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雋平 (長沙)
民間收藏蓬勃發(fā)展二十多年,鄉(xiāng)下的老貨幾乎被淘光,要想在市、縣一級的文物市場淘件寶貝,已是相當困難。但受電視節(jié)目的影響,仍有許多人妄想在地攤上撿漏。
在我的收藏生涯中,有過無數(shù)次奇跡,常有如得天助的意外。
2016年1月16日,我奉命赴邵陽洞口縣送文化下鄉(xiāng),為洞口老百姓書寫春聯(lián)。因為此前從未去過邵陽文物市場,我仍然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返回時請學生袁文強開車,單獨到邵陽市訪古。
邵陽文物市場在一個不起眼的大路邊,入口很小,里面以二手書為主。轉了一圈,果然很不景氣,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老貨。正失望中,我突然看到一家竹刻店,寶慶(邵陽古稱)竹刻聲名遠揚,便踏進店中看個究竟。店中有不少竹筆筒,是店主張先生的作品。我細細打量,突然在一大堆竹筆筒中發(fā)現(xiàn)一個包漿極亮的筆筒,隔著玻璃窗,隱約可見數(shù)百個隸書小字。
我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要店主拿出來欣賞。因為連續(xù)幾天在紅紙上書寫春聯(lián),眼睛不好使,我第一感覺字是后刻,可仍然不死心,征得主人同意,將筆筒拿到室外自然光下,認認真真看了個遍,讀完上面的文字,心中有了八成把握。
釋文如下:
余同治間游羊城,旅居三載,與都人士評書論畫,搜求金石殆無虛日,而佳妙者甚鮮。將去之前兩月,偶于坊間得覩此本,字劃腴潤,紙墨精華,審玩久之,于日光下見有宣和寶圣,暨元、明、國朝諸大家鑒賞珍藏私印若干,喜不忍釋,遂以重價購藏篋中。
旋湘,出示友人,遍覓各舊家所藏者,品較十余冊,無出其右,潛心考究,的系定武蘭亭真本,希世珍也!所惜者,珍藏各印章甚夥,而跋識闕如,殊為觖望,然冊尾破裂,宛有殘痕,殆值兵燹之余,攜藏未便,至有損失,當如是耶?
急擬雙鉤壽石以供同好。奈年已六十,倦游衰朽,腕力頓減,恐難藏事,爰顧及門蔣生畊石,從余游久也,心精手敏,摹勒之技頗不讓余,遲之又久,垂幾十年始授此本,囑其重模一通,庶吉光片羽,不至終袐人間。世多高明,自有定鑒,不待贅述,特將始末,附志數(shù)行于后。
光緒五年(1880)己卯秋八月,長沙嘯霞居士汪 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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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清一代,盛行收藏“黑老虎”—碑帖拓片。由釋文可知,長沙嘯霞居士汪喜好收藏品評金石書畫,同治年間游歷羊城廣州三年,無甚收獲,終于在離開廣州前收藏到珍貴的《定武蘭亭》拓片,欣喜之余,乃命門生蔣疇摹刻一遍,時在光緒五年(1880)。
此筆筒乃黃楊木材質,高約13cm,直徑約7cm,在不足四指寬的筆筒上,刻有三百多字的隸書銘文,精整工細,筆鋒尤現(xiàn),雋平從事收藏二十年,亦屬首見!除刻銘文,背面另刻一位老成持重的先生,旁侍童子一名。店主既是刻竹中人,知道此筆筒的價值,故開價不菲。面對高昂的價格,我決定先返回長沙,研究一下相關情況。
