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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攤子

      2023-02-28 19:25:33范朝陽
      芙蓉 2023年4期
      關鍵詞:洪業(yè)鐵橋老娘

      范朝陽,男,1973年生,湖南邵東人。近年有小說在《草原》《延河》《北京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湖南文學》《山西文學》《長江叢刊》《滿族文學》等刊發(fā)表。

      近來天氣倒是好得離譜。

      前一段居家的人們憋壞了。大概天老爺也意識到欠了天底下最大的人情,進入臘月以來,一天接一天的好太陽,早早就在后山露了頭。上午開始,在堂屋門口久久盤桓,像來外婆家里走親戚,小輩一般承歡膝下,態(tài)度溫馴。多晚了,還像賴皮客一樣,等著主人家留夜飯,遲遲疑疑不肯起身。

      今天賴皮客又來了。

      徐徐吹開剛泡好的牛奶上的泡沫,洪圖嘴上沒作聲。明天晚上小伴,后天晚上大伴,哪里的客都要來了,臨到快要大起場,洪基、洪業(yè)還在慌三忙四聯(lián)系茶攤子。

      排班排滿了呢,現(xiàn)在俏得很,洪業(yè)沒關嚴車門,就對坪里迎上來的主事的堂叔蕭致和說。他提一提皮帶,撅起屁股收起腹,把襯衣下擺掖到褲頭里。楓林坳的班子,也打不上算盤,他邊走邊說,娘賣腸子的,這頭鐵皮灶還沒熄火,那邊柳橋的人就來接了,一臺辦下來,少則又是兩天?,F(xiàn)在的行情,六十塊一桌的工錢,一天一個價,像是搞競拍,這幾天已經漲了十五??蓯赖氖羌觾r也請不動人,能上的茶攤子都上了,不光死個人要擇時辰,辦豆腐也要預訂。

      這年歲。致和沉吟著說。

      丘山這一帶,方言里的“年歲”,是年景的意思。

      堂屋里的洪基只露出一截,他跪在蓑衣上,往老母親棺木底下的小瓷碗里添香油。本來治喪班子安排有專門的香燈師,但洪基凡事不放心,雞鴨進塒,門窗落鎖,都總要多查驗一回。何況此人辦事神不隆通,尤其讓人放不得心。思齊,他喚著蛤蜊的官名和和氣氣說,兩個鐘頭你要攏來看一趟,香油燃得快。人死如燈滅,五十多歲的老單身公蛤蜊朗聲說,跟著洪基在老人的遺像前深深鞠了一躬。

      洪基撩起孝服,從褐色羽絨衣兜里掏出煙來,把煙盒里面的錫箔紙扒開,給神龕前的和尚師父和他看起來沒成年的徒弟伢子,還有跟在身后的蛤蜊,各敬了一支芙蓉王。虛眼半開正在唪經如學生早讀的花和尚聲音低了半秒,腔調就又揚上去了。

      嫩黃的日頭底下,洪圖喝了牛奶開始叉腰搖胯。他想起來要喊洪基商量某個事,突然又忘記了到底要商量什么,仔細想一想,腦殼里居然半點線索沒有,就用食指、中指點了兩下太陽穴,又撓了撓頭。洪圖撓頭的手法比較特別。他瞥見身軀高大的洪基到隔壁看了一下充電的手機,沒拔下插頭,繼續(xù)充著電。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電,洪基也是要及時充滿的,滿格電讓他心里踏實??春榛谋砬?,估計大水田的信息還沒有回過來,那邊的茶攤子也靠不住。洪基遲疑了一下正要轉身,麻將桌上的林伶俐回頭把他喊住了。伶俐把面前沒下地的一排麻將調整了三十度角,指頭彈著最右邊的那一張,要他看。伶俐是經營門前清的高手。洪基臉上才浮出笑容,分別坐伶俐上下首的棠紅、菊紅,麻將像新兵連一般一齊臥倒了,平鋪在桌面蓋住。洪基的笑容停在顴骨邊,沒有再升上去,他實在是不擅長微笑的。哪張都是好牌,這個大家庭的長兄說,揉捏著手里的那幾支線香。對面的泰來,洪基的大兒子,盤腿坐著,面前開了一道暗杠,一道明杠。爺老子,鄉(xiāng)里請不到,就請縣里的專業(yè)班子,娘賣麻辣三合湯的,泰來抓牌頓了一下說,我跟臭字,打五萬,昭陵街上還沒正常營業(yè)的餐館有的是。

      坐在石墩上的黃蓉看起來神色憂戚。平時洪業(yè)一高興就要上去抱一抱,說黃蓉是他的女朋友,其實黃蓉還不到一歲,是條毛色油亮的土狗。黃蓉的古怪名字是洪業(yè)取的?,F(xiàn)在洪業(yè)無事可做,撕開一截牛肉干含在自己口里,拿另一截去逗,黃蓉快走幾步趴到了門檻邊;再逗,黃蓉毫無反應。洪業(yè)把牛肉干湊到黃蓉鼻子底下,小家伙干脆把小臉別轉到了另一邊。

      第三天了。今天臘月十六。

      都說老娘八字好,八字是好。兩千三百多人口的整個丘山村,幾十年來稍微上點年紀的人無人不說,可惜致賢三爺死得早,蕭太后年輕時期虧都吃盡了,老來八字好。三個崽,兩個女,一大家子,現(xiàn)在當官的當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從醫(yī)的從醫(yī),教書的教書。一家人和和睦睦,大孫女芷晴還在英國留過學。族間偶有學問博洽人士問起老娘,芷晴出國留學除了托福之外還要考些什么,老娘干干脆脆說,托大家的福,考文垂。

      客登旺家門,富貴病也來沾一家人的喜氣福氣。老娘糖尿病快二十年了,那時候才六十出頭,洪圖剛剛在縣局當常務,在他手里單位開始興起了搞職工體檢。老娘體格大,食量倒是相當于一個半下氣力的青壯年人,瘦歸瘦,非要說有病,真是半點看不出。第一次體檢,洪圖把自個的指標給了老娘,要伶俐陪,體檢安排在她當工會主席的人民醫(yī)院。伶俐樓上樓下跑,抽血,檢尿,照片子,還多加了幾個自費項目。老娘全不像個鄉(xiāng)下老人,反應跟得上,管事得很,處處顧念著洪圖、伶俐的臉面,到哪個科室窗口都笑瞇瞇的,過道里要數(shù)她的嗓門大,一句話過得了三斗水田。

      不檢查便罷,一檢查就識出了病。

      后來慢慢發(fā)展到要透析。洪圖、洪業(yè)、棠紅、菊紅都住在昭陵縣城,平時各管各家,工作又忙得很。伶俐還是嘆惜娘,把參加工作那會兒就住的單職工宿舍騰出來,刷了膩子灰,請保潔公司徹底做了衛(wèi)生,還答應給請個保姆或是醫(yī)院的護工,費用先由他們兩口子來。姊妹當中棠紅又是老大,一邊勸娘,在嫂子的宿舍安安心心住,里里外外,方方便便,一邊出錢給置辦了全套被褥,一線品牌,清一色的夢潔。話也說得貼心,如果不是藥店要經管離不得人,娘由她來照顧,一百個心甘情愿。菊紅負責跑腿大包小包把老娘的生活用品買齊。全家人在醫(yī)院邊上的小店里邊劃算邊吃飯,她表態(tài)也不含糊,以后每個周末她去給娘做飯,省得一門心思記掛著麻將,反正兒子上了大學,教學任務比以前輕松,說沒事也沒事。到底娘不肯,嫌那天店里的莜麥菜油齁鹽重,還是洪基的兒媳婦采芹做的香椿煎蛋和藠頭燜泥鰍對味。單位里的房子下個樓,擇個蔥,百樣不方便,老娘說,丘山村的老院子養(yǎng)人。沒說出來的,兄弟姊妹也都懂了。

      還是跟大崽八字相生,伶俐回到家里對洪圖說,我們是不是操心操得有點過了?洪圖好久不作聲,在單位,在家里,洪圖都是不太來話的人。洪圖不作聲,伶俐就不再說第二句,低眉順眼去敷了個面膜才出來,省得不曉得用什么臉色,來面對這個平??床怀鱿才哪腥?。

      在老娘嘴里,六十年來,洪圖沒賺到幾句好聽受用的;洪業(yè)也不讓她省心,特別是身邊人一提到洪業(yè)做生意,老娘就會說,好好地端著公家的碗,偏偏還要去尋鬼作孽;洪基嘴拙,從小到老忠厚恭順,倒像他才是老娘唯一的親生兒子。

      八九年了,洪圖心里想,虧得洪基一個星期兩次,從丘山到南塘,從南塘到丘山,來來去去,送送接接,那時五十多歲了還去考駕照,專門買臺微型車。

      要辦得體體面面,致和老叔說。這幾天召集族間議事,他都是用這一句開場打頭。我屋里三娘生前就是講究人,子子孫孫,體體面面。這次,喊洪圖三兄弟攏來,他多強調了這幾句。

      在鄉(xiāng)下,喪事簡辦的新風還未普及,依著遠遠近近的規(guī)矩,且蕭家在丘山又是頭號大姓,孝悌仁愛,那是半點不馬虎的。辦白事歷來都由親族耆老主事,大一點的事體安排,包括幾兄弟先各拿幾萬塊錢出來起場,哪個老先生看日子,何時發(fā)喪,哪個地仙來選址確定老人百年歸寢的風水佳城,劃算多寬的客面,擺多少桌,從哪里請和尚班子茶攤子,哪里請戲班子腰鼓隊,等等;細一點的,包括族間幫忙人員的內部分工,奉茶的是哪個,篩酒的是哪個,燃燈點香的是哪個,放炮火的是哪個,引導停車的是哪個,山上打井穴的是哪個,舉祭的是哪幾個,抬柩的是哪幾個,等等。這些雜務,族間定了就定了,由牽頭主事的負責宣布。孝家自己的想法,這個可以有,權作參考,女眷一律要回避。語氣像是跟孝家打商量,也就是個面上的禮數(shù),當不得真;條件好的事主,尤其當不得真。當大事,花錢方面,從來就緊有緊用,寬有寬用,關乎大姓人家共同的體體面面,只要做得來,族間斷不會摳摳搜搜,幾百雙眼睛看著哩。

