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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戰(zhàn)事與蘇軾豪放詞風的形成

    2023-02-26 03:03:19陳友冰
    學術(shù)界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蘇軾

    陳友冰

    (安徽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 安徽 合肥 230051)

    說到蘇軾在詞史上的地位,當然離不開他創(chuàng)立的“豪放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贊蘇軾在詞的發(fā)展史上有“再變”之功:“詞至晚唐五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1〕

    至于蘇軾“豪放詞”風格是如何形成的,學者們從多方面進行探究。清代田同之《西圃詞說》和蔡崇云《柯亭詞論》均認為這與蘇軾的秉性、襟懷有關(guān):“填詞亦各見其性情,性情豪放者,強作婉約語,畢竟豪氣未除。性情婉約者,強作豪放語,不覺婉態(tài)自露。故婉約自是本色,豪放亦未嘗非本色也。東坡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其闊大處,不在能作豪放語,而在其胸襟有涵蓋一切氣象……設(shè)非胸襟高曠,焉能有此吐屬?!薄?〕當代學者楊忠也認為蘇軾的豪放詞與他的“人生豪氣”有關(guān),“蘇軾的人生豪氣經(jīng)過漫長的積聚之后,終于在他四十不惑的時候勃發(fā)了,形成了千古絕唱的豪放詞?!薄?〕近年來,學者們更注重將蘇軾豪放詞風與他的政治遭遇、生活道路結(jié)合起來考察,如游國恩等主編的高校教材《中國文學史》評價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念奴嬌·赤壁懷古》:“作者寫這些詞時正在政治上受到挫折,因而流露了沉重的苦悶和‘人生如夢’的消極思想;然而依然掩蓋不住他熱愛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和要求為國建功立業(yè)的豪邁心情。”〔4〕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的《唐宋詞選》也認為《念奴嬌·赤壁懷古》與作者的黃州之貶有關(guān):“詞中描繪了赤壁的雄偉壯麗景色,歌頌了古代英雄人物周瑜的戰(zhàn)功,并抒發(fā)了作者自己的感慨?!薄?〕柯大課的《蘇軾豪放詞風形成初探》和《蘇軾豪放詞形成的主觀因素》則分別從客觀原因和主觀原因兩個方面進行詳細探討。作者認為客觀原因是“在北宋中葉的時代條件下產(chǎn)生出來的,是在中華民族的文學藝術(shù)土壤中滋生的”,“是國勢日微,積貧積弱,每況愈下。一切愛國有志之士都在尋求出路,要求變革”的社會思潮在文學上的表現(xiàn)?!皶r代在呼喚著嶄新的詞風,豪放派的詞正是在改革精神和愛國主義的高潮中應(yīng)運而生的?!薄?〕至于主觀上,則與蘇軾的“理想抱負、生活道路、意志性格等心理特征,以及所受的儒釋道思想影響,本人的文學主張等方面”〔7〕密切關(guān)聯(lián)。

    這些分析都有道理,蘇軾豪放詞風的形成確實與這些方面皆有關(guān)聯(lián)。但說實在的,這些評說又給人不夠精確,乃至隔靴搔癢的感覺。尤其是那種既是主觀又是客觀,每一“觀”又分為諸多方面,說得很全面周到,但實際上等于什么都沒有說。其實,蘇軾豪放詞風的形成固然與他所處的時代和本人的氣質(zhì)、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但形成這種詞風的直接觸發(fā)點和當時宋與西夏的西北戰(zhàn)事,以及蘇軾對此戰(zhàn)事的態(tài)度密切關(guān)聯(lián)。

    一、“熙河大捷”促使蘇軾豪放詞風形成

    首先,我們對蘇軾的豪放詞風作一界定。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豪放”品對詩歌的豪放風格是這么說的:“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薄?〕司空圖用的是中國古典詩論傳統(tǒng)的比喻象征之法,如果直接道破,那就是充滿內(nèi)在豪情,涵詠萬物、包容天地,外在表現(xiàn)為狂放的氣勢。蘇軾本人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種風格也很得意,并說得比司空圖具體得多,這就是被人們樂道的《與鮮于子駿書》:“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shù)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薄?〕

    詞從產(chǎn)生的那一天起,就是“艷科”。從題材上來說多表現(xiàn)宮內(nèi)或深閨婦女的發(fā)飾、容貌、體態(tài)、心理,或是士大夫的傷春、傷別,就是到了詞體第一次革命的柳永手中,也只是擴大到市井、歌妓和自己的離愁別緒;表現(xiàn)手法上形成了一種狹深的文體,多用抒情,尤其是抒發(fā)曲折層深的內(nèi)心世界。柳永的功績是在此之外增加了鋪敘和白描,適合一個“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但到了第二次革命的蘇軾手中,其豪放詞作則“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10〕“于柔情風月之外,舉凡送別、閑適、壯志、旅懷、農(nóng)事、悼亡諸類,均可入詞。”〔11〕抒情、議論、敘事、狀物,無一不可。這篇《與鮮于子駿書》說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就是描繪一個“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的壯闊射獵場面,“頗壯觀也”。因此歌者也不適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應(yīng)該是“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梢?在蘇軾的心目中,他新創(chuàng)的豪放詞風格應(yīng)該是視野廣闊,氣象恢弘雄放,底氣則是“壯”。蘇軾豪放詞的這種風格也為當時的讀者所認同。據(jù)南宋俞文豹《吹劍錄全編》載:“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瘱|坡為之絕倒?!薄?2〕

    詞在當時是“艷科”,適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位幕僚說蘇軾的豪放詞則宜關(guān)西大漢,手拿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當然是對蘇軾豪放詞從題材到手法的揶揄。但蘇軾卻“為之絕倒”,非常認可。認為這位幕僚對他的豪放詞與流行的婉約詞的區(qū)別,說到了點子上。

    當然,蘇軾豪放詞的內(nèi)涵并不止于視野廣闊,氣象恢弘雄放。蘇軾本人對此亦有補充,他在《書吳道子畫后》中還強調(diào):“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薄?3〕他認為,“豪放”的內(nèi)涵所產(chǎn)生的“新意”不僅是題材的拓展和手法的多樣,還應(yīng)該有“妙理”。所謂“妙理”應(yīng)該是深邃的理性思考,就像他在《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表達的那樣:“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這也是豪放詞應(yīng)有的內(nèi)涵。

    蘇軾認為豪放詞還應(yīng)該有一個內(nèi)涵,那就是在表達方式上無論是夸張還是狂放,都應(yīng)該出自內(nèi)心,無拘無束,自然而然。他在《答謝民師書》中認為作品應(yīng)該“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14〕還進一步說“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在《文說》中又說自己的文章“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薄?5〕

    根據(jù)上述對豪放詞尤其是蘇軾本人對豪放詞的定義,蘇軾詞作中豪放詞并不多,包括一些闡發(fā)哲理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乃至“以健筆寫柔情”的花間風月之作,如《蝶戀花·春景》“花褪殘紅青杏小”等在內(nèi),共50多首,這在其340多首詞作總數(shù)中僅占七分之一左右,其大部分還是婉約詞作,其中直接或間接涉及歌妓的風月之作就有180首之多。所以我們可以稱贊蘇軾是豪放詞的開創(chuàng)者,但并不意味著他就是一位豪放詞人。如果我們將這50多首豪放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排列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包括其發(fā)軔之作和絕大多數(shù)豪放詞代表之作皆在熙寧七年(1074)前后和元豐四年(1081)前后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上,約占蘇軾豪放詞作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而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又都和宋與西夏的戰(zhàn)爭尤其是熙寧六年(1073)“熙河大捷”和元豐四年靈州、永樂慘敗密切關(guān)聯(lián)。先說熙寧六年“熙河大捷”對蘇軾豪放詞的產(chǎn)生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

