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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一個傍晚,哥哥姐姐們在院子里吃飯,母親在黑漆漆的老土屋里生產。花甲之年的父親,借助一盞煤油燈閃爍的眼神,將我接到這個世界上來。掌燈時分,用來計時并不準確,卻從此成為我命運的密碼。
兒時的夜,黑得純粹,不舍得經常點燈。吃晚飯要摸黑,乘涼要摸黑,扒玉米皮、甩花生等農活也是。好在有星星和月亮,手指也仿佛長了眼睛,并不會耽誤手里的活。父親的銅煙鍋一閃一閃,點亮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足以驅散我們眼前的黑暗和越來越多的瞌睡。
毫無疑問,母親如此吝嗇,恨不得摘下星星當燈點,是為了攢錢給兒子蓋新房。
七歲那年,我家終于在村前蓋起四間新房。最初幾年,母親帶著大哥和姐姐們住新房,父親則帶著我和二哥留守老屋。每天吃完晚飯,我們都要穿過500 米長的窄窄的胡同,去老屋睡覺。膽小的我,就像一條小尾巴,緊緊地跟在父親的身后,直到父親打開門,掏出火石點上燈。
老屋里的燈,更古老一些,是一種黑白相間的陶瓷碟,里面板結的狗油里,躺著一根棉花搓就的燈草,蓬蓬松松的,像龍一樣把頭搭在碗沿上,吐著幽幽的火焰。鉆進被窩,父親吹熄了燈,空氣里還飄著動物油脂燃燒的香味。
冬季天短,小學有晚自習,家里窮的孩子,點不起油燈,只能借著周圍散射的微弱燈光學習。有些皮孩子像《鑿壁借光》中的鄰居一樣,怕別人沾光,就用白紙卷一個圓柱形的筒,剪一個與燈焰等高的洞,把煤油燈罩起來。燈光通過紙筒上的洞口,把光投射到孩子的面前,探照燈一樣,會亮很多。但鄰桌沒有燈的同學,就很難借到光了。這也是我寧可遭母親白眼,也要給自己做一盞油燈的理由。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舊車胎上的氣門芯代替燈頭,來做煤油燈,上面的螺帽可以調節(jié)燈焰的大小,方便省油。
當然,家里啥時候掌燈,掌幾盞燈,由母親說了算。大多數時候,只能掌一盞燈。這種權利,長久地掌握在母親的手中。作為五個孩子的母親,她白天和壯勞力一起下地掙工分,晚上要掌著燈熬豬食喂豬,然后紡線織布,或者用舊衣服打殼子、納鞋底、做鞋……有無數次,我一覺醒來,看到母親房間的煤油燈還亮著。
燈下的母親,沒有白天的風風火火,祥和得像一盞煤油燈。她納鞋底的時候,為了更結實,總要把麻繩在右手上繞幾圈,抿起嘴,用力拽一下,想起開心的事情,隱約的笑意就像在微風里舞蹈的燈焰。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我跟父親睡東炕,與母親的臥室隔著一間堂屋,晚上從門簾縫隙透出來的光,撓得我的心癢癢的。我無數次猜想過母親在燈下做活的神態(tài),眼熱她在納鞋底的時候,為了讓針更順滑,將針在頭發(fā)上摩擦的同時將憐愛的目光投向酣睡中的二姐時所飽含的溫柔。
母親的懷抱是什么味道?我不知道,只知道對我來說,那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從小跟著父親睡,我的肺泡里全是濃濃的煙酒味。我像蜜蜂向往花朵一樣,渴望著母親的懷抱,試圖去一近芳澤,卻每每被扎得又癢又痛。近在咫尺的母親,宛如鏡中月水中花,是那樣可望而不可及。她的眼里嘴里懷里,永遠是比我大三歲的二姐。不知道在我熟睡的時候,母親是否曾來看過我,只知道唯有父親這盞老燈,在陪伴著我的童年。
如果說,貌不驚人的小油燈是平民,那么罩子燈就是燈里的貴族。它纖腰豐胸,喇叭型的裙狀燈座,像一位身穿綠裙的美女,亭亭玉立。這盞燈是母親的寶貝,藏在土墻上的燈窩里,只有在家里來客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使用。有一次客人走了,罩子燈沒有收。吃晚飯時,我坐在母親身邊,二姐來和我搶座位,兩個人爭起來,不小心把玻璃燈罩打碎了。母親二話不說,繞過二姐,沒頭沒腦地打了我兩巴掌。我氣得躲到套間里哭,沒有吃飯。父親來勸我,我依然憤憤不平,燈罩是兩個人打的,憑啥只打我一個……