      祖輩手里傳下來的老一套,洪圖弄得不是很清白,一直嫌它煩瑣,視為陋習。這幾年閑一些了,偶爾還在丘山小住,方始略略留心。事情今日落到自己頭上來了,致和一招呼,說個一二三,只要洪基恭恭謹謹應了個哦字,他就跟著點頭。

      致和跟老娘同年,明年春上滿八十。今年上八十,在祠堂里辦了三十多桌海參席,不論老幼都發(fā)一百的回禮紅包,老娘跟洪基、洪業(yè)都在。老娘回到家,把路邊水坑里撿的被三輪車壓傷爪子的黃蓉,抱到重孫子蕭遙用過的搖籃里,一邊對采芹說,酒辦得好,每桌上四個面子扣肉、兩個豬肘,只差請王母娘娘來坐上席。說來致和崽崽女女條件都好,家里老二的煙花爆竹公司,就開在離畔塘不到一里路的老水泥廠,老二早有句話,明年要給老爺子做壽。三十多年前開始,致和在大隊,后來是村里,當過多年會計,算是跟那時當婦聯(lián)主任的老娘共過事,老娘也常說,且不去和年輕的打比,論公心,論識見,致和是個明白人。

      洪基啊,現(xiàn)在致和說,你們洪圖、洪業(yè)三兄弟在這兒,萬事俱備,只等茶攤子進場。我屋里三娘八字好,結人緣,也結天緣,天氣賽過小陽春,我穿件皮褂子還覺得熱,火龍袍一樣。情況就是這個情況,近半個多月,到處老的人都在邀伴,原先的幾家茶攤子實在忙不轉手腳。你們兄弟朋友多,面子廣,腦殼轉筋快,辦法想盡,目前還是沒定妥。

      致和還是興老輩的規(guī)矩,稱呼人,依著說話對象的輩分來。跟洪圖兄弟說到老母親,喊的是我屋里三娘;若是面前站的是泰來,喊的就是我屋里三奶奶。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基慢慢看了一眼洪圖,躬身給大家又發(fā)一輪煙。他的動作總是慢慢的。

      洪圖,洪業(yè),也說說。致和將芙蓉王在右手拇指指甲蓋上磕了一磕。一邊的洪圖湊近了給他點上。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業(yè)跟著說,只要請得到人,隊伍又專業(yè),價錢方面一概好說。

      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xiàn)在倒一頭了,致和笑起來,有米之炊,難尋巧婦。目前不是價錢的問題。洪圖賢侄,你當領導的,什么場面沒見過,總有個周全妥帖的辦法吧?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圖說,我跟著也表個態(tài),我一直是這個態(tài)。你老人家說得對,老母親一輩子操持不易,百歲一回,是要熱熱鬧鬧,老母親生前就是愛熱鬧愛喜樂的人。我原來提的一頭一尾舉喪三天,還是倉促了,雖則前天那時候,茶攤子沒有近兩天這么緊。

      要厚養(yǎng),要厚葬,這是第一條,對于你們又發(fā)人又發(fā)財?shù)募彝?,致和說,只是情況特殊。不是你們老父親,我屋里致賢三爺,英年早逝的七十年代可比!致祥?致富?致華?你們沒有不同意見就先別嗑瓜子,鑒于形勢,我是這個建議:今天還是對付著來,上午組織洪基你們這五房頭的婦女們幫廚,中午預算十桌,晚上十五桌,樂隊跟戲班子下午就到,晚上要一起開餐。菜式可以簡單,上七個碗,量一定要足。致華你繼續(xù)負責聯(lián)絡,哪邊的茶攤子先收場,就落實哪一家,工價在目前最高標準上增加五塊錢一桌,下重金,出先手,要確保明天中午以前進場。洪業(yè)你也發(fā)動一下,泰來提過半句,南塘街上停業(yè)的餐館班子該是有的,主動去掌握信息。重點是第二個,洪基,我們不打無準備之仗。要是明天中午茶攤子還定不下,致祥再延請老先生來算一算,陰歷十九以后,二十四過小年以前,哪天日子最好,適合發(fā)喪。這樣倒過來再定大起場的時間,反正控制好前后三天。大起場以前,就照目前這么個規(guī)模,散客流水地來,流水地陪,該吹的吹,該唱的唱。

      要得,我的意見是要得。致祥說。

      大家一齊說要得。

      老朽了,致和說,洪基,洪圖,洪業(yè),老叔爺不周之處,萬望你們孝眷海涵。

      擺桌子沒一點問題,屋面前坪里寬綽得很。致和都安排了。屋里一樓可以擺二十桌,坪里可以擺五十桌,還搭了擺三十桌的棚子,一起一百桌。只有大伴那天晚上,開餐才需要分兩攤。

      房子是2015年砌的?,F(xiàn)在想來,為人處世,殺伐決斷,蕭太后還是蕭太后。

      洪圖在2008年到市里西南那邊的縣局做政委,兩年后任局長。小道消息才開始悄然流傳,當面恭喜道賀的人就多,私底下更多同僚故舊認為,這個早年第一批警??瓢嗌K于熬出了頭。丘山也在傳,洪基、洪業(yè)跟著高興,不曉得洪基是嘴拙,還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半句也不多問。在畜牧水產局剛開上單位小車的洪業(yè)上了頭,豪情滿懷地說,以后家里當官的就指望二哥了。洪圖自己沒什么感覺,甚至不特別情愿去,要講提拔,確實也輪到了自己,當主要領導,肩上擔子又重得很。如此有喜有憂,內心那點靜水微瀾,算是大致相互抵消了。他曉得自個性情里是個蕭散的人,對于當官從來不算熱衷??疾旖M該來的還是來了,據(jù)說向一把手反饋的時候,組長慰勉有加評價中允,洪圖就又回頭做自己工作,反正逃不掉了,干脆給虎環(huán)狼伺的后來者騰個位置,昭陵也就巴掌大的天,繼續(xù)趴窩尷尬得很。

      說擔子重,哪里的公安局局長擔子都重。后來洪圖總結,好在小縣有小縣的治理邏輯,何況民風淳厚,老百姓認理,講感情。用他的話說,好比香蔥煎雞蛋,多一點熨帖關懷,少一點油重火猛。對自己也提了要求,是七字真訣,清心,守成,不出事。一晃當局長五年了,已經五十出頭,換屆的時候也思量著要動一動,不爭不搶回到昭陵縣搞個調研員最理想,清貴有余而雜事不多。到底沒有如愿,來的調令是到市局接手經偵支隊長。好歹算回了中途,離昭陵近了一步。

      思量動一動的時候,更多心思是想在老家砌新屋。過年過節(jié),家里老老少少坐攏來就有大兩桌,原先三間平房還是局促了,早晨起來上個茅廁,也要輪候。按棠紅的說法,像是打轉轉麻將,和了牌趕緊起身。扯洪基在旁邊一提,洪基正是這個想法。洪圖就又喊跟小輩一起喝大了的洪業(yè)。

      洪業(yè)的想法竟然不同。不是不同意砌新屋,他是要砌別墅。他大著舌頭,掄了呼啦圈那么一個大圈說,最少三畝地,把周邊的地都拿過來,該買的買。我出面,或者大哥出面,不煩著二哥,本地的關系協(xié)調疏通沒問題。建三層三小棟,圍一個院子,前一陣我就在琢磨,他說。

      那樣造價蠻高,洪圖說。

      一年罰沒收入上千萬,二哥總比我有錢,那幾年口氣開始有些不同的洪業(yè)笑瞇瞇地說,我才一個小事業(yè)編,困難不是沒有。帶簡單裝修,八九十萬一棟應該差不多了。

      洪基只是呵呵笑。這個不常笑的兄長,笑起來嘴角倒是往里面收。

      后來的方案,吃夜飯時就提到了老娘面前。

      小心鯉魚刺,戳傷你那夸夸其談的闊嘴子。老娘不等聽完洪業(yè)可行性論證的慷慨陳詞,先給了他腦門一鑿栗。

      砌別墅?一個一棟?你們兄弟演三國,我當漢獻帝?洪業(yè)你一年在丘山住得幾回?哪次回來,不是點火一樣,屁股沒坐穩(wěn)又要走?老娘等會兒放了筷子,就著伶俐端過來的清茶漱了口,用搖籃被護著膝蓋,才緩緩開腔。三兄弟,一家人,別想多了,要砌就作一棟砌,不要東一坨,西一坨,又不是扒狗屎。就砌五間三層,帶上偏廈豬欄邊上的地,五間的面積就夠。一層要高,保證五米。中間正堂屋,老堂屋的基腳不要動,對開往兩邊走,往高處走。一樓我住一套,當中給棠紅、菊紅兩姊妹留兩間客房,洪基一套,再從退堂屋后面上樓梯,二樓左右兩套間,歸洪基兩個崽女。三樓洪圖一套,洪業(yè)老三,你也一套。外觀要一樣,不要弄得花里胡哨,套間里面的裝修,你們各自管各自。出錢方面,三兄弟三一三十一。

