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之前

劉星元

一

視野開闊只是一種形容，是對程度的修飾，事實上，它并不能做到一覽無余。我們呈扇面狀鋪展開的視野終究是有限度的，它的局限不只是生理構(gòu)造對于我們的拘束，還有諸多客觀事物的攔截與稀釋。不管怎么說，對我們而言，網(wǎng)羅于視線之內(nèi)的東西，才是現(xiàn)場的，它們與我們在空間上呈現(xiàn)時間的一致和同步，除此之外，那些迢遠的、模糊的、隱藏著的、視野之外的，往往是與當下的我們脫節(jié)的，我們沒法把握它。就如我貿(mào)然說到“縣城”這個詞，縱使已在心中特指了我所居住的那個地方，其實也往往只是一個較為松散的替代符號而已，身為綱領(lǐng)之屬，它籠統(tǒng)而模糊，讓我無法窺領(lǐng)全境。與之相反的是，當我置身于縣城的一隅，當我的視線能夠盡可能地將之攬裹進來，那么對于“縣城”，我便是在場的，是這一小片區(qū)域現(xiàn)時的參與者，而不是提煉者、闡發(fā)者與轉(zhuǎn)述者。而這時，當我說到眼前的任何一種事物，它都可以被視為縣城的分支與再分支，都可與縣城構(gòu)成包容和同質(zhì)關(guān)系——如果我們的瞳孔是架顯微鏡，那它即是縮小版的縣城。

有時覺得，越是微小、具象的事物，對我們的感官和心理沖擊便越劇烈，對我們認識龐大的事物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意象，便愈容易。前提是，我們對于具象事物的觀察，應(yīng)是全面的，絕不能用一部分來代替另一部分。我們?nèi)菀酌つ康刂刚J乃至曲解一些事物，并非是因為管中窺豹，而是因為受到了主觀或客觀條件的蒙騙，或用體量占優(yōu)的多數(shù)侵占了少數(shù)，或用醒目奪人的少數(shù)欺瞞了多數(shù)。無論是多數(shù)還是少數(shù)，它們都誤導我們以一部分剔除了另一部分。但那畢竟只是一部分，終究不是全部。我曾嘗試提煉縣城的特征，并為此沾沾自喜，直到某一日，我于百無聊賴中白日做夢，將自己的操作方法擴大到帝國和權(quán)術(shù)、朋黨與派系的傾軋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與偏頗。一座縣城，便是多個小區(qū)域的有機聚合，每一個小區(qū)域， 都散發(fā)著它于同質(zhì)中異化出的獨特味道，我不應(yīng)簡單地將之剔除。時間坐標上也是，即便當局者具備當下的絕對權(quán)力，也不可肆意妄用。我不能以當下的名義驅(qū)趕或剔除過往，也不能以當下的名義阻擋或仇視未來；我不能以現(xiàn)在的眼光為昨日的縣城立傳，也不能以現(xiàn)在的眼光為明天的縣城代言。于局限內(nèi)中生活，我需要做的，便是記錄局限本身，但并不能因之排斥局限之外的東西。

在這座縣城已經(jīng)生活十多年了，但卻始終不敢以資深市民自居，且不說人，單是許多隨時撞進視野里的事物，資歷往往也要遠超于我?？h城為證，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事物，往往是我們的前輩。它們儲藏著更多的縣城故事，蘊含著更多的縣城質(zhì)地；它們磨礪著縣城的歷史，也被縣城的進程不斷磨礪著。從某種層次上來說，它們就是縮小版的縣城，縣城就是粗放型的它們。一棵樹、一片瓦、一座塔、一條河……我來之前，許多事物就已長時間地占據(jù)著這里，它們因類別的差異而各自不同地按照自己的軌跡“生老病死”，并不會因我還未到來而暫時停下新陳代謝的腳步。事實上，即便我鄭重其事地來了，也只是我自己的鄭重其事，對于它們、對于整座縣城，不會產(chǎn)生絲毫影響。我不過是這座縣城里一件最普通不過的物件兒，來了無人在意，走了也不會有誰想起。

