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里
(徐州工程學(xué)院,江蘇徐州 221018)
這一時期的話劇作品,如《梅蘿香》(顧仲彝,1926)、《妒》(胡春冰,1929)、《母親的遺像》(馬彥祥,1929)、《蕩婦》(人杰,1933)、《李莉莉》(徐芳,1934)、《日出》(曹禺,1935)、《都會一角》(夏衍,1935)、《狄四娘》(張道潘,1936)、《夜光杯》(于伶,1937)、《上海屋檐下》(夏衍,1937)、《女子公寓》(于伶,1938)、《舞女淚》(集體創(chuàng)作,1939)等,都不同程度地對這一類型的女性進(jìn)行了描寫。甚至從劇名就可以對她們身處的空間環(huán)境與心理情感略知一二:屋檐下、都會一角,這狹窄的空間是繁華都市留下的狹長背影,昏暗而陰冷,而她們則仿若是一群寄居在都市背影里的女人,裹著一個放蕩的身軀和一顆滴著淚的靈魂。
這類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她們一度也是五四啟蒙影響下的覺醒女性,受過一些教育,懷有新式的思想,被“娜拉”的鏡像吸引逃離出舊家庭,渴慕在自由的戀愛里找到幸福。然而,待真進(jìn)入到現(xiàn)代婚姻里卻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如原初所構(gòu)想的那樣美好,“新鮮的漸漸不新鮮了,兩個人處得久了漸漸就覺得平淡了,無聊了”[1],婚姻的真相如同陳白露所看到的那樣“結(jié)婚后最可怕的不是窮,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無聊,厭煩”[2],于是便選擇了再次逃離。只是,在二十世紀(jì)初的一二十年中,社會上真正向女性開放的職業(yè)實屬少之又少,女性所能從事的職業(yè)不過是傭人、保姆、家庭幫工、工廠女工、酒吧招待一類,一月十幾元的薪水只夠糊口,還要時常忍受著來自工頭的壓榨虐待,其中的酸楚可想而知。于是魯迅的擔(dān)憂便被擺在了面前:娜拉走后怎樣?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然而對于這些受過新式思想啟蒙,長相美麗的女子來說,她們骨子里的驕傲是不愿再回去的,而寧愿墮入煙花紅塵之中,碰一碰運(yùn)氣,“她并不甘心這樣生活下去,她很驕傲……但她只有等待,等待有一天幸運(yùn)會來叩她的門,她能得到一筆意外財富,使她能獨立地生活”可以說如陳白露一樣,這幾乎是淪落為交際花的女性們或多或少都有過的普遍心態(tài),于是,在繁華都市的大世界中,金錢、欲望、身體、愛情混亂地交織在了一起,上演著交際花們非同一般的愛情。
在話劇文本中,會發(fā)現(xiàn)在一些交際花(舞女)身上,存在有一種明顯的特質(zhì):等待。離開了交際場所返回到“都會一角”的她們,不再擁有舞場之上,讓男人拜倒石榴裙下的魔力,反而讓自己身處在了“等待”的被動位置上,等待著愛情和男人。
集體創(chuàng)作的獨幕劇《舞女淚》在一開場,做完墮胎手術(shù)的舞女曼麗,虛弱地躺在家中病床上,等待著情人的到來,雖然情人已有多日未來過,但從她的言語中可以得知,他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家中經(jīng)濟(jì)困窘,當(dāng)妹妹抱怨著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家中收支實在不景氣之時,曼麗卻感慨道“他要是能來,也許會有點辦法”,在聽到同為舞女的身邊好友講述自己被小開追求到最后被拋棄的經(jīng)歷后,依然動搖不了她對情人堅定的信心。