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榮
《說文解字六書論正》(以下簡稱《論正》)是清初太倉學者王育所撰的一部文字學著作。它是目前所知的清代早期不可多得的研究《說文》的著作之一。在乾嘉考據(jù)學推動下的《說文》學高潮到來之前,這類著作雖然寥寥無幾,[1]其學術價值可能亦與后世相關著作無法比擬,但其所處的特殊文化背景決定了其具有一些獨特的研究內(nèi)容和特點,而這些對我們探討清初文字學的發(fā)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诖?,本文以該書為研究對象進行一些探討。
目前學界對王育及其《論正》的研究尚不充分,除了一些簡介性的著作[2]外,僅有兩篇論文可供參考。其一為楊鐘義《說文論正提要》。[3]此文其實是為《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收的清初抄本《論正》所做的提要,故僅簡單介紹了王育的生平和該書的基本內(nèi)容,并舉例進行說明,最后評價該書“精到處固當出戴侗、周伯琦、楊桓、魏校之右也”。其二為李森、李弘毅(2016)《論稿本〈許氏說文解字六書論正〉的文獻價值》(以下簡稱“李文”),所據(jù)版本今藏西南大學圖書館。此文首先據(jù)王昶編纂的《直隸太倉州志》等文獻對王育及該書的成書時間進行了一些考證,繼而分別對王育字學源流和六書學觀點(主要是六書次第和分數(shù)說)進行了分析。這兩篇文章對該書的基本內(nèi)容和作者的基本情況等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探討,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由于二文所據(jù)資料有限,且未及詳加閱讀此書,而僅根據(jù)原書的附錄進行論述,故一些結論并不十分準確,其評價亦值得商榷。
本文在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擬對《論正》這部著作的作者、成書時間及內(nèi)容、特點等進行較為全面的介紹,以便將來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有關王育的生平事跡資料,一般認為王昶《(嘉慶)直隸太倉州志》是最為全面的,[4]實際遺漏頗多。筆者無意間從沈受宏《白溇先生文集》卷二發(fā)現(xiàn)了其所收的《外王父莊溪先生石隱王公行狀》(以下簡稱《行狀》),較前者更加詳盡。沈氏為王育的外甥,早年多蒙外祖父教導得以學業(yè)大進,故此《行狀》顯得更加真實可靠。結合此文并筆者的相關研究,[5]我們可以較為清楚地了解王氏的基本情況。
王育,太倉人,諸生。字子春,號石隱,晚號莊溪老人。生于明萬歷二十一年(癸巳 1593),卒于清康熙十九年(庚申 1608),享年八十八歲。有二子二女,六孫三孫女。王氏祖輩世業(yè)農(nóng)賈,自其祖父始讀書,但屢試不第。其父有三子,其為仲子。家貧,為贍養(yǎng)雙親,王育很早便輟學經(jīng)商了。繼而又改做塾師教授生徒,同時借書苦讀。在治學上,王氏早期學醫(yī),喜任俠,好作詩。后來在崇禎末結識了陸世儀、陳瑚、盛敬等人,開始專研程朱之學,力斥神佛異端。入清以后,為躲避兵亂,王氏遷居陽水村之莊溪,辟室斯友堂,日與諸友講學論道,吟詩唱和。康熙十七至十八年,州守曾兩次推舉其任官,皆辭不出,故終以隱而卒。王氏生前著述頗豐,卒后則多散亡不存,存世者僅《易說》《說文引詩辨證》《斯友堂日記》及《論正》等四書,而以《論正》最為時人稱贊,[6]然今亦傳世甚少,乃至長期湮沒無聞。[7]