讀初二時,初潮不期而至。我本來帶了午飯,中午要在學校吃的,被突發(fā)的狀況嚇得跑了七八里路,回到家里。家人正在吃午飯,母親沒有安撫我,而是不滿地白了我一眼,說:“這么點就忙著花錢!”這次,母親懶得重復她以往對我的關于燈的比喻,很直接地嫌棄著,讓我的心徹底失衡。我很難理解姐妹仨每個月必須的衛(wèi)生紙,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么,只覺得心像一艘斷了纜繩的小船,被叛逆的大浪驅趕得越來越遠。
來年初春父親去世,那盞唯一的陶瓷燈,在父親的靈前點了三天三夜,然后隨父親入土。由于悲傷過度,我經常頭疼失眠,頭頂上一跳一跳的,仿佛那里活躍著一座活火山。母親不以為然,說我飯量未減,肯定是裝的,還說我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一個北風呼嘯的星期天,我頭疼難忍,跟母親要錢去醫(yī)院看病,母親很不高興,給了兩元錢,讓我自己去。我來到醫(yī)院,一位老中醫(yī)給看的,他問我為啥拖到頭疼得厲害才來,我沒法回答,默默地拿著處方去拿藥,一看劃價單上的藥費,十三塊多,只能空著手回家。十多里路,是那樣漫長,風迫使我不斷地改變著前行的軌跡,自行車騎得歪歪扭扭,就像一個醉漢?;氐郊?,母親沒有問我病看得咋樣,我也沒有再要錢,因為我知道,她的命根子不是我,屬于我的,唯有燈下的陰影。我從年級前十跌到班級中游,心灰意冷地給班主任留下一封信,讓她不要找我,便扛著凳子回家了。兩個月后,班主任讓本村的老師捎信,問我要不要畢業(yè)證,要的話就送照片過去。我去學校送照片,班主任批評我不辭而別,說:“你有事不告訴老師,回家就解決問題了?”我無言以對,只得說:“要不,我還回來吧?!眱蓚€月之后,中考名單下來,我考上了縣城一所普通高中,遠遠超過了錄取分數線……
母親去世的時候,靈前的冥燈用的是那種白瓷的小碟子。二哥倒的花生油有點少,結果沒等到打棺,燈油就燃盡了。這盞燈,是要為母親照亮的,沒了燈油怎么行。大姐讓二哥再續(xù)一點油,二哥不聽,說按老規(guī)矩不能續(xù)。于是,母親只能摸著黑上路了。
母親下葬的時候,我看著辦喪的人把面條碗和冥燈放進墓穴,突然就想起兒時夏天的夜晚,母親半夜起來,拿著煤油燈在蚊帳里燎蚊子。那時的蚊帳是棉紗的,透氣性差,但有個好處,燃點比現在的尼龍蚊帳高,不容易點著。用手打蚊子,它肚子里的血會弄臟蚊帳,母親獨辟蹊徑,找到落在蚊帳上的蚊子,就把油燈湊過去,飛快地對準它一燎,一縷燒焦毛發(fā)的氣味飄過,它就嗚呼哀哉,不光清潔衛(wèi)生,還可以快意恩仇。
我做母親時,蚊帳是化纖的,女兒們聽到蚊子哼哼,就嚇得哇哇大哭。我又困又乏,只能迷迷糊糊地起來打蚊子,卻命中率極低。母親半夜端著昏黃的煤油燈,為我們燎蚊子的情景,老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回放。那搖晃不定的小小燈焰,像一?;鸱N,灼燒著我的心,我才明白自己的心里也有一只蚊子,需要一盞煤油燈來終止它的挑釁。
讀高中時,頭頂的火山依舊不甘寂寞。我忍著,用沉默跟母親對抗,晚上寫完作業(yè),就默默地寫日記,給父親寫信。母親從睡夢中醒來,看我還不熄燈,會氣得從炕上爬起來,一口氣把燈吹滅,讓我欲哭無淚。后來家里裝了電燈,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燈繩還是牢牢掌握在母親的手里。叛逆的結果,是偏科導致的高考落榜和求職無門。母親無意供我復讀,我只能用文字去傾訴和點亮自己。為了稿紙和電費,母親不知罵過我多少次,卻無法熄滅我的理想之燈。我倆就像兩列背道而馳的火車,誰也不能改變誰的軌跡,她對我的“燈火管制”,直到我收到第一筆稿費,才徹底解除。而那時,我去意已決,最大的心愿就是遠遠地離開她。去異鄉(xiāng)打工之后,一組詩歌在省刊《黃河詩報》發(fā)表,稿費寄到了家里。母親讓二哥寫信,問是否要寄給我,我說不用,讓母親拿去買一頁新炕席吧。我終于揚眉吐氣,因為當時的四十幾塊錢,足夠買一頁新炕席,還母親的燈油和電費綽綽有余。