      要不是老娘當時撂了話,一錘定音,哪有現(xiàn)在這樣子方便?任由各家各戶把大主意帶回去商量,家家都有評委會和智囊團,再來碰頭,不曉得冒出來多少一寸長一個的小主意。接下來的一年半時間里,洪基日夜操心,陪老娘透析的間隙,還要順便在南塘進材料詢價;洪業(yè)三天兩頭回來監(jiān)工督工,朋友圈里發(fā)九宮格;洪圖也沒做甩手掌柜,親兄弟明算賬,安排伶俐跟著一五一十出錢。

      兄弟同心,妯娌合力,高堂華府美名傳四方啊,致和老叔領頭正式來喝過火酒,后面一個個炮仗響起來像在舞火龍,人沒跨進堂屋門就高聲道喜。

      還是規(guī)整得好,梁是梁,檁是檁。老娘不咸不淡地說。

      就著好天氣,洪圖想到后山走一走。一個星期以前,每天早上七點,他都會換上作訓服,到后山轉一轉,走一走。

      也不曉得從何時開始,反正后山就叫后山。洪圖懶得去深究,相對他們房子的方位來說,后山天造地設,取的名字直觀又準確。致和鄭重其事提起,蕭氏祖墳其實叫厚山,仁厚的厚。老先生就著甜酒沖蛋、冬瓜糖、貓耳片,打算跟洪圖這個讀書人在八仙桌旁細細相磋。十多年前,那一陣致和主持修譜,糾舛匡誤,披覽無倦,開卷每有重大發(fā)現(xiàn)。

      老朋友又來了,早上洪圖對還臥在床頭刷手機的伶俐說。多喝杯溫開水,伶俐說,鄉(xiāng)下日里夜里溫差大,說不定昨夜著涼了。喂,洪圖,這一款米色的,八百九十八,我一件,給芷晴也買件咖色的,大后天到貨,你覺得怎么樣?

      年輕款。洪圖瞄了一眼說。

      洪圖的生活很規(guī)律。通常每晚十點半上床,天塌地陷不管,每早五點半起來,五分鐘洗臉漱口,喝一大杯溫開水,客廳里爬行八百步,上了衛(wèi)生間,穿上軟和的布鞋,再下樓到小區(qū)卵石路上散步半小時。今年十月辦了退休,正逢昭陵縣形勢驟變,傳言蜂起,退了一年多的伶俐都被臨時返聘,像個白袍小將再上疆場,洪圖遠避三十里,干脆一個人搬到丘山來住,也陪陪老娘。作息一如往常。每早一條褲衩爬行的規(guī)定動作,在臥室里轉不開,客廳又不夠私密,五尺男兒到底放不下身段,就換作在墻面撞背八百下。今天撞到五百多,該是動作大了一些,跟側身去取響起來的電話或有關系,拉抻了一下猛的,突然就感覺腰部不舒服。

      洪圖把自己多年的腎結石和尿路結石,叫作老朋友。

      老朋友一來,最先的反應是口苦,發(fā)干。到了半山腰,洪圖覺得口苦發(fā)干更加明顯。日頭在山頂叢林間露著半張臉。老朋友也到了半山腰,腰眼處輕輕按壓,就開始那種放射性的疼痛。幾十年來不受歡迎的老朋友,可怠慢不得。本來洪圖不抽煙,至少沒有煙癮,現(xiàn)在倒叼一支,不禁狠抽了兩口。六十歲了,洪圖還有著某種不太講理的執(zhí)拗,跟他同樣不講理的老朋友一樣,一直沒變。倒還好,大概有抽煙承擔了連帶責任,原本結石引起的口苦發(fā)干等生理性不適,作用在心理上,卻像略略減輕了。

      后山沒有腰了,洪圖微微笑起來,大聲對一直跟在背后的黃蓉說,伙計,再這么下去,圓滾滾的你也沒有腰了。幾個月前,這條路邊護坡泥坑里無人多看一眼的喪家之犬,現(xiàn)在是一家人跟前的萌寵,飫甘饜肥,確實有了點富態(tài)。黃蓉的眼睛水汪汪的,不但腿沒瘸,深褐色的右爪子也看不出曾經受過傷,探出來,像草叢里剛剛落的小松塔,剛剛開的小蘑菇。

      半山腰以下是幾十畝茶園,臘月里仍一派郁郁蔥蔥,不管山下時序更替,獨守一隅靜好歲月。茶園是洪基在經管。當初洪業(yè)隨口一提,洪基就大感興趣,追著問,后來洪業(yè)過意不去,也一直牽線搭橋,全力協(xié)調,爭取在縣里立了項。機構改革以后畜牧水產局并到了農業(yè)農村局,在農業(yè)農村局參與土地整理的洪業(yè)手里掌握獎補政策,這個在其次,關鍵一點,平時紙牌麻將看都不看的洪基,一屁股坐久了就心慌慌的,覺得自己從此可以有個長久基業(yè),不必五十多歲就守著寶山做閑人。跟人一樣,地閑了就廢了,洪基對洪業(yè)說。地里出來的萬事萬物,你誠心待它,它就誠心待你,洪基又對老婆茶香說。倏忽幾年過去,人也請了,投資一再追加,就在茶香埋怨洪基大概要把自己一把老骨頭埋在里面的時候,茶園有了穩(wěn)定的產出。

      半山腰以上,是蕭氏祖墳。哪里的黃土都埋人。朝朝代代,萬歲千秋,最好的黃土不舍得埋人。如老輩所說,曉得張嘴的就曉得要口糧,不管盛世還是荒年,天底下還是活人要緊。在洪基早年的印象里,深秋以后,后山一溜斜坡上,只見崚嶒的石頭和雜草叢生的墳堆。要說還見得到黃土,那就只有秋風起處茅草偃伏又突然冒出來的幾座新墳。現(xiàn)在,墳堆擠擠挨挨,世代族居,和睦共處,幾無隙地。

      山頂?shù)故情_闊。林木以密密匝匝的桐梓樹為主。年歲最老的,恐怕上百年了。洪基認得的,還有槭樹、樅木、山毛櫸、柞樹和羊角刺。像許多雜姓人家,牽扯交纏,總歸相處得不錯。養(yǎng)豬場辦起來的那年,洪業(yè)陪林業(yè)局意氣風發(fā)地來登臨過,后來洪基在電話里對洪圖說,他們好像是商量著爭取專項資金,要全部換種紅楓或是紅葉紫檀,改造成一片景觀林。那次也剛好結石痛起來,不發(fā)脾氣則已的洪圖當場發(fā)了牛大的脾氣,老祖宗頭上天生地長,經過了多少天雷地火,去動?洪基在那頭默了一晌。洪業(yè)的電話我來打,后來洪圖語氣緩和下來說。洪業(yè)接電話時不承認,模模糊糊說跟戰(zhàn)友們在大排檔喝酒,電話信號也不好,不認識誰是鐘紅楓、鐘紅葉,過幾天了解一下,會不會是排頭村鐘家院子那兩個。后來沒有人再提,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右手邊偌大的養(yǎng)豬場,也是洪基辦的。

      兩天前,致和喊大家攏來一并討論到辦餐事宜,性子慢的洪基先插了嘴。山上豬也有,牛也有,蘿卜白菜也有,塘里魚也有,他說,早預備著這一天。他要表達的意思本來很明確,但最后補的那半句,經不住細嚼細琢磨,害得一貫咬文嚼字的致祥,在煙霧里嗆了好幾口。

      你是長兄,價錢上面就吃點虧,還是只按照市面上的行情來,一秤稱,連皮帶肉統(tǒng)一算十六。致和這樣拍板。哪個都曉得,你豬場里平時喂一色的苞谷和青飼料,去年過年邊出欄價格就是十三。今年還漲得猛,何況現(xiàn)在。

      要得,求人不如求己,剛好家里又樣樣有,致祥領頭附和著說,辦完大事三兄弟內部再分賬。

      不存在三兄弟再分賬了,洪基說,老母親只一個。我自個欄里喂養(yǎng)的幾頭畜生,沒有賬可算了,茶香跟泰來、采芹兩口子,都是這個意思,當著長輩把話講清楚。其他七七八八要配的菜,都依幾個老叔,跟兩個老弟。

      洪圖、洪業(yè)提出來,豬肉、牛肉、草魚、鳙魚一估算就是好幾萬,老大高姿態(tài),不細算也可以,那么其他的菜錢,他們兩兄弟全包。

      洪基紅了眼,笑起來像是要哭。他張了幾下嘴,結結巴巴起來,本來爺娘疼滿崽,老母親生前對我這個不像樣的老大,倒是格外偏心,照拂最多,整個丘山曉得,木偶菩薩都曉得。只有這輩子的娘崽,沒有下輩子的娘崽,憑著兩歲了還跟洪圖一起在娘懷里搶奶頭,三年困難時期那會兒剛剛過去,那是在吸娘的血。憑這個,這輩子謝娘的恩,謝一輩子。長輩們跟兩個老弟,我這些都是天地良心的話,趁著老母親現(xiàn)在還在堂屋里,大家要成全。

