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我們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

張公藝九代同居，唐高宗路過其家，問其緣由，張公藝書百余個“忍”字，高宗看后淚流滿面。這是典型的中國人家庭。

《無聲告白》里的一家五口，每個人也都在忍，這說明詹姆斯·李一家骨子里還是一個中國人。但最后他們沒有忍下去，為什么？因為有了白人妻子瑪麗琳的加入，她的加入讓這個從前一直以“融入人群”為信條的家庭，有了追求“與眾不同”的基因，從追求華裔群體的身份認同，轉移到個人的角色認同，并由此導致的惡果，造成了這個家庭的思維重組。

在楊德昌《一一》里，洋洋對父親說：“我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那么我們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你看見的我看不見，我看見的你看不見?！?/p>

其實所謂的“看不見”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不溝通”，這樣也許就能理解什么是“無聲告白”，“無聲”本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方式。

詹姆斯一家，從沒有進行過什么有效的溝通，兩代人之間的理解可以說是無，對于母親十年前那次離家更是諱莫如深。

詹姆斯、瑪麗琳不知道兒女并不想和同學接觸，不知道最疼愛的女兒自己的想法，不在乎內斯的宇航員夢想，而對于最小的安娜更是不管不問，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維在教育孩子。而內斯、莉迪亞、安娜三人，也從不向父母表達自己，對于這個家庭，內斯一心想要逃離，而莉迪亞則一心忍耐。

莉迪亞的死，讓這家人重新思考他們的家庭，開始回憶之前他們所忽略的細節(jié)。

伍綺詩用全知的視角，深度分析了這一家五口人的情感世界，彌補了“我們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的不足。第二代華裔詹姆斯，以“融入人群”為信條，因此，他不讓父親到學校來接他放學，四十年里不說一句中文，并變態(tài)般要求子女們和同學多接觸。作為這個家庭里唯一的純白人身份，瑪麗琳卻成了這本書里最大的諷刺，從最初不想被廚房束縛，到最后卻成了全職太太。

本書的另一個悲劇性諷刺，發(fā)生在莉迪亞身上。一直以來，莉迪亞從未尋找自己的角色定位，甘愿成了瑪麗琳變態(tài)般的寄托，一心迎合父母，但當她開始想做回自己時，卻意外造成了自己的死亡?！靶∨⒙渌笨梢钥醋魇潜泵廊A裔家庭的一個悲劇性意象，即只有發(fā)生災難性的苦難后，他們才能反思自身，也反應了華裔人在兩種文化間的矛盾、混亂狀態(tài)。

本書獲得極大的好評，或許是源自本書的敘事方式。莉迪亞的死，對這部書來說就像是希區(qū)柯克慣用的懸念手法——“麥格芬”。整個故事圍繞它展開，但講述的東西卻早已由這點發(fā)散開（當然本書作者并未像希區(qū)柯克那樣一直藏著掖著，最終也告訴了我們莉迪亞死亡的原因），它是一個點，但不是主要內容。

此外，小說先后運用了五個人的主觀視角，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思{的《喧嘩與騷動》，與福克納將人物視角分開描寫不同，伍綺詩并沒有分開，而是放在一起，所以一個章節(jié)里會出現多個人的主觀視角。

小說更多的是運用了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方式，章節(jié)之間并沒有按照嚴謹的時間順序來推進，而是自由地調動時間、事件，抽絲剝繭地解開這個謎團。

大部分章節(jié)與章節(jié)之間的故事，都能夠在細節(jié)上找到對接，比如在上一章只是一筆帶過，或是只是作為道具出場的內容，在下一章里就會成為主要事件。第一章里，詹姆斯和瑪麗琳拿給菲斯克警官的兩張莉迪亞的照片，一張是圣誕節(jié)時拍的，一張是莉迪亞十六歲生日時的，在后來的章節(jié)里，作者將這些照片上的事件則重新詳細地講述了一遍。更難得的是，伍綺詩將這個復雜的敘事模式做到了嚴謹，幾乎沒有瑕疵。

當然小說并不是沒有不足之處，也有一些欠考量的地方，如結尾顯得有些草率，內斯和杰克間的“同性之愛”有些狗血。

結尾處，詹姆斯駕車離去中途突然返回，詹姆斯與瑪麗琳的和好，只用一句“一些事他們永遠不會談論”遮蓋。

還有內斯打杰克的事件，太過戲劇性，情緒和行為轉變并不讓人信服。

此外，內斯一開始對杰克的反感，也只簡單的一筆帶過，而杰克對內斯的“同性之愛”更是在全文中找不到立足點，最后卻成了主要情節(jié)點之一。

讓我覺得有些遺憾的是，小說講述的依舊是華裔文化。

一個華裔，一個白人，構成了兩種傳統(tǒng)思維的沖突，這也是有關華裔文化題材慣用的元素。事實上，你只要看過幾部北美華裔獨立導演的電影，無論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王穎、曾奕田，還是近年來的陳俊彥、王沛智，就會發(fā)現他們的視角一直沒有轉變，始終困在了自己華裔身份里，表現的一直都是華裔、同性這些亞文化。

而這兩個，《無聲告白》一個不落地都沾上了。

或許我只是想更多地看到一個華裔能夠沒有隔閡地表現美國文化，而不是局限在自己的華裔身份上的老調重彈。

但也必須承認，《無聲告白》對華裔群體的描寫是有提升的，如詹姆斯對融入白人社會的所做的努力，對他隱忍性格的描寫，真實又有感染力。小說將時代設置在八九十年代中國熱之前，這段華裔歷史對于普通人來說，不論是在影視，還是在文學上都是陌生的，并且伍綺詩對七十年代的描寫也努力做到了還原史實。對詹姆斯一家三代的描寫，也使得這部小說成為了一部濃縮的華裔群體生活史。

夜帝 知名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