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我一直認為,善意就像陽光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真正的好作品一定要傳播善意。我所有的作品,包括獲獎的《月光不是光》,都意圖向人們傳播一些善意。
我七八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她斷氣前的最后一個愿望是吃麻花,父親和姐姐跑遍整個村子,借來半桶油和一升面粉,好不容易炸好了麻花,母親卻已經(jīng)斷氣了,把這人間的美味留給了我們;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為了結(jié)婚辦酒席,哥哥帶著我去河南淘金,中途發(fā)生了事故,哥哥將我一把推開,他死了,我活了,那年哥哥十九歲,剛剛定下一門親事;我十八九歲的時候,為了印刷一本詩集,回家向父親求助,一輩子沒有讀過一首詩、不知道詩為何物的文盲父親,不管不顧地砍了幾棵大樹,為我籌措了一筆費用……正是我的親人們,用他們純樸的愛和善良,為我的人生鋪就了溫暖的底色,教會了我如何善待世界,如何去熱愛土地和生活。
所以,我是一個特別熱愛生活的人??吹揭桓菸液芨吲d,看到一棵大樹我很高興,看到一片麥地我也很高興;下雨了我很喜歡,天晴了我很喜歡,不陰不晴我也很喜歡。我覺得能夠活著就很精彩,而那些好的文字,都不是寫出來的,其實是活出來的?!对鹿獠皇枪狻分械母赣H、哥哥、兩個姐姐,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他們的一生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他們的肉體和靈魂像一尊尊佛像,都是用泥巴捏出來的。比如我的父親,即使處于昏迷狀態(tài),依然伸出手,在空中拔一拔、抓一抓,做出拔草、摘扁豆、破柴火的動作。這些農(nóng)民耕種土地的動作,已經(jīng)化入了他的生命,成為生命的一種狀態(tài)。一個在病床上種地的人,一個在生命最后一刻仍然念念不忘種地的人,他一輩子種下去的,已經(jīng)不再是莊稼,而應(yīng)該是他自己。他把自己和莊稼一起種進了土地,種進了時間的長河中。
由此可見,我的父親,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對土地是多么熱愛。我曾經(jīng)很多次說過,無論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無論什么職業(yè)什么身份,我們吃的穿的用的,沒有什么東西是來自天上的,一切都來自土地,包括一滴水和一片雪花。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每個人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都有一個農(nóng)民在為你耕種著這片土地。所以,我們必須熱愛這片土地,感恩那些為我們耕種土地的人。我一直認為農(nóng)民是偉大的,我以自己有一個農(nóng)民父親而自豪。
《月光不是光》大部分是寫父親的,寫父親一個人留守在農(nóng)村的生活,寫父親對于進城人員的意義,寫他的遠方和我們的遠方。書里有一句話:“父親活著,故鄉(xiāng)就活著,父親不在了,故鄉(xiāng)也就不在了?!狈浅2恍遥业母赣H于2021年冬天小雪的那天去世了,在安葬父親的時候,我多么想在他的墓碑上寫點什么,以便于對他的一生下一個定義,但是寫什么呢?寫“農(nóng)民”兩個字嗎?寫他栽過多少樹嗎?寫他種過幾畝麥子、玉米、土豆嗎?寫他養(yǎng)過幾頭豬、幾頭牛、幾只雞嗎?父親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存錢,他把賣藥材的錢,把賣糧食的錢,把賣木材的錢,甚至把過年過節(jié)時我們送他的煙酒拿到小賣部換成的錢,全部存進了銀行。在人生的最后幾天,他才解開病號服,從最貼身的地方,把一沓存折掏出來,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數(shù)了數(shù)那沓發(fā)黃的存折,他辛辛苦苦積攢了六萬多塊錢,但是他住院的花費不止這么多,從財務(wù)的角度來看,他的一輩子是一個負數(shù)。所以,他的這些成績也不能寫在墓碑上。
于是,面對他的墓碑,我寫了一首詩:父親用整整一生/為自己寫下的墓志銘/只有短短的三個字/這就是他的名字/陳先發(fā)/而我/為他寫下的更簡單/只有一個字/爹……父親這樣的農(nóng)民是卑微的,他們活著或者死去,對世界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還不如一棵樹,樹死了,還可以燃燒。所以在他們的墓碑上,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功名,沒有財富,大部分地方只好留白。那么,他們來這世界轉(zhuǎn)一圈的意義何在呢?我明白了,父親是專門成就我而來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月光不是光》不是我寫的,而是父親活出來的,是他用皮肉熬出來的。
2022年11月,我去北京參加了“中國文學(xué)盛典·魯迅文學(xué)獎之夜”。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有機會進入中央歌劇院,那可是華麗、高雅、神圣的場所,我卻以文學(xué)之名,不僅僅當(dāng)了觀眾,還走上了舞臺的中心。好多朋友陸續(xù)發(fā)來信息說,他們早早地守在電視機前,收看了頒獎典禮的直播,甚至還有許多老家的農(nóng)民,他們雖然不是文學(xué)愛好者,但是他們從中感受到了文學(xué)和生活之美。這是時代給作家搭建的舞臺,我就站在這個舞臺上被光芒照射著,從來沒有過的光榮和豪邁,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筆下的父親。農(nóng)歷十月十八,是父親去世一周年的祭日。去北京之前,我從上海繞道陜西老家,把《月光不是光》放在父親的墳前,這不就是父親的墓志銘或者一個小小的碑嗎?
現(xiàn)在冷靜了下來,發(fā)現(xiàn)對于作家而言,獲獎除了是一種鼓勵和認可,其實沒有太多的改變,因為寫作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天不寫心里就不舒服,不寫就會空虛,不寫就會失眠。我堅定地認為,文字是我的另一條命。這條命比肉體還重要。因為我的肉體最多活不過百年,而如果我寫出好的文字,它們一定會活得很長。我要把我、把父老鄉(xiāng)親們的靈魂附在我的文字上。
(源自《解放日報》,潘光賢薦稿)責(zé)編:楊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