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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箱子(中篇小說)

    2023-02-28 21:47:41許玲
    芙蓉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祖父祖母

    許玲,1979年12月出生于湖南岳陽,現(xiàn)居常德。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湘江文藝》《芳草》《清明》《湖南文學(xué)》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曾獲《湘江文藝》雙年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

    1

    那天早晨醒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做夢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從夢境里撈出一個比較清晰的片段,不經(jīng)咀嚼,便將它們吐在飯桌上。張?zhí)m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她說,這不可能,你不是沒做夢,你只是不記得了。昨天打電話要你帶瓶醬油回來,你那時正在超市里面呢,你都忘記了。她不無憂慮地皺起眉,聽說老年癡呆有家族遺傳,你爺爺就是這病,你得小心點。我惱怒于她總是武斷地給我安上各種疾病名稱,好像她是一個隨身攜帶了超聲機的醫(yī)生,清晰地照出我的脂肪肝、腦血管硬化、頸椎病,還有心律失常。我們爭吵了幾句之后,我就開車出了門。

    截至此刻,我最后一個清晰的夢是關(guān)于祖母的。夢里我很清醒地知道,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當(dāng)一個女人流著淚的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差點以為她是一個陌生的老人,因為我從未見過她流淚的模樣。當(dāng)我看清她身上藕荷色綴暗花的旗袍,黑色帶金絲的盤扣一直緊緊扣住下巴,眼淚也無法淹沒她的冷漠表情之時,我馬上就確定了——這正是我的祖母。一些年前,她和祖父一起并排掛在堂屋的神龕上方,被歲月風(fēng)化的眉眼,模糊地附在發(fā)黃的照片上。但是,祖母一直保持著我印象中的倨傲神情,并未因為褪色而失去半分,這讓她與其他做了祖母的女人區(qū)別開來。而祖父,和別人家堂前被高高掛著的慈眉善目的老頭差不多。這沒有什么,人如果有幸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會慢慢失去自己的特征。奇怪的是,無論我從哪個方向注視著祖父,他都能越過我的存在,盯著遠方。我們家翻新過一次房子,幾乎是原址重建,房子是他們留下來的,骨骼變形,內(nèi)臟腐朽,不知道哪天就會中風(fēng)猝倒。我將祖父取下來,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和他面對面對峙良久。那個悶驢般老實、人皆可欺的老頭死了才開始叛逆——我偏不看你們。我將他們順手放在一張漆面斑駁的八仙桌上。等到新家建成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不見了。張?zhí)m將“他們”葬于一片早該歸西的瓦礫朽木之中。

    在夢中,祖母和我置身一間潮濕黑暗的房子里,無窗,四周的墻壁有著粗糙堅硬的質(zhì)感,如同一個被水泥糊起來的四方盒子。屋中間有一張被抬高的木板,她默不作聲,徑直朝它走過去,躺了上去,竟是一張床。我在齊膝的淤泥中以一種艱難跋涉的姿態(tài)走近,床板上厚厚一層稀泥,她的身體一下子陷了進去,只露出一個腦袋。她就用這腦袋看著我,卻不說話,像一個討伐者。我頗覺憤慨,大聲質(zhì)問,你怎么睡在這地方呢?這是誰弄的?

    我醒過來之后,猜不出這個夢的含義。因為祖母幾乎不走進我的夢里,一如她生前性情生冷,不喜人接近。而且,這樣的事情在她活著的時候是完全不可能發(fā)生的。她的房間,包括她整個人都一塵不染。我回憶起整個夢境,她都沒有對我說一句話。我想,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早已記不起她的聲音,她那時可以整天不吐出一個字。我將這個夢告訴了張?zhí)m,她卻認為這個夢另有寓意。更年期開始之后,她將所有超出正常人生軌跡的事情都解釋為命。她說,除了命,怎么去解釋這些奇怪的事情,不是你,不是我,為什么是他?早一秒,晚一秒,這事情就不會來。她既然來了,就一定有要告訴的事情。我不以為然地說,我和她又不熟。要來托夢也應(yīng)該是老頭子,怎么是她呢?我倒是經(jīng)常夢見祖父,在那邊的世界也種了幾十畝地,穿了件灰色的褂兒,像只鴕鳥一樣躬身在稻田里。這樣的場景出現(xiàn)過好幾次,我覺得那個世界或許與這邊無異,只是一個地上,一個地下。享福的還在那邊享福,當(dāng)長工的依舊做了長工。

    張?zhí)m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知道這個夢的寓意了。她激動地說,奶奶的墳離水近,旁邊就是一條河。我“嗯”了一聲,她繼續(xù)說,你不覺得你夢中的那個房子就是一具棺材嗎?奶奶住的地方地勢又低,一漲水,就能淹到她的房子,里面肯定就是泥沙啊。我錯愕地看著她,似乎豁然開朗,那四方無窗的房子不是棺材,又是什么?張?zhí)m得到我的認可,情緒愈加高漲自信,她說,先人托夢,房子近水,后人不利。難怪,你這一生運勢平平,才五十五歲,就整天叫著脖子痛、頭痛。

    我條件反射般地反駁道,我雖然只是師范學(xué)校出來的中專生,可那是什么年代啊,我爺爺當(dāng)年可是放了一場電影,幾個村的人都到了曬谷坪,像過節(jié)般熱鬧了大半晚的。但是,我的氣焰很快便低了下去,張?zhí)m說的不無道理。我這大半生像釘子一樣扎在了鄉(xiāng)村小學(xué)。近年,鄉(xiāng)村學(xué)校合并,一個鎮(zhèn)上只留有一個中心學(xué)校。我終于被拔出來,重新?lián)Q了一個地方,由班主任提成了教導(dǎo)主任。但是幾十年過去,釘頭已經(jīng)銹跡斑斑,早無銳勁,只等退休。我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出生時在她媽肚子里多待了兩個星期,干什么比都別人慢一拍。讀書上面像嗑瓜子般磕磕碰碰,最后讀了市里的幼專,在幼兒園成了一個孩子王,天天嗲著聲音和孩子們說話,男朋友都沒有混到一個。對了,我還有一個妹妹潘知遠,聽說她一個人在日本混得風(fēng)生水起,到現(xiàn)在都是孤家寡人一個。我與張?zhí)m商量,那我們怎么解?張?zhí)m對我翻了一下眼睛,不是說那片墳地要遷出嗎?

    我先開車去了一趟后山,最近雨水充沛,荒草瘋長,將祖父母的墳頭掩蓋得像兩個發(fā)了霉的饅頭。其實,這塊突起的地方連山包都談不上,就像一個被蚊子咬了幾個大包的胳膊,有了幾處起伏罷了。小河里的水已經(jīng)溢出來,離他們的墳頭不過幾米遠,腿伸長點,直接可以在里面洗腳。這條河往前兩百米,是新建的一段高速公路。站在此處,耳邊全是呼嘯而過的汽車聲音,驅(qū)逐了蕭瑟之感,也占領(lǐng)了這里本應(yīng)擁有的靜穆。過了高速帶,對面是一片新辟出的別墅區(qū),房價讓僅有一路一河之隔的鄉(xiāng)下人咋舌。城市就是一個不斷膨脹的胖子,我們村已經(jīng)從鄉(xiāng)下變成了城郊,很快就會變成城市的一個末梢?,F(xiàn)在這條胳膊上,枕著我們村里的先人,按照時間順序從東到西不斷蔓延,密密匝匝地構(gòu)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潘家村。他們的房子如同被風(fēng)吹起來的雞皮疙瘩,風(fēng)把草吹得一浪一浪低下腰去,它們就一座一座高高低低地顯露出來。我面前緊臨的兩座,似兩個頭挨頭眺望遠方的腦袋,它們被我制造得如此親熱。我選擇那個地方,是因為祖父一輩子除了干活之外,晚年清醒的那幾年,常拿著釣竿在此釣魚。祖母比祖父早走三年,但那時我就已經(jīng)提前啟動了這樣的心思。祖母曾經(jīng)對妹妹潘知遠反復(fù)交代,她和祖父生不同床,死不同穴。潘知遠是和祖母關(guān)系最近的人,但是,她遠在日本,在這個家早就失去了話語權(quán)。我堅決地選擇讓他們在一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那可憐的被我祖母奴役了一生的祖父就不該讓她事事如意。不過,他們并未同棺同穴。他們更像鄰居,就像他們生前,以堂屋為界,各自占據(jù)一間房。每日從各自的房間里走出來,像不同世界,也像不同時空的兩個人。

    我在離祖母幾步遠的地方點上了一根煙,我想象著她那瘦小,整個線條繃得僵硬的臉,索性離她更近一點。我還在地上爬的時候,她坐在那把專屬的圓形黑色藤條椅上,一只散步的雞和我差不多同時來到她的腳邊。雞在我身邊拉了一泡屎,她沒有抱起我,而是將自己和那張椅子挪得離我們遠一些,好像我和那只隨地拉屎的雞才是同類。這樣的場景,我當(dāng)然不記得了。這是村里那些老人在世時講的,用他們的話說,盤古開天地以來,沒有女人這樣當(dāng)母親和祖母的。他們每次見到我,都會說,那個天天摸雞屎的孩子,也長大成人了。

    現(xiàn)在,哪怕祖母再厭惡我,氣得從地里飛起來,也不可能像搬把椅子般將墳挪走了。關(guān)于遷墳一事,我并不著急。其實早在幾年前,村里就已經(jīng)有了風(fēng)聲,這片墳地是必須遷走的。最近似乎連日期都定了下來,一個新地方,必然會去舊迎新,要有新鮮的血液流動和滋養(yǎng)才能活下來。沒想到,祖母到底沉不住氣,來找我了。

