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童欣[福建師范大學,福州 350000]
《遙遠的向日葵地》作為李娟繼“羊道”系列與《冬牧場》后的又一非虛構力作,從文體上來說最值得關注是對“在場”寫作的跳脫?!哆叺貢鴮懼械拿浇槠诖c個體自省——論李娟的散文創(chuàng)作》一文即對李娟這一“轉向”有所表述:“《遙遠的向日葵地》從旁觀轉向自觀的姿態(tài),是李娟審視自身寫作經(jīng)歷和總結寫作經(jīng)驗的結果,是她從‘被命名’的‘在場主義’和‘非虛構寫作’稱謂中跳脫出來的一次嘗試?!雹偕⑽募貧w作家個人體驗書寫,以家族生存經(jīng)歷為主題,將零散的家族生活片段納入零散篇章,整體鋪設出家族史的意味,展現(xiàn)出李娟個體價值的回歸。
在上述論文中,論者注意到李娟對人與大地關系的著力書寫,以“流動”為線索分析這一新作相對前作的突破:“‘耕種’所關涉的安居、穩(wěn)定等狀態(tài)都與李娟此前作品中一直書寫的‘流動’構成了一體兩面的關系?!雹诓⒅赋黾易鍖Π卜€(wěn)生活、尋求萬物平衡的追求。但是,追求安穩(wěn)、尋得萬物平衡在李娟的心理期待之外是否真的能夠實現(xiàn)?作家“向內轉”的書寫表現(xiàn)出的是對感知安穩(wěn)的欣慰抑或是無法把控生活的悲哀?在筆者看來,李娟文字中可感的是家族恒定的“流動”與“漂泊”狀態(tài)、人與物共同分擔的驚懼感受,遙遠、平靜的家族紀實中隱隱透出孤獨感,家族與相依的自然生靈同樣處在孤獨之中,早已難分是廣闊的曠野造就、加深了孤獨,還是人的渺小、私有心境凸顯了荒涼。下面將從家族成員、自然萬物的孤獨兩個方面來分析作品中的“孤獨感”,并以此為中介透析李娟的心理認知。
相比于土生土長的新疆作家,李娟并非從曠野里生長出來的作家,她來到荒野,又離開荒野,漂泊的生活和不定的環(huán)境給她帶來一種永恒的“暫時”感受,為此她總在心中營建自己的房子。但相對于母親為避免孤獨在荒野中建造一個家,李娟心中建造的居所卻不是為了安心居住,而是為了安心離別。她的孤獨是自身心境決定下自行選擇的,無論是喧鬧的城市還是靜默的曠野都無法承載李娟巨大的漂泊感受。
在《繁盛》中,李娟看著家人在夜晚的荒野下開拓,思緒回到百年前,百年前在這塊土地上“掠奪”的農(nóng)人與忙著翻動紅色農(nóng)藥的母親、繼父身影重合,生靈的饑餓與畏懼、人類的悲哀都染成紅色滲入土地,不變的是土地,變化的只是人類這暫居的生靈。李娟對自我“掠奪者”身份的認同、渺小人類命運的認知促使其在一切永恒的事物面前展現(xiàn)出自卑一面,流露出巨大的孤獨感受。當她幻想百年前的人冒雪而來,她“渴望如母親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兒一樣撲上去哭泣”③。當模糊去直系的血緣關系,作為同樣的生命物種,李娟對百年前的耕種者和現(xiàn)在汲汲耕種的農(nóng)人同樣懷有憐憫之心,而作為這片土地的后繼者,她更是渴望與人類群體建立永恒的聯(lián)系,向行進著的人類大軍討要“生命短暫”的共鳴。在《稻草人》中,李娟因為想象中奇跡的無從見證,再次展開懷想:“腳下大地已存在了幾十億年,我卻只活了幾十年,我只有一個手機……人生統(tǒng)統(tǒng)由之前從未曾有過,之后也絕不再發(fā)生的事情組成?!弊鳛槎虝捍婊畹娜耍B大地偶然一次的奇跡都無法捕捉,生命中所有瞬間均無法定格,渺小的生命來來往往,人類終究無法逃離強烈的孤獨感受。李娟無疑是個“早熟”的作家,作為38 歲的青年作家,她敏感的天性已經(jīng)促使其思考人類命運的命題,其心性的敏感造就了其孤獨的心靈特質,也造就了書寫與訴說。作家本身尚且無法逃脫孤獨的狀態(tài),難以尋得安定感受,家族敘事所承載的孤獨感也就不足為奇。
“我媽”無疑是個極有生活智慧的女性,其于艱難的生活中仍懷有質樸的自然觀念,有著打不倒的鋼鐵意志。這樣的一個女性,卻是向日葵地上最孤獨的人?!稙哪辍凡粍勇暽貙懸粓鎏鞛模驮谶@一年,“我媽”獨自種植了九十畝葵花地,省去了抱怨和咒罵,播種下第四茬種子,似乎一開始就樹立了樂觀、堅韌的母親形象,向日葵地也成為朝向光明生活的樂園,但往后讀去,這種純粹童話般的正能量解讀就顯出虛假。