看到一個段子：因為沒有被置于涼爽、干燥、遠離陽光的地方，地球上才有了生命——換句話說，我們就是宇宙里發(fā)的霉。雖然不乏戲謔的味道，但想一想，似乎還真是這么一回事兒。如果從中感受到了侮辱，往往是因為之前我們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了，從而孕育出了莫名的自大之心。從物種起源上來說，相對于諸多生物，人類只是個遲到者，對世界秩序最初的建設(shè)，并無絲毫建樹；從個人的生命體驗上來說，每個人都只是一次性用具，也都會隨著代際的不斷更新而徹底消失。但是，諸多我們曾經(jīng)輕視的事物，對我們來說是不朽或相對不朽的。人類群族相較于其他群族的自信，終究是天生即有的還是隨著地位的緩慢提高而衍生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這種傲慢，的確是存在的?？v使說到萬物平等，我們也往往是將自己所屬的族類率先剔除了，在潛意識里，這一族并不隸屬于萬物，他高于萬物。

然而我們不知道萬物對我們的這種劃分持有怎樣的態(tài)度。若以我們的秉性臆測，我想我們的自尊心可能會因此受辱。譬如，我們或許會自認為謙虛地說，我們是一陣風刮了過去，一粒塵飄了過去，一只廢棄塑料袋擦了過去，而這三種被我們強行拉扯過來的事物，可能根本就不屑于與我們?yōu)槲?，對進入我們的自比喻象而感到恥辱。當然，我這么說依然是站在自己族類的立場上的，立場的不同，往往意味著詮釋行為更多的屬性是曲解。這似乎意味著，思維的視野所具備的能力，與眼睛一樣無能。

二

當我們敘述或描述某種事物時，即便在場，我們借助更多的卻是以往的經(jīng)驗，而并非時間上的同步影像。同步影像往往是平面的認知，它只給我們提供了事物的骨架，至于經(jīng)脈、血肉、毛發(fā)以及其他修飾性的東西，大多需要我們用記憶和想象補充。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而我們卻總是用多次踏入的經(jīng)歷去完成對最后一次的總結(jié)性描述，這多少讓人有些頹廢和絕望。

況且，記憶往往并不可靠。許多年前的舊事不必說，就算是數(shù)天之前的某件事，當共同的參與者重述的時候，你便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敘述角度、敘述重點和對事物特征的描述，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偏差，如果作為局外人，你根本無從判斷究竟是誰的記憶更接近真相。最后，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便只剩下了骨架以及每個人獨有的細枝末節(jié)。如果時間繼續(xù)推移，那么有些人或許依然記得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事情，而另些人早已遺忘。直至最后，所有的人都已不再記得，那件事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許多年前的某個時間節(jié)段內(nèi)，他們似乎什么都沒有做，也仿佛什么事都沒有在他們身上發(fā)生，他們的記憶，只是被一些虛空撐滿了而已。

若有實物尚存，或許記憶就不會那么快煙消云散。我們回憶過往，往往是從現(xiàn)實中的一棵樹、一張紙、一棟房開始的，現(xiàn)實里的事物，正好與記憶里的同一類事物在意識里對接。即便皮之不存，但只要某個細微如毛的實物尚在，我們便可以管中窺豹。那些存活于記憶里乃至現(xiàn)實中的實物，如一枚倔強的釘子釘在那里，雖銹跡斑斑，但依然為我們存儲著某段蒙塵的過往。

我常說縣城是安靜、固定、一成不變的，當這么說的時候，我的參照物是大中型城市，而所用視角則是整體上的俯視。事實上，居于縣城，我的視野往往是被細微之物所占據(jù)的，而我的視角更多的則是平視和仰視。當我平視或仰視這座縣城的時候，它其實是復雜的、喧囂的、不斷變化的，我還沒有將它住舊，它卻已將我從弱冠之年趕攆到了而立與不惑的中間位置。說“我還沒有將它住舊”，依然是從整體上而言的，持續(xù)運動的物體，自身就具備推陳出新的技能，“淘汰”則是它的慣用手段。然而，這并不代表有些“舊”是不存在的。事實上，縣城既光鮮亮麗，也“藏污納垢”，它的新與舊分區(qū)并存，共同托起了這座成分復雜、歷史檔案不清不楚的縣城。