《論正》成書時間,李文曾根據(jù)該書前所附陳遜《西隱說字略》末跋所記時間“壬辰”(順治九年)和書內(nèi)不避“玄”字等相關證據(jù),推斷該書“應該完成在清順治間”。此說近似,但卻不確。其實,在《西隱說字略》之前還附有一篇《皇帝萬歲說》,開篇便云:“辛卯清和月之朔,予《說文論正》將次告成?!薄靶撩奔辞屙樦伟四?,說明此時《論正》一書已經(jīng)快要完成了。除此之外,從其諸友相關詩文中亦可找到一些線索。
①陸世儀《桴亭先生詩文集·詩集卷四》所收《春日同石隱、藥園、雪堂過鴻逸春星草堂,尋舊約也。適確庵自虞山來,劇談浹夕。石隱倡韻為詩,予與諸友各賦一律以紀良晤》一詩“字畫開天一識臍”句下小注云:“時石隱攜所著《說文論正》共觀。”按,此詩為順治七年所作。
②陸世儀《桴亭先生詩文集·詩集卷七》所收《又戲成一律并書贈》一詩“著書窗下雙王育”句下小注云:“漢人有與石隱同名者,亦著《字說》?!卑?,此詩為順治八年所作。
③陳瑚《確庵文稿》卷三《香雪藏詩》前序云:“吾友王子春,別號石隱,通于文字之學,著《六書論正》。其說出漢唐諸家之上。”按,此詩為順治十三年所作。
④陸世儀《桴亭先生詩文集·文集卷二》所收《再答張芑山書》之小序云:“自庚子冬得先生手教,即齋沐答書,同拙刻講義二篇,石隱字說書三卷寄。”按,“庚子”為順治十七年。
⑤陸世儀《桴亭先生詩文集·詩集卷八》收有《夏日讀石隱〈六書論正〉,慨然有作,成六十二韻,即錄為贈》。按,此詩為康熙五年所作。
⑥陸隴其《三魚堂日記》云:“諸莊甫以太倉王石隱書來,并致所刻《說文論正》二本。”按,此條是陸氏在康熙十六年所記。
⑦陸世儀《王石隱先生六書論正題辭》云:“石隱為此書,凡九歷寒暑,饑廢食,寒廢衣,晝廢術業(yè),夜廢寢息。”又陳瑚《說文論正序》云:“王子……閱十年而書成,為卷二十有五,為文三十余萬言?!庇?,陸隴其《三魚堂日記》云:“石隱書自云:‘此書十年靜悟,十年考證,匯成三十萬言,誠宇內(nèi)所來有之書,亦宇內(nèi)不可少之籍?!?/p>
綜合以上七條資料,可知:
據(jù)①至③所云,順治七年時,《論正》似乎已具規(guī)模,故王育攜之與友人同觀。順治八年,其書已為諸友所熟知。順治十三年,似乎此書已經(jīng)完全寫畢,故陳氏可以斬釘截鐵地說王氏“通于文字之學,著《六書論正》,其說出漢唐諸家之上”。如果結合前面的資料,我們推測,是書應該成書于順治八年以后,但晚不過順治十三年。據(jù)④至⑥可知,至順治十七年以后,該書已經(jīng)陸續(xù)贈于諸友,故陸世儀可以轉贈別人,且在康熙六年夏可以進行細讀。而康熙十六年前后,該書似乎還進行過刊刻,但存世的《論正》皆為手抄,無一刻本。據(jù)⑦可知,王育撰寫此書,大概花費了十年左右的時間。惜諸家序文皆無撰寫時間。但若依陸隴其“十年靜悟,十年考證”的二十年之說推算的話,也大致接近順治十三 年。[8]若陸世儀在康熙五年讀畢此書后隨即便為之作序的話,上推九年,也接近順治十三年。倘若這些假設成立的話,那么我們之前推斷的成書時間大致無誤。至于其始創(chuàng)時間,筆者以為應該不會早于順治二年,因為根據(jù)《行狀》及其他資料,[9]在此之前,王育與其諸友因戰(zhàn)亂而四處擇地避難,以致講學全廢。直到順治二年移居任陽,才開始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并相與唱和。順治四年,在陳瑚的倡議下,講學又開始如常舉行,之后諸人交往不斷。正因為這些外在條件,該書才有了編撰的可能。