    我駕著車跟著導(dǎo)航儀里的聲音,朝一個叫野馬鎮(zhèn)的地方開去。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一塊接一塊從我頭頂上面飛過去,我離它越來越近。那個鎮(zhèn)境內(nèi)有一座山,叫鳳山。它清楚地橫列在衛(wèi)星地圖上。從高速上下來,進入省道,接著是鄉(xiāng)道、村道。沒多久,就見到一條河,如同門衛(wèi)般擋住我這個外來者,我聽得到河水流淌不息的聲音,卻不知它奔往何處。視野遠處是連綿的青山屏障,近處是一小塊長勢茂盛的稻田。如同一副巨大的骨架之上,托出的一張秀氣的臉龐。

    這個地方是我一直想來的地方。它算不上路途遙遠,從出門到現(xiàn)在,僅僅花掉了四個半小時。我承認,如果不是張?zhí)m的警告,我只會在更遠些的未來才能來到,或許,再也不來,就像無數(shù)樁想完成,卻最終沒有完成的事情一樣。人總是到一定年齡才想到去做某一件事。就像我的祖父,他將自己快丟完的時候,才想到要回家。這并非遙不可及的距離,是他一生再也沒法回頭的路。

    2

    當(dāng)我將車停在河邊,一步一步從起伏的稻田中穿過去,走向那座叫作鳳山的山。我祖父最后三年的形象,也從我的腦海里走出來,達到了他在我腦海中最清晰的狀態(tài)。

    先出場的是他一對威風(fēng)凜凜的濃黑眉毛。進入老年,它們像蝙蝠一樣飛上了他的眉梢。他年輕些的時候,它們長在他臉上,配合他早已低眉順眼的神情,就有了一種奇異滑稽的效果,像是一個慣于討人歡喜的小丑故意將眉毛貼反了。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它們又與他的神情統(tǒng)一和諧起來。我祖父在記憶開始混亂和不斷丟失的那些日子里,又慢慢從同一具身體里長出了另一個人。比如,他一貫溫順的性子突然布滿了倒刺,脾氣暴躁,見人就罵,有時沖到路上對著空蕩蕩的道路也要罵上幾句。村里不知道他底細的年輕媽媽嚇唬孩子,再不聽話,把你送到潘爹家去。最后那一年,他的話語變得生澀難懂,高亢尖銳,和我們潘家村一馬平川的腔調(diào)已是截然不同。

    從不愛出門的他,某一天提著一個布袋獨自出了門。從此以后,他就天天出門。每次路線基本固定,出了村口,一路向西南而去。因為我和張?zhí)m每日尋找的動靜,大家都知道了他,他在鄉(xiāng)間從未擁有過這般知名度。大部分時候出了村口,他都會被熟人發(fā)現(xiàn),像牽頭走失的牛般拉回來。最遠的一次,等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爬過了離家七八里地的某個鐵路橋,站在鐵軌上,像一個游魂。一列載貨的火車在我們的視野下,剛好經(jīng)過他身邊,他整個人好像在低空飛翔。有一次,他消失了。幾乎一個村,包括派出所都出動了。我們最后將目標(biāo)鎖在了一個遍布野山茶籽的樹林,那里有近百年快要成精的山茶樹,也有淹沒大腿的灌木。我們確實在那片山林里找到了他,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樹下的衰草叢里,如一條已經(jīng)歸隱于大地的秋蟲,我上前將他輕飄飄的身體抱起來,在初冬的山里待了三天,他竟然還活著。他早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卻抱緊我的脖子,像個孩子般干號,我要回家,回野馬,回鳳山!

    當(dāng)我走在路上,碰到了從那邊過來的第一個人,他騎著一輛摩托車迎面而來。我大聲喊道,老鄉(xiāng),請問后面那座山是鳳山嗎?他的車停在離我十多米的地方,我不得不掉頭走過去。他對陌生的面孔有著自然熟絡(luò)的從容,問道,第一次來?我說,是的。他說,現(xiàn)在鳳山是森林防火特護期,不準(zhǔn)游客進去了。前段時間,有人在那里搞燒烤,差點起了大火。我給他遞上一根煙,他取下頭盔接了過去,那是一張不算年輕的臉,看上去比我還長上幾歲。他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給我,我接了過去。他姓張,經(jīng)營著一家農(nóng)家樂,卡片上寫著釣魚、燒烤一條龍。我說,那下次來這里玩就方便了。我順勢向他打聽一個叫潘青山的老人。他確認了一遍,肯定地說,沒有這個人。我說,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他說,如果是出去打工了的年輕人,那我認不全。我說,不是年輕人,是老人。他說,住在這兒的老人,我都認識。一支煙抽完,他也沒有想起潘青山是什么人。他幾腳把摩托車踩得冒了煙,對我說,我們鳳山一帶沒有姓潘的。

    其實,這個人一開口,我就確定了這是祖父想回來的地方。哪怕他把我當(dāng)作外地人,咬著一口走調(diào)的普通話。當(dāng)摩托車的聲音消失在遠處,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祖母姓潘,祖父也姓潘,這應(yīng)該不是夫妻擁有同樣姓氏的巧合,而是因為祖父流浪在外,丟掉一個姓氏是無所謂的事情。這個世上,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關(guān)心祖父到底從何而來。那些知道祖父是很多年的一個秋天來到潘家村的老人,都已按照順序去了地下。他們說,祖父背著一個灰色討米袋出現(xiàn)在村里的時候,全身的傷口都在流膿。那個年代,他們對于出現(xiàn)在村里的叫花子見怪不怪。這個叫花子應(yīng)該是被餓狗咬了,不過那個年代,窮得連狗都少見,那應(yīng)該是被人打了。村里的外姓,一個姓張的老頭說,他屋里那時還給了祖父一個裹著紅薯的飯團。最后,祖父沒有再走出村子,暈倒在潘聘才家的牛棚里,潘家的牛棚里有兩頭牛。潘聘才是我祖母的父親,潘家村最有錢的大戶。那時啊,張老頭每次說起這事,都會用手指著村西邊那片山茶林的方向,在空中畫一個大圈,再落回東邊那片田里,他說,一大半個潘家村的地都是潘聘才家的。我問,后來呢?他咧著牙齒掉得空空的嘴笑,不再說話。后來,一張床,一碗稀飯救了祖父的命。祖父做了潘家的長工,又過了幾年,和祖母潘學(xué)珍結(jié)了婚,做了潘家的第三頭牛。

    對于現(xiàn)在的潘家村,祖父上門女婿的身份并不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了。潘家村這些年接受了很多外來的人,姓氏早就變得五花八門。有從外地投奔親戚留下的,有因為遭遇洪災(zāi),家園變成了蓄洪區(qū)分流到此的,還有兩戶是外省來的三峽移民。只是在更早些的年份,碰上過年、中秋這樣重大的節(jié)日,一個姓氏,沾親帶故且同在一個祠堂的本家親戚常會聚在一起。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常會因為祖母出格的表現(xiàn),祖父的身份就像一個石頭裸露在斷流的河床上,不得不引起人的注意。

    祖母穿著綴著盤扣的深藍色棉襖,頭發(fā)盤成一個大餅,用一個黑色網(wǎng)狀的罩子套住,一根雜毛也不會探出來。我曾經(jīng)在一個被尿憋醒的清晨,見到過她站在門邊的晨曦里梳頭發(fā)的樣子,頭發(fā)如同瀑布一樣垂在腰際。她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一個好看的人。都說潘知遠長得很像她,而潘知遠就是一個水靈的美人。祖母老了后,如同供桌上那些鮮亮的水果一樣,雖然失去了水分,但是她的做派卻愈加令人不敢褻瀆。她那種做派,和村里那些帶著孫輩的老太婆截然不同,她給自己搭了一個高架,將自己置于神壇,哪怕被那些孩子說成是修煉了一千年的老蛇妖也毫不在意。不好聽的話,她聽得太多,從來不把這當(dāng)回事。從我懂事時起,她便作為全桌唯一的女人,坐在主位上,背部挺得筆直,神態(tài)嚴肅,在全族德高望重的男人中穩(wěn)如泰山。她不常說話,男人們給她敬酒,從飯局開始到結(jié)束,她手中那小盅酒才喝完。女人們看著她笑,對她的特立獨行都顯示出一種敬而遠之的包容。我一度以為是因為祖母地位的與眾不同。有一年夏天,我們村的人在公路上遇到一個穿著棉襖的流浪漢,他蓬亂著頭發(fā),嘴中念念有詞在我們的村路上游晃了幾天。我們撿起石頭朝他身上扔去,大家一邊笑一邊制止我們。他們同那個流浪漢說話,問詢他從哪兒來,他的答非所問和驚恐表情引來一陣又一陣大笑,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東西,正是他們曾經(jīng)施舍給祖母的笑容。在飯局開始前,他們都會故意站起來,東張西望尋找祖父的身影,嘴中叫著,潘爹呢?把他也請過來一起坐啊!