      那就不提了,個個高風亮節(jié),致和說,我屋里三娘也都聽見了,這事就由你們兄弟協(xié)商一致。

      后山北面,是左家?guī)X。左姓人家后來迷信的說,要不是搞什么溫泉項目,動了左家?guī)X的龍脈,佑民還要升官,起碼不會遭那么大的報應。

      左佑民跟洪圖是同班同學,初中,高中,一爪子剛好五年。兩人成績一直差不多,各有各的出娘胎就生成的犟性子,相處得倒熟膩無間。這一周你帶榨菜蘿卜炒油渣,下一周我?guī)Ш诙刽刺锫葚悮と?,兩個人常會坐下來一起打牙祭,等貴賤,均貧富。比較于洪圖的數(shù)學常坐第一把交椅,佑民的語文更好一點,作文格外出彩,老師每回都做范文講讀,課后還要在班上傳閱。高一下學期,有一次王老師念的居然是洪圖的作文,附帶講評佑民的這次作文堆砌辭藻,言之無物,缺乏真情實感,洪圖偷偷瞄了一眼,佑民的臉色比死了叔奶奶還難看。直到高中畢業(yè),兩個都考取了中專,佑民錄上省里的農校,左佑民響亮的外號——座右銘——全校師生都這么喊,確實比蕭洪圖這個陽剛硬朗的名字還有名氣。

      中專第一學期寒假,變得長身白面的佑民,拿一本《中國青年》,農村人不常見到的彩色封面的大開本雜志,施施然過了后山,連外婆和舅舅那里都沒去,先到洪圖家里。洪圖還沒有放假。兩天以后,洪圖在地爐邊把省城和學校的見聞感受說得眉飛色舞,洪基搬個馬扎坐在邊上聽得入神,太湊得近了,訂婚才穿上的嶄新棉鞋,燒焦了鞋面子。老娘嗅出煳味,趕緊放下手里的針線,一邊撲打,一邊朝洪圖說,左伢子會做報告。

      佑民人活躍,組織能力也強,坐在主席臺上聲音就抑揚頓挫無比洪壯,這些洪圖一直都承認。

      后來一起畢業(yè)一起參加工作。多年后在某個任職文件上,分管辦公室的副局長洪圖看到,左佑民變成了左又銘。洪圖問起來,佑民說,“銘”字顯得文氣。洪圖再問,佑民蘸啤酒在桌上一筆一筆把“銘”字畫得有籮篼大,他說,“金”字的偏旁,代表著錢;“名”字,你自個去想想,“名聲”的“名”,洪圖你先把這一杯干了。

      左佑民喜歡用槽牙開啤酒,開啤酒時腮幫子有一股狠勁。

      工作履歷比洪圖復雜。先是分配在公社農業(yè)站,逢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政策,轉身當上了副鄉(xiāng)長,佑民說相當于洪圖你們的治安股長,那時的鄉(xiāng)鎮(zhèn)長才副科級;因為筆桿子過硬,調到了縣委政研室,好像是個副主任;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據(jù)說是深為原先賞識他的縣委書記所不喜,在史志辦副主任位置上徘徊了四五年,佑民又說,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洪圖表示不懂;洪圖當刑偵大隊大隊長的第二年,佑民當了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過年前專門到丘山找洪圖喝了一次酒,喝高了,一臉遇佛殺佛遇魔殺魔的神情,指著洪圖屋門口霧氣氤氳云龍變化的畔塘說,某人,早晚,非池中物。

      后來兩人的交往不算多。洪圖是安靜的人,像個悶葫蘆,佑民卻驕矜自喜才氣外露,深恐人不知。2000年從縣委組織部副部長轉任畜牧水產局局長,佑民再一次憤憤不平。坊間傳聞,某次省里對口部門來調研,他陪著下鄉(xiāng),指著農戶家里那幾頭叫得歡快的架子豬說,來來來,攏來開個常委會。后來當農業(yè)局局長、交通局局長,一度聽說要到政府辦當主任,那可是更靠近權力核心的上升空間更大的崗位,佑民在洪圖面前半點不忌諱,意見天大,帶著久不得志的神情,坦言這個崗位十年前就應該是他的。

      洪圖為他好,生怕他的官做大了。后來佑民果真就再也沒上去。十多年前佑民仕途受挫,洪業(yè)陪他喝酒解悶的時候多。洪圖不攔著洪業(yè)跟他交往,畢竟洪業(yè)從部隊回來那會兒,是在組織部工作的佑民出面,到人社局那些廟門里給飛針引線解決好的手續(xù),比他這個懶作為慢作為的親哥哥還上心。

      佑民開始意氣消沉使酒罵座,圍著他轉的牛鬼蛇神,特別是工程老板格外多,蝦米爬盆一般,當時是那么個風氣。憑左佑民一句話,后山這一廂的高標準山道就修起來了,順帶給了洪基的茶園豬場極大方便。丘山和左家?guī)X的人都說,左局長比某某人更有家鄉(xiāng)觀念,洪圖回來,左近有人真真假假笑他,洪圖也跟著笑,表示自己都聽見了。再后來,佑民的老弟在左家?guī)X那邊放炮修渠建溫泉,到處是開出來的一丈見方的大窟窿。沿后山往下,左家?guī)X是個“L”形地勢,佑民的老弟說那是左家?guī)X的太師椅。溫泉就建在太師椅上。半日閑溫泉主題公園開業(yè)后,紅紅火火了三個月,佑民就出事了,聽說是省里要辦他,縣里兜不住。具體分析起原因,除了佑民兄弟不該動龍脈之外,左家?guī)X的卓見人士還說,八條禁令一下來,公款消費現(xiàn)在沒戲了行不通了是一方面,另一個,昭陵縣真正有消費能力的,眼光高,胃口刁,會來泡你這個猴子屁眼大的溫泉?

      受賄,加上濫用職權,左佑民被判了十三年。這個結果,完全符合洪圖當初的預判。接過佑民老婆哭哭啼啼遞過來的起訴書,那時洪圖賈其余勇,正打算繼續(xù)參加司考,靜下心來鉆研一下法律,好打發(fā)今后閑來老去的無聊時間,心里多少有幾分底,就向佑民老婆分析得丁是丁,卯是卯。佑民的老婆漸漸不高興起來,挪著屁股直起腰板說,洪圖,左佑民的罪名就在你這老同學口里坐實了,不開庭就判了?律師都說不服還可以上訴申訴。聽說中院院長是你同屆的校友,你又在市里,哪天陪我一起到院長面前咨詢咨詢?洪圖終于曉得,跟這個美容院的幕后老板娘再說五百句也說不清,只好寬慰她,人在里面坐了一年多了,再等十一二年也就出來了。關鍵的,左昊今年參加市公安局遴選的政審,倒是要注意。女人益發(fā)激動起來,政什么審?蕭洪業(yè)轉業(yè)回來那會兒,怎么沒聽左佑民說半句要政審?聽見女人橐橐橐出門的響動,早曉得少不了這一出的伶俐,削好兩個梨子擺在茶幾果盤里就去洗頭發(fā),此時在衛(wèi)生間甕聲說,蕭洪圖,水溫只有四十三攝氏度,情商為零。

      佑民頭次中風以后,洪圖去三百五十公里外的監(jiān)獄里看過。洪業(yè)開始答應由他開車跟著一起去,后來想個主意又沒去,打開腋下的小包要洪圖給他也捎上三千塊錢。獄政科長是個娃娃臉的中年人,上唇的胡子刮得精光,下巴上倒留了剛勁有余的一小撮,查看洪圖的證件后給足了面子,調整安排到親情會見室,會見后還實心實意留洪圖一行用工作餐。那時佑民的具體工作,是給以勞動人民為受眾的新帆布鞋子穿線,一雙鞋子十二排孔,定量每天穿一千五百雙。進來之前交友不慎,算是瞎了一只眼,現(xiàn)在一雙眼都快瞎完了,每天看到那么多鞋,我寧肯自己變一條千足蜈蚣,豁了牙說話跑風漏氣的佑民說,洪圖幫我?guī)Ь浜迷?,調個崗位,刷廁所都要得,還好活動筋骨。那次會見后不久,就聽洪業(yè)說佑民又中風了,在辦保外就醫(yī)。再后來昭陵就傳得沸沸揚揚,佑民死在醫(yī)院里。

      佑民跟洪圖是同年同月人。

      中午就依致和的安排,每桌七個菜,開了十桌。棚子里熱熱鬧鬧,人頭起伏,像早年家電下鄉(xiāng)搞展銷。上午洪基從豬場喊了三個婦女也下山來幫忙,特意關照了,有晚上要回家做飯的,喊男人跟放假的孩子來這邊吃,晚飯后還各自給家里老人帶個面子扣肉。女人們的反應比較歡欣鼓舞,順便提的要開加班工資的要求也獲許了,洪基爽快,明確了就日清日結加一百塊,女人們沒羞沒臊互相拍打著屁股,以志慶賀。洪圖跟這三個女人坐在一桌,按壓了一會兒腰,老朋友又在暗暗多事,此時見到桌上的大魚大肉沒有什么胃口,遲疑著沒動筷子,要伶俐去屋里樓梯踏步底下的酸菜壇里,夾點酸豆角。鄰桌的伶俐背對著他,可能沒聽到,正在就上午驚心動魄的麻將發(fā)表高見,說自己那把條一色被棠紅搶杠和了牌,簡直冤得撞了個菩薩。