“我媽”帶著兩只狗、十只鴨子、兩只鵝把所有家當搬進了荒野中,買鴨子、鵝是因為地邊就是水渠,帶盆栽是因為“眼看著就快要開花了”,養(yǎng)雞本是為賣錢,“我媽”卻說“就這幾只雞,賣了就沒有了”,在狗都只能跟著吃素的光景下,其執(zhí)意要保持“生物多樣性”的行為顯得難以理解。雞窩成為家中“第二體面的建筑”,所有生物都有固定的居所,也都各司其職。任何家中生物,都是這荒野中小家的組成部分,母親對這些生靈越是珍惜,越是看重,就越顯現(xiàn)出她歸屬感、安全感的缺失。不僅動物成為寂寞生活的伴侶,工具的齊全、“豪華”蒙古包的存在對于母親來說也是必要。李娟問母親周圍沒有人為什么要鎖門,她卻答不上來,想來母親不僅怕家中每一樣給予其安全感的物品、動物被盜,更是想以一把簡陋的細鎖鎖住她心里的漂泊和不安,母親對家的堅定守候,恰恰顯現(xiàn)出她心底深深的孤獨。
“我媽”的形象也并非只停留在世俗,她在地里耕種時儼然是個“大地女神”:“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曬得一身黢黑,和萬物模糊了界線”;“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沖她張開,獻上珍寶,捧出花蕾”;“她是最強大的一株植物,鐵锨是最貴重的權杖。她腳踩雨靴,無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榮、權勢鼎盛”。在李娟的描述中,母親猶如與植物相生相息、同受風霜雨露的女神,而這女神的設定使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上古的女媧,女媧潑下的泥點是為了彌補寂寞的人間,女神對植物的呵護想必也有排遣孤獨的用意,造物主本身就是孤獨的存在。李娟對母親的“神化”來源于母親一直以來展現(xiàn)在女兒面前的強大和堅韌,她可以扛著三米長的樹干和行李倒三趟車進城,在經(jīng)歷沙塵暴后為找到信號走了好幾天就為與人分享她激動的心情。家庭成員的缺失促使母親成長,學會以強大的力量彌補女兒生命中父愛的缺失,對父親職能的承擔消解了其柔軟的特質,造成了母女溝通上的尷尬,造成了母親感受的無法訴說,形象的“神化”“雄化”都造就了母親的孤獨。
外婆作為家族中唯一一個被動生活的存在,其孤獨來自年老無力、只能跟隨親人生活的憤怒,來自離開家鄉(xiāng)且最終無法回到家鄉(xiāng)的無依感受。在來到荒野前,她跟隨“我”住在城里,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沉睡和等待外孫女歸來。李娟寫道:“我覺得外婆最終不是死于病痛與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而九十多歲的外婆跟隨女兒和外孫女來到荒野,在地窩子里則顯得更柔弱無依,外婆在新環(huán)境中的弱小和孤獨在作者的絮語中盡現(xiàn)。年老的她經(jīng)歷人世的種種變遷,生活早已變得空洞,身邊所依唯有僅剩的親人,而依附親人卻要以與自己根植的土地分離為代價,因此其孤獨感中更增添了一份悲憤與無奈。除了與故土的分離,死亡的臨近更是將其與親人緩緩分隔,年邁的她經(jīng)歷了八個子女的離世后,自己也漸向死亡靠攏,臨走的時候沒有穿上準備多年的壽衣,墓碑上刻的也不是最親近的姓名。從外婆跟隨女兒離開家鄉(xiāng)起,就預示著她與故土永遠的分離,預示著永遠的孤獨。外婆不僅在短暫的時光中陷于永久的等待,也終究沒有搭上謊言中的火車歸家,最終在陌生的土地上了卻生命。