《論正》一書存世頗少,目前所知者凡三部,皆為抄本,分別藏于上海圖書館、西南大學圖書館和中國臺灣地區(qū)“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三本除一些文字有所出入外,內(nèi)容基本相同,這說明它們是根據(jù)同一底本抄錄而成的。其具體情況筆者另有專文詳加闡述,此略之。
根據(jù)正文之前所附的目錄,該書可分為兩部分:卷首一卷和正文二十四卷。卷首之前依次有陸世儀《王石隱先生六書論正題辭》、陳瑚《說文論正敘》及王育《六書論正自敘》等三篇序文。卷首包括10個部分:凡例十四則、字學源流說、總論十六篇、二十八宿說、由字說、皇帝萬歲說、學字說、西隱說字說、許氏徐氏原序表牒初原目錄(有目無辭)。其中,“總論十六篇”闡述了王育對六書的基本觀點,以下諸篇則可以看作是對其六書理論的實際運用。
“凡例十四則”可以看作是對本書體例的基本說明,但其中幾則顯然在存世的《論正》諸本中并未體現(xiàn),如第三條云:“今止搜錄許氏初原目錄一通于卷首”,然檢卷首并無此篇。上圖藏本的抄寫者宋賓王于此條下批云:“卷首并無原目”,說明他所見之本原是如此,并非遺失。再如第八條云:“茲于版心后半行分為五段,每段識以黑■,將字母編成次第。復將諸次第合于行首之次第匯為一格?!彼钨e王于此條上批云:“先生例而未行,大略如梅《字匯》法?!睋?jù)此可知,“凡例十四則”中的有些條目可能僅僅是構想,其實并未落到實處,故而我們要想真正了解該書的體例,必須同時結合其正文內(nèi)容。
《論正》所據(jù)底本,據(jù)第九條“徐氏分作十二卷”可知并非十五卷本的始一終亥大徐本,而是十二卷本的始東終甲《說文解字五音韻譜》[10](以下簡稱《五音韻譜》)。但由于王氏新做的注解繁多,故將原十二卷分成了二十四卷。具體歸并如表1所示。
表1
與《五音韻譜》相比,《論正》上平聲四卷(卷一至三),下平聲三卷(卷四至六),上聲八卷(卷七至十四),去聲二卷(卷十五至十六),入聲八卷(卷十七至二十四),基本上是將原《五音韻譜》的一卷分為二或三卷。
《論正》對諸字的編排順序,據(jù)“凡例十四則”第四至七條可知,是先大字書寫篆文字頭,繼雙行中字首列其楷體字形,旁小字注其反切,次列《五音韻譜》原文,末加○為王氏之按語。今試舉二例,篆文則省略。
(1) 篡,初宦切,逆而奪取曰篡,從厶算聲?!鸢?,算,計也。以私計奪取之,故從篡。
(2) 禪,都寒切,衣不重,從衣單聲?!鸢矗瑔?,薄也。衣重則厚,不重則薄,故從單。
此二例中,○前文字為《五音韻譜》原文,之后的文字皆為王育之按語。
其按語內(nèi)容,大致可以分為較略、一般、加詳三種情況。
較略者,多出現(xiàn)在《五音韻譜》之重文、或體中。許慎對此類字的構形多未加以解釋,故《論正》稍加補充。如“龜”之古文“”,《論正》按語云:“象正體形?!庇帧佰伞敝蝮w“”,《論正》按語云:“此后人欲字形之茂美,故變象形為形聲如此?!?/p>
然而此種情形畢竟有限,更多的情況是,《論正》每字之下往往會在《五音韻譜》原訓釋的基礎上,根據(jù)自己的六書理論對該字的構形進行疏解,如上舉“篡”“禪”兩例。然有時并不顧及原訓釋而直接對構件進行疏解。如“弧”字,《五音韻譜》云:“木弓也。從弓瓜聲。一曰往體寡、來體多曰弧?!蓖跏习凑Z云:“瓜之為物,體圓而有棱。往體寡以張言,來體多以弛言,謂弓弛,其體過屈,兩首相湊如瓜形之圓,故從瓜?!贝藯l中,弧訓木弓,但王氏并沒有解釋為什么此字可以訓作木弓,有無文獻用例,而是重在解釋為什么其從瓜,這跟乾嘉諸老對《說文》的注解角度是有差異的。