      洪圖自個夾了小半碗豆角辣椒出來,發(fā)現(xiàn)桌上裝了飯的女人都起了身,這邊一個那邊一個在其他桌子邊夾菜。騰出來的凳子坐著洪基,這時忙到最后的致和也過來,磕了磕筷子,輕輕嘆氣方才落了座。

      都一起坐啊,還有塑料凳子,洪圖仰著臉對那幾個婦女說。

      不會坐的,致和說,跟你一起坐,她們下氣力的人吃不飽。

      洪圖一時沒明白過來。

      跟大領導坐一起,我們要像模像樣裝斯文,其中一個膽子大一些的扁鼻子年輕女人說。

      洪圖笑起來,連剛端起塑料酒杯的洪基也抿嘴笑了。

      老母親健在的時候,洪基中午晚上都到柜上取兩套杯盞,陪她喝點小米酒,天天如此。老娘喝五錢,洪基喝一兩。逢到老娘要上南塘透析,洪基又要開車,多有中午喝不了的時候,他們就回丘山晚上喝,老娘一兩,洪基二兩,算是把中午的補上。酒是洪基親手烤的,兩個月一壇,一壇二十斤,度數(shù)不高,十六七度。

      洪基給致和滿上,洪圖表示他今天也喝一點。

      那也倒一兩五,堪堪一杯。洪基說。

      老娘每餐的半杯酒,以后就全在大哥你杯子里了。洪圖說。

      要得。洪基說。

      你不能喝酒,洪圖,放了碗筷的伶俐用紙巾擦著嘴過來了,聽你的家庭醫(yī)生一句勸,你幾十年的老朋友滴酒不沾,都戒酒五六年了。豆腐也別吃,結石哪里吃得了豆腐?洪圖你猜洪業(yè)剛剛和個什么怪牌?莫急,坐向跟風水一樣,真的講不清,菊紅也總說坐我的下首,兩圈三圈根本進不了張。老爺?shù)奶欤募t的四坨該碰沒碰,洪業(yè)一把就是四千八。海底龍七對。如果不換張,海底以前雙龍七對也是自摸,同樣九十六顆子。

      不是打二十嗎?致和問。跟洪基、洪圖淺淺碰了一下杯。

      洪業(yè)肯打二十?在外面跟別個都是一百兩百地打,陪嫂嫂跟姐姐,自個屋里,才小打小鬧。棠紅跟菊紅,一個是千年的麻仙,一個是麻壇的老祖,一貫喜歡瞞著老娘打大的,一聽洪業(yè)說要升級到五十,才多少稱心,就像吃汆湯肉。可好,原先打二十我還贏了快一副牌,現(xiàn)在一把回到解放前。

      小點聲,致和咂著嘴說,你們老母親要是還在,紙牌麻將,在家里是一概提都別提的。

      她自個后來也打,伶俐打開手里大半副撲克牌說,跟洪基和采芹打五毛錢的紙牌,每天晚上雷打不動一個小時。采芹每回當面開玩笑說,要是陪奶奶打牌還贏不到紅票子,對自己的猴子疤屁股不住。采芹說話最出脆,也只有她敢當面喊奶奶蕭太后,笑死個人。洪圖,你扒幾口飯先替我一個小時,我瞇一會兒,你放手打,好手氣從來不欺生,好好教育教育你那個老弟。你看,從一到十,按牌面數(shù)字算,一共五十五顆子,花牌JQK每張十五顆子,一共一百顆。我這里九十三顆,一手好牌。

      接完電話的洪業(yè)從塘邊過來了。我積極退贓,他捏一根酸豆角,仰面用嘴去接,贏了的你們三個長頭發(fā)去分。泰來買齊了東西,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十分鐘就會進屋,答應繼續(xù)來湊角。等下我跟二哥釣魚,看這水花、水溫,娘賣腸子的今天正是釣翹嘴的頭號好天氣。

      在年少的洪圖看來,屋門口的畔塘大得就像一個水庫,雖然那時候他還沒有見過水庫?,F(xiàn)在更大了,修整成了一個規(guī)則的橢圓,該有十來畝。

      畔塘旁邊,是零零散散形狀不一的幾丘水田。洪圖總記得早稻育秧移蔸,老娘在田里偶爾起身捶打腰背的樣子,還有田埂上站著的十五六歲的洪基的那黑瘦臉膛。漠漠水田里,幾只白鷺突然驚起,向著遠處的淡墨青山翩飛。夕陽殘照,萬物岑寂,暮色里少年洪圖在晚風里飄搖的心事,變得曠遠而蒼茫。

      搞承包責任制以后,洪基成了家,洪圖也參加工作了,每逢再次分田,那幾處地勢低洼灌溉方便的水田,幾乎人人眼中有,最后,幾乎個個手中無。憐弱恤孤,是丘山蕭氏上了族譜的好傳統(tǒng),也是分田分地的一項基本原則。話由大隊書記,或是兼著組長的會計致和提出來,村人口中概無異議,那三分七厘秧田就一直給他們家留著。狀況在菊紅考上地區(qū)師專,遷了農村戶口要退田,才發(fā)生改變。那回,是婦聯(lián)主任,這個家長期以來的最高權威,主動提出來的。叨大家多年的光,再不能要了,老娘端出盛滿瓜子、橘子的茶盤說。

      洪業(yè)主意多,能量大,請來林業(yè)局之后第二年春上又請來了水利局。聽洪基說,那天是周末,洪業(yè)陪著一位副局長,還有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也姓蕭,合起譜來跟洪業(yè)一個班次,是個股長。他們清早開始,在畔塘釣了一上午的桃花魚。洪基的兒媳婦采芹掌勺下廚,陪老娘到南塘透完析的洪基,回家趕上了中飯。副局長對土鯽魚燜野藠頭、菜薹炒臘肉、蒸豬血丸子、洋姜麥醬,一一點評,相當之滿意,敬了老娘,執(zhí)意跟喝酒從來就只能慢慢來的洪基搞了一個大盅。搞大盅的專業(yè)術語,在副局長口里叫大辦。等副局長豁出性命一般仰脖喝完,洪業(yè)抬手臂往堂屋八十米以外指,捋直舌頭說,荒在那里,田里雜草有半個多人高,心痛。自個斟滿了杯又來跟洪業(yè)大辦的副局長按著胸口說,是心痛。

      那年冬天,洪業(yè)從上面爭取了資金,在村上也做了工作。過年前,兩天工夫畔塘起了個底朝天,圍觀的人歡呼起來,都說洪基舍得下本錢,又勤快,人勤魚不懶,喂的草魚、鳙魚、鰱魚像一窩一窩豬崽子?;j筐里一尾最大的青魚,好事者非要抬到堂屋里過秤,足秤二十三斤半。另一邊挖機進場了,從水田開始清淤,夯基,修涵洞,后來路面還鋪上鵝卵石。畔塘像圍上一條大珠鏈,面積擴大了一倍。大年初一早上,洪業(yè)把最大的神州春禮炮抱到畔塘正中央,摟著洪基三歲的孫子蕭遙的背,蕭遙一點一點往前探,去點引信。洪圖站在坪里遠遠地看,像慢慢地在做米字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幾場春雨下透,畔塘水滿,像無比之大的一面琺瑯鏡子了。桃花開了,桃花快謝了。桃花快謝了的時候,洪基在畔塘放魚秧子,五百尾草魚,兩百尾青魚,一千尾鳙魚,兩千尾白鰱,還有各色雜魚。洪業(yè)指揮工人們和十里春風,在塘邊遍植柳樹和銀杏。都來了,他說,遠遠迎上去,跟才下車的水利局張副局長和蕭股長握手打招呼。先來看看現(xiàn)場,報個餐,今天釣魚我們去排頭村,張副局長說。

      洪圖當然對畔塘有感情。十三歲那年夏天給隊上打豬草,交卸了任務,還沒息汗,他一個猛子扎進畔塘,舒舒服服泡在淺水里,翻拱子,后仰著朝水面露出肚臍眼,像一條黃泥鰍。老娘抄著柞木門閂在塘邊罵,作勢要打,洪圖慌了,別轉臉,青蛙一樣使勁蹬腿往中間深水里游。一秒鐘小腿就抽筋了,嗆了水的洪圖,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像蛤蜊的哥哥思賢伢子那樣,淹死在塘里當個短命鬼。牙齦血紅的天空,面目猙獰撲過來,馬上就要徹底打翻它的一碟辣椒醬。那一刻,洪基的聲音從水面向洪圖傳來,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一個浪頭打來,洪圖又嗆了一嘴,洪基的手臂伸過來像一截柞木,那水牛一樣急吼著的聲音,突然就近了。

      洪圖還真見過跟小人書上不一樣的火牛陣。在田里斗架紅了眼的水牛,用扎上稻草點燃桐油的長火把,燒尾巴,燒犄角,怎么都趕不開,后來一齊跌在畔塘里??礋狒[的人各自走散,煮飯的回去煮飯,喂豬的回去喂豬,兩頭要死要活的水牛倒清清爽爽,親親熱熱,擺著腦袋一齊上了岸。兩雙牛眼彼此確認過了眼神,還是紅的,長睫毛濕漉漉的,像是剛才在哪里相對哭過。

      洪圖還一圈一圈在畔塘邊上走,跟左佑民。他們什么都談,談到了各自原本理想中的畢業(yè)去向,談到了各自要擔起責任的家庭。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飽滿,卻垂得很低,佑民說,操,像中年婦女的奶子。一路佑民說得多,洪圖一路聽,佑民神色肅然,說到了畢業(yè)前夕跟低年級學妹的第一回性經歷。接下來洪圖想簡單講講給舍友代寫情書的事,他覺得特別搞笑,而他的書法一直還可以。佑民突然嘆口氣說,別走了,露水上來了,別往回走,這時候往回走會碰到倒路鬼。