在縣城生活久了便會發(fā)現(xiàn)，許多主體實物早已消失于人們的視線與記憶中，而那些依附于它們的附庸產(chǎn)物卻倔強且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這么說是有依據(jù)的，我想拿一處典型性處所來敘述所見——某段特殊時期，單位安排我與同事到縣城的某片區(qū)域包點，協(xié)助社區(qū)工作。之前我對那一片并不太熟悉，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片區(qū)域里容納著諸多的小區(qū)、公寓、會所、商超及其他門面，社會結(jié)構(gòu)比較復雜。社區(qū)工作人員介紹，我們包點的中心小區(qū)有三四十棟樓，住了近兩千人，曾是當年的水泥廠，工廠倒閉很多年后，才改成如今的商品住宅區(qū)，現(xiàn)在它有一個好聽的時髦名字，與之前的工廠毫無瓜葛。我沿著圍墻走了一圈，確實也未看到一絲工廠的痕跡。據(jù)我所知，當年的水泥廠可謂大廠，生產(chǎn)的水泥，是附近幾個縣區(qū)重要的建筑材料。我父親曾干過許多年的泥瓦匠，他跟著我一位遠房大伯的建筑隊早出晚歸，往來于附近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隔幾日，他便拿回來一卷水泥袋，將水泥袋抱到河邊，用流水沖刷掉灰漬，晾干備用。等到打下來糧食，便可以用這些水泥袋盛裝。到了下雨天，我們就會拽出一只水泥袋，在空中一揚，將其中一只角對到另一只角上，便制成了一個披風，要比雨傘實用得多。大人們則會將水泥袋縫在漏洞的斗笠上，于縫補中延續(xù)器物的使命。我記得很清楚，那些水泥袋上，一律印著“XX縣水泥廠”這幾個字，前面的縣名，如今已經(jīng)不再用了，它只屬于本縣最后一次改名之前的半個世紀。

根據(jù)工作需要，第二日單位又抽調(diào)我到附近的另一處住宅區(qū)值守。這是一處封閉區(qū)域，社區(qū)的同志帶我穿過一條小道，前行數(shù)十米，向左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再前行數(shù)十米，向右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才看到那一排排帶院的小平房。之前，我將視野放置于縣城的不同角落，見過并寫過許多老舊的居民區(qū)，但這次所見，還是讓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在這座縣城，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破敗的住宅區(qū)。雖說是帶著院子，但院子的空間卻極小，大概不足二十平。一些人家的房頂，落滿了厚厚的樹葉，且于葉堆間生出了諸多雜草，還有一些，已經(jīng)被看得見或看不見的重力壓垮，踮腳便能看見房子里的碎石、瓦片、草屑、鋼筋以及各色垃圾。因為房子矮，窗口便也開得低，我從一排房屋的后巷走過，后窗的位置與我的胸口大致持平，而這些后窗，一律用篷布和木條封著，用鐵釘嵌著。我在這處住宅區(qū)繞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一名騎著電瓶車的老人，車子的踏板上放著一只裝滿水的塑料桶，顯然是剛從外面打水回來的。我問他為何要出去打水，他說這一片住宅區(qū)沒有通自來水，只能到外面打山泉水。他說的山泉水，其實多是鄉(xiāng)間老井里的自然水，有人用小貨車拉來，停于縣城的各個角落，便忙別的事去了，購水者來了之后需自行灌裝，灌完后向焊于車身的扁口金屬箱投入一定數(shù)額的硬幣或紙幣，也有的商家會在車身醒目處貼上電子收款碼，這樣便更方便了。這種水與自來水相比堿少，與純凈水比價低，十五公斤的水桶灌滿，只需要一元錢，頗得縣城居民青睞，我們家一直喝的就是這種水。老人健談，他告訴我，自己與住在這里的鄉(xiāng)鄰還經(jīng)常去附近超市的廁所外洗手處接一些自來水，用以除飲用之外的其他方面。我問他這是什么小區(qū)，怎么看不到其他居民，他說是水泥廠家屬院，六七十年前建的老房子了，比自己的年齡還老，居民大多是當年水泥廠里的職工，他們家父子兩代，都曾在水泥廠工作。說水泥廠未倒閉時，這里住滿了人，足足有一百多戶，而如今只剩下一二十戶了。正說著，另一位與這位老人差不多年紀的老者走過來，他聽了幾句后便接過話茬，說其實他們很早就盼著拆遷了，這些房子已經(jīng)修繕了多次，一次修繕往往就是一次破壞，實在經(jīng)不起折騰了，對他們這種急需改善居住環(huán)境卻無購買能力的人來說，拆遷置換是好事，但有幾戶早已搬離這里的居民卻不松口，想用早已廢棄的房屋換取更多的空間或錢款，官方多次介入，卻終未將此事敲定。之后，在我的詢問下，兩位老者說起了水泥廠當年的輝煌——說起某次去青島學習的經(jīng)歷，說起某年春節(jié)發(fā)下的福利，說起火熱的青春與羞澀的愛情……或許是因為很久沒人聽他們敘說往事了，他們甚至爭搶著說，這位剛說幾句，那位就接了下來，直到那位帶水老人無意間看了看自己的老式松緊腕表，才“哎呀”一聲，說到了吃藥的點兒了，便各自離去了。