    祖父在這樣的場合,從未上過主桌。他將自己混于孩子們那一桌。有時,連桌都不上,幫著廚房里做事,埋著頭和女人們在廚房就把飯吃了。他夏天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衣,冬天穿著套著灰色罩衣的棉襖,他對灰色的偏愛,一直持續(xù)到死?;疑闪怂牧硪粚悠つw,將他隱藏起來。縱是這樣,他和祖母之間做派、地位的巨大差異,是一定會被人講起的。

    我由此知道祖母是讀過書的女人,聽說讀的書,比我和姐姐都要多。但是,我認為那只不過是夸張,因為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下,識字的女人都是鳳毛麟角。一只雞,在那么多人的嘴中會被流傳成一只鳳凰。我曾經(jīng)問過祖父這個問題。他難得地顯出一種自豪,她學(xué)問大,什么字都認識,還能教潘知遠寫文章。我又問祖父,到哪里讀的書呢?他搖頭說,那我不知道。

    祖父確實不知道。他面對祖母時,就像一個餓極的流浪漢,不管前面是什么菜,從不進行回味,只會選擇一股腦吞下去。在我進入少年,我一度懷疑父親是不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完全不像有機會能制造出一個生命的樣子。我曾經(jīng)和潘知遠討論過此事,但是,她對此全無興趣,沒有回答我,只是斜瞟了我一眼,用蔑視的眼神告訴我,這是件非常無聊的事情。和那些站在路上,對著我們家像流氓一樣吹口哨的少年一樣令人厭惡。我知道,她一定知道祖母的很多事情。要不然,祖母靠什么去教育她,讓她幾乎成了從祖母身上分娩出來的另外一個祖母。她酷愛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娃娃襯衣領(lǐng),就算在夏天,襯衣領(lǐng)也會扣得一絲不茍,她從不穿涼鞋,穿著厚厚的齊膝的白色襪子。背部挺得筆直,像有人時時在反扣著她的雙肩,不讓脖子前傾。她吃飯,喝湯從來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音,穿著冬日拖鞋的時候,像只貓走路一樣,不會弄出踢踏的聲音。她一點不像從我們房子里走出來的女孩子。村里人說潘冬子像她的祖母,而我則像那悶棍子打不出半個屁的祖父。沒有人說,我們像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就是我們的父母。

    我想著過去,鳳山已到腳下。兩座高大緊臨的山峰像母雞的兩個肥碩的翅膀,將整個山村包圍在自己懷抱里,腳下如小雞般簇擁著一圈人家。和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農(nóng)村一樣,除了幾聲雞啼狗吠,站在屋前好奇地打量著我的,多是些上了年紀的人。還有幾個穿著短褲,赤著腳,既忸怩又天真的小孩,見到生人,笑笑后像受驚的小鹿一般躲進屋里。這片老了的土地生長出了一大片新生的東西。幾幢帶著尖頂和羅馬柱,卻又裸露著紅磚外墻的鄉(xiāng)村別墅,兩層寶蓋頭,有著寬大堂屋大門的樓房,一色竹籬笆圍起來的菜園,它們一起覆蓋了過去所有的痕跡,包括祖父從這里走出去的腳印,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幾乎問遍了山腳下所有人家。無論是潘青山、胡青山、張青山,都沒有人能從腦海里挖出一個與青山有關(guān)的人。

    天黑的時候,我按著名片地址去了那個農(nóng)家樂。張哥正接待一個來搞聚會的單位,忙得不亦樂乎。好幾個人正圍著煙熏火燎的燒烤架談笑風(fēng)生,架上放著一只已經(jīng)萎縮的全羊。另一邊,為篝火晚會準(zhǔn)備的木頭已搭建得像個寶塔。他一見到我便關(guān)心地問,人找到了沒?我搖頭說沒有。他一邊給只剩下輪廓的羊身撒下一大把辣椒粉,一邊問,上午和你說了半天,你都沒有告訴我,他多大年紀了呀?我笑了笑說,如果活著,應(yīng)該一百零幾歲了。他張大了嘴,問道,是你什么人?。窟@時,站在他旁邊的女人打掉自家孩子伸向羊腿的手,大聲喝道,燙不死你!

    篝火點起來的時候,農(nóng)莊里熱鬧非凡。舞臺的聲音,像一群嘶吼的野馬,向?qū)γ娴纳筋^奔去,讓整個山都有了回響。我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從我步入天命之年之后,孤獨似乎就成了我的親兄弟。我沒有兄弟,這時我想到了應(yīng)該更加孤獨的潘知遠——我們多少年未見了呀。

    我給她發(fā)微信:我夢見祖母了。我在屏幕上耐心地敲下了事情的始末,我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祖父的故鄉(xiāng),野馬鎮(zhèn)的鳳山腳下。潘知遠的信息很快回了過來,速度之快讓我很是意外。我習(xí)慣的是,我晚上發(fā)過去的信息,有時要等到第二天,甚至第三天才能收到回復(fù),內(nèi)容簡潔,如同電報一樣。她回道:等疫情結(jié)束,我想回家一趟。我才做了手術(shù),已出院。

    潘知遠用了家這個字,讓這些年冰凍的情感瞬間解凍,我的眼眶被它沖擊得決堤。疫情還沒有開始時,女兒潘月和張?zhí)m去過一趟日本,臨走前,我在微信上告訴了一聲潘知遠。她沒有表現(xiàn)過多的熱情,只是冷靜地回復(fù)了一句,好的。潘月回來后一臉興奮,姑姑對她們很親熱,根本不像我說的那樣冷血。姑姑擁有一個電子公司,她們?nèi)⒂^她的公司,碰到的每個員工都會對她們鞠躬問好。潘知遠替她們買了一大堆東西,其中幾大盒治療灰指甲的藥水、用于跌打損傷頸椎痛的久光膏藥貼是給我的。潘月那日站在鏡子前問我,我長得像姑姑嗎?我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她的臉型和眉眼都和潘知遠神似,但是那種神韻卻完全不同。我說,不像。潘月嘟著嘴,她都說像呢,她還鼓勵我去日本留學(xué)呢。

    我想,歲月、疾病都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潘知遠躺在手術(shù)臺上時,她一個人簽下手術(shù)知情書時,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時,一定和我一樣,輕易地就回到了過去。我的雙眼霧氣騰騰的,寫道:潘冬子,一個人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如果你回來,我們的家永遠歡迎你。如果不愿意走了,就留在潘家村。

    3

    父親給生在春天的我取名潘春子,祖父給妹妹取名潘冬子。母親是冬天生下的她,產(chǎn)后不到半月,就提著一大桶衣服去河邊洗衣,就是祖父晚年釣魚的那條河。它早年并不是這樣骨瘦如柴,那時的它就像剛生產(chǎn)完孩子的婦人,河水如同乳汁一般充沛,所以帶走一個人都是無聲無息的。桶留在碼頭上,衣服漂在湖面上,人卻不見了。大家駕著船,拿著鉤子,撒著網(wǎng),也沒有找到她。后來村里傳出風(fēng)聲,母親是跟著一個打零工的四川人跑了,攤上這樣的婆婆,逃跑是很正常的事情。祖母沒有像所有的婆婆那樣,負責(zé)照顧媳婦的月子,連她的房門都沒有邁進過。冬天,大家都圍在家中烤著火呢,河里還結(jié)著冰呢,一個月子里的女人的雙手就這樣放進刺骨的冰水里,祖母的心比冬天的河水還要冷。無論怎么樣,母親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像一粒投進河里的石子,砸出一個窟窿,泛起層層漣漪之后,歸于平靜。

    我比冬子大四歲半,我將她背在身上和人打架。我和小伙伴們在堰塘里摸泥鰍的時候,她就提著比她個子還高的桶興奮地叫著“溝溝”“溝溝”。我將自己淹沒在河里憋氣,她在岸上哭得要斷氣時,我才把頭冒出來。我總是控制不住玩這種游戲,享受這種被人需要、互相依賴的感覺。那天放學(xué),我看到冬子像條小狗一樣地站在屋旁的那棵大樹下。我像往常一樣對她吹了一個口哨,給她遞上一粒綠色的玻璃球。我常在放學(xué)途中進行探索,一路經(jīng)過的垃圾坑常能發(fā)現(xiàn)一些好玩的東西,一張破損了的小貼片紙,一個生了銹的餅干盒子,裝過注射安瓿的藥用紙盒,我得對得起冬子站在大樹下的等待。冬子將玻璃球握在手心里,一臉淚痕,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我說,溝溝,爸爸。

    父親躺在堂屋里的地上,他身下墊著一條破舊的棉絮,身著一套暗紅色的秋衣,沒有蓋被子。我蹲在他的身邊,摸了摸他的手,他的身體已經(jīng)僵冷得像剛從水里撈起來的石頭。祖父要我跪在他的旁邊,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祖母坐在黑色藤椅上,冷眼看著一切,一言不發(fā)。這個應(yīng)該產(chǎn)生在夢境里的鏡頭,刻在了我的身體里。以至于,我常在夢中的時候,我總是懷疑自己在做夢,又會在現(xiàn)實中,突然生出夢中之感。就在前一天早晨,父親將竹子劈成條,裝入簸箕里,然后再倒在堂屋,那里的竹條已經(jīng)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我需要在上學(xué)之前的那段時間,將竹條放在破篾機里,搖出硬紙片般的厚度,祖父上午會將它們編織成曬匾、撮箕。我將手中搖好的一大片厚薄均勻的篾條放在地上,對父親打招呼,我上學(xué)去了。他頭也沒抬,將竹條往地上一放,一陣嘩嘩的響聲,算是代替了他的回答。

