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著名作家、媒體人,已出版作品《記憶之城》《生死課》《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不久前,袁凌新作《漢水的身世》出版,這是他自2014年開始采訪,歷時八年,考據(jù)多地文獻,踏遍三千里漢江,采訪了輾轉(zhuǎn)遷徙的普通人的非虛構(gòu)作品。
八年、三千里與母親河
許多年以來,袁凌一直想為漢江寫下些文字。漢江,又稱“漢水”,是長江的支流,流經(jīng)陜西、湖北兩省,在武漢市漢口龍王廟匯入長江。其中,陜西省安康市至湖北省丹江口一段,古稱“滄浪水”。袁凌從小就在安康這段漢江流域成長,“我需要為她寫些什么”的想法揮之不去。
? 13歲時,袁凌從陜西平利縣考去安康市的尖子班,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漢江。仍舊是兒時,袁凌在一次模仿父親泅渡漢江時,險些溺水。袁凌感嘆道:“在最后掙扎下沉的時刻,我的腳踩著了石頭,漢江以它綿延的溫厚饒恕了我。”此后,袁凌走出安康,至西安,又繼續(xù)走去更遠的上海和北京,逐步遠離著漢江。
袁凌從未想過離別家鄉(xiāng)24年,在2014年南水北調(diào)工程通水之后,又一次喝上了漢江水?!霸诒本┑罔F1號線五棵松站軌道下3.67米的深處,有一根內(nèi)徑約4米的巨大輸水管道,其中管道中的南水全部來自于漢江?!迸c袁凌一同喝上和用上漢江水的是北方的6000萬人口。極清的漢江水成為南水北調(diào)的不二之選,“在今天,它名副其實地成為中國的母親河”。袁凌認為,漢江從一條地方性河流變成了全國性的河流,甚至他作為北漂仍能喝到漢江水,漢江與他的關(guān)系已有所改變,既有曾經(jīng)“母親河”的親切感,也有重大的歷史意義。袁凌寫道:“每當我在遙遠的異鄉(xiāng)打開水龍頭時,都會有一種感恩和歉疚。我需要為它寫些什么,記錄它悠久的生命和變遷,記錄它眼下為整個中國的付出,記錄下它是怎樣一條偉大的河流?!?/p>
? 2014年夏末秋初,作為特稿記者的袁凌趕在南水北調(diào)工程通水前夕,從漢口出發(fā),一直去往上游,尋訪了漢江沿線的大壩、移民、纖夫、船工、漁夫等方面的主題,為漢江作了一篇兩萬字的長報道——《漢水的祈禱》。
? 此后,袁凌仍舊想為漢江繼續(xù)寫下些文字?!爱敃r礙于報道的篇幅和采訪時間的限制,我認為這篇報道沒有將主題進行深化,應(yīng)當全面地展開,再次深入地采訪下去。所以,等到2016年,我繼續(xù)去采訪,2019年時我又集中精力,很密集地去作漢江的采訪。直到2022年2月,我最后回訪了幾個移民村,才完成這本《漢水的身世》?!痹杞忉尩?。
? 8年的時間,袁凌一次次地親近且重新認識這條“母親河”,但直至現(xiàn)在,他認為“這些文字,無法回饋它的恩情于萬一”。
遷徙、外鄉(xiāng)人與回流者
? 為了采訪從漢江遷徙的人們,袁凌通過網(wǎng)絡(luò)和身邊人的介紹,聯(lián)系到了十堰市鄖陽區(qū)柳陂鎮(zhèn)西部的韓家洲村的移民?!绊n家洲是一座三面臨水的島嶼。每當江水稍微上漲,它和陸地的聯(lián)系就全然被切斷了。和漢江北岸的聯(lián)系,則自古以來只能依靠船只。島上的居民清一色都姓韓,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聚居繁衍,到這一天已經(jīng)有483人?!?/p>
? 2009年8月30日上午,韓家洲的居民開始離開這片故土。韓天鶴一家除了帶走家什器物外,還帶走了不少漢江旁撿來的石頭;韓正雨則在收拾東西的過程中,與母親大吵一架,只因母親舍不得扔掉一件沒有穿壞的軍大衣,韓正雨想扔掉,母親卻非要拿上,母子二人“差點打起來”,打不起來又落淚。“韓正雨更留戀的,是去世的父親給童年的他制作的玩具,譬如鐵環(huán),還有買的手槍之類。”袁凌記錄著。
? 在袁凌看來,韓天鶴并不像典型的韓家洲島民,“他有一點文化,又缺少了一份水性,但或許由于有點文化,他對于島上生活的記憶特別清晰”?!绊n天鶴身上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悲切感,但他又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他有著鄉(xiāng)愁,還會寫一些小詩,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痹柩a充道。