較詳者,除了對某字的構形進行疏解外,《論正》還會列出該字的后起字形,具體的用語有“某,古某字”“此某字古文”“變楷(楷變)作某”“楷通用某”“(后人)加體作某”“此某字加體之書”等。如:
(3) 卷一“詞”字下云:“按,從言司聲。此字當入言部。命詞必有意,意必有所主,故從司。楷與辭通用?!?/p>
例(3)除了解釋“詞”字之構形外,還補充了楷書中“詞”與“辭”之間的關系。例(4)更是圍繞“”字溝通了一系列的字際關系。
總而言之,王育在按語中著重做了兩方面工作,一為解釋某字所從構件的原因,二為溝通字際關系。
《論正》的特點和價值并非體現(xiàn)在其編纂方式上,而是在其六書理論和每個字的按語上。前者是理論基礎,后者是對該理論的具體應用。而且據(jù)筆者調(diào)查,后者對前者貫徹得非常徹底。所以下面我們需要對其六書理論進行一些簡要的介紹。
關于這一方面的資料,集中體現(xiàn)在該書卷首之中,特別是其中的“總論十六篇”。這些篇目的篇幅很短,但觀點集中,可以分為以下幾部分:
1. 《六書次第說》:論六書之次第;
2. 《六書分數(shù)說》:論六書在諸字中的比例;
3. 指事至假借諸說:論六書各自的內(nèi)涵;
4. 《加體書說》《省體書說》《重文說》:論六書之外的各種變體;
5. 《書義說》《書名說》《便書說》《聲教說》《反切說》:雜論其他,如文字的旨趣、各種字體的得名、字體演變過程中形體的變化、文字創(chuàng)作的意義、反切的由來等。
以上除第5點外,余4點都與王氏的六書理論有關,故可對之進行概括。
第一,在六書次第上,遵從許慎六書的排列順序,以指事為第一。同時,說明諸書如此排列的原因。這里,王氏著重解釋了“上”“下”為何為指事的原因,其理由頗為新奇。在他看來,“上、下兩字乃一、二字之訛也。古文上字皆作一,下字皆作二。一者,奇也,陽之畫也,以象天。天者,在上者也。二者,耦也,陰之畫也,以象地。地者,在下者也。上古文字未備,故一畫之奇謂之一字,又謂之上字。二畫之耦謂之二字,又謂之下字。一、二字之為上、下字,《說文》中所載文字盡然,可按而考也”。
第二,在《說文》所收諸字中,指事、象形、會意、轉注諸字所占比例很少,形聲字最多,假借字亦無窮盡。
第三,關于六書之內(nèi)涵,指事、象形、會意無多發(fā)明,形聲、轉注、假借則有新說。關于形聲,王氏認為形聲字的聲符都是有意義的,所謂“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是指“本諸事以名其物體事理,未能著明則借喻于他物以明其義”。這樣“取譬”的意思跟聲音完全無關,反而與意義有關了。后世形聲字中有聲符無意義者,乃是王次仲變楷之后的事了。關于轉注,指那些意義相通但反轉形體的字,故其云:“轉猶反也,注猶流也。反轉其字,是亦本字之流派,故謂之轉注?!标P于假借,是“借此以充彼”之義,指的是 引申。
第四,六書之外,《論正》還提出變體三書。(1) 加體書,即在本字的基礎上添加新的構件,其實包括后起本字、分化字等。(2) 省體書,僅指《說文》所謂省聲,王氏認為此種字的聲符皆有意義。(3) 重文,即“一字幾書”,其出現(xiàn)的原因有二:一是秦始皇焚書未盡,故前代的書籍能在漢代得以保存;二是由于一字有多種用法,故可分化出很多文字。此三書在內(nèi)涵上其實多有重合,有時頗難辨析,王氏凡遇此類字皆會在按語中加以 說明。