    蘇軾生活的時代,北宋的主要外患,一是北方的遼,另一就是西北的西夏。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十二月,北宋與遼在經(jīng)過二十五年的戰(zhàn)爭后締結(jié)盟約“澶淵之盟”。宋、遼約為兄弟之國,宋每年送給遼銀10萬兩、絹20萬匹,宋、遼以白溝河為邊界。此后宋、遼百年間不再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禮尚往來,通使殷勤,雙方互使共達380次之多,遼邊地發(fā)生饑荒,宋朝也會派人在邊境賑濟,宋真宗崩逝消息傳來,遼圣宗“集蕃漢大臣舉哀,后妃以下皆為沾涕?!薄?6〕但與西夏的軍事沖突卻接連不斷。自仁宗寶元元年(1038)元昊建立大夏國以后,夏就成為宋朝西北一帶主要邊患。據(jù)史載:在1040年至1042年這三年中,北宋與西夏接連發(fā)生三次大戰(zhàn),皆以北宋慘敗乃至全軍覆沒而告終。三年之內(nèi)三次慘敗,于是只好講和。慶歷四年(1044),北宋與西夏達成協(xié)議,宋朝只好承認元昊自立的大夏國,冊封元昊為夏國國主,每年“賜”夏國絹13萬匹、茶2萬斤、白銀5萬兩。宋、夏戰(zhàn)爭中雙方所擄掠的將校、士兵、民戶不再歸還對方,史稱“慶歷和議”。

    這種屢戰(zhàn)屢敗的局面,直到神宗熙寧初年王韶的出現(xiàn)才得到改觀。王韶,嘉祐二年(1057)進士。為人足智多謀,富于韜略。熙寧元年(1068)上《平戎策》,提出“收復(fù)河湟,招撫羌族,孤立西夏”的方略,〔17〕由于《平戎策》既正確分析了熙河地區(qū)吐蕃勢力的狀況,又提出了北宋統(tǒng)治者最急迫的西夏問題的解決策略,其目的與神宗、王安石等變法派“改易更革”的政治主張相一致,因此得到北宋朝廷的高度重視和采納,王韶被任命為秦鳳路經(jīng)略司機宜文字(相當于機要秘書)之職,主持開拓熙河之事務(wù)。后改任著作佐郎,仍提舉西北軍務(wù)。神宗志在收復(fù)河隴,于熙寧五年(1072)修筑古渭城,組建通遠軍,以王韶知軍事。王韶奉神宗之命經(jīng)營西河(今陜西東部沿黃河地區(qū))。王韶的戰(zhàn)略是“欲取西夏,當先復(fù)河湟(指黃河上游、湟水流域、大通河流域三角地區(qū),古稱‘三河間’)”,〔18〕避開正面戰(zhàn)場,繞道西夏的西南腹地湟州、西寧州一帶,從背后進襲。從當時的情況來看,王韶的這個方略是正確的。因為當時西夏兵力主要布置在以興慶府(西夏國都,今寧夏銀川市)為中心的三角地帶。元昊以七萬兵力守護興慶府,以五萬兵力鎮(zhèn)守東南的西平府,五萬兵力駐守西北的賀蘭山。而西南的河湟地區(qū)仍是被吐蕃、西羌等少數(shù)民族控制,元昊認為是個緩沖地帶,沒有重點設(shè)防。王韶避開東、北正面戰(zhàn)場,進襲河湟,正是抓住了對方的弱點。熙寧四年(1071)王韶成功招撫吐蕃俞龍珂部,俞龍珂“率所屬十二萬口內(nèi)附”,〔19〕宋神宗賜名包順,使其永鎮(zhèn)岷州(今甘肅岷縣),受此事影響,遠近大小蕃部紛紛歸附北宋,前后有二十余萬口,北宋由此所轄疆土拓展了一千二百里。通過對秦州蕃部的招撫,宋廷基本上控制了這里的局面。熙寧五年王韶在渭源堡(今甘肅渭源縣城)和乞神坪(今甘肅渭源西南)筑城,進兵至抹邦山,與吐蕃蒙羅角、抹耳和水巴等族對壘?!?0〕熙寧六年三月,王韶一舉攻克河州(治今甘肅臨夏市東北),王韶被擢升為樞密直學士。四月,攻占訶諾木藏城(今臨夏縣南)和香子城(今甘肅和政縣)。熙寧六年閏七月,攻占武勝軍,朝廷改武勝軍為鎮(zhèn)洮軍,遷王韶為右正言、集賢殿修撰;八月王韶率部穿越露骨山,南入洮州境內(nèi)。前后行軍五十四天,跋涉一萬八千里路,平定五州之地,招撫吐蕃諸部無數(shù)。自宕州臨江寨北達安鄉(xiāng)關(guān),幅員兩千里,斬獲不順蕃部一萬九千余人,招撫小大蕃族三十余萬口。包括熙、河、洮、岷、疊、宕六州之地全部收復(fù),恢復(fù)了安史之亂前由中原王朝控制這一地區(qū)的局面。這也是北宋王朝在結(jié)束十國割據(jù)局面之后,八十年來所取得的最大一次軍事勝利?!?1〕在開拓熙河的過程中,王韶采取招撫、征討、屯田、興商、辦學相結(jié)合的戰(zhàn)略方針,取得了“鑿空開邊”〔22〕的重大勝利。在此期間,他“用兵有機略”“每戰(zhàn)必捷”。十月,朝廷改鎮(zhèn)洮軍為熙州(今甘肅臨洮縣),并置熙河路。任命王韶以龍圖閣待制任熙州經(jīng)略安撫使,兼知熙州。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熙河戰(zhàn)役”。

    必須指出的是:王韶的被重用和軍事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與神宗皇帝的信任、正在主持變法圖強的王安石的支持,以及正在推行的“熙寧變法”所激起的國家朝氣密不可分,而且熙河大捷也與神宗和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互動。

    熙寧四年八月,宋神宗接受王韶《平戎策》,設(shè)立洮河安撫司,讓王韶負責招撫蕃人。對此,主持軍務(wù)的樞密使文彥博提出異議,建議謹慎行事:“如曩時西事,初不謂勞費如此,后乃旋生?!钡褡趫猿旨阂?反駁說,此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朝廷的策略未能得到有效落實:“西事本不令如此,后違本指,所以煩費。”〔23〕力挺王韶的王安石亦云:“如起兵,事則誠難保其無后患。若但和附戎狄,豈有勞費在后之理?”〔24〕王韶計劃的第一步——招安河洮地區(qū)的木征及其他蕃部。此事開始并不順利,木征不僅沒有如王氏設(shè)想的那樣投靠大宋、成為宋朝招撫蕃部的助手,反而對宋朝介入河湟事務(wù)極具戒心,極力抵制。他揚言,如果王韶不停止招撫蕃部,他將轉(zhuǎn)而聯(lián)合董氈對抗宋朝。消息傳至宋廷,文彥博擔心如果繼續(xù)招撫,將會爆發(fā)軍事沖突,“若木征果來,須與力爭,力爭則須興兵”。王安石仍然繼續(xù)支持王韶的行動,表示打仗也在所不惜。神宗亦附和云:“有天下國家,即用兵亦其常事?!薄?5〕“在王韶行軍的進程當中,王安石還不斷寫信給他,告訴他在戰(zhàn)爭中應(yīng)注意的一些策略,在精神上給予鼓勵,使他得以奮勇地依預(yù)定計劃行事。”〔26〕因此,熙河大捷后,“上解所服玉帶賜安石”,〔27〕表揚王安石知人善任、力排對此非難的眾議。