? 袁凌從韓天鶴的口中知道了水娃子的事情。2015年臘月,80歲的水娃子在家鄉(xiāng)湖北鄖縣韓家洲去世,韓天鶴和水娃子是隔水的鄰居?!八拮有湛?,一家四代打魚,因為長年在水上討生活,人都忘了他的姓名,只叫他這個綽號?!彼拮舆w徙過三次,但都因為無法習(xí)慣無水的生活,每次選擇自行回到漢江邊。最終,水娃子在漁船上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的日子。
? 2016年夏末,袁凌找到了水娃子的兒子康正寶,康正寶一邊聊天一邊補著漁網(wǎng),這是他們回流之后的生計。此次,袁凌將水娃子的一生作了梳理,他寫道:“水娃子妻子過世,他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水上漂,小兒子康正寶自幼在水里泡大,十來歲開始和父親搭手捕魚……”“水娃子哭了好幾場……呆不住,完全無事可干,在移民村修了幾天路,手上完全沒有感覺,看著旱地心里發(fā)慌……”2021年4月,袁凌再次到康正寶住著的廢棄的學(xué)校,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袁凌站在空蕩的校園里,給康正寶打了電話,得知康正寶和妻子都在廣州建筑工地上打工蓋房子,還把以前的房子賣掉給孩子籌了學(xué)費。
? 面對就業(yè)問題,青年人都要出去找工作,韓正雨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移民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很多地方不要,一聽口音,說你是外地的?!逼鸪?,韓正雨也想一邊上班,一邊種地,但種地面臨著諸多困難,黏性土質(zhì)與老家的沙土地有極大的區(qū)別。堅持了4年,韓正雨選擇返回十堰老家。
纖夫與時代的背影
?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漢江邊原本常見的生活形態(tài)也隨之變化,以漢江水運為生的人們都在不斷地退場?!袄w夫、水手、太公(船長、架長)、航標員、絞灘站員、渡口艄公,以至依托漢江而興盛的沿途商埠船幫、商戶、居民,都不得不經(jīng)歷世事代謝,幾度沉浮之下,最終告別這條哺養(yǎng)了千百代人丁的河流?!痹柙跁袑懙?。
? 2016年秋,住在隨州鳳凰山移民村的83歲的韓正龍,給袁凌講述著曾經(jīng)作為纖夫的經(jīng)歷?!霸邳S灘,水太大,船陡然打橫了,我趕緊把搭包子(纖夫墊在肩頭用于拉纖的挽具)脫手一扔,一個趔趄,船就下灘了,射箭一樣沖出去老遠……”袁凌直言,這只是韓正龍經(jīng)歷的無數(shù)險情中的一次,在他遇到的眾多纖夫中也不算特別?!白鳛槔w夫遇到更危險的情況,當然是掉下去,丟了性命。像我采訪的姜啟順遇到過好幾次險情,有一次他順水漂出去一兩百米,才抓住船幫獲救?!痹柩a充道。
? 太公,即一船之長,靠一副舵控制船的航向,因此只有舵手才有資格被尊稱為“太公”?!疤滓氖鞘煜ず降?,帶領(lǐng)船只避開淺灘。力道的輕重、手法的準確、反應(yīng)的快慢,決定了一條木船的生死。直到1990年代末期,下游石泉水庫擴容,公路運輸日益發(fā)達,太公的職業(yè)輝煌才真正走到了末期?!痹杞忉尅?/p>
? 見到楚建忠時,他正坐在馬扎上,手倚拐杖,看旁人下象棋?!坝捎诶先丝邶X不清且地方口音很重,我們并未聊太多,只聊了聊他的大概情況。因為熟悉水情、為人機警,他來往黃金峽沒有發(fā)生過危險,但那時作為太公已經(jīng)臨近水運黃金時代的最終落幕。告別水上生涯之后,他雙腿患上骨質(zhì)增生,行走需要拄拐。他常和幾位后輩聊天,他們都姓楚,也都有過水上生涯的經(jīng)歷?!痹柚v道。
? 那天,袁凌與楚建忠聊完,暮色漸濃,楚建忠“撐著雙拐踽踽前行,每挪一步都分外艱難”。袁凌看著他離去,拍下了他前行的背影,袁凌認為,這像是“那一代人最后留下的背影”“一個時代的退場”。
(摘自《北京青年報》韓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