    晚上回來的時候,兩個男人都不在。我們怯生生地和祖母坐在飯桌前。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們。我問道,他們呢?她回答,你爸生病了,在醫(yī)院里。我說,早上還在干活呢。她沒有再和我們說話,將碗洗了后,破天荒地給冬子洗了一個澡之后,交代我們自己早點上床,然后像往常一樣進入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走后,冬子一直由父親帶著。上床前,她開始哭著尋找父親,我只得將她抱上床。她哭得聲嘶力竭,摟著我的脖子睡著了,嘴就湊在我的耳朵邊上,像一個吹氣的茶壺,那種氣息讓我感覺到溫暖。半夜時分,她又哭著找父親,還叫著要喝水。屋內(nèi)黑燈瞎火的,我摸索著起來倒了一碗水,跨過門檻時,差點摔了一跤。我只得又重新去堂屋里,這時,隔壁鄰居的黑狗突然叫起來,那聲音像極了一個男人低沉的哭聲。我嚇得趕緊跑上床,緊緊抱著冬子,那只碗落在被窩里,被我們一腳踢出被窩,發(fā)出一聲破碎的脆響,驚醒了冬日的寒夜。

    鄉(xiāng)人都圍在父親的棺木前討論,他正值壯年,卻莫名其妙地離開,講述著前一晚黑狗駭人的哭泣聲,他們七嘴八舌,沒有結(jié)論,只能出奇統(tǒng)一地將這一切歸于不可預(yù)測的命。他們同情地看著我們——一對被命運詛咒了的可憐孩子。他們更同情祖父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艱難,他將一個人種十二畝田,挑著篾活走村串戶地去賣。他這頭牛,要做到死的那天為止了。當(dāng)然,他們也沒有忽略,直到父親的棺木被抬出房子,我的祖母臉上都沒有弄出一根皺褶,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中考的時候,我本意是想讀衛(wèi)校,我一直想通過學(xué)醫(yī)來弄懂父親的離去。不過師范的分數(shù)線比衛(wèi)校的低,保險起見,我也就顧不上去揭開這個謎底了。我是在一些年后,目睹了一個朋友在飯桌上發(fā)病,以及驚心動魄的搶救過程,才想到父親可能死于一種暴飲暴食引發(fā)的重癥胰腺炎。那天中午,父親被鄰居叫去,別人見他不惜力氣,宛若給自家干活一般,便真心實意地給他碗里碼了三坨油膩的豬蹄和一大勺紅燒肉。

    父親上山之后的那個晚上,冬子抱著枕頭,穿著單衣薄褂站在祖母的門外,她像只貓一樣號叫,一邊哭,一邊叫著父親。我和祖父陪著她,面前的木門已經(jīng)腐舊,使勁地推幾下,門閂就會掉在地上。但是,我們不敢這樣做,似乎面前是堅不可摧的被銅墻鐵壁武裝的城墻。不知道過了多久,祖母終于開了門,讓冬子自己走了進去。冬子回過頭來,對著我們揮了揮手,哭花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勝利的笑容。這是,我們第一次戰(zhàn)勝祖母。但是,我們也沒有想到,冬子從此進入了祖母的世界,再也沒有回來過。等到祖母牽著她的手去小學(xué)報到,她的名字就變成了潘知遠。

    祖母是一朵長在潘家村,從未開過花的盆栽,她已經(jīng)慢慢走向了沉默的枯萎。潘知遠讓這株營養(yǎng)不良的植物突然綻放出遲開的母愛之花,她有了顏色,也有情緒,不再是蟄伏在家中的影子。潘知遠趴在鋪著紅色繡花布的桌上寫作業(yè),而祖母會陪在潘知遠的身旁。她繃著一張臉,舉著一把量衣的棕色小尺,在某個時候就會敲下去。我見過幾次潘知遠一邊抹淚一邊寫字的場景,但是她從未發(fā)出,如同我對待祖父那般的大聲頂撞,她乖巧得像祖母養(yǎng)的一只小白兔。祖母每日在她完成的作業(yè)本上,用小楷端端正正簽上潘學(xué)珍三個字。她足不出戶,卻從不缺席潘知遠的家長會,坐在一群粗枝大葉的農(nóng)村人之間,她顯得格格不入。這種感覺并不是年齡帶給她的,而是那一身已經(jīng)遠離時代的盛裝帶來的——她竟然穿著一身款式陳舊的旗袍。有一次,她心血來潮,自告奮勇上臺朗誦了一首革命詩。她激情而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讓所有鄉(xiāng)下人都目瞪口呆,背后淌汗。我在回去的路上聽到一群孩子在議論她,那種議論讓人尷尬得恨不得憑空消失。我佩服潘知遠,她是具備了怎樣的勇氣,才沒有從教室里逃出來。

    潘知遠讀初三時,我得了一場重病。本來讀完最后一年中專,就可以參加工作的我,得了急性腎炎,接著又是支氣管炎,從早到晚地咳,祖父天天將中藥渣子倒在路上供人踩踏。我索性病休了一年,我們家境愈加困難。我和祖父都以為成績比我更優(yōu)秀的潘知遠會報考衛(wèi)校,這對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女孩來說,幾乎是一條完美的路。

    某一天,祖母站在禾場里指揮著一輛拖拉機,司機將一車斗的破布袋搬到我們的堂屋里。這些都是鄉(xiāng)里棉紡廠用破了的棉花袋,將它們縫補后進行二次利用。祖母承接了這個活,縫一個五分錢。她戴起眼鏡,一針一線地縫著那些破袋子。她陷在那堆發(fā)黃的白色袋子里面,從早到晚都在做這件事情。一天之內(nèi)的幾次起身,她要扶著墻壁站立幾分鐘,有一次她眼神直愣愣地盯著我,把我嚇了一跳。她低頭的時候,下巴上的肉松弛下垂在鎖骨前。不僅如此,她還坐在臺階上去剝祖父從棉花地里摘來的爛棉花,用竹匾裝著的如同小山般帶殼的棉花將她包圍,她一點點將霉變的棉花瓣剝出來放在竹筐里。我偷偷打量著她依然纖細的手指,看到了散在她手背上的斑點,發(fā)現(xiàn)衰老已經(jīng)降臨在她身上,也讓她終于有了祖母的模樣。祖母以這樣堅決的態(tài)度和努力,執(zhí)意將潘知遠送進了縣里的一中讀書。潘知遠坐汽車去縣上報到的那天,祖母一直跟著汽車揮動著她瘦弱的手臂,我發(fā)現(xiàn),她左手上一直戴著的那只通體碧綠的玉鐲子不見了。

    那年夏天,潘知遠考上了復(fù)旦大學(xué),在十里八鄉(xiāng)曾經(jīng)轟動一時。鄉(xiāng)里動用了一輛車頭系著紅花的大卡車,車身上綁著擴音喇叭宣傳這件喜事。這其實已是潘知遠經(jīng)歷的第二次高考。第一次她的高考成績也不錯,但是她只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上海,所以她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復(fù)讀一年,她的分數(shù)可以上清華,但是她依舊堅持著這個夢想。那兩天,聽到公路上隱隱傳來喇叭的聲音,那些孩子,就從家里跑上路,對著卡車的方向大叫,特大喜訊!潘知遠!潘知遠!我那時已經(jīng)在潘家村小學(xué)教語文,村里的人笑我比不上妹妹,她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了。我對潘知遠大度地說,你這下出名了。她很淡定,并顯出一副不堪其擾的樣子說,太俗氣了,好像在叫潘知了。她沒有像我一樣在大隊部的草坪上放電影,因為她根本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廣而告之。潘知遠安靜地陪著祖母度過了最后一個完整的夏天。我給她送了一個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一行字:祝你的人生從此像大海一樣寬闊。

    潘知遠就像一條放生到大海的船。她很少在假期回家,她在家信中說,自己在上海那邊找到了家教的工作,教一個初中的小男生。祖母和她保持著通信,從她離家后,祖母新訂了兩份報紙,一份是《人民日報》,一份是《參考消息》,每日必去一趟村里的大隊部。有一年夏天,祖母在家收拾東西,告訴我們,她要去一趟上海。我們都為她擔(dān)心,卻并未阻撓。我們一直等著她哪天突然從家中失去蹤影,可是一直到潘知遠那年寒假回來,她并未離開。潘知遠回來時,將頭發(fā)燙成了滿頭的羊毛小卷,雖然還是穿著白色襯衣、黑色裙子,但是變化也是顯而易見的。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直視著人的眼睛,我在這樣的眼神下常會生出自卑之感。祖母對她綿羊般的發(fā)型頗有些不適應(yīng),滿臉不悅,但是,當(dāng)我每次把目光投向祖母,觀察她的反應(yīng)時,她卻從來沒有關(guān)注到我,她的眼睛像股繩般,一直跟著潘知遠打轉(zhuǎn)。

    潘知遠給我?guī)砹艘桓Ш鸵浑p皮鞋,她給祖父送了一件紅色的棉襖,一直到祖父去世,它依然簇新而孤獨地懸掛在衣柜里。她給祖母則是送的一個那時無比新潮的隨身聽,她將一只耳機塞在祖母的耳朵里。她們倆頭并著頭坐在臺階上,一人耳朵上掛著一根線,神情陶醉而又滿足。我看著這樣的場景,第一次感受到家這個字從字典里走了出來,來到我面前。

    沒有人想到潘知遠會成為一只白眼狼,潘家村的人這些年講起她,從來不吝嗇這個詞語的使用。我最后一次向她匯出去我的工資之后,她就遠渡重洋出國了。她告訴我們,她要去美國。結(jié)果,杳無音信一年。祖母的頭發(fā)就在這等待的過程中遭遇了霜降一般全部變白,當(dāng)郵遞員站在屋前,叫著有一封外國來的信時,祖母倚在門上,全身都在發(fā)抖。她看著信封上的郵戳,顫抖著手將信鋪開。讀完之后,先是信被摔在地上,接著是她自己扶著門框慢慢滑到了地上。潘知遠的信是從日本發(fā)來的,潘知遠去的是祖母一生最痛恨的地方——她一生絕口不提這兩個字,因為電視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日本的鏡頭,她也遠離了電視,她寧可終日拿著一張過期的報紙枯坐在藤椅上。