    熙河大捷消息傳來,舉國歡慶。王韶也因收復(fù)河湟這個重大勝利飽受譽揚、名聲大震,北宋政府“拜韶觀文殿學士、禮部侍郎。資政、觀文學士,非嘗執(zhí)政而除者,皆自韶始。官其兄弟及兩子,前后賜絹八千匹。未幾,召為樞密副使”,〔28〕并以“奇計、奇捷、奇賞”著稱,被戲稱為“三奇副使”。

    這個時段蘇軾的經(jīng)歷是:熙寧四年元月,時為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權(quán)開封府推官蘇軾因不滿王安石新法中的一些舉措,連續(xù)上書神宗皇帝表示反對,“荊公之黨不悅,……命御史知雜事誣告先生過失?!薄?9〕蘇軾為避禍,也像司馬光、歐陽修、尹洙等人一樣,請求外任。但蘇軾與司馬光等人不同的是,他并不反對改革,而是對改革中的用人路線和部分改革內(nèi)容如設(shè)置三司條例使、“青苗法”表示不滿。他在《上神宗皇帝書》中說,“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jīng)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chuàng)一司,號曰制置三司條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于內(nèi);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chuàng)法新奇,吏皆惶惑”;“青苗不許抑配”。批評改革派的用人路線,“專用果銳少年,務(wù)在急速集事,好利之黨,相師成風?!倍?再次上書神宗皇帝,再次批評改革派的用人路線,“今議者不察,……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30〕“臣愿陛下務(wù)崇道德而厚風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貪富強。”〔31〕

    但在對外政策,如對西夏的入侵,則與王安石、王韶相同,一直反對那種屈辱求和、茍且偷安的妥協(xié)政策,主張堅決抵抗。早在仁宗嘉祐六年(1061),蘇軾在制科考試所作的策論中就明確批判主政者的對外政策:“昔者大臣之議,不為長久之計,而用最下之策,是以歲出金繒數(shù)十百萬以資強虜。此其既往之咎,不可追之悔也?!薄?2〕他認為,宋朝要消彌邊患,除了堅決抵抗外別無他法:“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勢必至于戰(zhàn)。戰(zhàn)者,必然之勢也。不先于我,則先于彼;不出于西,則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33〕

    熙寧四年六月,朝廷任命蘇軾為杭州通判。蘇軾七月離開汴京南下赴任,經(jīng)過泗州(今安徽泗縣)、揚州、潤州(今鎮(zhèn)江市),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到達杭州任所。此時的蘇軾,心情是灰暗和孤獨的,又因為是“因言得禍”,他的表兄文與可告誡他此番去杭州不要再議論朝政了:“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庇谑?他便開始用詞來抒發(fā)此時情感,因為“詞言情”,善于表達曲折層深的內(nèi)心世界。一些學者認為,蘇軾詞的創(chuàng)作正是從赴杭州任上開始的。如晚清詞家朱孝臧首次為蘇軾詞編年,即是從宋神宗熙寧五年蘇軾三十七歲任杭州通判時開始。厥后,許多研究蘇軾詞的論著及文學史教材都沿用朱孝臧的編年。葉嘉瑩在《論蘇軾詞》一文中,還探討了蘇軾三十七歲才開始寫詞的原因。她認為,在此之前的蘇軾正是一位滿懷大志的青年,初應(yīng)貢舉,便獲高第,他所致力去撰寫的乃是關(guān)系國家治亂安危大計的《思治論》和為朝廷謀深慮遠的《策略》等,無暇措意于小詞的寫作,當他“以天下為己任”的意志受到打擊,出為杭州通判,才致力于小詞的寫作?!?4〕當然,也不止葉說的這個原因,蘇軾在此之前有過兩次丁憂,在丁憂時期是不適合寫歌詞的。其次,在熙寧四年以前,蘇軾有將近四年的時間是在朝廷供職,也不適合寫這種“娛賓遣興”的小詞。以下一些詞作可以證實這個判斷。

    熙寧四年十月,蘇軾經(jīng)過泗州,寫下《如夢令·題淮山樓》:

    城上層樓疊巘,城下清淮古汴。舉手揖吳云,人與暮天俱遠?;陻?魂斷,后夜松江月滿。

    淮山樓,在泗州治所臨淮(其故城在今江蘇汴洪東南,盱眙對岸,清康熙年間被洪水淹沒,陷入洪澤湖)城內(nèi),亦稱都梁臺。詩人一生多次經(jīng)過泗州。第一次是英宗治平四年(1067),詩人兄弟護父喪沿水路歸蜀,南行過泗州遇大風受阻,詩人聽從舟子勸告,去向僧伽塔祈禱于風神,果然“香火未收旗腳轉(zhuǎn)”,變了順風,得以順利前進。第三次是元豐二年(1079)三月,時作者奉命移知湖州,經(jīng)過泗州,求順風不遂,轉(zhuǎn)而批判鬼神之事虛妄,寫有七古《泗州僧伽塔》記其事。這前后兩次皆是詩作,這一次卻是詞,也不是記其事,而是抒發(fā)“魂斷”“暮天”的悵惘之情。應(yīng)當說,此時蘇軾的心情是很沮喪孤獨的,也更適合常用來抒情的詞這種狹深文體。

    蘇軾在此后不久,從泗州經(jīng)淮河由瓜洲渡長江到達京口(今鎮(zhèn)江市)寫的《醉落魄·離京口作》表達的是同樣的情感:

    輕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fā)。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jié)。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

    但到了杭州后,面對著“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山水,同僚和友人的宴飲唱和,尤其是前后兩任主官的善待和照顧,蘇軾的心情好了許多,逐漸恢復(fù)了對生活的信心,他一直沒有改變對自己才華的自持,為國盡忠的志向也再次抬頭,此時仍然在寫“小詞”,但題材卻有所拓展,“于柔情風月之外,舉凡送別、閑適、壯志、旅懷、風景、懷古、詠物、農(nóng)事、唱和均可入詞?!憋L格也“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恢弘雄放,體現(xiàn)一種豪放灑脫的“壯”。如這首《沁園春·孤館燈青》: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尊前。

    蘇軾與其弟蘇轍兄弟情深,其任杭州通判期間,熙寧六年蘇轍也因反對變法被外放到齊州(今濟南市)任掌書記。為接近親人,蘇軾向朝廷請求到密州任職,得準改任密州知州,熙寧七年起程赴密州。這首詞便作于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詞人將自己和蘇轍比作晉代才子陸機兄弟,跟他們一樣有才華:“筆頭千字,胸中萬卷?!庇欣硐雺阎?“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弊约航耠m遭打擊,仍不改初衷,能放得下、拿得起,進退自由:“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要弟弟保護好自己,以待來年:“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

    蘇軾在杭時,前后兩任主官都與他交誼甚厚:陳襄比蘇軾大二十歲,對蘇軾才華非常賞識,是忘年交。楊元素是他眉州同鄉(xiāng),唱和更多。如蘇軾寫給楊元素有兩首詞:《勸金船·無情流水多情客》和《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一首和詞)。其中第一首寫道:

    無情流水多情客,勸我如曾識。杯行到手休辭卻,這公道難得。曲水池上,小字更書年月。還對茂林修竹,似永和節(jié)。纖纖素手如霜雪,笑把秋花插。尊前莫怪歌聲咽,又還是輕別。此去翱翔,遍賞玉堂金闕。欲問再來何歲,應(yīng)有華發(fā)。