無能為力的孤獨感透過外孫女的筆尖流露,顯露出無限的辛酸。或許是為了彌補這孤獨,在作者的想象中,外婆死后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媽”的身上,母親開始變得柔軟,承繼著外婆的一部分生命繼續(xù)在廣闊的大地上生存。在《狗帶稻種》中作者寫道:“作為最基本的個體被賦予的最微小的使命——生兒育女,留給親人們龐大沉重的個人記憶、延綿千萬年的生存經(jīng)驗及口耳相傳的古老流言,是所謂生命的承接與文明的承接吧?!崩罹暌匝哉Z、想象將弱小的平凡女性納入生命、文明的強大力量中,將外婆看作是連接文明與生命的使者,納入人類世界整體中進行關照,這不僅是對外婆個體生命痕跡永存的期待,也顯現(xiàn)出作者以宏大主題對親人無依的孤獨感進行消解的書寫意圖。
家族三代人在不同的生活際遇與對世界不同的感知下產(chǎn)生了相同的孤獨感,又同是延續(xù)生命的女性使者,人的孤獨感就這樣順著生命的繁衍延續(xù)。從這部由女性組成的家族史中分明可見人類史的縮影,且可以猜測,流動的不安與孤獨還會在人類生息的傳遞之下蔓延。
在靜默的荒野中,人是靜默的,陪伴人的動物也是靜默的。在《孤獨》中,巨大的白云與潔白的兔子、小狗賽虎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作者描繪賽虎的白是“不安之白”“退避之白”“黑暗之白”“破碎之白”。生活在曠野之上,家中的動物也就帶上了自然的色彩,與自然融為一體,不僅在廣闊的自然天地之間對比出渺小,也隨著云朵帶來的巨大空白融匯于光影之間。在《兔子》中,作者猜想兔子的依戀來源于同樣孤獨物種的互相吸引:在廣闊的花田中,兔子和人都是唯一的存在,都剝離了原有的身份,作為大自然的生靈而相互依戀。書中種種躍動的生命,皆與人一起在廣闊的大自然中變?yōu)槊煨〉膫€體,在面對自然的偉力時都同樣靜默。作者將天地之間孤獨的動物與孤獨的人放置在一起,企圖構筑一種凝固的生命原初空間,這樣的敘寫之中也有人類因為面對同樣孤獨的個體更加確證自身之渺小的緣由。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動物的孤獨反襯著人的孤獨,而動物與人又同樣是自然間渺小的個體,這讓我們在貼近李娟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解之外,也感受到其泛靈論的思想內核,這也深深影響到了李娟對自然間靜物的體悟。
在作者的筆下,水是孤獨的,“那么多的水靜止前方,仿佛面對著世界的盡頭”,“它完整無缺,永不改變”。在靜澈的水流前,作者幻想著在世界盡頭的對面會有一座純潔無瑕的白房子,而不管是水,還是那水盡頭的另一個世界,在人類的奔忙嘈雜之下都無法被驚擾。由此,孤獨的到底是水還是人類?同樣,在《大地》中,作者認識到無論是戈壁還是卵石,都并不在意大結局,只是自己耿耿于懷,她懷想:“若不是穿著鞋子,腳下大概很快就會長出根了吧?若不是穿著衣服,四肢很快就長出葉子了吧?”可見李娟雖極力將自我的孤獨賦予大地生靈,卻能清醒意識到“海枯石爛”的悲劇結局是人類主觀賦予,自然本身并不在意變遷,人類世界之外的世界從來不會被人類的心思所打擾,無論是水還是石,都是因其對人類命運的旁觀而被賦予孤獨感。同樣還有月亮,李娟贊嘆月亮最孤獨,也最自由:“每一個人都認為月亮與故鄉(xiāng)有關,與童年有關。其實它只與夜晚有關。它把人間的一切依戀拒之門外?!鼻謇涞脑律Ec流落異鄉(xiāng)的游子作伴,但其本身只是夜晚必定會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只因其清冷的、亙古不變的特質被寄托了人為的情感。李娟詩人般的心境使其對萬物浮想聯(lián)翩,卻又因為其對生命的透視、對大自然永恒特質的洞察而再進行自我省思。種種想象之間流動的不僅是作者對自然的悲憫之心,更是作者自我孤獨感的折射、人類孤獨感的寄托。