情人小陳來后,曼麗喜出望外,興奮地拉著他構(gòu)想未來生活,然而一邊的小陳卻只是冷冷地敷衍,終于在曼麗的不滿追問中,小陳顯露出了無情的真面目,竟然狠心地質(zhì)疑打掉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并讓曼麗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并告訴她,之前所送的一張存有四千零五元的存折,實際上只有五塊錢,一切都不過是他“換一個女人玩玩”的游戲罷了。曼麗對于愛情和婚姻的等待,仿佛經(jīng)歷一場大火,被焚燒殆盡,只留下滿地灰燼和一個滿身傷痕的身體。
而在《都會一角》中,作者則以近乎漫畫式的手法,便將一個舞女等待另一男人回應(yīng)之態(tài),生動勾勒了出來。由于失業(yè)的情人所欠的印子錢當(dāng)天就要到期,為幫其湊齊數(shù)額,情急中,舞女從錢包里撿出一張印有某橡皮廠經(jīng)理的名片,想到了之前此人曾答應(yīng)過送她一件秋大衣,于是便撥通了電話,卻被告知此人不在,驚異之余,舞女一面安慰情人一面繼續(xù)等待名片上男人的回應(yīng),然而待下午,再次撥通電話,電話的那一頭卻傳來橡皮廠早已于三天前搬走的消息,而名片上的廠長朱經(jīng)理也不知去向,直到臨近傍晚,才偶然從鄰居口中得知,晚報消息上說一個叫做朱寶銘的人正在欠債潛逃,而他正是名片上的男人。與此同時,情人則因最終沒能在當(dāng)天償還高利貸欠款,被逮捕,得知消息的舞女“突然站起來,除下手中的金表,狂一般地跑下樓去”。
以上三出戲幾乎都不約而同地涉及一個關(guān)于“等待”的命題,它隱藏在戲劇行動的背后,看似只是舞女們一時的情感狀態(tài),但實質(zhì)上卻暗喻出這類邊緣女性們不由己的存在狀態(tài),男人在她們那里已不僅再作為男性實體存在,而成了一個物化符號:一張存折、一張名片、一個名字,以此寄托女性關(guān)于財富和愛情的想象。由于她們同男性的關(guān)系是一種價值交換,因而那些男人是誰對于她們而言其實并不重要,就如同施小寶等待的丈夫Johnie,一個由六個字母組合而成的外文名字,并無確切姓名,或?qū)嵱衅淙嘶虿o此人,他的存在只是一個空洞的能指,把女性的目光移向一個遙遠(yuǎn)依稀的未來,讓深陷泥淖的現(xiàn)實得以某種想象性的解決,所以《都會一角》中的舞女,才會為一張男人留下的名片堅信不疑、癡傻等待。
雖然同為三十年代后期作品,但若將之與《日出》相比,這些舞女形象顯然沒有陳白露那般深刻?!度粘觥分械年惏茁峨m然也在等待,只是她等待的不是愛情和男人,而是死亡:“也許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門聲突然在深夜響了,她走去打開門,發(fā)現(xiàn)那來客是那穿黑衣服的,不作聲地走進(jìn)來。她也會毫無留戀地和他同去”。對于死亡的等待,在于陳白露已然跳出了對俗世欲望的期待,看透了等待的背后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商品交換而已,正如同波伏娃所認(rèn)為的“高級妓女最大的不幸,不僅在于她的獨立性,實際上是她極度依附性的欺騙性反映,還在于這種自由本身就是消極的”[3]??梢哉f《舞女淚》《都會一角》《上海屋檐下》中的“交際花們”,都稱得上是《日出》第四幕之前的白露,對男人和浮世多少還抱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而第四幕的陳白露,卻表示自己玩夠了,想回家去,回到老家去,因而一下拉開了自己與普通舞女們的距離,不再如她們那樣在等待中把自己指向未來,為某個渺茫的未來耗費(fèi)余生,而是選擇了返回,回到原初本我的安頓之所,以死亡作為自由生命的起點,在這一點上,陳白露比以上劇作中的舞女們更為深刻。