      洪業(yè)說,沒口。

      旁邊的洪圖沒問他,是洪業(yè)自己在說,有些像自言自語。他已經換了三處地方,像個交流干部。第一個地方像觀景臺,洪業(yè)說那就是觀景臺。后來他還發(fā)過圖,上寫: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歸來不再是少年,家門口又一次深度迷失。觀景臺在自家房子的正前方,一百多平方米。樁基礎先從畔塘打上來,有三米多高,地勢跟前坪平齊,澆水泥硬化,護欄用的是花崗巖。洪業(yè)在觀景臺或坐或站,前前后后搞了差不多一小時,浮標發(fā)揚著釘子精神,遠遠地,在那里一動不動。換了尋常衣服的花和尚這段也像個時間管理大師,穿插著馬上要去趕下一家,過來陪著抽了一支煙,第二支再不肯接了,說喉嚨這兩天像放焰火。洪業(yè)把煙屁股才從指間彈出去,自個又點上一支,焦躁得連罵了幾句朝天娘。之后致和走過來,洪業(yè)以為老叔有靈堂里的零碎事要囑咐,致和擺了擺手,洪業(yè)隨著他深邃邈遠的視線,又一起盯著浮標看。

      不甘心地換了個地方后,洪業(yè)一屁股坐在畔塘斜坡上,交叉著雙腿,百無聊賴之下,又在朋友圈發(fā)圖片發(fā)感慨。這次更加文藝范:富貴于我如浮云,也如游魚。今日諸事不宜。如有上鉤者,殆由天授。

      第三個地方就是回到老地方。洪基給他補了幾勺玉米窩子。

      二哥,沒口。洪業(yè)無辜地望著洪圖說。

      你又不是專業(yè)釣手,抱平常心。洪圖說。

      開釣之前,我就想,如果今天釣到了草魚或鰱鳙,茶攤子的事情今天就一定能落實。

      兩回事,洪圖說,茶攤子會定好的。現(xiàn)在安安心心釣你的魚。

      心誠則靈,洪業(yè)說,兩三個小時連鯽魚都沒釣上一條,大概老娘在怪我。今天你怎么不釣?你出手的話肯定釣上來了。

      我腰痛。

      腰痛?結石又犯了?

      嗯。

      洪業(yè)突然沒頭沒腦呵呵笑起來。他眉眼飛動地說,半日閑溫泉試營業(yè)的時候,左佑民的老弟送了我一些體驗券,我?guī)笥讶ミ^好些回。莫看格局小是小一點,螺螄殼里做道場,花樣真還不少,可惜茶飲飯菜都一般般。后來再去,他攀住我肩膀,問二哥你怎么從來沒去光臨過一回。我曉得你哪里有時間,就打拱手說,感謝兄弟美意,我哥有尿路結石、腎結石,撒泡尿就自帶溫泉。

      左佑民人都死了,這些話不消再說了,積點口德,不去損人家。

      剛剛說到結石我才想起來這一樁,洪業(yè)正一正臉色說,開始在那邊下釣的時候,左昊打了電話來,明天后天他在市局值主班,倒是不空,就晚上過來吊唁。

      難得小輩有這個心。洪圖說,芷晴也晚上回,她晚上八點多下高鐵,大哥去接。

      他們這么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的時候,洪基就站在背后。試試蚯蚓,屋后面種紫蘇和麥冬草的園子里挖的,茶枯育肥是最好的,蚯蚓壯得跟小泥鰍一樣,洪基說,興許手氣好,一下就釣上來了。

      董鐵橋的電話,洪業(yè)說,二哥你來操盤掌舵,試試手氣。

      董鐵橋在電話里說已經動身。

      他現(xiàn)在是昭陵縣局的常務。

      洪圖當大隊長那會兒,在關山廟派出所工作兩年的董鐵橋剛到刑偵搞內勤。洪圖參加工作十多年了,局里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進本科生、??粕?,董鐵橋那一撥進得比較齊,好像有五六個。例行的迎新會上,洪圖對董鐵橋說,你們才是科班出身,有了工作基礎以后,尤其要注重學習總結。董鐵橋的字也不錯,認真寫來豐神俊逸,半點不像本人相貌那樣團頭大耳,案情分析會上洪圖總喊來做記錄,不用做記錄也坐在一邊聽。研究案子洪圖很認真,表達能力也比在其他場合好得多,平時他甚至是木訥的。有所會心時,洪圖小動作會多起來,愛撓頭。撓頭也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半勾著頭,一遍一遍,五個指頭從頸脖,到后腦,過顱頂,徑直往腦門撓。大概要以此強化一下逆向思維。后來有個董鐵橋坐在旁邊,他撓過自己,又去撓董鐵橋,好像那伸手可及的腦袋,是個必欲撓之而后快的大香芋。有了一回兩回這樣的經歷后,洪圖的爪子將到未到,支起一雙豬耳朵的年輕人,粗短的脖子早就往回縮,一直縮到肩膀里,縮到制服里。

      后來董鐵橋開始接案子,跟洪圖一起到云南出過差。第一回坐飛機的董鐵橋去取登機牌,因為流程不熟,緊張得把咨詢臺上的背包都忘了,洪圖不聲不響給拎著,天老爺,案卷可在背包里。在登機口排隊的時候,他排前面,等回過神來,執(zhí)意把洪圖往前面讓,退到旁邊,踩花了人家的高跟鞋面。洪圖歷來不喜這樣的臭名堂,難得幽默一把說,革命不分先后,后來者居上。董鐵橋說,師父,我第一次外出辦案,還是該你在前面帶我。洪圖說,不是帶你,是陪你,你是主辦偵查員。

      不幾年工夫,副局長洪圖分管辦公室,董鐵橋在刑偵當了中隊長。雖然洪圖不再是直接領導,但董鐵橋見到洪圖,還是恭恭敬敬喊師父。頭一回洪圖還答應著。第二回,董鐵橋再喊,洪圖的臉色不太好看。匆匆走過去幾步,洪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業(yè)務上進步不小的鄉(xiāng)里伢子。董鐵橋也正回頭看他。洪圖在武警中隊的籃球場立定了說,鐵橋,不要再喊師父了,業(yè)務上能者為師,你現(xiàn)在有了新師父。你念我這個師父,就記住一句,凡事吃一塹,長一智,最好的師父就是自己。記得不?董鐵橋說,記得了,師父。

      洪圖一直不耐煩搞行政協(xié)調,他的長項和興趣一直在業(yè)務。分管了兩年辦公室,洪圖堅持把綜合事務也當成業(yè)務來搞,結果是得罪不少人,意見大的竟然來自局內部,比如財務報賬,比如修車,比如公務接待。連自己的老部下,刑偵大隊的賬外賬,他都盯賊一樣盯著,甚至盯得更緊。怎么總不招人喜歡,洪圖自身也找原因,年底刑偵大隊聚餐,大隊長在辦公室門口禮貌性喊一聲,他竟然去了。那次酒桌上洪圖來者不拒,醉了很多人,他卻醉得很清醒。以為酒后總可以聽幾句真話,他對旁邊躺著的董鐵橋說。那時散了席,董鐵橋在老街尋了個偏僻小巷,兩個人洗腳。人至察則無徒,師父,按腳時受了力像在受刑的董鐵橋實在憋不住,像要掏心掏肺向著洪圖這邊嘔吐起來。

      第二年底的班子會上,洪圖還是給董鐵橋說了好話,董鐵橋那一批一共報了七個人,上局黨委研究,到派出所當所長或教導員,都能解決個副科。部門有小金庫,小金庫就有糊涂賬,洪圖又習慣性開始撓頭說,董鐵橋身上的現(xiàn)象,不是極個別。借支款現(xiàn)在入了賬,這個同志科班出身,一貫品行不錯,業(yè)務過硬,既然聞過即改,建議還是要大膽使用。

      這段往事,快二十年了,洪圖從來沒對董鐵橋或是其他第三個人說起。

      還真不是小問題。雖然當年的標準,遠非現(xiàn)在的標準。那是野蠻生長群魔亂舞的時代,中隊長董鐵橋憑一張白紙借條,就從大隊借了三十萬,可以買好幾套房子,開若干個門店。而董鐵橋原先在文印店打工的妻子和踩三輪車送大桶礦泉水的連襟,有了大額流動資金,便迅速占領了市場,包攬著昭陵縣夜市上幾乎所有扎啤的供應。

      堂屋里的董鐵橋跟辦公室主任石澤成三跪九叩,分別行過大禮。

      洪基跪伏著回禮答謝。

      師父,節(jié)哀啊,老母親八十歲了,高壽,相片里精精神神,八字好。董鐵橋握著洪圖的手,凝視著老人的遺像說。

      托大家的福,承一幫老兄弟看重。洪圖說。

      最愛出現(xiàn)在人堆里的蛤蜊,這會兒抖機靈,撅起屁股弓著腰,去棺木下察看長明燈。好著呢,洪基扯了他一下后襟。致和給了蛤蜊一個生鐵那樣重金屬的臉色,輕輕斥了一句。

      我叔爺,蕭氏的老族長,洪圖攙著致和的胳膊肘向董鐵橋介紹,這幾天虧得老叔爺。

      高堂華府啊,董鐵橋雙手端起茶盤里的茶杯,對伶俐說,老嫂子,幾年沒見,倒是越來越年輕了,說你退了休,哪個肯信?