綜上所述,王育的六書理論是在文字形義統(tǒng)一的基礎上進行闡述的。正因為有此基礎,所以他認為六書中所有的字都是有意義的,其構件都是可以解釋的,無論指事、象形,還是形聲、假借。具體到《論正》一書,凡《說文》中出現(xiàn)的諸字,無論是正篆,還是重文,王氏皆會千方百計對其構件加以解釋,而不管其是否加體字,還是省體字。
在王育六書理論的影響下,《論正》一書在闡釋文字方面具有自己的特點,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這個特點其實前文已經(jīng)提及。對于每一個字,是書對《五音韻譜》的訓釋似乎并不十分著意,而是非常詳細地對其構件的意義進行解釋,以期讓人知道該字為什么如此被構造,為什么具有這個意義。如:
(5) 卷一“式”字,《五音韻譜》云:“法也,從工弋聲。”王育按語云:“工猶官也。官以守法,故從工。弋,古杙字,取禽獸之栻器,即今獵戶所設之地,弓觸之即罹于法,故從弋,圣人因事以示戒?!?/p>
在此例中,“式”為何有“法”的含義,王育并沒有進行解釋。他所關注的是為什么“式”是從工從弋。在進行解釋的過程中,王氏似乎是緊緊圍繞“法也”這一訓釋展開的,所以,工、弋的含義皆跟“法”關系密切。
(6) 同卷“兇”字,《五音韻譜》云:“擾恐也,從人在兇下?!蓖跤凑Z云:“兇,惡也。人懼其情形之惡則擾亂不寧,故從兇?!?/p>
此例中,“兇”為何有“擾恐”之義,王育并未說明。而是關注“兇”為何從兇。而在回答這一問題時,也是僅僅圍繞“擾恐也”展開的。
為了解釋清楚所從構件的意義,王育往往會尋求該構件的后起字加以說明,上面“弋,古杙字”即是在“弋”這個構件無法與“法也”直接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基礎上進行的 解釋。
如果所從構件的意義與該字的訓釋難以找到聯(lián)系時,王育會重新對該字進行解釋。如“也”字,《五音韻譜》訓“女陰也”,無法從形體上得到合理解釋,王育改訓其為“古蛇字”,在此基礎上,重新對構件進行闡釋:“二首二尾,象雄雌交結形?!?/p>
如果所從構件的意義與該字的訓釋沒有直接聯(lián)系,王育也會重新對該字進行解釋。如“非”字,《五音韻譜》云:“違也,從飛下翄,取其相背?!蓖跤疲骸胺?,古飛字,象張兩翼之形?!憋@然,在他看來,“非”的形體與其訓釋關系并不大,故重新進行解釋。接著他又說“飛則遠去,故假借違背也”,違背的含義反而成了他所認為的假借義了。
當王育重新對某字進行解釋時,往往不會提供進一步的證據(jù)?!耙病睘楹问恰吧摺钡墓抛?,“非”為何是“飛”的古字,如果檢王育對“飛”“它”的解釋,也僅僅說前者“借為凡物之飛”,后者“古蛇字”,并沒有任何說明性的文字??梢娖溽屃x的隨意和主觀性。可以說,《論正》只提供了某字所從構件在構造全字時具有什么意義,但并未說明某字為何具有這樣的意義。
在對某字的構件進行解釋的同時,王育非常積極地溝通本字與他所認為的相關文字的關系。具體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 溝通古字和后起字的關系
