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平
(山西大學,山西 太原 030006)
清中后期,以民間力量為主體的地方賑濟日益興盛,并在地方社會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①學界以往對地方賑濟的研究側重于南方及東北地區(qū),主要關注點在于鄉(xiāng)村宗族或士紳開展的賑濟上,②對華北地區(qū)的民間災賑研究較為少見。基于小農經濟之上的華北鄉(xiāng)村社會是否有能力施行較大規(guī)模的民間賑濟活動,也是學界一直關注的問題。位于山西省靈石縣東北部的靜升村,在清中期社會經濟發(fā)展達到較大規(guī)模,并且成為縣境設有市集期的村落之一。③靜升村的普通集市后來逐漸發(fā)展成為一條橫貫東西的五里商業(yè)長街,主要包括當鋪、京貨鋪、飯莊、酒廠、織布店、鹽店、金銀加店和貨鋪等,嘉慶時期村落格局擴展為“九溝八堡十八巷”。④乾隆至光緒年間,靜升村一直存在著較大規(guī)模、連續(xù)不間斷的民間賑濟活動,甚至在“丁戊奇荒”期間也沒有間斷,構成了深入了解華北鄉(xiāng)村民間賑濟的典型樣本?;诖?本文擬以靜升村作為個案展開考察,將地方倉儲、宗族賑濟與村社災賑之間的復雜關系及變遷進行綜合分析,以期深入探討華北鄉(xiāng)村民間災賑的多重歷史面貌與發(fā)展趨勢。
有清一代,靈石縣屢受自然災害的侵襲,而且連年災害和數災并發(fā)的現象較為多見。據可見資料統(tǒng)計,清代靈石縣共發(fā)生災害43次,其中,影響較大的旱災和水災,分別有16次、11次,其他蝗災、霜凍等災害也偶有發(fā)生。⑤地處縣境東北隅的靜升村,自然也難逃各種災害的侵擾。相關史料顯示,旱災及由此引發(fā)的饑荒對靜升村影響最大,如乾隆二十四年,靈石縣發(fā)生大旱,“米麥石價至十余金,井里嗷嗷”,靜升村西王氏曾施賑以救鄉(xiāng)民。⑥嘉慶九年至十一年,靈石大旱并引發(fā)饑荒,靜升村深受其害,被迫放賑救濟。⑦咸豐十一年,縣境發(fā)生饑荒,“居民剝樹皮掘草根以食”,⑧而靜升村“因商多失業(yè),人乏術以資生,加以鄉(xiāng)境欠收,糧價踴貴,貧民力食尤艱。其甚者,至子散婦離,道饉不免”。⑨光緒三年,靈石縣“雨澤愆期,旱魃為虐?!瓌儤淦ざ魇?瘦似黑面夜叉,挖坩泥以解饑,腫如大肚彌佛,……甚而至于父食其子,夫食其妻,慘矣哉!”⑩靜升村也難逃厄運,被災六分。除了旱災外,霜凍等災害也常侵襲靜升村,如乾隆四十三年八月,“忽降嚴霜,秋禾盡殺,赤地千里焉。而靜升村居民不止千室,乏食者十之七八”。相較而言,由于靜升村位于地勢平坦、水流較緩的小水河中上游,“自靜升以下稱膏壤焉,是皆水之利也”,因而少受其害??梢?旱災與冬季的自然氣象災害是威脅靜升村安定的主要災害因素。
面對頻繁發(fā)生的災異,明清統(tǒng)治者“十分重視對災害的救助和保障,并在繼承前代荒政政策的基礎上,形成一套完備的災害救助和保障體系”。然而,乾隆晚期之后,清廷“國勢開始轉弱,社會經濟秩序也漸趨松散,官府已不像清前期那樣能夠較有效地控制地方社會,對賑濟活動的監(jiān)管日漸松懈”。在這種背景下,清廷對于地方抗災所承擔的責任日益缺失,往往僅派遣官員前往賑濟,同時豁免部分賦稅,如同治六年,山西西南部發(fā)生災害,清廷頒諭“豁免山西省被災之臨汾、興、……靈石、……二十六廳州縣舊欠倉谷”。國家荒政體系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敗,民間不得不自行開展賑濟以救鄉(xiāng)民,實現自救。因此,在清中期以后,民間力量在災荒賑濟中越來越重要。