清·汪 藏黃楊木筆筒
汪 跋文拓片
經(jīng)搜索,于拍賣紀錄得到有關汪的信息:汪 (1817—1882),原名汪蔚,字嘯庵,號石壽山人,湖南寧鄉(xiāng)人。精鐫碑版,善篆刻。
汪 不僅是晚清篆刻名家,還熱衷于編輯刊刻印譜。其中《石壽山房印譜》是他以何夢華手輯丁敬、黃易二人的印譜為藍本,將二人的印拓及邊款摹勒上石而成的一種小型拓本。此譜拓片幅寬20.5厘米,豎16厘米,共十四頁,計丁敬七頁,黃易六頁,末頁為汪氏自跋。這與我們日常所見的印譜有別,至今尚未見到別的版本。
汪 還精選中國古代歷史和文學史上美人百名,一印一美人名,用百方凍石傾心刻就,刊印原刻全套《吉金貞石舫百美印》,白紙線裝四冊 ,附函,成書于咸豐元年。(注:這一百方印在民國初年流入日本,近來又從日本回流,內有晚清重臣瞿鴻禨、民國著名藏書家葉德輝題字原件。)
根據(jù)汪 的專長和愛好,筆筒上銘文所記載的內容,符合歷史。次日午后,我隨袁文強再次南下邵陽,將汪 的黃楊木筆筒收入囊中。
故事到此本已結束,豈料今年五月的一天,我在書法家丁杰君的微信中,突然看見熟悉的碑帖畫面,書體、內容居然與汪 筆筒的銘文完全一致。我立即致電丁杰君,原來他在20世紀90年代購得《蘭亭序》拓片一套,準備裝裱裝飾工作室。我與丁杰君相約兩天后見面,令我驚喜的是,除了翁方綱題署的《稧帖》拓片,另有拓片兩張。
蔣疇跋文拓片
其中之一便是刻碑者蔣疇的題跋:
光緒己卯冬(1879),吾師汪公嘯霞以手鉤在粵所得《蘭亭》本并跋字一紙,命疇精勒于石。其諸印并文諭緩鉤出,于是敬謹奏刀,不敢草率,大有昔人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之意。旋師抱恙,詎料不起。十有七月而工始竣。則先生歸道山已月余矣。未承教政,耿歉曷已,而原本又為先生所殉,帖間各章暨寶璽等文未得摹出一二,誠恨事也!刻成謹識數(shù)言,用欽景慕不置云。
辛巳(1881)夏五月長沙蔣疇謹誌(鈐?。寒犠之u石)
蔣疇的跋文為我們還原了一段令人傷感的歷史:1879年,汪 將在廣州買到的《蘭亭》雙鉤,題寫跋文后交給門生蔣疇,讓他“精勒于石”,當蔣疇經(jīng)過“十有七月”完成恩師的任務,而“先生歸道山已月余矣”。至于汪 收藏的《蘭亭》帖,“又為先生所殉”葬入墓中,且“帖間各章暨寶璽等文未得摹出一二,誠恨事也!”
蔣疇在刻完《定武蘭亭》后落款:長沙畊石蔣疇摹勒湘垣金石契舫。
查蔣疇其人,雖無詳細的生平記載,但網(wǎng)上有黃自元臨寫的《九成宮醴泉銘》拓片,附文說明是“長沙周墨香簃摹蔣疇勒石張百熙識 ”,另有民國三年王闿運撰并正書的《朱昌霖妻陳氏墓志》,刻碑者正是蔣疇。王闿運、黃自元、張百熙均為晚清文壇名流,他們的書丹請蔣疇鐫刻,可見蔣疇是長沙晚清民國初年的刻碑高手。
不過,筆筒上的跋文內容、書體雖與帖上一致,但鐫刻者乃“一介竹人”(此人暫不可考),估計是汪酷喜《蘭亭》一帖,另請人鉤摹刻于筆筒之上。
1992年,恩師鄔惕予先生曾賜書雋平一聯(lián):礪磨成雋彥,碩果出平時。雋平先后請高人摹刻于紅木鎮(zhèn)紙和純銀仿圈之上,與汪 之舉如出一轍。
結合筆筒銘文與蔣疇后記來看,可知汪 于1879年將購買《定武蘭亭》帖的過程書寫出來,請“一介竹人”于1880年鐫刻于筆筒之上,又命愛徒蔣疇重鐫于石,可惜1882年碑成之時,汪 已經(jīng)去世一個月,汪沒有看到大功告成。然而筆筒與拓片百年后為雋平所得,誠幸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