我想起了幼年的經(jīng)歷，想起了用來遮風擋雨的水泥袋。說不定，某只曾為我們遮風擋雨的水泥袋，也曾在與我閑聊的老人中的某一個手上逗留過，他們或是制作了它，或是在它身上印下了水泥廠的字樣，或是用產(chǎn)出的水泥將它裝滿封口，再經(jīng)過之后的多個流通環(huán)節(jié)，到達了我父親所在的建筑隊。就這樣，那些水泥加持了鄉(xiāng)間的建筑，棄置的袋子卻被我父親帶了回來，成為了我們披在頭頂?shù)挠昃?。這世間的牽連可真是奇妙啊——一件小小的器物，就能將一些本無交集的人串聯(lián)于某個關(guān)系鏈上，而他們卻不知曉；這世間的牽連又總是讓人唏噓——誰能想到，許多年前借器物為我們遮風擋雨的人，如今卻不能為自己添磚加瓦。

我特意打開高德地圖，找到水泥廠家屬院的范圍，無論如何放大或縮小比例，結(jié)果皆顯示，這里是一處空白區(qū)。才不過短短二十多年，曾經(jīng)縣內(nèi)的支柱企業(yè)，就這樣銷聲匿跡了，只有這個被抹去了所有名分的家屬院，還遺孀般近距離地活在我們的視野之中。我迷戀老物件，但不迷信老物件，實話實說，這處家屬院早已不匹配縣城的發(fā)展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說，這件腐朽之物也曾新鮮過，它曾是一座縣城最朝氣蓬勃的力量和象征。那些青春，那些熱血，那些輝煌，皆噴涌于我來之前，亦皆消散于我來之前，我雖未見過，但不應(yīng)就此心安理得地將它置于視野的盲區(qū)，更不應(yīng)假裝無視。

三

我來之前，許多事物早已存在，它們遵循著自身的規(guī)律變化著；我來之前，許多事物就已落幕，但它們?nèi)詴阅撤N方式或深或淺地影響著我的生活。以縣城里的事物為例——人們常說的“老法院”，它并非只是指某個機構(gòu)，事實上，它作為某個特定機構(gòu)名稱的職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現(xiàn)在，這個名稱的所指是某處方位的某些商鋪與民房的聚集體，這里偶爾會出現(xiàn)一些盜竊、詐騙、勞務(wù)糾紛之類的事件，這與它所擁有的名稱頗不對稱。但是大家似乎都繼承和默認了這種叫法，誰也不知道它還將存在多少年。