我高中畢業(yè)時,已經包產到戶,生產隊不再有集體勞動??h里的草制藝品廠紅火得很,訂單做不完,就把活兒下放。我也跟著村里的姑娘媳婦們去領活,用玉米皮紡繩、編提包、編地毯……活兒多,工期緊,就得熬夜趕活。我有了掌燈的權利,才發(fā)現燈下的勞作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妙。小小的煤油燈,熏黑了我的鼻孔,也照耀不了多大的地方,看不清玉米皮的顏色,就會出殘次品,驗不上貨,等于白忙活。于是,“燈二代”——“電石燈”應運而生。它也叫“瓦斯燈”,燃起來“嘶嘶”作響,火焰很長很亮,像一把柳葉刀,剔除了一大片黑暗,雖然亮,卻會發(fā)出一種難聞的臭味。
每年的正月十五,母親都要揉一塊硬硬的豆面,做幾只六畜形狀的豆面燈。把面坯捏成六畜的形狀,背上捏出一個燈碗,搓一根棉花繩放進去,倒進花生油,就是保佑六畜興旺的吉祥燈了。我用小手托著,把它們放到雞窩狗屋豬圈上去,仿佛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過完節(jié),母親把風干變硬的豆面燈切了燉蘿卜,艮艮的,又香又有嚼頭。這些或粗陋或精美或稚拙的燈,在我們的體內散發(fā)著幽幽的光,孵化著我的夢想,為我啄破鄉(xiāng)村的閉塞苦寂破殼而出,創(chuàng)造了可能。
先有蛋還是先有雞,難倒了喜歡追根溯源的思想家。先有燈還是先有黑暗,答案卻顯而易見。
人死如燈滅。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照她的說法,每盞燈都為黑暗而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那么,母親是怎樣的一盞燈呢?讓我們五個兒女來回答,應該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對大哥和二姐來說,母親是一盞煤油燈,柔和地照耀著他們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壯年,直到母親油盡燈枯。而對二哥、大姐和我來說,則不然。母親是一盞電石燈,長長的嘶嘶作響的燈焰,鞭子一樣,抽打著我們努力奔跑,活成她希望的樣子。
后來,家里裝了電燈,燈下沒有一絲陰影。我暗下決心,將來自己做了母親,決不能有燈下黑,要像電燈一樣,把燈光均勻地灑向每一個孩子??墒钱斘要氉詭е仔〉呐畠簜?,在崎嶇的人生路上艱難地跋涉時,才理解了母親當年的偏心,才知道每一盞燈都有自己的局限。
在母親的字典里,小孩子只要身體健康,就應該懂事,不糾纏,多幫大人干活。她的懷抱,對病弱的孩子來說,是避風的港灣;對健壯的孩子來說,卻是奔跑的起點。記得有一年回老家,我干活回來,小女兒見了我要抱抱。我剛對她張開手臂,母親突然聲色俱厲:“沒病沒災的,抱什么抱!你媽得干活掙錢,哪有空抱你!”小女兒嚇哭了,母親還是不依不饒,竟然拿來菜刀嚇唬她,說再纏著我就殺了她。我看著被嚇哭的小女兒,仿佛看到了兒時的自己,卻只能強忍著心中的不滿,把女兒拉到懷里……