而究其自救方法,主要仍延續(xù)前代傳統(tǒng),將民間力量與政府輔助相結合,社、義倉賑濟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清代地方糧倉體系主要由常平倉、社倉與義倉構成。常平倉主要由官方出資購糧賑濟民眾,社、義倉雖然取資于民,實質上仍是具有濃厚官方色彩的民間災賑倉儲。清代民間社、義倉發(fā)展迅速,早在順治十一年,清廷就頒諭,要求“地方官勸諭官紳士民捐輸米榖,鄉(xiāng)村立社倉,市鎮(zhèn)立義倉”。乾隆七年,又規(guī)定義倉亦可設置在“巨鄉(xiāng)大鎮(zhèn)”。為鼓勵鄉(xiāng)村社會廣建社、義倉,清廷采取鼓勵性措施,要求地方官“于每歲收獲時,勸諭紳衿士庶不拘多寡,量力捐輸,不得抑勒派擾”,并且根據紳衿士庶捐糧的數目分別給以不同的獎勵,“十石以上者,地當官獎以紅花;三十石以上者,獎以匾額。……若有好善不倦,年久數多。捐至三四百石者,奏給八品頂帶(戴)”。在這種情況下,鄉(xiāng)村社會社、義倉開始大量涌現。
靈石縣的社倉創(chuàng)建于雍正六年,義倉創(chuàng)建于乾隆十三年。創(chuàng)設之初,縣境內有的鄉(xiāng)村有社倉無義倉,有的有義倉無社倉。為鼓勵鄉(xiāng)村廣設社、義倉,靈石縣出臺相關鼓勵措施,規(guī)定:“各村好義捐輸者給額獎勵,具題視榖數給銜以榮其身”,并要求所捐之榖即儲于各村社、義倉,擇殷實端方者掌其出納生息。至嘉慶二十二年時,靈石縣社倉已達到二十五處之多,共貯榖四千四百八十八石八斗五升八合一勺;義倉共二十四處,共貯榖三千八百零二石四升六合二勺。其中,靜升村僅設有社倉,共貯社榖三百六十四石五斗一升八合。
早在雍正七年,清廷就本著民生為先的原則,提出“國家建立社倉,原令民間自行積貯,以百姓之資糧,濟百姓之緩急,其春貸秋償,及滋生羨息,各社自為經營登記,地方有司,但有稽查之責,不得侵其出納之數”,明確規(guī)定社、義倉由當地鄉(xiāng)民來管理,與官方管理的常平倉有很大區(qū)別。然而,在社、義倉的賑濟方式上卻采取借貸方式,“各省出借社榖,地方官預造排門細冊,注明編戶姓名、住址存案,凡不務農業(yè)游手好閑之人不準借給。其例得借給之農民愿借者,先期報明社長,社長總報地方官,計口給撥”。這就意味著鄉(xiāng)民在接到賑濟糧度過災荒之后,還要將借貸的糧食歸還給社義、倉。一些鄉(xiāng)村甚至規(guī)定必須事先有人作保才能開倉放糧,從而給社、義倉的災荒賑濟帶來諸多不便,未能實現初衷。靈石縣就存在這種例子,道光十二年,縣境時值荒歉。當時縣令雖已諭令開放社、義倉賑濟,但由于蘇溪村“舊規(guī)無人作保不準領給”,村中社倉一時竟無法開倉放糧。在這種情況下,鄉(xiāng)民耿洄廷主動承擔日后添補社倉的重擔,遂將“社倉貯存盡行分散,貧乏者賴以不饑,迨縣尊諭令歸款,公獨解己囊,如數全償”。由此可知,鄉(xiāng)村社、義倉在施行過程中開展賑濟之不易。
鑒于管理機制上的缺陷以及清中期以后政府財政緊絀之現實,本就作用有限、問題頻出的鄉(xiāng)村社、義倉日漸衰敗,“大多數鄉(xiāng)村糧倉壽命都很短,至少在19世紀后半期是這樣的”。這種情況在靈石縣亦不可避免,尤其是丁戊奇荒后情況更為嚴重,如尹方里原與所轄二十五村共同創(chuàng)建有社、義倉,“值旱澇而災祲共恤,俾萬千戶賴免鴻嗷,計原存銀二百二十兩七錢五分”。丁戊奇荒過后,“其屢歲花費以及負債難嘗,逋追罔效”,社、義倉所剩不過錙銖之數。光緒十五年,尹方里“會集同人為除舊布新之計,因悉索所余僅存銀一十兩正,歸諸同里之柏樹項內一同經理。從此化公倉為烏有,憑自建于各村”。尹方村的例子并非個案,而是靈石縣鄉(xiāng)村的普遍情況。