王育對文字發(fā)展的看法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文字為圣人聲教的產(chǎn)物,六書之中的文字都不是隨意被創(chuàng)造的,其構件都是有意義的。另一方面,漢字在使用過程中,由于“六義之破壞”,所以會出現(xiàn)一些六書無法容納的形體,如加體、省體等。特別是楷書出現(xiàn)之后,很多構件的意義無法進行解釋,所謂“聲義之相失也,始于王次仲之變楷”。所以要想合理解釋文字,就需要追溯到造字之初的形體。王育在解釋構件意義的時候,往往會使用“某,古某字”這樣的用語。如果后字是前字的最早形體,則會用“此古某字”“此某字加體之書”“后欲文之茂美故作某字”等用語。這兩類用語都是為了方便解釋文字服務的,實際上起到了溝通古今文字的作用。至于某字是否真的為該字的古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如:
(7) “飄”,《五音韻譜》云:“回風也”,王育云:“票,古熛字,飛火也?!?/p>
(8) “兇”,《五音韻譜》云:“惡也”,王育云:“此古胸[11]字,象形之書?!?/p>
(9) “舄”,《五音韻譜》云:“鵲也”,王育云:“此古鵲字。鵲喜噪,故象其張口仰噪之形?!?/p>
(10) “齊”,《五音韻譜》云:“禾麥吐穗上平也”,王育云:“此古臍字?!笕宋纳蟹謩e,故加肉旁作臍?!?/p>
以上四例中,“票”與“熛”,“兇”與“胸”,“舄”與“鵲”,“齊”與“臍”分別構成了各自不同的字際關系,然而都使用了“古某字”這樣的用語,說明在王育看來,這幾組關系都是古字和后起字的關系。值得一提的是,前兩組關系中的四個字在《說文》中都出現(xiàn)了,這是否屬于一種重文現(xiàn)象呢?王育沒有說明,他僅僅在卷十二“要”字下按語云:“此古文熛字?!薄盁稀弊窒掳凑Z云:“此票字加體之書?!本硭摹靶佟弊窒掳凑Z云:“此兇字加體之書?!憋@然他只是就字解字,隱約找到了二字的關系,但并沒有進行深入的 溝通。
2. 指明楷變之訛,溝通篆字與后世楷字的關系
前文提及的后起字,其實是包含篆文在內(nèi)的。對于此,王育一般并不指明其是非,而是竭力去解釋其意義。然而對楷變之形體,則時常加以指責,其用語有“變楷訛作某”“變楷通用某,非是”等。如:
(11) 卷一“?”字,王育云:“按,此古周遭之遭字,帀也?!渥兛玻ㄓ迷庾?。遭,逢也,非是?!?/p>
(13) 同卷“弴”字,王育云:“變楷通用敦,《詩》曰:‘敦弓既堅?!蜃x若雕,或改作玿,皆非是?!?/p>
以上三例都明確指出變楷之后的字形是有誤的,另外還有一類用語作“楷通用(作)某”“后人省作某”,楷書形體是否正確,并不做說明。如卷二“”字,王育云:“,楷通作微?!薄啊敝w作“微”,是否正確呢,《論正》并未論及,只是在之后繼續(xù)解釋“微”字從人、從攴、從豈省的原因。
那么,為什么王育認為楷變之字有錯誤呢?其實,這跟他的文字演變觀點有關。在他看來,文字發(fā)展到楷書,聲音和意義開始脫節(jié),于是才有了聲符不表義的情況,無意義的構件才開始出現(xiàn),所謂“聲意之相失也,始于王次仲之變楷”“楷書之聲或有出于無意,若篆文之用聲,斷乎無無意義之聲者也”。[12]
王育所說的假借,據(jù)其《假借說》一文的論述,是指“借此以充彼”。從其對令、長二字的解釋看,當屬于后世所說的意義引申。今試舉三例說明。
(14) 卷一颯字,《五音韻譜》云:“翔風也?!蓖跤疲骸跋栾L摧物,物摧則衰,因借為衰颯 之颯?!?/p>
(15) 同卷“發(fā)”字,《五音韻譜》云:“射發(fā)也?!蓖跤疲骸鞍l(fā)之迅者莫如射,因假借為凡事之發(fā)?!?/p>