      哪里年輕?要年輕大家都年輕。伶俐說。

      小心著,茶盤端穩(wěn)了,嫂子。董鐵橋說。

      這邊請吧,鐵橋,澤成。洪圖接過董鐵橋遞上的煙,把他們往右邊房里引。

      老東家,老兄弟,我都沒有提,大家落座以后洪圖說,驚擾到兩位了。先慢慢喝茶,就是這后山的茶。

      好茶,好茶,董鐵橋呷了一小口,又呷一小口說,澤成去把我們車上那幾餅取來,師父得空比較著喝,興許還趕不上這杯中茶。

      我喝茶沒有講究,半點不懂的,洪圖擺擺手說,莫看這茶室空間大,大是大,每天高朋滿座,其實沒個真正的內行人坐在里面。說笑了,鐵橋,當然不是說你們。茶桌是老弟洪業(yè)的戰(zhàn)友送的,平時他們在這里坐得勤,九回十回,周末釣了魚,湊合著擺幾個菜,就在茶桌邊喝酒。他們一來,鬼子就進了丘山村,阿彌陀佛,嚇得我扒幾口飯趕緊上三樓。一樓這邊一套間,房子是安排給大哥洪基的,給我和洪業(yè)行方便,主要是洪業(yè)的朋友多。

      洪業(yè)當初的意見是砌別墅,一起砌別墅也特別好規(guī)劃,特別好用,董鐵橋說,洪業(yè)是我的老朋友。

      你那老朋友不給你這老朋友添麻煩,就燒高香了。洪圖說。

      都是應該的。董鐵橋說。

      一起砌,主要老母親考慮到祖宗菩薩要在這堂屋里,不要等到過年過節(jié),再敬香燒紙接到各家各戶去,像走親戚。洪基說。

      大哥說得真有意思。董鐵橋給洪基敬煙。敬的是白殼子煙,某種內供版。

      董局長收財,收財,洪基說,我不抽煙,也不曉得敬煙。

      石澤成外套敞開著,抱了一個正方體的大盒子進來。大盒子上面是五六個茶餅。

      先放到角落里那方凳上吧,董鐵橋說,別礙著路。

      你這是要搬家?洪圖說,鐵橋,金角大王紙盒葫蘆里是些什么寶貝?

      一件不像樣的酒,快二十年了沒拆封,今天過來前一方二便帶在車上,董鐵橋說,怕師父罵,多少年一直不敢到師父面前認領教導訓誡,現(xiàn)在師父休息了,過的是神仙日子,以后我多來,陪師父喝點小酒,接受再教育。

      也是多年的老油子了,洪圖對著戴黑框眼鏡的白白凈凈的石澤民說,你是年輕人,千萬莫跟他學。今天這樣的場合,你們是家里的貴客,我怎么說你們董局長都不對。鐵橋,其實你該懂我。

      我懂,我懂,大家都懂,董鐵橋抬起眼睛又鄭重其事四處瞄一瞄說,師父,墻上這幅書法,就是你為人、為官,幾十年的最好反映。他慢條斯理地開始念,山丘愛本性。

      多好,山丘一樣大愛無言,意境悠遠。董鐵橋說,澤成,你是局里六七百號人當中的才子,你師父講得對不對?

      洪圖笑起來,說,也對,也對,早就要你加強學習,當真是士別三日,一日千里。一邊又手勢妖嬈地去撓董鐵橋。這次董鐵橋保持著開會那樣標準的坐姿,伸長了脖子,由他撓。

      反著念也對,致和說,性本愛丘山。他指著書法左邊的題款說,巧了,陶公跟洪圖一樣,那時候大概就是個正處級。

      老叔爺說笑了,洪圖說,現(xiàn)在一桌人你最大。鐵橋早就四高了吧?

      謝謝師父關心,媳婦熬成婆,眼花背又駝,董鐵橋夸張地佝僂著背說,大前年才評的四高。我曉得,你多年前就解決了三高。我們師父輩的,都已經廉頗老矣,今后就看澤成他們唱主角的戲了。

      石澤成遞煙灰缸過來,小聲提醒董鐵橋,來的時候看導航,蕭支隊這里叫丘山村。董鐵橋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致和說,五分鐘就可以上菜了,趁著剛巧領導們都在,忍不住當面表揚公安做具體工作的干警幾句。兩位開車過來,下坡經過時右手邊的神州春煙花爆竹公司,是我家老二開的,企業(yè)上了路不容易,有空請多去視察指導。治安大隊負責特種物資的幾位小兄弟,原則性強,管理審批方面都要求非常嚴格,對企業(yè)高度負責,三次申報,他們批一次;一次批的量,他們分三次安排,安全生產的底線從來不放松。請領導們放心,發(fā)財致富的道路千萬條,落實安全生產第一條,我老二經常對公司股東們說,還是要繼續(xù)加強學習教育。老二是丘山的村主任,又是我們昭陵縣的人大代表,這個意識還是有的。

      老叔爺啊,我聽出來了,董鐵橋說,你這是當面提意見了。意見我們帶回去,抓緊研究,牢固樹立監(jiān)督意識和熱忱服務意識,解決好懶政怠政不積極主動作為的問題,雖然這一塊我不具體分管。

      感謝不盡,致和說,常務局長正著說反著說,都對。

      鐵哥,百忙之中哪,門口響起洪業(yè)的聲音,他提著塑料桶進來。驗貨,驗貨,他說著,把桶子挨個給這個那個看了一圈。里面三尾小鯽魚沿著桶子邊,歡快地上躥了一下。

      茶攤子有著落了,老娘保佑。洪業(yè)說。

      哪里請的班子?石澤成說,現(xiàn)在茶攤子最難請。說個笑話,我柳橋村的姨父去世四天了,家里也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遠天遠地聯(lián)系,到處請不到。大表哥輾轉打聽到楓林坳有個班子,放著自己家里的喪事沒辦,本身也無法辦,便到那邊孝家隨了一千塊錢的禮,像個正親戚去吊唁一樣的,昨晚還像孝子一樣守了個通宵,今上午這頭一聲喊起柩,話才落音,接親一樣,把班子接過去了。

      挖墻腳一樣的,洪業(yè)看著洪圖說,難怪。二哥,真還不是我辦事不扎實不落底。

      洪業(yè)哥,你們的班子哪里請的?石澤成問。

      哪里請?老母親從天上請。洪業(yè)說,這兩天靠本宗同門幾個當家婦女七手八腳幫忙。娘賣腸子的辦法想了不少,也包括去挖墻腳,挖一回,人家截和一回,也包括到南塘街上熟悉的幾個私人會所聯(lián)系,澤成老弟,洪業(yè)你哥我今年五十有三,頭一回看見辦豆腐請不到人。目前卵辦法沒有。

      上菜了就邊吃邊聊吧,洪圖說,蘿卜豆腐都要趁熱。鐵橋,我們老兄弟話說在前面,那件酒我們是不會要的,你嫂子端茶過來,茶盤底下你那小動作我也看在眼里,我從來不習慣那一套。人到就是禮到,心領了,也擔當不起,老兄弟。既然到我這里來,我一個下了臺的老家伙,代表孝子孝孫深表感謝。洪業(yè),把米酒給各位滿上。

      等會兒滿上,董鐵橋捂住杯口站起來說,師父,那徒弟伢子的話也說在前面。我跟老娘得一樣的富貴病,本身大酒是再也喝不得的,但今天一定盡興。喊上澤成,就是方便有個人替手開車。昨天下午就劃算著要來,打你的電話沒接,你也沒回,估計是生怕麻煩了一攤老兄弟,后來問洪業(yè),他才給我發(fā)了微信位置。昨晚臨時加班到下半夜兩點,澤成一直在邊上,人證就坐在這里。今天周末,上午補個覺,就想趁著大撥的客人還沒來,晚上好好聚一聚。這半輩子,最敬重的就是師父的為人,我是個大老粗,免不了俗,想來想去還是那件快二十年的酒,最合心意。千把塊錢買的,那時你剛當副局長,處處教育我,抬愛我,當初就要送你的,出于一片師徒情誼,心思純良得很。二十年過去,現(xiàn)在我也到了你出去做政委的年紀,四十五了,現(xiàn)在臉皮厚,拿不拿得出手不管了。

      你還沒喝就話多了。洪圖說。那就這樣,你不來,酒不開。哪天趁個周末,你約齊原先一起搞刑偵的老兄弟,到這里來,二十年的歷史遺留問題一攬子解決。

      還要多說一句,就一句,董鐵橋攔著洪業(yè)的手,繼續(xù)捂著杯口說,茶攤子的事,我來落實。

      你來?提著酒壺的洪業(yè)說,鐵哥,你不妨先來這個。

      澤成,董鐵橋說,別讓洪業(yè)看笑話,你聯(lián)系局里機關食堂的班子。

      搞得成氣?笑話!洪圖按下董鐵橋,撓著他的后頸說,虧你想得出,興師動眾,影響工作,局里幾百號干警才真是看你這個常務的笑話!你的后頸后腦勺只怕要千夫所指。何況現(xiàn)在上上下下規(guī)矩這么嚴。

