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駐美公使崔國因的華人自救策略

胡曉進

一

美國是個移民國家，最初由歐洲移民建立。建國后，為了獲得勞動力資源，美國一方面允許在1807年之前繼續(xù)進口奴隸；另一方面敞開國門，吸納來自世界各地的勞工與移民。1787年美國憲法第一條第八款規(guī)定，國會有權(quán)制定全國統(tǒng)一的歸化條例。據(jù)此，美國國會于1790年制定了第一部歸化法，其中明確規(guī)定，只有在美國居住滿兩年的自由白人才能通過歸化成為美國公民，其目的在于阻止印第安人和黑人奴隸成為美國公民。

美國內(nèi)戰(zhàn)后，奴隸制瓦解，先前的黑人奴隸獲得了自由人身份，為了解決自由黑人的公民身份問題，美國通過了新的憲法修正案，其中1868年生效的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第一款規(guī)定，所有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并受其管轄的人都是美國和他們居住州的公民。這一憲法條款除了保留原有的歸化入籍途徑外，還增加了通過出生獲得公民身份的新途徑，即所謂的出生地公民身份原則。這也是后來越來越多無合法身份移民進入美國的重大誘因，也造福了大量華人。

1870年，美國國會通過新的歸化法，落實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允許非洲裔美國人獲得公民身份，但并未提及是否可以歸化華人和其他外國人。

就在美國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通過的當(dāng)年（1868），中、美兩國代表在華盛頓簽署了《中美天津條約續(xù)增條款》（又稱《蒲安臣條約》），允許中、美兩國人民自由往來定居。根據(jù)清末陸元鼎編纂的《各國立約始末記》所刊載的版本，條約第五條規(guī)定：“大清國與大美國切念民人前往各國，或愿常住入籍，或隨時來往，總聽其自便，不得禁阻?！痹摋l中的“民人”是個有趣的概念，系公民與臣民的合稱；英文版中有明確區(qū)分，用subjects指稱大清子民，用citizens指稱美國公民。

從中文本看，《蒲安臣條約》似乎允許中國人常住美國甚至是入籍，但是條約的英文版中并無“入籍”字樣，使用的是“改變居所和效忠”（change his home and allegiance）?？紤]到條約第四條規(guī)定的是雙方民眾在對方國家擁有宗教信仰自由，此處的“效忠”也許具有宗教上的意味。

緊接著的《蒲安臣條約》第六條規(guī)定，兩國民眾在對方國家游歷或長居，均享有“最優(yōu)之國”的利益與待遇。但是，“美國人在中國者，不得因有此條，即特作為中國人民；中國人在美國者，亦不得因有此條，即特作為美國人民”。相應(yīng)的英文本說得很清楚，中國不得歸化身在中國的美國公民，美國也不得歸化身在美國的中國臣民。

因此，對于《蒲安臣條約》是否允許中國人歸化入籍美國問題，目前并無定論，有學(xué)者根據(jù)中文本認(rèn)為中國人可以歸化成為美國公民，也有人根據(jù)英文本認(rèn)為中國人只能長居美國，不能入籍。

二

美國歸化外來移民的具體權(quán)力掌握在各州手中，根據(jù)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只要獲得某一州公民身份，便自動成為美國聯(lián)邦公民。對于歸化華人問題，各州的標(biāo)準(zhǔn)和尺度并不一致。實際上，在美國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生效之前，已有中國人通過歸化方式加入美國籍。比如，被譽為“中國留學(xué)生之父”的容閎（字純甫），早年就曾加入美國籍，并積極參與美國大選投票。晚清駐美公使張蔭桓在其所留下的《三洲日記》中記載，1888年大選時，他到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見容閎，分手時正值美國投票日，容閎在火車站與他匆匆道別后，就趕緊回去參加投票。“蓋南北黨投籌之日也”，文中的“南北黨”即民主黨和共和黨，“投籌”即投票。張蔭桓還很納悶：“北黨人眾，何差純甫一籌？”

張蔭桓之后，繼任清政府駐美公使的崔國因也在他的日記中留下了早期入籍華人投票的記錄：“?？ü腥A人名亞梅者，在美讀兵書多年。南北花旗交戰(zhàn)時，曾在兵船當(dāng)兵。事平，入美籍。頗有蓄積，為美所重。凡美國保舉總統(tǒng)及大員之期，準(zhǔn)令亞梅投籌?！蔽闹械摹跋？ü奔粗ゼ痈?，“南北花旗交戰(zhàn)”即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保舉”即選舉。

美國內(nèi)戰(zhàn)前后，由于美國加州發(fā)現(xiàn)金礦，接著又大規(guī)模修建鐵路，亟需勞動力，中國勞工因此大量涌入美國，與來自美國本土和歐洲（主要是愛爾蘭）的新移民形成競爭，摩擦逐漸增多。1873年經(jīng)濟危機帶來的大規(guī)模失業(yè)更是導(dǎo)致競爭加劇，引發(fā)從美國西部席卷全國的排華浪潮。

