邊塞詩所共有，無論是真正的胡人聚居地，還是胡漢分界地帶，都可如此書寫?！鞍椎恰焙统１灰暈橥惖摹扒嘹！薄瓣幧健薄扒嗪！币粯?，都是一個代表邊塞的文化符號。不過和其他邊塞地名意象不同的是，白登山一帶胡漢過渡的特質有時也會融入其文化意涵之中。

（二）作為文化符號的“白登”由文學話語與實際地理的異同可見，文學書寫與區(qū)域地理是一種雙向的互動。區(qū)域的自然環(huán)境、歷史事件、文化生態(tài)成為文學寫作的支撐，同時文學作品也在重塑著區(qū)域的形象，使之成為一個與實地關聯(lián)、卻不盡相同的文化符號。

在很多詩歌中，“白登”褪去了其作為胡漢分界地帶的過渡性，而成了一個一般意義上的“邊塞”。此時，邊塞的地理不一定是真實的地理，而可能是符號的地理，想象的地理。

雁北之地，自古以來便是觀念中的“北方”的象征。漢代張衡《四愁詩》用四個地點來代表四方極遠之處，其中代表北方的便是“雁門”。因此這一地區(qū)本身便具有一層“北方想象”的色彩。并且，前述大部分詩歌都已晚于“親歷邊塞”的時代，進入了“想象邊塞”的時代。何為“親歷邊塞”與“想象邊塞”？初盛唐時代，詩人出塞、游邊的機會較多。盛唐邊塞詩的代表高適、岑參即是一種“親歷邊塞”寫作，未親歷邊塞的詩人也受到帶動，如李白、杜甫的一些邊塞詩作（這或許正是《關山月》更契合實地的原因）。而隨著中唐以來邊地日蹙，邊塞詩中的邊塞書寫，更多來自想象而非現(xiàn)實。[21]唐代的詩歌奠定了某種固化的寫作模式，因而后世的邊塞詩歌也以“想象邊塞”為主。提及“白登”的詩包含了大量元明清作品，這一時期詩歌因襲嚴重，想象性質更加強化。

作為文化符號的“白登”，實際上是一個“邊塞想象”的集合體。這種“邊塞想象”也說明，胡漢分界地帶在文學中的意義，決不在于“漢”，而在于“胡”。盡管這一區(qū)域漢化顯著，詩歌的書寫還是更加符合邊塞意象整體的類型特征。但同時，其胡漢過渡、溝通雙方的意味依然有所流露。這是實際地理對文學的給養(yǎng)，也是文學中政治意識的體現(xiàn)。“蕃兒襁負來青冢，狄女壺漿出白登”“往時烽火通秦塞，今日弦歌屬漢家”，“白登”在胡漢關系中的意義仍得到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