      就是為了正常工作,澤成說,運行了十多年,機關食堂過年前停餐,在搞改造升級,煤氣改燃氣。辦廚的班子剛好從今天起開始放假。

      哦?洪業(yè)差不多跟致和同聲說,那是現(xiàn)成的專業(yè)班子啊。

      現(xiàn)成的專業(yè)班子,董鐵橋說,事情就這么湊巧,老母親八字好。家里這樣的事遇到難處,師父沒跟我提半句。今天不自罰三杯,對徒弟不住。

      等我十分鐘再篩酒,石澤成撈起桌上的電話說,先把茶攤子落實。

      給你五分鐘,董鐵橋說,師父說了,蘿卜豆腐都要趁熱。

      四下樹影婆娑,夜幕深沉。月亮緩緩升上了半空。人間的事,遙隔著千里萬里,它管不了許多,炮火鼓樂一響起來,像是受了嚇,往更遠處又避了一避。

      坪里坐著站著的老老少少,得有七八十個人。戲班子一曲深情款款的《知心愛人》剛唱完,致和上去接過話筒,底下的年輕人哄鬧喧騰起來,有人還領頭開唱,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要老革命來幾句當年這最拿手的。致和不緊不慢擺擺手,清一清嗓子告訴大家,還久坐一會兒,十點半,牛肉米粉都端來送各位手里。然后音樂又吱吱響起來,一個背后插滿白色長羽毛的年輕女子從后臺出現(xiàn),開始唱《千千闕歌》。致和穩(wěn)穩(wěn)當當踩著紅毯下來,招呼來人,給人群中的幾個小火爐多添些木炭,到了十一點按人頭再發(fā)八寶粥。

      屋里比哪里都亮堂。

      洪圖端起公道杯,一邊斟茶一邊說,就按大哥的意思,大家攏來開個家庭會。棠紅,菊紅,還有你們幾個小輩,也一起聽聽。

      女人們從茶香開始,都眾口一詞表示,大事還是男人們做主。伶俐坐下來又起了身,準備去掩一下門,洪圖說,就敞開著吧,又不是商量什么國家機密。伶俐堅持了一句說,外面吵得很。結果還是坐下了。

      洪圖你講,洪基說。

      還是該大哥講,洪圖說,娘不在了,你是一家之主。

      那我先揀最簡單的講,洪基說。洪基的語速慢,確實也有點啰七八唆。他從娘親舅大開始,講了一些接下來兩天尤其要注意的禮俗,比如后天的大伴,舅家的炮火一響,合家要到坪里一起跪地出迎;比如迎進來后小輩要曉得主動打招呼,不太認識不曉得稱呼的,起碼要曉得保持得體的頷首微笑,特別是對老人家;比如要騰出一樓二樓的房間,擠一擠把過來的親戚們的住宿全部安頓好,其中泰來他們的姨婆婆年紀大,估計要起夜,房間安排要傍著衛(wèi)生間;比如董鐵橋說明天縣局的領導也會來,一起要以上賓之禮相待,如果在這里用餐,座席安排肯定是有講究的。講了茶攤子明天上午進場,泰來要趕早到縣局和他們會合,一起搬廚具炊具,怕萬一裝不下,泰來就開家里微型車去,帶上個年輕有力氣的。講了要聯(lián)系至少一千二百套一次性碗筷,五口鐵皮灶,五個竹篾甑子,催配送的商家店家早點送來。講了族里祠堂后倉有五十套桌面子,致和剛當族長的時候倡議置辦的,老娘和他們三兄弟都捐了錢,除了致和上八十辦酒,十來年幾乎沒用過,不料這次解決了大問題。

      茶攤子的問題一解決,這些啰唆事,一五一十

      一板一眼都能安排好。洪業(yè)打斷洪基的話頭說,幾個戰(zhàn)友等二十分鐘就到,來趕下半場,當大事當大事,三更半夜我們就議最大最主要的。

      伶俐也提醒,大哥,你拍一拍膝蓋上的煙灰,洪業(yè)你又快撣到大哥背上了。清紙房如何收禮金,如何回人情,大哥你順帶提一提。

      洪基突然向著洪圖、洪業(yè)粲然一笑。六十二歲了,他還有一口白亮整齊的牙齒。

      洪圖說,大哥你講,都依你。

      我的想法,兄弟姊妹,洪基考慮了一小會兒說,大伴那天由芷晴兩口子來收人情。他們在重慶工作,難得回來,就著這個登賬的機會,再好好熟悉一下親戚族人。芷晴,你兩口子是家里學問最高的,研究生,訃告上的三個字,族,戚,友,人情世故方面,這三個字都是難認的?!坝选弊?,又最難認。要像小時候伯伯教你的那樣,你們都要去認全,大城市里不一定有這一課的。族間和親戚就不消說了,包括你們三妯娌娘家來的各位貴戚,都是禮尚往來,都是一樣的回禮。商道上,洪業(yè)朋友之間來來去去的人情重,這次收的,以后也是要還的,大哥的意思,凡是在單筆兩百以上的部分,你別虧著人家,家里我這個老兄,你幫襯太多,這回不該虧著你,那些人情禮金就都要歸你。洪圖我了解,了解自己的老弟,就像伶俐,你了解你屋里的男人。官道上過來的老朋友、老部下,洪圖不要再一一親自還情了,芷晴你們就當場退,所有的人情,都只收兩百。

      你說要不要得?家里你最小,你說要不要得?洪基撓著黃蓉的腦袋問。

      老娘那天的精神健旺得很。她喝了棠紅煮的小半碗臘八粥,剝開一顆芷晴寄回來的高郵咸鴨蛋,細細吃了大半個。剩下一點蛋黃,膝下的黃蓉仰面張嘴妥妥接了。

      她要上后山看看。洪基說陪她,老娘說,這回不要你陪,你劈你的柴,采芹把菊紅姑姑買的面子扣肉先解凍,冰箱里第二格保鮮膜包好的。洪業(yè)勸她別上后山了,無非幾個石頭,幾座墳,幾頭豬,滿山的茶葉,不如在塘基上走一走,看他釣大板鯽。老娘像是沒聽見,自個彎腰去搬實木椅子。

      洪圖一踮腳,就把老式棧柜上的柞木門閂取下來了。

      你跟著,娘說。

      老娘拄著門閂在前面坡上慢慢走。上午的日影緩緩移動,老娘只有年輕時候一多半高,年輕時候一小半重了。黃蓉跟在中間,它晃著腦袋吐著舌頭等一會兒,洪基也就等一會兒。

      又四十八年了,老娘說,一輩子就快過去了。她在對著蕭公致賢老大人的墳堆說。遠處的墳堆躥出一只野兔子,然后又躥出一只。

      你眼睛一閉,萬事不管了,就是這把門閂看家,門閂還是對得住你吧。洪基的孫子,你的重孫,都吃十歲的飯了。那天,1960年春上,我來后山上薅青苔,天上落下來的洪基,就在你現(xiàn)在身邊原先老茶樹的草窠里,沒娘崽,要娘疼,跟黃蓉一樣,人畜一理,都是一條命哪。那年歲,沒做過爺娘的,自個都養(yǎng)不活還不敢生,土饅頭總不能當飯吃,煮草根熬湯汁,硬是一口一口把洪基糊弄過來了。難得你沒說我半句。過兩年,洪圖出生,你二十三歲,我二十歲。一甲子了。現(xiàn)在都還好,子子孫孫,二十八口人,給你擺上碗筷,加上黃蓉這個外姓小畜生,齊齊整整三桌,都好。洪圖在旁邊,他從不講半句假話,人干脆,又公直,以前不太操心家里雜七雜八一籮篼子零碎事,現(xiàn)在退休了,今后有的是時間,他就多管。你放一萬個心,我放一萬個心。

      老爺子的墳堆,并沒有像洪業(yè)之前想的那樣,弄一圈花崗巖。只是在旁邊,另堆了一座,一樣的造型,一樣高。每到清明,這一座獨獨沒有插柳枝化紙錢,蕭家族人來后山掛親,籃子里提著三牲供品的成年人,都懂。

      老娘把柞木門閂栽在旁邊的堆子前面。兩娘崽始終沒有說上半句話。日已當午,洪基點起一支煙來。

      我還坐一會兒,洪圖對來勸的洪基說,又對接著來勸的伶俐說。之前致和接到了左昊的電話,這個精神矍鑠的舅爺爺告訴洪基,開始洪業(yè)沒接到左昊的電話,左昊電話里說連續(xù)工作了將近一個月,總算換了班,明天一早就過來陪兩天,周一上午請了假,還要到后山送老人最后一程。然后致和跟洪圖打過招呼,說左昊和芷晴兩口子都有微信,剛才特意問到了多年不見的同學蕭芷晴。他接著表示,今晚還是回去睡一陣,洪基就別出門送了??蛷d里,洪業(yè)和他的戰(zhàn)友們,玩著參與者甚眾的撲克牌,他們把這種最大一把可以翻六倍的盛大游戲,叫作斗牛。

      十一點多了,蛤蜊添過最后一趟香油。靈堂里只剩下了洪圖,和他千年木里的娘親。

      娘啊,心氣和娘一樣高傲,跟娘從小到老不特別親熱的大男人,在心里輕輕地喊。不曉得老母親聽見沒聽見,這一陣老朋友又在刷存在感,結石痛得緊,他心里又喊了一句,娘啊。

      估計明天會搞到后半夜,后天更是通宵,洪圖打算先適應一下,今天就這樣坐到天明。為了醒神,拿了本芷晴帶回來的書,原來隨手放在茶桌上。別看是外國人寫的,讀了一小段,那會兒放了茶杯,惶惶然居然接著讀下去了,直到洪基在耳朵邊輕輕問他,是不是開個家庭會?

      書名就叫作《惶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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