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第一部專門針對華工的全面排華立法。《1882年排華法案》不但禁止華工入境、限制華工返美，而且明確要求各州法院和聯(lián)邦法院都不得接收中國人為公民。1884年和1888年，美國先后修改延續(xù)1882年排華法，禁止回中國探親的華工返回美國。

在此背景之下，為了保護華工，并與美國交涉排華立法，清政府先后派遣陳蘭彬、鄭藻如、張蔭桓、崔國因等公使駐扎美國，他們留下了詳細(xì)的出使記錄，其中陳蘭彬的《使美紀(jì)略》、張蔭桓的《三洲日記》和崔國因的《出使美日秘國日記》都已納入鐘叔河等前輩編輯主持的“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值得反復(fù)閱讀、仔細(xì)挖掘。

三

崔國因出使美國期間（1889—1894）正值美國排華浪潮高峰，不但華工無法通過正常途徑進入美國，就連在美國的華人也深受影響，必須登記住址，獲得身份證明。而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則奮起抗?fàn)?，積極參與美國政治活動，形成了美國本土人士都無法忽視的力量。崔國因認(rèn)為其中最大的差異在于，華人沒有加入美國籍，無法參與選舉投票，故而不受重視。為了獲取抗?fàn)幣c生存之道，崔國因主張華人盡快加入美國國籍，參與投票，形成獨立的政治勢力。他曾多次在日記中提出華人入籍投票主張。

比如，1890年7月，赴任不到一年的崔國因便已注意到華人不入美籍的弊端：“因嘗綜各國民人之至美者，合而權(quán)之，華人至美實不及英國百之一也。顧各國之民皆入美籍，而華人獨不然。入美籍者，皆得操保舉總統(tǒng)、議紳之權(quán)，而華人獨否。是美國人望欲為總統(tǒng)、議紳者，舉無求于華人。且各國民人之入美籍者，合為一黨；不入美籍之華人，獨為一黨，其勢孤矣，焉能安居于美哉？”此處的“因”即崔國因，“議紳”即議員。

同年年底，崔國因在一次茶會中見到當(dāng)時的英國駐美公使龐斯福特，兩人之間有一段關(guān)于歐洲移民入籍美國的精彩對話。龐斯福特告訴崔國因：“英民之赴美者三十倍于中國，其所以相安者，因入美籍也?！饼嬎垢Ｌ剡€說，加入美籍有三大好處：“得國家保護之權(quán)，一也；與土人浹洽，二也；可以投籌操保舉之權(quán)，自總統(tǒng)以至議紳，有所瞻徇而不敢苛刻，三也?！庇惯€詢問崔國因：“中國之民何以不入籍？”崔國因回答說：“華民不愿入籍，我國家亦不欲強之?！睂Υ?，英國公使解釋說，英國人入美國籍，并非與故土完全斷絕關(guān)系，兩國人民之間往來絡(luò)繹不絕，“英民之入籍者，豈竟舍英而安美乎？大西洋來往之船，英民往來如織，美國不能禁也”。而且，中國人口眾多，比歐洲的德國、意大利都更為稠密，完全可以通過移民謀食海外，疏解國內(nèi)壓力?！暗隆⒘x兩國之民數(shù)，較之中國僅十之一，豈患人滿？然其民之赴美者，兩國亦姑聽之。以衣食之計，不能不聽民之自謀。中國頗有人滿之慮矣，聽其饑寒，則弱者轉(zhuǎn)溝壑，強者跳梁，非國之福也”。退而言之，“中國如不愿其民入他國之籍，則當(dāng)守二百年前之舊例，禁其出洋，以遠(yuǎn)禍機。不宜聽其自投網(wǎng)羅而不之恤也”。也就是說，如果清政府不愿自己的臣民移民他國，就應(yīng)該像當(dāng)年一樣，禁止華工出洋。

這位英國駐美公使可能并不清楚，三十年前，正是英國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迫使清政府簽訂《中英北京條約》，才使華工出洋獲得了雙方政府的認(rèn)可。該條約第五款規(guī)定，“凡有華民情甘出口，或在英國所屬各處，或在外洋別地承工，俱準(zhǔn)與英民立約為憑，無論單身或愿攜帶家屬一并赴通商各口，下英國船只，毫無禁阻”。此后，美國憑借《中美天津條約》的片面最惠國條款，同樣獲得了招募華工的權(quán)利。1868年的《蒲安臣條約》更是明確規(guī)定，清政府不得阻止華工赴美，并允許華工在中、美兩國之間自由往來。

那天晚上，崔國因與龐斯福特公使相談甚久，直到半夜才散，崔國因感觸頗多，他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寫下了如下按語：“因嘗閱使館積案，見光緒十四年外部復(fù)文，言華人之衣服、起居、飲食，已與他國之客民迥殊，又不入籍，此畛域之嫌所由生。又言燔逐之禍，實由自取。今聞英使之言而益信?！笨梢?，他深以英國公使之言為然，他也認(rèn)為，華人風(fēng)俗迥異，又不入籍，這是美國排華的主要原因。