    熙寧七年,杭州知州楊繪(字元素)調(diào)遷為翰林學士,自己也將調(diào)往密州任太守。詞中將自己與楊元素的相處比作蘭亭雅集:“茂林修竹,似永和節(jié)。”對楊元素調(diào)遷回京表示祝賀:“此去翱翔,遍賞玉堂金闕?!痹~中雖有離別的傷感,但已無初來杭時的郁悶和孤單。詞風開朗大度,也有別于婉約詞派的“自古多情傷離別”。

    此時寫的詠物懷古詞《行香子·過七里瀨》、交誼送別詞《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題材、風格也類此。據(jù)統(tǒng)計,蘇軾在杭州和密州的豪放詞作多達22首,幾乎占其全部豪放詞作的一半。其豪放風格的產(chǎn)生除上述原因外與王韶的“熙河大捷”關(guān)系極大。

    當熙河大捷消息傳來后,舉國歡慶之際,產(chǎn)生不少歡慶這一重大勝利的詩詞包括對王韶的謳歌,如在西北邊塞長期抵御西夏入侵的老將蔡挺有首《喜遷鶯》,就是描述大戰(zhàn)之后“熙河路”的太平景象,和自己一生戍邊的感受:

    霜天清曉,望紫塞古壘,寒云衰草,汗馬嘶風,邊鴻翻月,垅上鐵衣寒早。劍歌騎曲悲壯,盡道君恩難報。塞垣樂,盡雙鞍錦帶,山西年少。談笑。刁斗靜。烽火一把,常送平安耗。圣主憂邊,威靈遐布,驕虜且寬天討。歲華向晚愁思,誰念玉關(guān)人老。太平也,且歡娛,不惜金尊頻倒?!?5〕

    蔡挺(1014—1079),字子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景祐元年(1034)進士,官至直龍圖閣。曾知慶州,屢拒西夏犯邊。宋神宗即位,遷天章閣待制,知渭州,治軍有方。元豐二年卒,年六十六,謚“敏肅”。〔36〕魏泰《東軒筆錄》稱其詞“盛傳都下”?!?7〕

    還有晁端禮《鷓鴣天》,直接提到西羌戰(zhàn)事,大、小蕃部紛紛歸附和勝利之后的太平景象:

    八彩眉開喜色新。邊陲來奏捷書頻。百蠻洞穴皆王土,萬里戎羌盡漢臣。丹轉(zhuǎn)轂,錦拖紳。充庭列貢集珠珍。宮花御柳年年好,萬歲聲中過一春。〔38〕

    晁端禮(1046—1113),字次膺,澶州清豐(今屬河南濮陽)人。宋神宗熙寧六年登進士第,曾歷單州主簿,瀛州防御推官,知州平恩縣,官滿授泰寧軍節(jié)度推官,又遷知大名府莘縣事,也是一位西北邊防的軍事、行政主官。

    這一勝利也直接導(dǎo)致蘇軾豪放詞的產(chǎn)生,并將其推入創(chuàng)作高峰。檢索一下《東坡樂府》,他在熙寧七年前后相關(guān)的豪放詞作有:

    熙寧六年:《瑞鷓鴣·觀潮》;

    熙寧七年:《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南鄉(xiāng)子·梅花詞和楊元素》《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沁園春·孤館燈青》《滿江紅·天豈無情》《鵲橋仙·七夕》《陽關(guān)曲》(三首)、《浣溪沙·縹緲危樓紫翠間》《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醉落魄·離京口作》《行香子·攜手江村》《蝶戀花·雨過春容清更麗》《卜算子·蜀客到江南》《更漏子·水涵空》《如夢令·題淮山樓》《浣溪沙·霜鬢真堪插拒霜》;

    熙寧八年:《減字木蘭花·送趙令》《江城子·密州出獵》《望江南·超然臺作》;

    熙寧九年:《河滿子·湖州作寄益守馮當世》《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

    其中作于熙河大捷后熙寧七年、八年的豪放詞有22首之多,占蘇軾豪放詞作近半。而且這個時段也是蘇軾豪放詞的發(fā)軔期。

    其中熙寧七年的豪放詞作《陽關(guān)曲·軍中》就直接提到熙河戰(zhàn)役和斬“契丹首”: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臺南舊戰(zhàn)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xiāng)。〔39〕

    此為熙寧七年蘇軾由杭州通判調(diào)任密州太守途經(jīng)徐州時作。戲馬臺在徐州城南一里許的南山上,西楚霸王項羽定都彭城(今徐州)后,于此構(gòu)筑高臺,以觀戲馬,故名戲馬臺。受降城亦稱三受降城,為漢武帝接受匈奴貴族投降而建,皆筑于北緯40°線以北的河套北岸及漠南草原。唐朝的三受降城體系則是控制后突厥的軍事重鎮(zhèn)。蘇軾在詞中由楚漢相爭時的戲馬臺所觸發(fā),聯(lián)想到漢唐時代接受匈奴投降的受降城,以此來比喻北宋政府在熙河大捷后設(shè)置熙州和河州兩府與“熙河路”。也表達自己的軍事主張:應(yīng)該繼續(xù)挺進,直搗西夏老巢——“取契丹首”,徹底解決西北邊患。

    如此愿望,在蘇軾密州任上的第二年寫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得到更加充分的表現(xiàn):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熙寧八年(1075)十月,他作為太守率眾到常山祈雨,歸途中與同僚會獵于鐵溝。詞的上闋描繪的就是萬馬奔騰、弓矢交加的景象,形成一種飛動的氣勢,充分體現(xiàn)了蘇軾豪放詞“豪壯”的特色。下闋轉(zhuǎn)入抒情和詠志。其中提到的馮唐故事見《漢書·馮唐傳》:漢文帝時,云中(今內(nèi)蒙古托克托東北)太守魏尚鎮(zhèn)守邊陲,防御匈奴,作戰(zhàn)有功。因上報朝廷的殺敵數(shù)字與實際不符,只差六顆頭顱,被削職查辦。郎中署長馮唐認為對魏尚的處理不當,當面向皇上直諫,文帝醒悟,派馮唐手持符節(jié)去云中赦免魏尚,恢復(fù)了他云中太守之官。魏尚復(fù)任后,努力整頓云中郡的軍事,讓匈奴人忌憚不已。蘇軾在此引用馮唐“持節(jié)云中”之典,意圖很明確:自己何日也能像魏尚一樣被赦免,去云中作戰(zhàn)。至于作戰(zhàn)的對象詞的結(jié)尾已經(jīng)道破:“西北望,射天狼?!痹诠糯窍鄬W中,“天狼星”又稱“狼一星”是作為外族首領(lǐng)的代稱?!冻o·九歌·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王逸注:“天狼,星名,以喻貪殘?!薄稌x書·天文志》:“狼一星在東井東南,為野將,主侵掠。”〔40〕蘇軾要“西北望,射天狼”,詞意很明確,就是希望能像王韶一樣去剿滅強敵西夏,因為西夏就在西北。甚至要完成王韶未竟之功:“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xiāng)。”其實,從天文學知識的角度來說,天狼星并不在西北而恰恰相反在東南,所以洪興祖在《楚辭補注》中特別標明“狼一星在東井東南”,就是屈原在《九歌》中也只是說“舉長矢兮射天狼”。蘇軾為何要改變方位,說成是“西北望,射天狼”?就是為了強調(diào)要親身參加剿滅西北邊患,“取契丹首”這一創(chuàng)作目的。這一目的,在同時寫的同題材詩《祭常山回小獵》中說得更為明確:

    青蓋前頭點皂旗,黃茅岡下出長圍。

    弄風驕馬跑空立,趁兔蒼鷹掠地飛。

    回望白云生翠巘,歸來紅葉滿征衣。

    圣明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41〕

    其結(jié)構(gòu)也與《江城子·密州出獵》相同,前六句敘述圍獵的情景,比詞《江城子》具體,只是氣勢不如詞;最后兩句道破題旨:希望朝廷起用自己,去西北邊塞討伐西夏元昊,為國建立功勛。其中,“西涼簿”即西涼主簿,這里代指晉朝名將謝艾。謝艾,官西涼主簿,本書生,善用兵,勝仗無數(shù)?!鞍子稹?即“羽扇”,亦可指代軍中主帥用的指揮旗。說自己雖是書生,也能揮白羽扇退敵,這和之后在黃州寫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形容周瑜“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是同一種修辭方式。與此同時還有一首《和梅戶曹會獵鐵溝》詩,開頭兩句說:“山西從古說三明,誰信儒冠也捍城?!薄叭鳌?用《后漢書·皇甫張段列傳》之典:段颎,字紀明,初與皇甫威明、張然明并知名顯達,京師稱為“涼州三明”,皆在抵抗外辱中建立功勛。作者以“三明”自比,也是表示自己雖然是一介書生,也可以為國戍邊,建立功勛。與《祭常山回小獵》的結(jié)句用意相同。由此可見,這首豪放詞代表作的產(chǎn)生,與政府的西北用兵尤其是王韶的熙河大捷密切關(guān)聯(lián)。

    二、“永樂之敗”促使蘇軾詞風由豪放雄壯向清壯深沉、多內(nèi)心反省轉(zhuǎn)變

    下面再說說蘇軾豪放詞創(chuàng)作高峰的另一個時間節(jié)點:元豐四年黃州之貶。如果說熙寧七年前后是蘇軾豪放詞風的形成和第一個高峰期,其特點是豪壯外放,如天風海雨動地而來,那么元豐四年黃州之貶后的豪放詞則是清雄曠達、悲壯深沉,更多帶有理性的思考和生命本體意義的思索,顯示出一種超然獨立的人格特征。當然,都離不開豪放詞的基本特質(zhì)“壯”。其形成原因同樣與西北戰(zhàn)事,具體來說是靈州、永樂之敗和蘇軾本人當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此時的蘇軾在人生道路上也在經(jīng)歷一場巨變:元豐三年(1080),蘇軾正在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貶所任上。在此之前的元豐二年,四十三歲的蘇軾調(diào)任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即給皇上寫了一封《湖州謝上表》,這本是例行公事,但蘇軾語帶牢騷埋怨,挖苦正在得勢的朝廷新黨,說自己“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這些話被新黨抓了小辮子,說他是“愚弄朝廷,妄自尊大”“銜怨懷怒”“指斥乘輿”“包藏禍心”?!?2〕于是,朝廷震怒,于七月二十八日下令將其“鎖拿進京”,〔43〕受牽連者達數(shù)十人。新黨章惇等欲置蘇軾于死地,但救援活動也在朝野同時展開,不但與蘇軾政見相同的許多元老紛紛上書,連一些變法派的有識之士也勸諫神宗不要殺蘇軾。王安石當時退休金陵,也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44〕在大家的努力下,這場詩案就因王安石“一言而決”,蘇軾得到從輕發(fā)落,元豐三年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受當?shù)毓賳T監(jiān)視。一直到元豐七年(1084)“量移汝州”,在黃州前后生活了五年時間。

    蘇軾在黃州,生活上雖異常困苦窘迫,但精神生活卻異常豐富活躍。他在開荒種稻之時就開始想象著稻子的抽穗、結(jié)實,想象著月下看稻穗的美景、秋來稻入筐的踏實,想象著自己面對豐收的喜悅;他與同情他遭遇的官員,前來看望他的昔日弟子、朋友,到黃州來開飯店的家鄉(xiāng)商人飲酒敘舊,甚至在中秋月夜與友人整夜在大江上游玩,然后“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他早年有過批評佛、老的言論,但經(jīng)過黃州之貶的政治挫折尤其是經(jīng)過深刻的自我反省,開始向佛、老靠近。他貶居黃州時,“惟佛經(jīng)以遁日”,“常到安國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黃州安國寺記》)他與僧人參寥子、定慧院長老等交往,與佛印的友誼更為人樂道。他學道術(shù),作為健身強體御病之法,發(fā)明“靜功養(yǎng)生七法”,并有體悟:“無事此靜坐,一日是二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司命宮楊道士息軒》)此時的蘇軾,思想和眼界大大開闊,使他走向兼容佛、道的宏通一途,認為“儒、釋不謀而同”。(《南華長老題名記》)而莊子對儒學“陽擠而陰助之”,(《莊子祠堂記》)并把自己對佛老的體悟?qū)懺凇饵S州安國寺記》《鹽官大悲閣記》《南華長老題名記》《莊子祠堂記》之中,并化用到自己的詩賦中。如著名的《前赤壁賦》中的“水月之喻”就是化用六朝僧人肇所作《肇論》中詞人“羽化而登仙”的愿望。雖然他融通三教,但儒學的出仕、從政仍是他的主導(dǎo)思想,經(jīng)世濟民、致君堯舜的積極入世精神仍是他的理想抱負和主導(dǎo)思想。他學道,卻反對道學家的空談性命;他敬佛,同樣不贊成“釋者的無心、無言、無為”,(《鹽官大悲閣記》)認為這是“為大以欺佛”。(《鹽官大悲閣記》)

    黃州五年也是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詩人一生存詩2700多首、4000多篇文、300多首詞,黃州期間分別是200首詩、500篇文、80首詞。尤其是豪放詞約25首,約占蘇軾豪放詞作的一半,計開列如下:

    元豐三年:《無愁可解·光景百年》《賀新郎·乳燕飛華屋》《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元豐四年:《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元豐五年:《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滿江紅·江漢西來》《滿庭芳·蝸角虛名》《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哨遍·為米折腰》《念奴嬌·中秋》;

    元豐六年:《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

    元豐七年:《滿庭芳·三十三年》《滿庭芳·歸去來兮》《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浣溪沙·自適》《浣溪沙·寓意》《臨江仙·詩句端來磨我鈍》《臨江仙·夜到揚州席上作》《減字木蘭花·回風落景》《江城子·墨云拖雨過西樓》。

    這二十多首豪放詞,又多集中在元豐五年(1082)和元豐七年。其原因固然與自己來黃的處境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是西北戰(zhàn)事,尤其是與靈州、永樂之敗對他的沖擊有關(guān)。

    到了元豐五年,蘇軾來黃已近三年,生活基本上安定了下來,與繼任的太守徐君猷關(guān)系很好。元豐七年,朝廷已準備開恩,第二年三月神宗去世,四月一日蘇軾便接到“量移汝州”的赦令,朝廷對蘇軾的管束已經(jīng)放松。