母親陰差陽錯地嫁給比她大二十歲的丈夫,生下八個孩子,夭折了三個,活了五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她,在赤貧的日子里,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盞燈。她像煤油燈一樣平凡,如豆的燈光,無法均衡地照耀每一位兒女,散發(fā)著光亮,也投射著陰影,卻一直在努力燃燒。三年大饑荒,村里餓死了三十多口人,她爬樹捋樹葉,去地瓜壟溝里摟地瓜葉,千方百計做出可以下咽的食物,挽救了一家人的生命。她脾氣暴躁,會尋死覓活撒潑打滾,但刀子嘴豆腐心,散射給我的微弱的光亮,足以讓我感恩。她的堅強、擔當和樂觀,宛如一盞有著鮮明時代局限的電石燈,在燃燒的時候,盡管有不盡人意的氣味,卻足以擊潰貧窮和饑餓。
大舅二舅出了意外,姥姥只剩下三舅一個兒子。三舅媽蠻不講理,經常和姥姥吵架,還揚言說,要把刀磨得飛快,一天割姥姥幾刀。母親把姥姥接到家里,直到去世后才送回去。三舅嚎啕大哭,姥姥入土為安后,他當著眾人對母親說:“姐,你給媽養(yǎng)的老,她的遺產你繼承?!蹦赣H不要,說贍養(yǎng)老人應該的。二姨嫁在當村,五個兒子壓力太大,母親就做主將姥姥的遺產,給了二姨。
母親此舉,為二姨的生活送去了光亮,自己的人生卻山重水復。父親老邁,兩個兒子,卻只蓋得起一棟新房。分家的時候,我和二姐才十幾歲,父親主張我們住老屋,四間新房倆兒子一家兩間。母親擔心二哥說不上媳婦,就把老土屋和新房都分給了兒子,說好等二哥成了家,哥倆合伙給我們蓋兩間房子住。大哥抓鬮抓到老屋,我們就等于借住在二哥家。二嫂進門之后,婆媳兩個都是暴脾氣,打得雞飛狗跳。父親去世后,母親怕影響二哥過日子,帶著我和二姐找房子住,搬了無數次家,十幾年后,才在二哥家東邊接了兩間屋,很多年沒安上堂屋門不說,二哥兩口子吵架,我們就會遭池魚之殃……
我不止一次地設想過,假如當年母親收下姥姥的房子,即使不拆遷,分家后帶著我們住過去,離兩個兒子遠一點,會少多少家庭矛盾!我們的心,會免遭多少傷害!
母親一生粗暴武斷,感情用事,為我做過的幾次決策,卻頗有先見之明。
1992 年,一位文友到家里來,請我去幫忙照料小孩,恰逢當地文聯(lián)推薦我去魯院作家短訓班學習。我有點糾結,母親私下對我說,去幫人看小孩能有什么出息?你既然喜歡寫,就去北京學習吧!我聽從她的建議,去了心向神往的北京。季羨林的《東方文化與東方文學》、林斤瀾的《小說漫談》、鄭小瑛的《西洋歌劇知識講座》……京師藝術名師薈萃,每堂課都有不可錯過的精彩;看京劇、聽歌劇、爬泰山、游長城、碣定陵……讓我這個鄉(xiāng)下妹大開眼界,也為我去一家工廠打工創(chuàng)造了機會。
打工的單位很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那是我成長最快的一段時間,作品先后上了《詩刊》《青年文學》和許多省級文學雜志,并加入了省作協(xié)……
因了兒時的疏離,我從小對母親叛逆,對她難得的聽從,卻讓我選對方向,看到了前方的燈塔之光。我堅信文字是自己與世界溝通的最好方式,也有了足夠的堅強,去穿行人生的黑暗隧道……
2009 年,母親輾轉知道我和女兒們在異鄉(xiāng)流浪,執(zhí)意讓二哥打電話,讓我搬回老家。
二嫂說兄妹倆住一個村不吉利,不許我在村里買房子。母親和二嫂吵架,不顧二嫂的反對,幫我在村里安了一個家,千方百計幫襯著我度過了人生里最暗淡的歲月。這時候,她的光芒明亮而堅定,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母愛的照耀。母親有半畝地,由二哥二嫂種著,他家不缺柴禾燒,玉米秸堆在地頭都漚爛了。有年秋天,母親讓我去地里拉來燒炕。我怕二嫂說閑話,堅決不去。繼父開著電動三輪,把玉米秸拉給他的兒子,母親讓他也給我拉一些,他卻只給了我?guī)桌?。母親跟他吵架,說他偏心。繼父惱羞成怒,竟然把母親推倒在地,還打了她。我看著母親臉上的傷,才知道母親是愛我的。我心疼地說:“這是何苦啊,我可以拾草燒,沒那點玉米秸又凍不壞……”