    祖母將潘知遠后面寄來的信,原封不動地放在她床旁的抽屜里,完全沒有拆動的痕跡。這已經(jīng)是她舍棄的東西,她最重要的東西都放在一個涂著黑漆的木箱里。那里面有她重大節(jié)日才會穿的旗袍,她的幾本舊書……祖母去世后,我和祖父整理她的遺物時保留了她的黑木箱,大幾十年過去了,箱子中間的花紋狀銅扣,被歲月腐蝕之后,還散發(fā)著潤澤的光芒。我和祖父沒有打開它,不去驚擾它關(guān)著的世界,一如我們從未想去真正了解這個女人。祖母去世后一年,潘知遠回來了。她看到那些信,知道祖母至死再也沒有提過潘知遠的名字之后,將自己關(guān)在祖母房里,不吃不喝了一整天。等她返回日本時,帶走了那只木箱。

    我在異鄉(xiāng)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可抑制地造訪著過去,像觀看著一場又一場自己參演過的老電影。當(dāng)張哥敲響我的門,叫醒我吃早餐時,天已大亮了。

    4

    車經(jīng)過寫著鳳山的石碑時,一陣風(fēng)從山峰那邊吹過來,整座山在輕輕顫動。風(fēng)經(jīng)過打開的車窗時,那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真實的感覺——祖父坐在后座上,發(fā)出喘氣的聲音。

    我和張哥將車停到半山腰一棵野棗樹下,個頭小小的酸棗子被風(fēng)搖得一粒一粒地往下掉,一只鳥飛過去,一泡屎差點就掉在了我的頭頂上。張哥伏在車窗上對我說,你自己去,我就不陪你了,我要去城里買點東西,今天又有一撥客人要來了。張哥將我?guī)е吝@里說,這里住著一對快九十歲的老夫妻,是整個鳳山村最高壽的老人,如果他們都不知道祖父,你就不用再找了。

    我向他道謝告別。往前走幾步,上了一個緩坡,面前是一幢木房青瓦的老房子,高高的木門檻和兩扇褪色的紅漆木門,這個房子應(yīng)和家中主人一樣高壽。一扇門半開著,我剛站上臺階,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搖著竹蒲扇走了出來。我知道這應(yīng)是張哥說的老人,于是上前問道,奶奶,你好啊。老人家表情淡定,她看了我一眼,坐在門前的木椅上,對我揮了揮手,你隨便拍吧!我見屋后林木高聳,周圍被一大片翠竹環(huán)繞,甚是靜謐,確實是攝影愛好者喜歡的地方。我坐在她的對面,開始和她聊天,奶奶,您在這兒生活多久了?向您打聽一件事啊!老人說,我九十歲了。我和她一問一答,皆是答非所問。我意識到,老人家耳背,只得放棄。我見她的臉皺紋滿布,看我的眼神如同夕照般,很是平和,這是和祖母完全不一樣的老人。這時,屋內(nèi)又出來一個老人,拄著一根竹棍,他看起來不如老太太精神,口齒卻還清晰,問我,稀客,你找誰?鄉(xiāng)音如同一碗濃粥,我只能基本聽懂。

    大爺熱情地給我泡了一杯芝麻豆子茶。這種茶應(yīng)該是這片地方的特產(chǎn)。杯子有些發(fā)黑,我遲遲下不了口,后來實在很渴,喝上一口,卻覺得這茶的味道實在正宗,不知何時,一杯茶已經(jīng)見底了,老大爺起身又給我添了一杯。我和老兩口聊天,并沒有單刀直入,尋了一些家常的話題聊著。大爺說的話,老太太識別得清晰無誤,而我和她說話時,聲音無論抬多高,她總是習(xí)慣性地問,老頭子,他說的什么呀?我被這一幕深深擊中,我的祖父母從未留下這樣的鏡頭給我。他們也會坐著,只是一個在屋內(nèi),一個在臺階上?;蛘?,一個在臺階上,一個在禾場的樹影里。不過,他們經(jīng)過幾十年漫長的相處也形成了默契,他們之間的語言溝通很是簡潔,有時僅靠一個神色、一個動作就能解決。我們有時在飯桌上,祖母吃了一半放下筷子,祖父就會起身,去廚房拿個湯勺,祖母就會拿著它,給自己舀上半碗湯。祖母正坐在臺階上,祖父跨過門檻,目光不過掃她一下,她就將椅子和自己挪進屋內(nèi),祖父就會從家里搬出一個梯子,趁著冬日里的陽光,將被褥晾曬在上面……

    我終于進入了正題。大爺沉思了良久,才回答我,沒有一個叫青山的人,我從出生就在這里,哪里都沒有去過。我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一個普通人,不管來自何處,遲早會淹入塵埃。當(dāng)我站起來準(zhǔn)備告辭時,我突然想起兩個名字,順口問道,那么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冬枝,還有一個叫忠祥的人呢?

    大爺猛地抬起頭,他說,黃冬枝和張忠祥?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正是祖父彌留時嘴中叫過的名字。那幾天,他已經(jīng)斷水絕食,生命即將燈盡油枯。我守在他身邊,窗外已經(jīng)凋零的一排楊樹,被淡薄的月光投射到刮著石灰的墻壁上,那些光禿禿的枝干像在表演一場皮影戲。我感覺到陣陣寒意,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潛伏在角落里,為了一場生命的掠奪而蠢蠢欲動。祖父最后一口氣一直沒有交付出去,這和祖母離去時的場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祖母跨過堂屋門檻時摔了一跤。她被祖父扶到床上的時候,神志還是清醒的。不過兩分鐘,她就開始糊涂起來。她重重連嘆幾口氣,似乎要將胸腔內(nèi)的所有氣都還了出去。她的胸廓平靜下來的時候,她有著如釋重負的平靜,她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是:我這一生,終于結(jié)束了。祖母走得痛快,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祖父駕著小船到了河中心提了一桶水,他那時已經(jīng)給村里好些個老人擦洗過身體,送他們上路,對那些離去已久,開始發(fā)硬的軀體也有了自己獨到的穿衣之道,成了一個令人尊敬的老手。但是,對于祖母,他卻沒有親自動手。他駕著小船,到河心取來了兩桶水,請了村里的兩位老婦人,關(guān)上門,交代她們用河心之水將祖母的身體擦洗得干干凈凈,給她換上在重大節(jié)日才穿的那件藕荷色旗袍。最后,他將她的雙手擦洗了一遍又一遍,連指甲縫也沒有放過,將她送上路。祖母并未受疾病的折磨,衣服穿在她身上依然合體,頭發(fā)按了她平日的樣式梳著,還是當(dāng)年準(zhǔn)備赴宴坐頭席的模樣。

    進入晚年之后,祖父就開始羨慕那些走得異常堅決的老人,他對人類的離去有著樸素的認知——死得快的都是有福氣的人。輪到他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候,死亡的過程如此優(yōu)柔寡斷,與他平日的愿望背道而馳。到黎明時分,祖父突然將我的手緊緊反握住,力氣大得不像是一個久病的老人,他閉著眼睛,全身都在顫抖。我抱著他,叫著祖父,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目光迷蒙虛弱,牙齒磕磕碰碰,身體仍舊不由自主地強烈抽搐,但是他清晰地說出兩個名字,冬枝,忠祥,你們終于來接我了。他連說兩遍,聲音很大,拼盡全力。然后陷入了昏迷和更強烈的抽搐,靈魂和肉體的脫離過程如此艱難痛苦,天大亮的時候,他終于走了。在祖父簡單的葬禮上,我向同族的親戚中打聽這兩個人,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名字,連沾邊的諧音都沒有。老人們接過話,這兩人是一定有的,人走之前是會有故去的親人過來將他們接走,當(dāng)然有時不一定是親人,也可以是很重要的朋友。大家圍在他的棺木前討論,每個人心中都有那個世界的樣子,意見往往不同。能得到所有人認可的只有一條:這世上,不管你生前過得多么與眾不同,最后走的還是同一條路。

    大爺重新坐下來說,黃冬枝是我一個本家姑姑??墒撬€是一個姑娘的時候就死了啊!我又問道,那忠祥呢?大爺說,張忠祥前些年也走了,大爺只記得他是七八十歲時走的,是在一個夏天,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子孫興旺,葬禮辦得很熱鬧,送行的隊伍從村口排到河邊。我說,這兩個人接走了我的爺爺。

    大爺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他應(yīng)該是從漫長的時光隧道跋涉而過,因為久遠,而有些猶疑,你長得像一個人。我說,我長得像我的爺爺。大爺說,那你的爹爹(祖父)不叫青山,他姓伍。他又想了會兒,不記得叫什么了,反正不叫青山。

    大爺思路清晰,語速平緩,跟我慢慢講道,大家都以為你爹爹和我姑姑一樣,早不在人世了。他們?nèi)齻€玩得好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你爹爹和張忠祥都喜歡上了我姑姑,他倆又是光著屁股長大的好兄弟。你爹爹家里窮,媽也走得早,他爹帶著四個孩子過日子。張家接濟伍家比較多,尤其對你爹爹像對自己家的兒子一樣。我姑姑死后,你爹爹就不見了,反正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知是死是活。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不可置信,原來他在外面還有了后代。我問大爺,那您姑姑怎么死的?他說,我還小,應(yīng)該只是為了感情的事。家里人要她嫁給張忠祥,她不干。那天晚上,我進廚房找東西吃,還是我發(fā)現(xiàn)她,吊在了廚房的橫梁上。