    西北對西夏的用兵,在熙寧六年的熙河大捷后,軍事態(tài)勢開始發(fā)生變化:鬼章大敗宋軍于踏白城(今甘肅積石山),王韶的副手景思立戰(zhàn)歿;木征圍攻岷山,宋廷為之大震,情況一度相當危急,剛剛到手的熙河之地又有失守的危險。于是朝廷又急調(diào)已升任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的王韶回熙河平亂。王韶回師熙河,繞到踏白城后,焚毀吐蕃八千帳,斬首七千余級,木征走投無路,只好歸降。但隨著改革派的失利,王韶的地位也不保。熙寧九年(1076),王安石受到保守派和改革派的內(nèi)外攻訐,加上長子王雱病故,灰心至極,再三請求罷相。后于十月罷相,出判江寧府。此時失去王安石保護和支持的王韶就處于孤危地位,在經(jīng)營熙河屯田方面又受到當?shù)氐慕?jīng)略使李師中、接替李師中擔任經(jīng)略使的竇舜卿、派去調(diào)查此事的李若愚、大將郭逵等人的連續(xù)攻擊。失去王安石保護的王韶仍一如既往口不擇言批評邊政,并提出要隱退:“舉事之初,我據(jù)理力爭,想節(jié)用民力,節(jié)省財政開支,但各位官員都不愿聽,以至于拿熙河之事來指責我。我本來的意思是不想使朝廷受到損失而可以到伊吾盧甘,所以最初就不想將熙河作路,河、岷作州?,F(xiàn)在我與大家的意見不同,如果還不引退,一定不會為大家容納?!薄?5〕王韶將屢用兵事、勞力費財?shù)腻e誤歸于朝廷,神宗當然很不高興,所以將他貶去知洪州。又因在謝恩表上頗多怨言,又被降職知鄂州。元豐四年,因生毒瘡疽而死,時年五十二歲。朝廷贈為金紫光祿大夫,謚號曰“襄敏”。〔46〕

    改革失利后,西北前線的軍事態(tài)勢也出現(xiàn)反轉(zhuǎn)。但年輕氣盛的神宗不知形勢已變,仍要對西夏用兵。元豐四年,下令李憲、種諤等五帥分五路伐夏。開始時,宋軍還差強人意:九月,李憲攻陷蘭州;十月,種諤收復(fù)米脂;高遵裕受降西夏清遠軍;劉昌祚擊敗蓮乞埋大軍。但時間一久,這種作戰(zhàn)方略的弊端就暴露出來:五路大軍無統(tǒng)一節(jié)制,各自為政又各自為爭功而互相拆臺。與此同時,西夏主政的梁太后卻在大軍壓境之時聽從一位老將的建議,堅壁清野,縱敵深入,把精兵聚集在興、靈二州。先調(diào)十二監(jiān)軍司十萬精兵駐守在興州要害之地,又派輕騎抄宋軍后路,切斷宋軍糧食供應(yīng)。種諤、王正中部都因斷糧而潰退。高遵裕部則被西夏決開的黃河水淹沒、凍死無數(shù),大敗而退。于是西夏反敗為勝,由守轉(zhuǎn)攻。元豐六年(1083),攻陷徐禧等倉促筑起的永樂城,守將徐禧戰(zhàn)死,宋士卒、民夫損失近二十萬。王韶苦心經(jīng)營五年之久取得的軍事進展又付之東流。宋在戰(zhàn)事失利的情形下只好議和,貢銀納絹如故。

    如前所述,蘇軾一生未離過仕途,始終貫注著正視現(xiàn)實、關(guān)注國計民生的積極入世精神。在黃州,他雖然是個“不準簽署公事”并在監(jiān)管之中的通判,但“少壯欲及物,老閑余此心”,(《次韻定慧欽長老》)關(guān)心現(xiàn)實政治的入世情懷始終未減。此時,對西夏用兵當然是他思考的主要問題之一:為何王韶經(jīng)營河湟能取得如此成功?王韶去后為何又得而復(fù)失,屢戰(zhàn)屢敗?其中的關(guān)鍵何在?寫于元豐五年,李憲、種諤等五帥靈州之敗后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即是表達他對此的思考和批評,只是在嚴酷的政治打擊和友人的勸告下,變得比較隱晦,多用比喻和懷古的方式表達罷了。這個看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點:一是戰(zhàn)勝強敵的前提是決策正確。西北戰(zhàn)事的失敗主要是朝廷決策失當:五路大軍無統(tǒng)一節(jié)制,各自為政又為各自爭功而互相拆臺。與此相反,西夏主政的梁太后卻在大軍壓境之際采取堅壁清野,縱敵深入的正確決策。詩人這一觀點是通過周瑜這個形象來委婉表達的。他“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其中“羽扇綸巾”四字,摹寫出周瑜的風流儒雅之態(tài)。強調(diào)這位年輕的軍事統(tǒng)帥在大兵壓境的強敵面前仍然氣定神閑,暗示他對指揮這場戰(zhàn)爭早已成竹在胸;而“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則以十分輕松的筆調(diào),贊揚周瑜赤壁大戰(zhàn)中取得的輝煌勝利,有力地襯托出周瑜儒雅瀟灑的英姿和指揮若定的氣度。相形之下,宋王朝在對西夏用兵中卻失于計算,舉措失度。作者通過這兩句描敘在贊揚什么,指責什么,自在不言之中了。二是上下同心,君臣互信。讀過陳壽《三國志》的都知道,周瑜之所以以三萬士卒戰(zhàn)勝二十多萬人馬的強曹,除了本人的杰出軍事才華外,與吳主孫權(quán)的信任與重用,友軍諸葛亮等通力合作,同僚魯肅等多方維護,部下黃蓋等效死聽命分不開的。熟悉這段歷史的蘇軾聯(lián)系到對西夏用兵的慘敗,感慨尤深:“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詞人通過“一時多少豪杰”,高度集中地概括了赤壁之戰(zhàn)時孫劉聯(lián)軍方面的人才薈萃,戰(zhàn)將如云;相形之下,宋王朝用兵西北,神宗卻將唯一的干將王韶罷免,讓他赍志以歿。受到任用的五路統(tǒng)帥不但無統(tǒng)一節(jié)制各自為政,又為爭功而互相拆臺。中了西夏縱敵深入的圈套,還長驅(qū)直入自以為所向披靡,結(jié)果糧食斷絕被對方徹底擊潰。蘇軾對著滔滔的江水自然要生無窮感慨了。〔47〕

    當然,以上議論更有作者此時此地的生活感受:蘇軾在黃州,“責以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這實際上是受地方官監(jiān)管的政治犯的別稱。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監(jiān)視。據(jù)說當時蘇軾醉后寫了一首小詞《臨江仙》,其中有幾句抒發(fā)人生感慨:“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48〕據(jù)宋人葉夢得的筆記《避暑錄話》記載:“(有人見此詩后傳說蘇軾已)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太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醒也。”〔49〕可見,蘇軾確實是在地方官的監(jiān)管之下。這種情懷作為全詞的基調(diào)一直貫穿始終。所以,當詞人描述年輕的周郎在赤壁指揮若定取得輝煌戰(zhàn)果,正感奮不已、興高采烈之際,轉(zhuǎn)而又“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掉入傷感的現(xiàn)實冰水之中。道出這一切盛事都已成為歷史,面對現(xiàn)實,自己只不過是“多情”而已。這個“多情”,指的就是對國事的關(guān)心和現(xiàn)實的無奈,當然也包括作者身不由己、報國無門的悲憤和傷感。而“早生華發(fā)”亦應(yīng)當是對國事的憂慮、對自身不平遭遇的憤懣而導(dǎo)致的。詞人此時才四十四歲,所以強調(diào)是“早生華發(fā)”。當然這個強調(diào)也不僅是自身年齡上的強調(diào),更是將自己與周瑜在赤壁建立功勛暗暗進行對比。周瑜受到吳主孫權(quán)的高度信任,任大都督時才三十四歲,結(jié)果一戰(zhàn)而勝強曹,奠定三國鼎立局面。詞人為了強調(diào)周瑜的年輕,特地加了句“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而自己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早就想“西北望,射天狼”,早就想“圣朝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結(jié)果呢,不但壯志不能實現(xiàn),反而因為國分憂、積極進言,被貶到黃州,不但平生之愿成為泡影,而且受到“監(jiān)管”,失去人身自由。相比之下,更加沮喪和憤懣萬分。南宋有位頗似蘇軾風格的詞人張孝祥,也是因為主張抗戰(zhàn)被迫從中央樞要解職,曾經(jīng)寫過一首亦頗似《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懷古詞《水調(diào)歌頭·和龐佑父》,其中寫道:“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yè)故優(yōu)游。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彼煌氖?張孝祥在詞中將自己與周瑜和謝玄對比,直接抒發(fā)自己壯志成空、遭人誣陷的憤懣和傷感,而蘇詞只是暗暗流露愁情而已!