兒子出生前的幾個月，妻子忽然心血來潮，讓我陪她去探訪她就讀過的幼兒園。我雖未去過，但知道路程不遠，應(yīng)該就在岳母家附近，因為在妻子與岳母對話或岳母與街坊們對話的時候，“幼兒園”這三個字是個高頻率詞匯。在她們的言辭中，我了解到“幼兒園”這個地方，不但有服裝店和五金店，還有早餐店和菜市場，似乎那里還有至少一家診所，因為有一次我發(fā)燒卻沒當回事，岳母便說去“幼兒園”那邊拿點藥，不多久就拿回來一盒感冒沖劑和幾包配好的退燒藥。妻子說，因為離家近，住在這一片兒的孩子，很多都曾在那所幼兒園里就讀，直到許多年后的今天，它早已成為附近居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詞匯，并以特指的方式，拒絕了其他幼兒園的進入。也就是說，在她們的話語里“幼兒園”三個字只是特指這所幼兒園以及它附近的小小區(qū)域，至于其他幼兒園，它們往往會被冠以更準確的名稱。

事實上，幼兒園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它作為幼兒園的職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在開辦了許多年后，盡管它一直在不斷更新著自己的理念，可最終還在落在了時代發(fā)展的背后。“發(fā)展”從來都不是死板的由此及彼，也不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它的內(nèi)質(zhì)是競爭和淘汰，盡管大家都在向前奔跑，可跑的速度有快有慢，而那些速度相對緩慢的，必然將會被舍棄。人間法則向來如此，它雖然殘酷，但往往有效。

那是秋日里的某個下午，我陪妻子步行走進了那條小巷（之前所料想的基本沒錯，巷口外果然開著一些服裝店、五金店、早餐店、菜市場以及藥鋪）。在巷子的中間位置，我們隔著鐵柵欄，看到了那所幼兒園。幼兒園由一棟二層小樓和小樓背后的一處院子構(gòu)成。正對著我們的樓道隔著一道緊閉著的紅漆木門，固定于門板上的那面磨砂玻璃被打碎了，雖有幾條利刃般的碎玻璃嵌在窗上，卻已不能行使遮羞的職能。向里面望去，可以看到狹窄的樓道里凌亂地堆放著一些舊桌椅，這其中不乏瘸腿的家伙。妻子將她曾就讀過的教室指給我看，她說從距離我們最近的那間教室向內(nèi)數(shù)，第四間房子便是。然而，我只是領(lǐng)會了話語中所指的那間教室，卻不得親見——因為結(jié)構(gòu)狹長，那間龜縮于樓道盡頭的教室，成為了陽光無法照耀的角落和目光無法窺探的秘境。

繼而，妻子又將脖頸、目光以及話題順轉(zhuǎn)到了小樓背后的院子里。妻子說，這里兼具操場和游樂場的職能，她在這里玩耍的時間，幾乎與在教室里相當。院墻大約有一米五那么高，站在墻外，妻子需踮著腳尖向內(nèi)看。院子里堆放著一些條石、磚塊，它們的頂端及四周，還雜陳著枝葉、雜草、塑料袋、衛(wèi)生紙以及非人即畜的干癟糞便。甚至，我們還在某個靠墻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焚燒過后留下的痕跡。我找了個略顯干凈的地方翻墻而入，褲子與鞋子上立刻就沾滿了蒼耳子和鬼圪針。妻子想讓我進去拍下內(nèi)墻里的卡通組畫，她說最近這些天，總會想起它們。矮墻上果然繪有一組卡通畫，從左向右，它們依次的形象是：三朵脖頸彎曲的向陽花在跳舞，一個小女孩將嘴巴湊向了一個小男孩的耳朵，一只蝴蝶或是蜜蜂（因為畫風的緣故，我無從辨認）表情驚訝地看著劃水的章魚（如此荒誕而可愛），一群小魚正向著一隊海馬吐泡泡……這些圖畫的色彩早已黯淡、色塊多有剝離，就如唐宋墳?zāi)估锍鐾恋谋诋嫞@個沒了手足，那個失了配飾，泛著一絲詭異的味道。