母親就像一頭拼命拉犁的牛,為了讓孩子盡可能都活下來,她毫不掩飾地傾斜著天平,把有限的資源和耐心,給了瘦弱的大哥和二姐。我們這些狗尾巴草一樣潑皮耐活的,只能自生自長,難免心生怨懟。二哥直到母親臨終,還在念叨母親當年的偏心……
可是,當我遍體鱗傷孤苦無依之時,耄耋之年的母親,毫不猶豫地向我伸出援手,將夕輝源源不斷地灑向了我。
作為母親,我對女兒們也曾經無微不至,可是當厄運襲來,才發(fā)現自己缺乏母親的魄力和鋒芒,打工只知道干活,經常被人欺負得走投無路。我這盞卑微脆弱的煤油燈,微弱的光焰根本不足以照亮女兒的成長。
在異鄉(xiāng)賣電動車那段日子,我經常早出晚歸。有一次,我發(fā)現小女兒的腳踝處擦破了一大塊皮,結著厚厚的血痂,問咋回事,她卻不肯說。大女兒告訴我,前幾天姐倆去上學的路上,妹妹被一輛電動車給撞了,怕我心疼,才不敢跟我說。
給一家奶站送奶時,我凌晨三四點鐘起床,去奶站拿奶,要跑好幾個村子和樓區(qū)。女兒們起床要自己吃飯,走很遠的路去上學。近二十年過去,女兒們也大學畢業(yè),我為她們收拾抽屜,看到大女兒寫給同學的紙條,才知道年幼的她們,在上學的路上,經常去一家茶店避雨。店里古色古香的,主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她沒有嫌棄這兩位顯然不會帶來利潤的孩子,任她們好奇地看看這摸摸那,還和顏悅色地回答她們幼稚的提問……搬家太過突然,女兒們來不及跟她告別,竟然在讀高中時,還時時想起她的慈祥和寬容不能忘懷。
她就像一盞燈,亮在女兒們苦難的童年里。其實每個人,每一盞燈,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個體,在照亮自己的同時,或許不經意間,就照亮和熨帖了他人的心靈褶皺。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燈盞,給了我們繼續(xù)走下去的勇氣,使我們對生活不至于太絕望。
近年流行一句話,不是生活所迫,誰愿把自己弄得一身才華?母親不識字,只會說,要不是生活所迫,誰愿意把自己逼成一個男人。她做姑娘時也曾經溫柔可愛,是命運選擇和重塑了她,使她變得粗糙強悍。多愁善感的我,如果硬要把自己比作一盞燈,充其量是一盞玻璃瓶做的小油燈,屬于易碎品,渴望被人輕拿輕放。我接受了一個對我溫柔有加的男人,甘于清貧,也曾經是一位賢妻良母。做母親的最初幾年,我相夫教子,把全部心思放在對女兒們的陪伴和培養(yǎng)上。溫柔是溫柔者的通行證,軟弱是軟弱者的殺手锏。這個我愿意用生命去保護的男人,不光偷偷抵押了房產,還猝不及防地逃逸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恨,只有懷念和不舍,我一遍遍撥打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幾近崩潰……感謝那些來自他家族的自私和丑陋,幫我一點點磨掉了對他的愛和懷念。我開始為女兒們活著——她們必須接受高等教育,不能再重復我打工妹的命運。性格不如母親強悍,但在對女兒的教育上,我更舍得投入,強勢絲毫不亞于母親,且目標精準,更有殺傷力。女兒們很小的時候,我就培養(yǎng)起她們讀書的興趣,卻又擔心她們過于迷戀課外書,會影響高考。于是我雌雄同體,既有男人的強勢,又有女人的明察秋毫,徹底成了母親的翻版。我以一盞鐵制電石燈的形象,又臭又亮地鞭策著女兒們,絲毫沒想過她們是否能夠理解,心甘情愿地接受這份不容分說的照耀和期待。
如今,女兒們不負所望,雙雙名牌大學畢業(yè),我經過培訓,也成為一位受孩子們喜愛的作文老師。多年的筆耕不輟,使我游刃有余,講起課來風趣幽默,如愿以償地成為一盞充滿激情的日光燈。
劫后重生,我不再是易碎品。如果可以,我想做一盞太陽能燈,即使在陰霾里,也能吸收微弱的太陽光,在孩子們需要的時候溫柔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