    既然作者當時的政治遭遇和生活環(huán)境如此,為國效勞不成,被貶黃州處于被“監(jiān)管”的窘境,那么如何解脫呢?詞人在詞的結(jié)尾處深沉地來了個蕭疏冷落之筆:“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以蕭疏冷落之筆消解如火肝腸!這與他同時期寫的《赤壁賦》的結(jié)尾部分所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出于同一種思考,用的是同一種手法,皆是“故作解脫之語”。因為蘇軾憂國之心、報國之志是無法消彌的,壯志一天不實現(xiàn),國事一天不轉(zhuǎn)安,蘇軾的慷慨悲歌就一天不會停歇,這就是詞人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所要抒發(fā)的第二種感慨。

    如果將元豐五年寫的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與熙寧八年寫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雖都是豪放詞,但風格明顯不同。雖都立足一個“壯”字,但《念奴嬌·赤壁懷古》是清剛、悲壯,《江城子·密州出獵》則是雄壯、奔放;后者引古喻今,是正喻,以魏尚自比,表達自己要親赴西北戰(zhàn)場“射天狼”的壯志;前者雖也引古人,但屬反喻。以周瑜和孫權(quán)君臣互相信任和支持帶來赤壁大捷,反襯神宗對王韶的罷黜造成的“永樂之敗”,并暗示自己的滿腔忠誠也遭到被貶的命運。另外,此時也多了自省和佛老情思這類人生觀的變化,這倒是和同期的前后《赤壁賦》相一致。

    蘇軾豪放詞在此階段已由前期的橫放杰出,雄邁豪放,如怒龍挾雨騰躍霄漢,變?yōu)楸瘔选⑸畛?多人生的反省和佛老的思辨,如元豐四年在定慧院居住時寫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詞編年校注》將此詞斷為元豐四年,不確。因為此詞還有個副標題:“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元豐四年,太守已將廢棄的水上驛站臨皋亭分給蘇軾居住,所以此詞只能是元豐三年初到黃州寄居在定慧院時所作。詞人借月夜孤鴻這一形象寄托了自己政治失意、心情寂寞孤獨的情思,表達了詞人孤高自許、苦悶彷徨又不肯隨人俯仰的政治態(tài)度。其中的“有恨無人省”應(yīng)該是包括自己遭遇在內(nèi)的“家國之恨”。在表達方式上,上片狀孤鴻之形態(tài),下片抒孤鴻之情思,名為寫鴻,實則寫己,物我合一,形神兼?zhèn)?空靈流走,含蓄蘊藉。他的門人黃庭堅評價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50〕這種空靈流走、含蓄蘊藉的豪放風格,明顯不同于其熙寧年間的詞作。還有一首前面提到的《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這首詞的下闕寫道: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詞人又一次提到“恨”。這個“恨”恐怕不僅僅是身被監(jiān)管、不得自由之恨,更主要的是在抒發(fā)道家情思。因為這兩句都是在化用《莊子》中的句子:“長恨此身非我有”是化用《莊子·知北游》“汝生非汝有也”句;“何時忘卻營營”則是化用《莊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本是說一個人的形體精神是天地自然所賦予,此身非人所自有,為人當守本分,保其生機,不要因世事多變而思慮百端,隨其周旋忙碌。結(ji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是蘇軾直接道出的人生歸趨。當然,詞人并沒有歸隱而去,上面提到的負責監(jiān)管的太守也只是空緊張一場。這也就是前面說過的,蘇軾一生未離過仕途,始終貫注著正視現(xiàn)實、關(guān)注國計民生的積極入世精神。類似的道家情思,在其同期詞作《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以及《后赤壁賦》中皆有表現(xiàn)。《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的下闋:“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痹诘兰仪樗贾懈袥_決一切的浩然之氣。就像金代詩人元好問指出的那樣:“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薄?1〕

    到了元豐七年,詞人對國事尤其是西北戰(zhàn)事徹底絕望了。就在之前的元豐六年八月,徐禧等倉促筑起的永樂城被西夏攻陷,守將徐禧戰(zhàn)死,“死者將校數(shù)百人,士卒、役夫二十余萬,輜重損失尤重?!薄?2〕據(jù)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就在“永樂之敗”八個月后的元豐七年四月,蘇軾接到朝廷任命,由黃州“量移汝州”。汝州雖然離京都較近,雖是開恩,但仍是“不得簽署公事”的團練副使身份,“永樂之敗”更讓他沮喪、失望。詞人此時寫有兩首《浣溪沙》。第一首曰《浣溪沙·自適》:

    傾蓋相逢勝白頭。故山空復(fù)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菟裘。賣劍買牛吾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愿為辭社宴春秋。

    詞人面對友人公開表白要歸隱回鄉(xiāng)、安度晚年,其中“夢松楸”“辭社宴春秋”皆是此意,詞中引用蘇秦落魄回鄉(xiāng)“塵暗舊貂裘”更是暗示被貶五年的處境。其中“賣劍買?!币坏涑鲎浴稘h書·龔遂傳》:“民有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櫝?!薄?3〕詞人對戰(zhàn)事的灰心絕望更可從中體現(xiàn),再沒有當年“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氣,而是“賣劍買牛吾欲老”了。這與陸游晚年的嘆息“惟有躬耕差可為,賣劍買牛悔不早”(《貧甚作短歌排悶》)用意相同。

    作此詞之后,詞人余意未盡,又再和了一首《浣溪沙·寓意》:

    炙手無人傍屋頭,蕭蕭晚雨脫梧楸。誰憐季子敝貂裘。顧我已無當世望,似君須向古人求。歲寒松柏肯驚秋。

    前一首的副標題叫“自適”,點明自己的歸趨,這一首叫“寓意”,干脆敞開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炙手無人傍屋頭”是說權(quán)貴與自己斷絕往來的政治上孤單處境;“誰憐季子敝貂裘”是用蘇秦說秦王不成,“黑貂之裘敝”狼狽還鄉(xiāng)之典,來比喻自己遭受貶謫后急欲還鄉(xiāng)之情。“顧我已無當世望,似君須向古人求”,上句正面道出自己對世事和政局的絕望,下句大概包括像“遙想公瑾當年”這類思古之情。結(jié)句一如既往,表達自己的松柏本性,不愿隨人俯仰的倔強性格。

    詞人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據(jù)《東坡先生年譜》,這年四月〔54〕詞人從黃州出發(fā),沿水路到達泗州,在此向朝廷奏上《乞常州居住表》,表中說自己無法再去汝州赴任,原因是:

    祿廩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重病,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泗州,而貲用罄竭,去汝尚遠,難于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與其強顏忍恥,干求于眾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于君父?!?5〕

    另一個原因是:“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粥,欲望圣慈,許于常州?!薄?6〕奏章中形容自己“坐廢五年”之后思想和身體狀況是“積憂薰心,驚齒發(fā)之先變;抱恨刻骨,傷皮肉之僅存”,〔57〕也無法再擔當官任。訴說自己請求退休的愿望是“漂流棄物,枯槁余生。泣血書詞,呼天請命”?!?8〕