我將拍攝的照片拿給妻子看，她竟喜歡得不得了?；蛟S是因為沒有過往留在這里吧，在這些畫像上，我并不能與妻子共情。

四

有時候我覺得，想在縣城里選擇一種能與別人共情的事物并不容易，即便我們許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交匯于同一種事物身上，也未必能完成哪怕是少至兩個人的情感對應(yīng)和共鳴。因此，更多的時候，我是孤獨的。

孤獨的時候，我就看天——作為渺小的過路者，我對天空本無建樹，但它卻以居高臨下卻并不氣勢凌人的廣博胸襟，容納著我對諸如飛翔、自由這些詞的所有想象。與原野之上的天空相比，縣城的天空是修剪版，那些高聳的樓宇參與了天空的建設(shè)，并借助我們的視野成為了天空的一部分。這樣的天空看得勤了，我的眼光便會扭曲，譬如，我開始認同“坐井觀天”這個詞，因為它把“井”置于前頭、視為條件，間接承認了我們的局限，我們的無能，我們的無所作為。

距我居住的小區(qū)不遠處，有一處建筑工地，我時常騎電瓶車帶著兒子去那邊看吊車。塔吊、龍門吊、履帶吊……他嘴里念念有詞，復述著從繪本上學來的經(jīng)驗，顯然，他要比自己的父親更熟悉吊車的分類。他看吊車，我就看天以及天上的云。吊車在我們的高處，云朵則在吊車的高處，無論側(cè)重點放在哪里，只要是高處的事物，我和兒子都需要高仰著脖頸膜拜。云以眾多周知的善變著稱，我也的確好像看到它們在舞在動，但穩(wěn)定心神再看，又好像只是吊車在動。即便是運動特征最明顯的航跡云，如果想看完它徹底被天空稀釋的全過程，也會讓我們等待許久許久。事實上，我們父子從未能完整看到過航跡是如何消失的——我們均沒有那份耐心。譬如現(xiàn)在，當我回想航跡消失的完整過程時，其實是動用了許多次觀看航跡云的經(jīng)歷，我將它消失的不同階段重組，整合出漏洞百出的真相。這應(yīng)“歸功”于眼睛，我們的眼睛天生具備發(fā)現(xiàn)真相的能力，但也正是因為這種能力的存在，讓我們太過依賴它，它便暗度陳倉，蛻變?yōu)樘摷僮畛錾谋幼o者。也就是說，我們可能看到了同一種事物，但我們每個人眼中的同一種事物，其實并不相同。

我在想，造成這種分歧的除了我們自身的原因之外，事物是否也有“過錯”？依然還是天空——拉長時間的軸線，說到久遠的事物，我覺得天空理應(yīng)排在首位，而想要以什么為參照，說出一些真理或謬論，天空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它最為權(quán)威。與其他事物相比，天空最為善變，但它又總是于善變中保持著不變，永遠不會破舊，永遠那么干凈。我短暫的過路者般的縣城生涯可以作證——十多年前初到縣城時，它就是這番模樣，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還是這番模樣，即便是天空中偶爾飄過一只塑料袋，你也覺得，它只是云的變種，是天空里可以忽略不計的潛逃者。億萬斯年，多少生靈早已經(jīng)歷了存又經(jīng)歷了滅啊，但天空卻始終如一。正因如此，那不變之中的常變，才顯得彌足珍貴。就像我看到的那些縣城事物和聽到的那些縣城故事，縱使我無法去共情，也應(yīng)給予它們足夠的尊重。作為一名淺薄的觀察者和書寫者，我?guī)е约浩珗?zhí)的視野生活于這里，而偏執(zhí)，或許也是縣城重要的側(cè)顏。

之前看到過本地的老前輩書寫的關(guān)于這座縣城的文章，它們讓我感到了陌生。同樣，我知道，此刻我筆下的縣城也終將會成為昨日的縣城，許多年后，當另一名觀察者來到這里，他視野里所看到的，注定不是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然而，我們的確同居住于這座縣城之中，同隱藏在這座縣城的天空之下。我想，他們或許就是我不得親見的共情之人。作為知己，無論是對早已作古的前人，還是對那尚未到來的后者，我都會鄭重地遙執(zhí)抱拳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