    我們都陷入了沉默,時間的長河在我們中間急速奔騰而過。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問道,我能不能去拜祭一下您姑姑?他擺了擺手說,找不到地方了,一個沒有后代的少年亡人,我們早就沒有管了,連個土包都沒了。我又問了幾個詳細些的問題,他搖頭,事情過去太久了,我也記不清了。一直在旁邊聽我們聊天,默不作聲的老太太捅了捅他的胳膊,要他生火煮飯去。山里人只吃兩頓飯,他們還沒有吃早飯。大爺起身,我也站起身對他說,那我走了,有時間再來找你們聊天。我從口袋里拿出兩百元錢塞到他的手上,他像見了鬼一樣,氣憤地朝地上一丟,然后拄著竹棍進了屋。我走到酸棗樹下的時候,大爺站在臺階上對我大聲喊道,我想起來了,他叫伍茂田。我又問,伍家還有后人嗎?大爺從臺階上下來,站在坡上,指著東邊方向,你下了山后,見河朝左轉(zhuǎn),朝前走兩里地。那里有一家燕子瓦的平房,就是伍家老屋場,他家門前有幾棵大桃樹,伍家大哥的兒子好像還住在那兒。

    幾乎沒有費什么周折,我就看到了如同魚鱗一般的燕子瓦頂。它的左右都是樓房,將它夾在中間,或許不堪重負,屋檐被擠得傾斜,灰白色的墻體如同一幅被洗舊的背景般立在山坳里。我站在臺階,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已經(jīng)坍塌了,露出的紅磚像一件外套破損了的里子。正在此時,張?zhí)m的電話打了過來,她問道,你今天死不死回來的?我說,應(yīng)該會回。她說,你找到什么人沒有?我說,有了點眉目。她又問,那邊怎么樣?我說,山區(qū),比我們那里還是差點。張?zhí)m有些生氣,你倒是逍遙,在外面不要瞎認些親戚回來。

    從屋內(nèi)出來一個人,站在了我身邊。他清了一下嗓子,聲音嘶啞,對著門外的禾場吐出一口痰。他問我,你什么事?我說,我找伍家的人。他說,你是誰???我說,你知道伍茂田嗎?

    那人對我擺手,不認識。我又問,那您姓伍嗎?他打量著我,是啊。

    我跟著他走進堂屋那片扇形的光影里。我注意到他走路不便,身子朝一邊傾斜。我說,伍茂田應(yīng)該是你家親戚,你家是不是有過走失的親人?他突然轉(zhuǎn)頭盯著我,眼神像被突然點亮的燈,顯出一種不可置信的驚喜,也可以說是驚嚇。我也被嚇了一下,他那對飛向額頭的眉毛,被重重皺紋包圍的眼睛露出來的光芒,都讓我有些似曾相識的味道。他說,來,先進屋來,屋里亂,屋里確實凌亂,房間并不算小。墻角被一座小山般的雜物占領(lǐng),籮筐、扁擔(dān)反扣在一塊彩色的塑料布上面,布的一角被掀起了起來,露出一堆褐色的老豌豆。幾把木椅毫無規(guī)則地擺在堂屋里,每一個椅背上面都搭東西,毛巾或者衣服。他拿起毛巾擦拭著凳面,然后遞給我,表情很是拘束。我接了過去叫了聲,叔叔,沒關(guān)系,我家也是一樣的。他坐了下來,整張臉暴露在我面前,老態(tài)和頹敗。他應(yīng)該七十往上走的年紀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說,我聽他們講起過,我有一個叔叔死了,以前每年七月半,都給他燒紙錢。原來,他還在??!既然活著,怎么不回來看看呢?

    他起身,在壁櫥里尋了一個杯子,進內(nèi)間去洗。在這個間隙,我看到墻壁上貼了些殘破的年畫,應(yīng)是有些年月了,畫質(zhì)不清,缺邊少角。有幾張顏色鮮艷點的、黃色的膠帶從它們腰上而過,如同一位身姿笨拙的綁架者。一碗溫水端了過來,我接了過去,說道,叔叔,我其實就是想來尋下根,我想知道我爺爺是從哪里來的。他附和道,那是,刮陣風(fēng)都有方向呢。我又問道,我爺爺是生活在這個屋里嗎?他說,房子重建過一次,屋臺還是老屋臺。

    5

    他走的時候,我差不多兩歲。我也只是聽人說,他和一個姑娘相好,那姑娘和別人早就定好了親的。兩人約好一起去外面,就在河邊洗衣碼頭那里等。被我爹爹發(fā)現(xiàn)了,操著一根扁擔(dān)狠狠打他,把他腿差點打瘸了。叔叔皺著眉頭述說著這些事情,回憶對于他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捶打著胸口,劇烈咳嗽了幾聲,朝地上吐出幾口濃痰。

    我問道,既然兩人關(guān)系這么好,為什么不早把婚事說了呢?叔叔說,那個時候啊……我和你嬸娘結(jié)婚的時候,連面都沒有見過呢。況且,那邊男方家對我們家還有恩。只是,可憐了那個姑娘啊。叔叔嘆了一口氣,聽說,她沒有見到叔叔,就從家里跑出來,站在我家禾場上叫他的名字。一直叫,都沒有見到我叔叔,我爹爹端著一盆洗腳水往她面前一潑,一身都淋濕了……那天晚上,她就把自己吊死了。

    我想象著那個勇敢的姑娘,雞皮疙瘩瞬間從胳膊遍及全身,叔叔的聲音繼續(xù)在一陣寒意中響起,他聽到這個消息,就跑了。過了幾個月,有人在離家?guī)资锏暮永锇l(fā)現(xiàn)了一個被泡得面目模糊的人,我父親和爹爹去看過,說不像他,又像他??傊?,就當(dāng)他淹死了。我說,那沒有派人出去找過?叔叔說,一個人生了兩條腿,真想跑遠了,還能找得到?我試圖再從過去獲得些蛛絲馬跡,叔叔已經(jīng)無能為力,他說,我曉得的就是這些了,其實也沒有誰再認真談起他,過去還有一些好事的老人嚼下嘴皮,聊些閑話。我爹爹在叔叔離家?guī)啄旰缶筒∷懒?,這些事情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提了。

    這讓我有些意外,一個親人離家出走,不知死活,對他們的生活來說,并不比哪一年丟了一頭牛更應(yīng)該印象深刻。祖父的那些往事被七月半寫了名字的紙錢燒了,埋了,最后只成了一把早已冷卻的灰燼。除了當(dāng)事人,沒有人知道真相,和他們曾經(jīng)驚天巨浪般的感情了。

    關(guān)于爺爺?shù)耐轮荒艿酱藶橹沽?。我大概說了我家的情況,叔叔默默聽著,中途點起了一根煙。一直到我講完,他也沒有插上一句話。那根煙一直燃到了頂,眼看就要到指縫了,他才把它扔在地上,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最后猩紅的光。我將目光落在他的褲腿之下,小腿細得像手腕一般,再聯(lián)想到他走路的姿勢,應(yīng)該是小兒麻痹癥造成的。房子里面靜悄悄的,他應(yīng)該是獨居。我向他問起家人,他也是輕描淡寫,他們都去了城里,我守屋。我又問起祖父的其他兄弟姐妹,他說,他們搬離山區(qū),去了土地更肥沃的平地?,F(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要在這屋里住到死了。我和他同時看向頭頂,太陽穿透如同黑幕般的人字屋頂,在地上灑下篩子般的光芒。他對我說,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這個屋子還是孫子周歲那年翻修過一次,后來再沒動過,壞了哪里也不急著修。村里幾次要我修,我不想動了。我說,那你還得住個幾十年,還是住舒服一些好。他對我晃了晃手掌,又擺了擺手,我明白過來,他說自己七十七歲了,還能住多久呢。

    我問道,家里有沒有老照片給我看看。趁他進屋翻照片的時候,我拿出一千元錢,用碗反扣在椅子上。他取來一沓照片,其中一張是用玻璃框起來的黑白照片。他找來一塊抹布擦了擦,厚厚一層灰讓畫中人愈加模糊。畫中是一個戴著黑帽的老人家。我湊近去看了上去,不像是照的,倒像是畫上去的,粗糙得只剩下臉部的輪廓。我問這是誰,叔叔說,這是我父親。他終于擦干凈,我拿出手機,拍了照片。然后,又看到兩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黑白小照片,人物已經(jīng)模糊不清。大約能看清一個女人抱著孩子站在稻田中間。另一張則是一個小孩坐在木搖窩里,這樣的照片,我小時候也有過一張,還有一些彩色的照片被塑封,照片上的人都是平凡眾生,瞧不出什么特別之處。其中一張彩色的全家福,滿滿當(dāng)當(dāng)二十個左右的人,那應(yīng)該是一次大團圓了。

    我叫叔叔尋得一把鏟子,在屋場前面的桃樹下鏟起了一塑料袋土帶上。叔叔硬留我吃完晚飯再走,我以家中有事要趁早趕回去為由,與他告別。他腿腳不便,卻堅持將我送至車停放的路口。我對他說,有時間我再來看望你。他連連點頭,好,好。但是,我們都知道,我應(yīng)該是不會再來了。