    蘇軾一生,北上南下,多從水路。泗州是北連淮河、大運河,南入長江的進出水口。因此詞人來往泗州十多次,寫有四十多首詩和五首詞。就在寫奏章的同時,還寫有三首游覽泗州名勝、被稱為“第一山”的南山詞,表達同樣的歸趨思想。一首叫《滿庭芳·三十三年》,寫于元豐七年十一月晦日,詞前有序:“余年十七,始與劉仲達往來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于泗上。淮水淺凍,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話舊感嘆,因作此詞。”詞曰:

    三十三年,飄流江海,萬里煙浪云帆。我自疏狂異趣,君何事、奔走塵凡。流年盡,窮途坐守,船尾凍相銜。巉巉?;雌滞?層樓翠壁,古寺空巖。步攜手林間,笑挽扦扦。莫上孤峰盡處,縈望眼、云海相攙。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

    三十三年前,詩人十七歲,與故鄉(xiāng)老友劉仲達往來家鄉(xiāng)眉山,今日再見已經(jīng)四十九歲了。三十三年白云蒼狗,自己身心俱疲:“故人驚怪,憔悴老青衫?!眱扇藬y手登高遠望,只見“孤峰盡處,縈望眼、云海相攙”,“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北M管故友重逢,攜手同游,但看不到歡情,整首詞悲傷郁結(jié),充滿世事滄桑和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另一首《行香子·題第一山》,寫于此后的十二月,與泗州太守劉士彥同游南山。即使在宴飲之中、酒酣耳熱之際,抒發(fā)的也還是歸隱之思、家山之戀。詞人先用夕鳥歸巢進行暗示:“白云間。孤鴻落照,相將歸去?!比缓笾苯影l(fā)問:“何人無事,宴坐空山?”第三首是《龜山辯才師》,通過今夕之變,寫出世事滄桑:“此生念念浮云改,寄語長淮今好在。故人宴坐虹梁南,新河巧出龜山背。”然后通過僧人辯才之口道出自己的人生坎坷:“羨師游戲浮漚間,笑我榮枯彈指內(nèi)。”最后點題,道破人生如夢,歸隱之志:“千里孤帆又獨來,五年一夢誰相對。何當來世結(jié)香火,永與名山躬井硙?!?/p>

    蘇軾上表后,即到金陵等候朝廷回復(fù)。在金陵,蘇軾看望了在鐘山閑居的王安石,敘舊之中,蘇軾當面責備王安石,其中提到西北戰(zhàn)事和冤獄:“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shù)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并警告說:“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蓖醢彩渤姓J這是弊政,但為自己開脫說:“二事皆惠卿(即呂惠卿,王安石推行改革的主要助手,王安石罷相后,他擔任參知政事,繼續(xù)推行改革)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59〕

    元豐八年元月,朝廷批復(fù)蘇軾準予常州居住。剛到常州不久,形勢又起變化。正月初,雄心大志的宋神宗趙頊由于對西夏戰(zhàn)事的慘敗,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擊,病情惡化。同年三月,年僅三十八歲的神宗趙頊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年僅九歲的哲宗即位,高太后秉政,著名的元祐更化即將拉開大幕。蘇軾到常州不久,五月,即以朝奉郎知登州。不久,朝廷下令,任命蘇軾為中書舍人知制誥,進入朝廷中樞,參加元祐更化去了,還是未能擺脫仕途,跳出政治漩渦。

    注釋:

    〔1〕〔清〕永瑢、〔清〕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武英殿本,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翻刻。

    〔2〕均見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465頁。

    〔3〕楊忠:《氣之積聚與詞之豪放——論蘇軾豪放詞的形成》,《長春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

    〔4〕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第67頁。

    〔5〕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宋詞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139頁。

    〔6〕柯大課:《蘇軾豪放詞風形成初探》,《昭烏達蒙族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

    〔7〕柯大課:《蘇軾豪放詞形成的主觀因素》,《昭烏達蒙族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2期。

    〔8〕祖保泉:《司空圖詩品解說》,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8頁。

    〔9〕曾棗莊選注:《三蘇文藝理論作品選注》,成都:巴蜀書社,2017,第683頁。

    〔10〕胡寅:《酒邊集序》,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168-169頁。

    〔11〕鄧嗣明:《中國詞美學》,深圳:海天出版社,2011年,第225頁。

    〔12〕〔宋〕俞文豹撰、張宗祥校訂:《吹劍錄全編》,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5頁。

    〔13〕〔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前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306頁。

    〔14〕〔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后集”第十四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621頁。

    〔15〕牛寶彤選注:《三蘇文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4頁。

    〔16〕〔宋〕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3頁。

    〔17〕〔28〕〔45〕〔46〕〔元〕脫脫、〔元〕阿魯圖:《宋史·王韶傳》,《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65、6366、6367、6367頁。

    〔18〕〔19〕〔20〕〔21〕〔元〕脫脫等:《欽定宋史》卷328—331,上海:五洲同文局,1903年,第36、38、39、40頁。

    〔22〕王可喜:《王韶〈平戎策〉中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原則及借鑒意義——兼補輯〈全宋文〉中的王韶文》,《青海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

    〔23〕〔24〕〔25〕〔27〕〔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六,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502、5502、5595-5596、6022-6023頁。

    〔26〕鄧廣銘:《王安石統(tǒng)一中國的戰(zhàn)略設(shè)想及其個人行藏》,《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7年第2期。

    〔29〕〔宋〕蘇東坡:《蘇東坡年譜》,《蘇東坡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5頁。

    〔30〕〔31〕〔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續(xù)集”第十一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330、339頁。

    〔32〕〔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后集”第十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569頁。

    〔33〕〔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應(yīng)詔集”第九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746頁。

    〔34〕葉嘉瑩、繆越:《論蘇軾詞》,《靈豀詞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93頁。

    〔35〕〔38〕〔39〕〔48〕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7、437-438、311、287頁。

    〔36〕〔元〕脫脫、〔元〕阿魯圖:《宋史·蔡挺傳》,《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577頁。

    〔37〕〔宋〕魏泰撰、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8頁。

    〔40〕《縮印百衲本二十四史 晉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第4906頁。

    〔41〕〔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前集”第七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13頁。

    〔42〕謝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東坡傳》,北京:華文出版社,2018年,第158頁。

    〔43〕章雪峰:《一個節(jié)氣一首詩》,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67頁。

    〔44〕韓玉龍編著:《大宋:書生挽狂瀾》,南京:河海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92頁。

    〔47〕陳友冰:《中學古詩文考析》,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231-232頁。

    〔49〕〔宋〕葉夢得撰,田松青、徐時儀校點:《石林燕語 避暑錄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6頁。

    〔50〕〔宋〕黃庭堅著、白石校注:《山谷題跋》,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2年,第25頁。

    〔51〕〔金〕元好問:《新軒樂府·引》,陶秋英編選、虞行校訂:《宋金元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541頁。

    〔52〕〔元〕脫脫、〔元〕阿魯圖:《宋史·夏國傳(下)》,《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758頁。

    〔53〕〔漢〕班固:《漢書》,《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65頁。

    〔54〕〔宋〕蘇東坡:《蘇東坡年譜》,《蘇東坡全集》,第21頁。但王宗稷所編《東坡先生年譜》時間有誤,不應(yīng)是元豐七年四月,應(yīng)在八、九月間,是因為表中提到“幼子喪亡”,指的是妾朝云產(chǎn)的幼子“干兒”,干兒喪亡是在七月二十八日。

    〔55〕〔56〕〔57〕〔58〕〔宋〕蘇東坡:《蘇東坡全集》“前集”第二十五卷,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320、320、320、320頁。

    〔59〕〔元〕脫脫、〔元〕阿魯圖:《宋史·蘇軾傳》,《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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