植物的孤獨感同樣是由作者賦予:“等待是根植于孤獨之中的植物吧?孤獨越強大,等待越茂盛?!毕蛉湛卦臼敲篮玫南笳?,但作者在后記中感嘆自己無法從“激情”“勇氣”的方面去敘寫,“它們遠不止開花時節(jié)燦爛壯美的面目,更多的時候還有等待、忍受與離別的面目”。向日葵地承載著弱小外婆的沉睡與等候,記錄著災害中父母的堅守,見證著年少的“我”對土地的背離,而負載著如此多意涵的向日葵地卻終究會如南邊荒野中被放棄的那塊地一樣被人忘卻,陷入夢境,成為無人問津的所在,不禁讓人悲慨。但作者也一語道破向日葵地消失的必然:農(nóng)人對種植向日葵的熱衷并非因為浪漫,而是為了產(chǎn)油,向日葵的種植本身對土地肥力的消耗極大,長久的種植必然會虧損土地,最后損及自身。李娟在后記中寫下這樣的句子:“所有人只熱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輝煌瞬間,無人在意金色之外的來龍去脈,而我的文字也回避了太多。我覺得是因為那些不值一提,但心里清楚,明明是因為自己的懦弱和虛榮?!毕氡貙ψ匀粦阎鴱姶笸硇牡睦罹暝谖淖种兴乇艿谋闶窍蛉湛利愊胂蟊澈箅[藏著的對自然生態(tài)的巨大傷害。個體的生存與自然的存續(xù)在李娟的心中一直是個兩難的命題,這也使她始終懷著懺悔、愧疚之心書寫向日葵地。依托著家族生命的向日葵地終將會遠去,田園牧歌的氣息中早就暗藏著離別的哀傷與孤獨,作家筆下的靜物與動物一樣展現(xiàn)出深切的孤獨感。
何亦聰在《多維視野中的李娟非虛構散文創(chuàng)作》中將李娟看待世界的眼光與“初生嬰兒”相比,認為李娟對于事物的追索是“浮光掠影”的,“作家似乎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又似乎對一切都不好奇,她始終嚴格地區(qū)分‘物’與‘我’,而物我之間,橫亙的是無法破除的孤獨感”④,其同樣指出李娟在人與物書寫之上傳遞的孤獨感受,卻由此認定作家在看待事物上的“不執(zhí)著”,而筆者認為作家在感知外物時恰恰有執(zhí)著之心,對動物與靜物賦予與人類思考一樣的深思,賦予外物悲觀想象?!拔铩迸c“我”同樣在宇宙之間孤獨生存,在此層面上,物我并無嚴格區(qū)分。
作為“阿勒泰的精靈”,李娟堅持以邊疆曠野作為書寫對象,堅持書寫古老民族的生命哲學,似乎成為哈薩克族的代言人。但實際上,其常于作品中強調遷徙感受和作為邊地新人的入住體驗,不但無意編寫“民族志”,而且強調自己在少數(shù)民族中的生活體驗,作家在環(huán)境中始終帶著“旁觀者”的疏離感受,雖成為自我生活的“介入者”,但終究無法在邊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擺脫永恒的孤獨感受,作家的孤獨感受似乎因其對自我作為旁觀者、少數(shù)人的定位而成為必然。在向日葵地之上,作家的心靈始終“流動”而難以實現(xiàn)“安穩(wěn)”。
《遙遠的向日葵地》的后記中寫道:李娟的繼父在收成之后突發(fā)腦溢血,家中也就再也沒有種地了,命運冥冥之中一步步推動著家族離開向日葵地。而一家人最終遠離向日葵地的命運似乎也在預示著孤獨、渺小的人為了生存榨取土地的價值,卻最終會離棄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向日葵地的人類共有命運。作家敏銳地捕捉并以非虛構寫作的形式記錄家族女性傳襲的孤獨與生物與生俱來的孤獨感,人類的生命哲學從個人化的片段回憶中也得以通過“孤獨感”展現(xiàn)出來。
總體而言,寫作對象的“內轉”實際上并未去除作家在邊地寫作方面的疏離感受,孤獨感始終在李娟筆下流動。“遙遠的向日葵地”這一命名看似顯現(xiàn)的是曠野中的田園牧歌,實際上不僅展現(xiàn)著作家對動與靜的表達,更顯示著作家對人與自然關系何去何從的悲觀回答。向日葵地終會遠離,人與向日葵地同樣孤獨地生活在世界的未知角落里。
①② 胡新華,張姝雅:《邊地書寫中的媒介期待與個體自省——論李娟的論文創(chuàng)作》,《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5卷。
③ 李娟:《遙遠的向日葵地》,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7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④ 何亦聰:《多唯視野中的李娟非虛構散文創(chuàng)作》,《關東學刊》,2018年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