    在回去的高速公路上,我回憶著祖父的沉默寡言,無法和我從故事中捕獲的樣子重疊在一起。在我心中,他是一個老實木訥得幾乎沒有情緒的人,我從來沒有深思過,究竟是什么將他變成了一個對外界所有悲歡都失去了感應(yīng)的人。我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一瞬間,我竟然記不清他的長相了。他一直低著頭,無論我怎么努力,他都沒有將正臉對著我。這讓我無比惆悵,也覺得不可思議,再一次以為自己身處夢中。高速上,各種帶著尾巴的燈光從面前劃過去,那種孤獨地在黑暗中飛馳的感覺,讓我如同置身一條失去方向的河流中。

    我將車停在高速服務(wù)區(qū),給潘知遠發(fā)了幾段長長的語音,祖父的事情在此刻幾乎灌滿了我整個內(nèi)心,我只能將這個故事講給她聽。和我期待的一樣,她回道:原來他倆的一生都是陰差陽錯。她很快發(fā)過來一張照片,一頁發(fā)黃稿紙上寫著一封書信,上面的字跡娟秀可辨。

    張第良君:

    我如同犯人般被囚禁在家,估計信件已無法送達。父親雖通達,送我讀書,卻終究沒有掙脫世俗對女子的禁錮和偏見。我欲以死抗?fàn)?。然母親告誡我,她唯有我一女,可以舍命陪我而去。她要我舉誓,一生不得自賤生命。

    如果不是日本人無端侵犯,我們現(xiàn)已在上海,為理想奮斗,亦可為國捐軀??珊捱@多舛的國途和命運!我已不是我,唯剩軀殼,但我必用一生去抗?fàn)帲?/p>

    潘學(xué)珍

    張第良,這是我從未知曉的男人名字。這個和祖母約好一同奔赴上海的人,被祖母鎖在了箱子里。而她,雖然將自己的身體置于這個囚禁她一生的房子里,卻偏要做出不同于世人的模樣,這或許就是她對命運的反抗。

    我盯著屏幕上潘知遠發(fā)過來的一段文字:祖母一意去上海與他相聚,太祖父本來是同意了的,可是終究出于對時事的恐懼而反悔了,生逢亂世,命運飄零,人命如草芥,何況是一個弱女子去那么遠的地方。太祖父關(guān)了她整整三年,祖母的黑箱子里一直有一把剪刀。因為太祖母病重,這把剪刀沒有維護住她的貞操。這就是她不喜歡父親,不喜歡我們的原因。也許,她也是喜歡的,但是她不容許這樣,覺得是對自我的背叛……或許,很多年前,她就已經(jīng)死了。

    這番話的后面,潘知遠又發(fā)過來一封信的照片。

    張第良君:

    三年來,一直未有收到你的片言只字。我自恃對你的了解,未有感傷怨恨之情。然,我今始知,天下之大,皆為牢籠矣。

    第良君,我已失信!看來踐行今生約定,唯待來世矣!

    潘學(xué)珍

    我問潘知遠:太祖父為什么選的是一窮二白的祖父,而不是其他更門當(dāng)戶對戶的人?

    潘知遠回信息說:像她那樣受過教育,有外出野心的女人,太祖父或許認為找一個踏實的人,讓她死了心,在那樣的世道才能過上保命的日子吧。

    我聽得到自己內(nèi)心不由自主的嘆息,在那個時代,她那樣的女子,真是一場悲劇。而我的祖父呢,應(yīng)該是背債而生,要不然怎么這一世都為報恩所累呢?我在此刻下定了決心,給潘知遠發(fā)消息:遷墳的時候,他們不葬在一起了。我想把祖父遷回鳳山腳下。

    潘知遠再回信息:沒有必要折騰了,他們早就回歸了。

    我:回歸?

    潘知遠很久未回信息,我將車座放下來,搖開窗,準(zhǔn)備先在車內(nèi)睡上一覺。無邊的夜色和服務(wù)區(qū)零碎的燈光將我包圍,我就像正經(jīng)歷一場真實的夢境。收到微信的提示音再次響了起來。我不用看屏幕,就知道是潘知遠發(fā)來的,長期以來,雖然我們鮮有聯(lián)系,但是,我把她的微信置了頂,并且設(shè)了強提醒。我怕她在某個緊急時刻突然想起我這個至親的人。我看了一眼她發(fā)來的消息:我們見過幾座百年以上的墳?一代又一代,軀干早就漚成了泥,在上面滋生出各類生物。無論我們現(xiàn)在世界的何處,最終都會還于這個世界。

    我在黎明時分繼續(xù)開車朝家的方向趕去,到達村口那條河的時候,已是上午。

    好幾臺舉著鐵斗,長著鐵臂的機器立在河對面。這里馬上要投建成生態(tài)蔬菜種植和運轉(zhuǎn)基地,這條已經(jīng)萎縮,到處青筋暴露的河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到了壽終正寢的年紀。抽水機像一頭飲水的巨獸不斷地發(fā)出吞食的咆哮,我已經(jīng)能看到河床底下的淤泥在垂死地蠕動。這時,有個站在岸邊的師傅大喊道,你們看!這里有個黑洞!我循聲看過去,在河的中央,有一個漩渦,未退盡的水和淤泥,不由自主地朝它靠攏,很快被它吞沒,消失。這個現(xiàn)象引來圍觀者的驚呼,有人拿來一根竹棍探進去,兩三人高的竹棍也被它慢慢吞噬,不見了蹤影。有人在電話里大聲匯報這個情況。機器的聲音停了下來,世界突然變得出奇地安靜。我突然想到了早已在我腦海中失去了所有印象的母親,她是不是被這樣的黑洞帶走了?波瀾不驚的一條河,或許藏著一個暗流涌動吞噬生命的黑洞。當(dāng)它裸露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巨大而陳舊的傷口,具備了報復(fù)了一切的力量,只是世間滄海桑田,它終究會被填補,再次被淹沒隱藏。

    我將從鳳山帶來的泥土撒在祖父的墳頭上,抽了兩支煙。不久后,祖父母必要遷出此地。一些更老的,已經(jīng)無后人認領(lǐng)的先人只能永遠留在這里。就像潘知遠說的那樣,這世上所有的人和發(fā)生的事,都將歸于大地。

    6

    回家后的生活,很快歸于日常。但是,我總感覺生活被重重涂過一筆之后,底色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改變。有一天,我從午睡中醒來,突然想起有一位姓王的老師,曾經(jīng)參與過市里革命烈士名錄的編纂工作。我向他打聽有沒有一個叫作張第良的烈士。王老師和我印象中一樣,還保留著當(dāng)年教學(xué)時的認真。很快,他給我發(fā)來了一張照片,截取了書中的某個片段:

    張第孝,1914年生于東南省新陽縣磨盤鄉(xiāng)小西村。第28軍第68師189旅戰(zhàn)士,1937年11月淞滬會戰(zhàn)在上海金山衛(wèi)阻擊日軍登陸戰(zhàn)斗中犧牲。

    這個一字之差的張第孝,從年齡上看是吻合的。照片上只有右邊的臉,模糊得如同洇于一片水跡之中,左邊被損壞,顯出一片類似火燒過后的殘跡邊緣。

    這是不是祖母心中的那個人,已無從考究。我卻產(chǎn)生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想從那些已經(jīng)風(fēng)化的歷史中,摸到一點殘灰。當(dāng)我再一次踏上尋找的路途時,始終被一種沸騰的熱情驅(qū)使。小西村已與其他鄉(xiāng)合并為東坪鎮(zhèn),我站在已改名為張家和村的路口看向村莊,村道開闊,一匹駿馬雙蹄凌空騰飛在文化廣場的中央,穿紅戴綠的女人們正在那里排練一個代表新陽曲藝的節(jié)目,咿咿呀呀,曲調(diào)婉轉(zhuǎn)。她們或許是在為市里的百團藝術(shù)節(jié)的初選做準(zhǔn)備,張?zhí)m和她的一幫姐妹最近都在忙著這件事,連走路都在扭著身子哼著歌。遠處的樓房沐浴著陽光,它將自己堅固的身影置于田野,翠竹的背景之下,便有了一種屬于鄉(xiāng)村的溫馨。幾輛小車經(jīng)過我的身邊,里面人的面孔從車窗前閃過……我一身熱血在這樣的場景前,突然冷卻了下來,歷史的通道已經(jīng)被新的時代掩埋,早已找不到入口。我倚在車前,看著遠方,天色突然陰沉下來,一個提著木箱,穿著藍色中山裝的青年男子,從一片荊棘小道中向我迎面而來,他走得那么堅定和匆忙,與我擦肩而過,我伸出手去,一股風(fēng)從手指縫間穿過……良久,我掉轉(zhuǎn)頭回家,知道這是一場注定不能重逢的造訪。

    我進屋的時候,張?zhí)m按著手機免提,在客廳里一邊拖地一邊說話。見我進門,就把免提取消了。我知道她最近都在當(dāng)喇叭,這些天,她把祖父母的事情散播在她的姐妹群、閨密群,甚至她新結(jié)識的舞伴。在無趣而又重復(fù)的生活下,她太需要談資。

    其實,我也會和別人談起祖母。最早的一次,是我在外地學(xué)校參觀學(xué)習(xí)。那個在業(yè)內(nèi)頗有盛名的校長就坐在我的身邊,為了表達對他的尊敬,我努力讓對話變得自如。當(dāng)那些因為長期廢用而僵硬的詞語一吐出來,我的冷汗也跟著流了出來。校長這時要服務(wù)員準(zhǔn)備了一個打包盒,將面前的油炸小酥魚一條一條極為細心地夾了進去。他向我們解釋,這是他奶奶最愛吃的。奶奶現(xiàn)齡九十二歲,一手將他帶大,他和父母之間都沒有這般濃厚的感情。我于是講起了我的祖母,沒想到這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一直和我聊,最后說,你祖母身上一定有故事,或許可以寫成一篇小說,或者拍成一場電影。他業(yè)余時間喜歡碼點字,為了這個事情,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只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看到他的這篇小說發(fā)表出來。但是,我和他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我沒有想到祖母還能以這樣的方式救我的場,我后來又在不同的場合傾吐過她的與眾不同,毫無意外地引來了別人的關(guān)注和討論?,F(xiàn)在,我了解祖母比以往更多,但是她卻沉入了我心底,不會輕易再浮上來了。