如果說交際花類的女性對于自身的命運(yùn)僅僅是被動地等待,那與普通的女性則無異,她們之所以被稱作“交際花”,很大一部分原因還在于她們身上所具有的危險性,愛情于她們時常是一次越軌的冒險,真情和假意猶如兩副被她帶在身邊的面具,時刻準(zhǔn)備著變換,情感的游離不定甚至連她們自己都難以摸定。魯迅說過,即便在經(jīng)濟(jì)方面得到自由,也還是傀儡,“不但女人常做男人的傀儡……男人也常做女人的傀儡”[4],這類女性當(dāng)然擁有讓男人成為女人傀儡的本領(lǐng),但結(jié)局往往非人所愿,假意也好,真情也罷,換來的最終常常是一場空。
在這一時期里描寫交際花類女性的戲劇文本中,《梅蘿香》(顧仲彝,1925)和《妒》(胡春冰,1929)中的女主角,便是這類“危險的女子”,她們操縱著男人,卻也被男人操縱。這兩出戲不僅情節(jié)緊湊,有高潮,有懸念,而且將這一類想憑一己的聰明于男性間冒險的女子,從行動到心理都刻畫得淋漓盡致。
《梅蘿香》劇情講的是一個意志薄弱的年輕女伶梅蘿香在廈門避暑時,戀上了當(dāng)?shù)貓箴^編輯馬子英,而常年包養(yǎng)她的富商白森卿則從上海趕來,以洋房和新戲女主角為誘餌,勸其同他隨去,遭到梅蘿香的毅然拒絕。戀人馬子英答應(yīng)等賺了錢即娶她做妻,要她暫時等他一年,然而梅蘿香在上海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后,卻最終難忍貧困,重又回到了白森卿的身邊,而當(dāng)馬子英從南洋發(fā)財回來準(zhǔn)備迎娶梅蘿香之時,發(fā)現(xiàn)了她和白森卿再度同居的秘密。終于兩個男人,都毫無留戀地抽身而去,只留下可憐的梅蘿香,在痛苦中哭號。
冒險意味著要付出代價,而梅蘿香則正是在一次次的謊言中把自己推向了無可挽回的境地。從第二幕梅蘿香答應(yīng)回到白森卿后,她的每一次所為無不都是對先前意志的否定。先是把答應(yīng)白森卿要寄給子英的絕交信偷偷燒掉,瞞著兩個男人繼續(xù)安穩(wěn)的生活;后是在收到子英的來信后刻意隱瞞住白森卿,不讓她知道子英馬上將要來迎娶她的消息,同時私下做著打點行李的準(zhǔn)備;再是被子英懷疑后,她毅然表明自己是規(guī)矩的,以打消子英的顧慮;直到二人拎著行李箱準(zhǔn)備出門之時,白森卿的忽然出現(xiàn),才讓真相大白于眼前。或許如她所言,自己對子英的愛是千真萬確的,但縱有萬般真情也抵不過一次謊言對信任的毀壞力。謊言對于常人來說或許還有被原諒的機(jī)會,但對于交際花這類風(fēng)塵女子而言,身份的不潔原本就讓信任蒙上一層不穩(wěn)定的因素,使得謊言對男人而言是格外敏感的,對她則是致命的。所以得知真相的子英才會心痛萬分地說:“如果你不撒謊,我也許還可以原諒你。撒謊就是叫我心痛的地方。”
這出戲的特別之處在于,作者對梅蘿香這類交際花形象并未做過多情感上的袒護(hù),而是把她薄弱的意志、故作的聰明、錯誤的行為客觀鋪陳,把此類女性“惡”的一面毫不留情地展現(xiàn)出來,這種形象刻畫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給人一種難得的真實感。
