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爽
記憶里,我第一次從小說中得到其他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的樂趣,是閱讀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那時我讀小學三年級,那之前,我從家中書架上抽出《罪與罰》《紅字》,但只能囫圇吞棗,直至遇見那個叫哈克貝利·費恩的男孩。我跟他一起離開家,乘木筏漂流在密西西比河上,從此書頁上印刷的每一個字都活動起來,每一次翻開書開始閱讀,頭腦中的神秘電流都會被激活,帶我奔赴廣袤無垠的幻想之國。
這就是完美的游戲吧。作者肩負創(chuàng)造的責任,懷著雄心,要讓與之締結閱讀契約的讀者聞其所未聞,見其所未見。
我慢慢成為一個忠實的讀者,要用手中的長矛捍衛(wèi)想象的風車。而偉大小說里永動機一般的故事驅動力,如雄獅、如大海般的力量與情感,總能趕走角落里的陰霾。每個孩子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刻吧,專注于螞蟻的長隊、泥巴的堡壘,或者用鏡子在墻面反射出跳躍的圓形光斑……恍然抬頭,樹葉紋絲不動,空氣里的灰塵仍在光柱中旋轉,鐘擺嘀嗒,孩子觸摸到時光深處的經(jīng)緯?,F(xiàn)實世界的引力仍在,但游戲讓人脫離,讓人可以靈魂作舟楫,在時空的湖面蕩出一筆。
后來,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那是2018 年,辭職后,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但我的生活比之前更規(guī)律了——每天打開電腦,敲打鍵盤,日復一日。這背后除了對寫作的信念和熱情別無他物。
父親在我辭職那年突然病倒,我開始頻繁地回老家,經(jīng)常是清早出門在醫(yī)院耗一上午,下午回家寫作。偶爾我會想,如果當時沒有執(zhí)意辭職寫作,我既不能回家照顧父親,也不會把時間封存進小說里。這4 年會像之前的若干年一樣流逝。畢竟誰會知道,從父親第一次發(fā)病到去世,只有4 年時間。
2018 年我的小說集出版后,父親身體好了些,2019年夏天,我們一家去外省旅游。當火車一點點把熟悉的家甩在身后,而家人圍在一張小小的餐桌前吃著各自的泡面時,我再次感到了脫離的自由。跟以往的獨自游離不同,現(xiàn)在我長成一個可以帶著父母出行的人了。時間是等量的,我大了,父母自然老了,但人生終究不是單機游戲,入場離場,組隊的人不同,每一次開局都可期待精彩難忘的經(jīng)歷。
在海邊,家人們走著走著就各看各的風景,明朝修筑的石頭衛(wèi)城,木麻黃樹掩映下的沙灘,或者胡亂搭建的土地財神廟。我以為我們看到的風景是不同的,直至整理照片,才發(fā)現(xiàn)我們彼此互為背景,看似走遠,但仍會轉身耐心等待。
2019 年11 月,父親再次入院。很快,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內憂外困,我開始寫新的小說。寫作的魔力在于,即使在困境中,它仍賦予寫作者重建的能力——重建盼望,重建理想,重建美。
寫小說這一持續(xù)的、長久的行為終究改變了我,即使在困難時刻,我仍在敲打鍵盤,靠寫作來支撐自己。直到某一刻,月球從心的湖面升起。它沉默且自在地轉動,它是庇護所,是心的終端。
當我抬頭與月對視,決定用小說造一艘船,讓人可以去月球時,月球從此與我有關。正如在海風中轉身等待對方的家人,浩渺時空中,他們是微茫的點,但他們相關。
17 歲時,我考上大學離開家。老家房子里,我的房間四壁寫滿字、畫滿畫。離家這么多年,房間還是老樣子,家人保留了它的原貌,也讓我得以審視,從父母家里自己的房間,到伍爾夫所說的“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我走了多久,走了多遠,而又是什么讓我跟四壁上的文字和圖畫,跟這個房間里曾經(jīng)的我緊緊相連。我知道,這個在寫作的我局部完成了自己,可以回到這個房間,邀請年少的我去銀河邊了。我們握手,她會觸摸到我手上為鑿木造船而磨出的繭。她會見到小說之船,見到小說里的角色們在甲板上揮手致意,邀請讀者們登船啟程,去見我們所未見的月球。
再沒有什么比這更自在的了。每個人都可以去自己的月球,只要你開始想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