    張?zhí)m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人要想通點啊,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要不然活著什么意思呢?活了一場空氣,以后誰還記得我們呢?張?zhí)m說的話,和她對著鏡子拔著自己白頭發(fā)的時候?qū)ξ艺f的一樣。她比年輕的時候神道多了。不過,她這樣的念頭就像槍向著空中走了一次火,絲毫不影響她每天早上去跳操,晚上在廣場上和一群老姐妹跳舞,回來后自我感覺膨脹對我說,我要在過去,是那貨真價實的老大嬸,現(xiàn)在,別人還叫我小姐姐呢。她的拖把伸到我腳下,眼睛瞪著我。我乖乖地抬起腳,注意到了她頭發(fā)的變化。我說道,你不要染黃頭發(fā)了,像在黃泥漿里打了滾一樣,黑色多好啊!她說,是啊,我也覺得暗了些。我又說,頭發(fā)也不要搞卷了,從我這角度看過去,你那頭頂真的像一個雞窩。我怕她不信,拿出手機準(zhǔn)備拍給她看,她猛地舉起拖把,對我吼道,你知道欣賞個屁,你再管我這些閑事,我一拖把甩你臉上,你信不信?我笑,我信,當(dāng)然信。張?zhí)m得意地說,現(xiàn)在的女人別說當(dāng)自己的家,當(dāng)世界的家都當(dāng)?shù)?,別說搞個雞窩,我就是剃個光頭,你能放出個屁?

    新學(xué)期開始后沒多久,我在辦公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紅地燙金字的邀請函——幼兒師專校慶十周年暨新陽師范校慶七十周年,我將它放至抽屜里,這種事情向來與我無關(guān)。從師范學(xué)校出來上班后,我又自學(xué)考試獲得了大專學(xué)歷,半脫產(chǎn)兩年讀了本科,參與過各種函授培訓(xùn),進出過不同的學(xué)校,認識了各式的同學(xué),卻從未參加過諸如此類的聚會。一個沒有成就的凡夫俗子,遠不敢擁有衣錦還校的想法。這時,潘月的電話打了過來,她開門見山地問,老爸,你去參加校慶嗎?聽說這次場面特別大,在我們學(xué)校新建的體育中心。我說,不去了。她在電話那頭故意逗我,這次我還要回母校,帶著小師妹們負責(zé)接待工作,一起去嘛,大師兄。

    我當(dāng)初陪著潘月填報志愿時,看到學(xué)校發(fā)展歷史上異常熟悉的校名才知道,我曾經(jīng)就讀的中專沒有徹底消失,它只是被遷徙,被擴大,被重組成了一所大專院校。這件事情被張?zhí)m笑了好久,她打趣我是女兒的大師兄。我對潘月說,你的幼專和我們師范其實沒有關(guān)系了。潘月表示不屑,你這是偏見,你嫌棄我成績不好,沒有讀一個好大學(xué),可是我喜歡和孩子們打交道,多幸福?。∥蚁矚g!

    很快,師范同學(xué)的微信群里也在轉(zhuǎn)發(fā)這個邀請函,幾年前,當(dāng)年的班長建了這個微信群,已經(jīng)走散多年,散在四面八方的同學(xué)一個一個被拉了進來。群里因為這事討論得熱火朝天。有同學(xué)提議,開完校慶會議,找個上檔次的農(nóng)家樂再聚一次。有同學(xué)則說,現(xiàn)在的幼專實際和以前的新陽師范并不是一脈相承,沒必要湊那個熱鬧了。同學(xué)在群里發(fā)了幾張老照片,綠蔭如蓋的校園道路通往教學(xué)樓,可以看到悠長走廊上的幾扇木窗,高高的梧桐掩蓋了紅色宿舍樓的一角,我就曾在那寬大的樹葉后面度過了整整兩年時光。曾經(jīng)熟悉的風(fēng)景在黑白照片上褪色風(fēng)化,而記憶卻愈加鮮艷,同學(xué)們說,這是我們的師范,是我們永遠不會再回來的青春?。∪豪镉楷F(xiàn)一股前所未有的懷舊潮。在同學(xué)們的慫恿下,我決定代表我們這個班去參加校慶大會。

    校慶典禮在幼專新建的能容納幾千人的體育中心召開。潘月和幾個女孩站在入口處將人群引流到座位上,我經(jīng)過她身邊,她對我微躬了一下身子,尊敬地叫道,潘老師好,請到A區(qū)第三排就座。我看著她臉上自信的微笑,終于安下心來——她確實熱愛她的母校和專業(yè)。會場里各種年齡段的校友都有,人頭攢動,青竹一樣挺拔的年輕人,鬢角發(fā)白的中年人,還有走路已需要攙扶的老人。我在人群里碰到了以前的兩位老師,從畢業(yè)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這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將手緊握著,站在一起說話。我興奮地迎上前去,叫出他們的名字,說道,老師們啊,你們真還是老樣子??!他們不過愣神幾秒,很快就認出了我,異口同聲地說,哎呀,你這小子,笑的樣子一點沒有變啊。另一個老師拍了拍我的肩,日子過得好,發(fā)福了呀!以前那可是一根竹竿??!

    會議結(jié)束后,我懷抱從會場中獲得的校志出來,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走廊,那里貼滿了各種展示照片,在一張寫著歷史掠影的老照片墻壁上,我停住了腳。其中一張一下子拖住了我的視線,照片上幾個女孩手中拿著書,穿著白色的娃娃領(lǐng)襯衣、黑色的長裙、白色的齊膝長襪和黑色布鞋,扎著麻花辮站成一排。照片的備注是:公立一女師學(xué)生合影 。她們的裝扮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少女時期的潘知遠,我拿著手機,準(zhǔn)備拍下這張照片,當(dāng)我湊近看時,眼光落在了左邊的第二個女孩身上,她抿著嘴,看向遠方的表情,猛地刺痛了我。照片久遠,我越湊近辨認,五官輪廓反而成了一團影子,我只得站遠了些端詳著她,心中已經(jīng)有了八分把握——只有那個女人,一生都在使用同一種驕傲的表情。

    我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把照片發(fā)給了潘知遠。然后,坐在走廊上等著她回話。我不知道獨自坐了多久,周圍的人一撥一撥聚了又散了。這段時間內(nèi),潘知遠發(fā)過來了三張照片,其中一張就和我面前的一模一樣。另外兩張,一張是更清晰的單人照,依舊是這樣的打扮,照片上的女孩淺淺微笑著,神情青澀而又有著一股自信,像一朵剛剛綻放的百合花。這是我從未在祖母臉上看到過的表情,我久久端詳著照片上的她,手指觸摸過那張臉,冰冷光滑的屏幕觸感將我拒于時間的高墻之外,無法跨越。最后一張是一個穿著中山裝的青年男人,端正的五官,眼神堅毅,一臉抱負滿滿的模樣。我已經(jīng)將他和那半張臉融合在一起,他升騰起來,站在我視野能到達的最遠方——一片白云的深處俯視著這個世界。

    潘知遠告訴我,這都是祖母放在那個黑木箱里的照片,我不免佩服這些年,她守住秘密的本事。她回道:其實,如果不是今天你發(fā)來的照片,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讀的書。關(guān)于她和她的時代,我們知道的都只是冰山一角。命運,可真難說啊,如果不是她,我不會去上海,說不定會成為你的校友參加今天的校慶了。

    我借著這個話題,將心中長期以來的迷惑發(fā)過去:你不是去美國嗎?怎么又去了日本了呢?

    潘知遠回道:祖母在年輕時候碰到了她的第良君,他們決定去上海。而我,碰到的是一個來自另外地方的人而已。

    我問: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結(jié)婚?

    這是我第一次去關(guān)注她的感情。發(fā)完后又后悔了,這應(yīng)屬于一個女人的秘密和隱痛,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撤回。我以為潘知遠不會回答我,她卻給了我解釋:我不能失去我的姓氏,這是我的底線。

    我起身繼續(xù)朝前走,我相信自己和潘知遠的感情隨著我們的老去,慢慢也會回到原點,我甚至期待不久后,我站在潘家村的路口等著她回來。我們現(xiàn)在似乎無話不談了。祖母在我們之間砌下的圍欄,終究會慢慢坍塌。潘知遠又發(fā)過來一條信息:祖母一直告誡我,如果要獲得幸福,一定要離開潘家村,去上海,去更遠的地方。這是祖母自己在我身上種下的種子,她終會理解我的。

    我從學(xué)校寬大的校門走出來,又回過頭來看著它。我的眼光落在了手中厚厚的校志上,將它輕輕打開,一排字在陽光下,如從河水中泛出般閃著微光:

    東南省公立一女師,1912年8月定址創(chuàng)辦。后更名為東南省立二女師。

    1952年8月定名為東南省新陽師范學(xué)校。

    2012年經(jīng)省人民政府批準(zhǔn),學(xué)校與原德陽市師范學(xué)校合并,升為東南幼兒師范高等??茖W(xué)校。

    我合上它,潘月和她幾個同學(xué)從校門走出來,她們一路說著笑著,太陽在她們頭頂,天空如此遼闊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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