(16) 卷二“疋”字,《五音韻譜》云:“足也。上象腓腸,下從止?!蓖跤疲骸按吮咀阕?,象形。足趾分疏,故假借為疏也。記事者尚分別,故書注文又謂之疏,此鄭氏所謂因借而借之 義也?!?/p>
此三例中,例(14)、例(15),颯既指翔風,又指衰颯。發(fā)既指射發(fā),又指事發(fā)。意義之間皆有聯(lián)系,顯然這屬于意義的引申。例(16)稍微復雜,“疋”字既是足之象形,還有分疏之義,后者顯然是從前者引申而來的,但已經(jīng)造字。同時“疏”字又因分疏之義引申出注疏義。由此可見,《論正》所說的假借指的就是意義的引申,具體還包括未分化的引申和已分化造字的引申兩個方面。
而對于后一種情況,有時會因此連帶出很多相關的字,從而具有系聯(lián)同源字的意味。典型者如卷一“也”字,王育云:
此本古蛇字,二首蛇尾,象雄雌交結形。蛇性迅疾,為逐風之鱗,古假借為語決之詞。如巳、己、已、它皆蛇字象形之書也,其一也。其書不同者,所謂列國異文也。后人恐假借之相溷,義有專屬,乃以己為人己之己,它為他人之它,巳為巳午之巳,已為語已之詞。復加蟲作蛇,為龍蛇字,不得移易也?!墩f文》注為女陰,非也是。
謹以從也諸字備證其說。如馳,疾馳也,蛇性迅疾,故從也。弛,弓解也,弓解則反如蛇之屈曲,故從也。施,旗皃。旗斿如蛇之舒,故從也。匜,盥器也,似羹魁柄中有道可從注水水下注柄中如蛇,故從也。髢,髲也。髲形象蛇,故從也。地,土也。土中有火,蛇為火之禽,故從也。卜筮家以騰蛇為土神,亦是此義。阤,岸小崩也。岸小崩,其坼理如蛇形,故從也。燭燼曰灺。燭既燼,或氣將絕,其余煙如蛇之取,故從也。迆,邪行也。蛇形不正,故從也。貤,重次第物也。饋人者以物次第陳列,如蛇之委曲,故從也。也,今楷書或作虵。蛇為它字加體之書,虵為也字加體之書也,此又即楷以存篆之一證。若巳、己、已、它之為蛇字,其見于他字邊旁者,本義與借義,名有足觀者,以意求之,不備論。
以上一大段,王育在重新對“也”進行闡釋的基礎上,不僅根據(jù)“蛇”這個意義將巳、己、已、它等相關的字系聯(lián)了起來,而且還將從也的馳、弛、施、匜、髢、地、阤、灺、迆、貤等10個字的意義,通過一系列曲折的解釋,跟“也”字的蛇義系聯(lián)起來。這種通過意義引申而系聯(lián)出一連串相關文字的假借,顯然具有了另一番風味。這是宋代右文說的回光返照,還是傳統(tǒng)字源學的一大發(fā)展,值得繼續(xù)研究。
以上,我們從王育的生平及《論正》的成書時間、內(nèi)容與體例、六書理論、特點等幾個方面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探討。而從后兩點看,該書無論在理論的闡釋還是文字的解釋上都是緊緊圍繞字義(尤其是構件的意義)展開的。為什么會如此呢?筆者以為這跟王育當時的文化背景是分不開的,尤其跟當時講學的風氣有莫大的聯(lián)系??疾焱跤纳浇?jīng)歷可以發(fā)現(xiàn),自順治二年以后,王育與陸世儀、陳瑚等理學家交往十分頻繁,他們曾經(jīng)共同舉辦蓮社,相與講學,提倡程朱修身之學。在這種風氣中,義理的闡發(fā)固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文字的意義也在格致當中起著很大的作用。陸世儀在《思辨錄輯要》卷四就說過:“致知工夫莫備于六書。蓋天地間一物必有一字,而圣賢制字,一字必具一理。能即字以觀理,則格物之道存焉矣?!边@跟前面王育所說的“一字之中,其有精微旨妙理”云云如出一轍,后者極有可能承自前說。