選定本地區(qū)40歲以上的常年居住居民2 000 例,研究時間段從2015年5月—2018年5月,女性869例,男性1 131例,年齡在48~62歲,平均年齡為(55.11±5.26)歲;其中鄉(xiāng)鎮(zhèn)1 286例,城鎮(zhèn)714例。
而劇本《妒》則同樣展現(xiàn)了此類女性的背叛故事,緊湊的情節(jié)、緊張的懸念、猛烈的情感都讓它比《梅蘿香》更勝一籌。交際花麗蕾嫁給窮畫家玉瑾后,為了排除他生活上的后顧之憂,助他早日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依然同先前包養(yǎng)他的富商藍(lán)不歸藕斷絲連,讓丈夫玉瑾多疑的精神時刻處在崩潰的邊緣,難忍之下,玉瑾于一天深夜?jié)撊胨{(lán)宅將其殺害,其后從麗蕾口中逼問出私情真相,最后不顧麗蕾勸阻,投案自首。
此戲的悲情之處在于男人用了最極端的手段,抱著一顆必死的心以罪問罪,只求從所愛的女人那里戳破謊言,逼得真相。以下對白是玉瑾殺死藍(lán)不歸回家后,通過語言誘餌的步步緊逼,一探麗蕾真心,這段場景可謂驚心動魄,直戳人心:
麗蕾:我告訴你,我是十一點以前離開那里的。我很為姐姐的病擔(dān)心,支票拿到手我便走了。
玉瑾:瞎扯,是你殺的他!你去問他要錢,他把錢給了你,他要侵犯你,你為救你自己,并且為我守節(jié),你便殺了他,是不是?
……
玉瑾:如果是你殺的他,那正可以證明你不是他的相好呵。你如果承認(rèn)了,我將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了。
麗蕾:(恐怖得可憐)玉瑾呵!你逼我發(fā)瘋呵!
玉瑾:他要霸占你,是不是?你為你自己,為了對我守節(jié),為了對我忠實,你便殺了他啦?是不是?(她神經(jīng)錯亂地點著頭)我早知道!你說一遍!再說一遍!
麗蕾:是的,我殺的,是我殺的!說的一點都不錯,我為了對你守節(jié),為了對你忠實,我便殺了他。因為我愛你啊,玉瑾呵!
玉瑾:(狠狠地打了麗蕾一個嘴巴,站了起來)說謊話的東西……娼妓……可見你騙我一直騙到今天![5]
玉瑾長時間以來被壓抑住的怒火終于走向了崩潰,他步步緊逼,他發(fā)了瘋似的追問,足以表明他因為愛之切,所以責(zé)之痛的情感掙扎,只是在這種無可原諒的欺騙背后,或許也有作為交際花的麗蕾她的可憐之處。麗蕾擺脫藍(lán)不歸,嫁給玉瑾,其實是以答應(yīng)他同玉瑾平分自己為條件換來的,她也深知自己是“怎樣的墮落,怎樣的無力”,但生存的現(xiàn)實和為幫助玉瑾實現(xiàn)夢想,讓她不得不有“一種努力向上的心”,一面同藍(lán)不歸進(jìn)行著交換,一面“極力想法保著自己的靈魂”。她同梅蘿香一樣,幾乎都犯了同一個錯誤,天真以為憑借肉體與靈魂的分離,能讓愛情和面包都完好無損地留在自己身邊,殊不知,這份僥幸的心理卻把自己引向了一條不歸路。這也便是身為交際花的殘酷所在:愛情和面包,只能取走一個。
對于這類女性而言,無法改變的不誠實在時刻支配著她們的內(nèi)心生活,對于愛情她們并不陌生,也會因偶有的真情而讓自己死心塌地地待在所愛的人身邊,但她卻不能完全沉迷其中,因為這樣便會失去她的地位和能因之而來的利益。因而必須讓自己表現(xiàn)為一個偷情女子所具有的全部謹(jǐn)慎,對保護(hù)人和情人做好隱瞞的工作,于是她們實質(zhì)上無法完全屬于任何人,而恐懼和奴性則會始終伴隨在她依附性的生活里,這幾乎是所有交際花們的集體處境。無論是以上兩出劇中的梅蘿香、麗蕾,還是《少奶奶的扇子》中的金女士、《日出》中的陳白露皆不同程度的患有這樣的癥狀,這也便是交際花們的悲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