后來，崔國因自己還看到，在歐洲備受歧視的猶太人入籍美國后，也得到了美國政府的保護。他們中的一些人到巴西務(wù)工，嫌工價太低，于是，“美國駐巴領(lǐng)事為之載回”。崔國因感嘆，“入美籍者，其利益如此，無怪歐洲來美之人，均入籍也”。相比之下，華人赴秘魯，沒有入籍，卻備受欺凌。崔國因的正式身份是清政府駐美、日（日斯巴尼亞，即今西班牙）、秘三國公使，在常駐美國的近四年時間里，他也曾到西班牙和秘魯，履行保護華工和僑民的職責(zé)，深知美洲各國華工的具體情形。

與美國不同的是，身處北美英屬哥倫比亞的華人，有些主動加入了當(dāng)?shù)丶?。后來，入籍的華人和當(dāng)?shù)厝艘驗椴遏~問題引發(fā)爭議，當(dāng)?shù)貪O民也沒法驅(qū)逐已經(jīng)入籍的華人。崔國因得知后，在日記中對比了華人在美國不入籍和在英屬哥倫比亞入籍后的不同遭遇：“近來中國、日本民人寓該省者，未滿三年，即向地方官領(lǐng)入籍之照，以便捕魚，土民生計已為所奪……土民憤怨，聚眾公議，聯(lián)名呈請議院，禁止客民攙業(yè)?！碑?dāng)?shù)厝说目棺h并未得到議會和法院支持，因為中國、日本來的漁民，均已入籍，都是本省人。崔國因由此感嘆，“入籍之利大矣！寓美華人前此之不入籍者，誠失計矣！可侖比入籍華民與土人攙業(yè)，土人雖嫉惡之，不能效美國之燔逐也，僅求議院禁其攙業(yè)而已，議院亦未必從也！”“入籍之異于不入籍者，此也！”文中的“可侖比”即英屬哥倫比亞。

四

1892年５月，美國國會通過《1892年排華法案》，不但禁止所有華工入境，而且要求在美華人登記住址、隨身攜帶身份證明材料，徹底禁絕了華工入籍之路。身為駐美公使的崔國因，理應(yīng)知曉華工已經(jīng)無法通過歸化入籍成為美國公民，那他為何一再主張華工入籍呢？也許，他是真心相信美國是個自由移民國家，1868年的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還明確規(guī)定，所有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并受其管轄的人都可以成為美國公民?！?882年排華法案》也好，《1892年排華法案》也罷，都不過是美國國會的一時之舉，終究會過去。

《1892年排華法案》通過之際，崔國因在日記中引用了美國參議員威廉·埃利森的一段話，也許可以解釋他的華人入籍投票主張。埃利森說：“我美創(chuàng)國以來，各國人民均準(zhǔn)隨時隨地入籍，迭由美國出使人員轉(zhuǎn)告外國政府，各國固執(zhí)不允，均謂入籍一事不能由民人自主。因是之故，美國以求各國人民來美入籍一事，與各國歷年爭論。至一千八百六十八年美國議院立例聲明：準(zhǔn)各國人民隨便入籍，載在政綱，即于是年七月二十七號由總統(tǒng)批準(zhǔn)。次年，蒲安臣訂立《中美條約》，其第五款與政綱相符，則是天下各國于準(zhǔn)人民入美籍一事。最先允美國所請者，中國也。今下議院立例不遵美國政綱，又?！吨忻罈l約》，前后相反，自食其言。余于一千八百八十八年議院議禁華工時曾斥其非；而此次下院所議比前猶酷，尤非理也?！?/p>

文中的“美國議院立例”即美國國會1868年通過的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政綱”即美國憲法。埃利森的話很明白，美國一向是自由移民入籍的國家，憲法修正案已有明文，《蒲安臣條約》也符合憲法條文。當(dāng)前國會制定的《1892年排華法案》不符合憲法和中美《蒲安臣條約》。

崔國因極為贊成埃利森的這段話，在日記中全文抄錄，并稱其為“偉人”?？上?，埃利森這樣的議員太少。

除了外國移民外，美國本土黑人也因入籍而獲得選舉權(quán)，這也是崔國因力主華人入籍的另一動因。“因查從前美國甚惡黑人，時時群議驅(qū)逐。自南北花旗之戰(zhàn)，美廷立例，準(zhǔn)黑人入籍，與操保舉總統(tǒng)、議紳、地方官之權(quán)，遂無議驅(qū)逐者。然則華人之不容于美，乃以不入美籍自誤也”。

但是華人與黑人不同，黑人是美國土生，華人多是外來。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規(guī)定了兩條入籍途徑：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黑人奴隸獲得自由后，通過出生地公民身份原則獲得美國公民身份。那么，華人是否也可以利用這一原則獲得公民身份呢？答案是肯定的。1898年，美國最高法院在“黃金德案”的判決意見書中提出，出生地公民身份原則是一項明確的憲法原則，所有出生在美國的人，可以自動獲得美國公民身份。此后，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代華人都通過這一判決入籍美國，并逐漸走出唐人街，成為美國社會各個領(lǐng)域的佼佼者。而且，來自世界各地的大量無合法證件移民在美國所生子女也因為“黃金德案”而得以入籍美國。

“黃金德案”后來寫入美國憲法教科書，成為美國華人對美國憲法的重大歷史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