正因為文字中含有義理,且通過文字可以觀理,所以具體到一字,不僅要解釋清楚該字的整體意義,更要挖掘該字構件在構造該字時的具體意義。而《論正》卷首所附的《皇帝萬歲說》《西隱說字略》等篇,正是在講學過程中產(chǎn)生的。如《西隱說字略》是順治九年陳遜等人向王育問字所記錄的一篇文章。其中,張德符曾問:他名懿。懿是美的意思,但為何該字從恣?金治文問:他名獻士。獻是賢的意思,但為何該字從犬?諸如此等疑問,其實都是在知道該字的意義的前提下,詢問其構件的意義,所以王育必須對之進行解答。也許正是在這種講學風氣的影響下,王育才開始思考文字及其構件的意義,進而編纂完成《論正》一書的。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王育的這種解釋文字的方式自有其明顯的不足之處。比如理學等背景使他過于重視追求對文字構件的意義,特別是形聲字聲符意義的解讀,以至于相對忽略了對聲符的表音特點的揭示,這使得他在解釋形聲字的時候,不僅給人一種與會意字無別的感覺(盡管他已經(jīng)對形聲、會意進行了明確區(qū)分),而且也使得他無法更好地去挖掘形聲字聲符的內(nèi)涵,當然就更不能系聯(lián)不同聲符的同源字了。另外,不本許慎之訓釋而另起爐灶的做法也大大增加了其對文字構件意義解釋的主觀性和隨意性的危險。然而瑕不掩瑜,《論正》一書畢竟還是具有自己獨特的文字學價值的,我們不妨將它看作是清初學者在試圖重新解讀文字構意的一次有力嘗試。
附 注
[1] 清代早期甚至中期的文字學著作的確很少,據(jù)《文字音韻訓詁知見書目》的著錄,除了王育此書及《說文引詩辨證》外,僅有王夫之《說文廣義》、程德洽《說文廣義》、馮鼎調(diào)《六書準》、楊錫觀《六書雜說》、孔廣居《說文疑疑》等幾部。
[2] 這類著作有《明清江蘇文人年表》《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千秋風范——五百名賢祠人物錄》等。
[3] 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齊魯書社,1996)352。
[4] 前引李文便是根據(jù)此志進行研究的。
[5] 按,筆者有《清初太倉學者王育生平事跡及著述新考》(待刊)一文可供參看,本文據(jù)其略述之。
[6] 如陳瑚《壽石隱八十》(《確庵文稿》卷九)云:“杜陵嫡派千家祖,許慎功臣百世師。”《香雪藏詩》前小序云:“吾友王子春,別號石隱,通于文字之學,著《六書論正》。其說出漢唐諸家之上?!?/p>
[7] 胡樸安(1983)《中國文字學史》、黃德寬(1990)《漢語文字學史》等學術史著作皆未提及此書,黨懷興(2003)《宋元明六書學研究》、劉艷清(2010)《清代“六書”學研究》等亦未及討論 此書。
[8] 按,陸氏此條發(fā)生在清康熙十六年。據(jù)此減去二十,則在順治十四年了。
[9] 按,筆者《清初太倉學者王育生平事跡及著述新考》(待刊)一文對此有詳細的考證。
[10]《五音韻譜》為大徐本之改編本,故其對諸字的解釋皆來自后者。但本文既已知《論正》本于《五音韻譜》,故為使論述有針對性,以下引文中凡涉及諸字的訓釋時,皆稱引自《五音韻譜》,而一般不云來自《說文》。
[11] 按,胸,《說文》寫作“胷”,為“匈”之或體。
[12] 按,以上論述見王育《總論·形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