可見,社、義倉的創(chuàng)建雖是為了預防鄉(xiāng)村的災荒危機,但在運行過程中尤其是清后期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正如蕭公權指出的,“存糧體系雖然是因為救濟無助鄉(xiāng)人的需要而產生的,但諷刺的是,鄉(xiāng)人由于無依無靠反而享受不到糧倉的真正好處。貧窮的農民,或者得不到糧倉本來應該給予的救濟,或者因借貸糧食而又還不起而永遠淪為欠債人”。正因為如此,在清中后期靜升村的災荒賑濟中,殊少見到鄉(xiāng)民求諸社倉展開救濟,宗族與村社逐漸成為了賑災的主力群體。
清代靜升村主要有王氏、張氏、孫氏、閻(閆)氏、程氏、田氏、祁氏、李氏等姓氏,其中,王氏又可分為“東王氏”“西王氏”“中王氏”三支。因清初西王氏在吳三桂叛亂以及寧夏兵變中積極籌集軍馬糧草,從而贏得朝廷褒獎,從此生意大振,宗族勢力也急劇膨脹,在村中實力最為雄厚,甚至發(fā)展到“寢熾寢昌,土宇漸廣子孫漸繁。一時身列儒林,名等士籍者,五十余人。至若農工商賈之儔,各抒所長,以相與著美,于識者濟濟稱盛”。自六世起,西王氏分為金、木、水、火、土五派,且各派擁有自己的田產。在財力劇增以及人口膨脹后,西王氏在村中大力拓展居住空間,聚族而居,先后增建有崇寧堡、和義堡、恒貞堡與視履堡等。正是在強大宗族實力的背景下,西王氏逐漸承擔起靜升村的宗族賑濟職責。
據可見史料,王夢鵬是靜升村西王氏宗族賑濟的倡導者。王夢鵬,字六翮,西王氏十五世孫,“是鄉(xiāng)直諒多聞之士,平昔以尊祖合族為己任”。早在乾隆元年,王夢鵬就倡導族人捐資贍族,“邑之靜升村王姓者,望族也,繁衍昌熾,列紳士者幾于邑十之一,而敬宗收族亦為邑人嘖嘖稱道”。乾隆二十一年,王夢鵬在彌留之際,特意囑托其子中輝捐資族中以備賑,“以三百金貯宗祠。且曰:‘此時,吾族人故無需此,然先時生息,使有余資,倘遇歉歲,以息濟之,而毋耗其本,則族人之貧乏者,可以永賴’”。王夢鵬囑托后代捐贈的備賑金很快便用于災賑之中。在其影響下,西王氏族人紛紛捐資贍族以備緩急,形成較為固定的捐資機制,以乾隆二十二年捐輸族產為例,“王麟趾捐戶內銀一百兩,王寅德捐戶內銀一百兩,王鞏祚妻梁氏捐戶內銀二十兩,王萬榮捐臺基地一處,糧五合,王如璣捐臺基地一處,糧一升,王如璣捐戶內銀一百兩以為歲時祭祀之資,王如璣捐重修臺基地,王者楷捐門前地一處,王奮志捐重修臺基銀三十二兩,王繼昌捐門前地,王喜捐墳前上馬石一對”。族人的捐資還被撰文刻碑以存世,以期“一以揚往,一以勸來,……使后之聞文興起”。乾隆二十四年,靈石縣發(fā)生旱災,“靈邑之人散亡甚伙,族人等計公所捐之資及數年之息,共得三百七十余金,即為買糧分給族之饑饉待斃者,藉是得以安然無恙于大荒之歲者殆三百余人”。此后,王夢鵬倡導捐資惠及族人的行為又在王氏族人中產生了引領效應,“一人施德,百戶銜恩,斗粟分饑,千秋著績。猶憶是年族中富厚者聞風捐賑,利及萬人,皆由公之好善為之,領袖之倡之也”。王夢鵬憑借其在鄉(xiāng)村社會的影響力和貢獻,至乾隆四十五年奉賜旌表,入祀鄉(xiāng)賢祠。
作為王夢鵬之子,王中輝深受父親的浸染,亦多次慨然捐金賑濟災民。如乾隆二十五年春,族中董事者見“族人貧者困遁已久,耕耨無資,幾為束手”,遂將王中輝所捐之銀“百十余金,遍給籽種,歲則大獲,而王氏一宗,因皆享盈寧之樂焉”。受族兄王夢鵬的激勵,王夢簡目睹族人“歲遭兇荒”后,遂“出多資賑貸”。此外,族人王如璣“命長子肯為,捐金數千,……經營施救,活千萬人”。王如璣的妻子郝氏在災荒中亦多襄助,“己卯晉饑,資政公捐粟煮粥,以飪鄉(xiāng)鄰之貧者,夫人亦傾囊篋以助,內外親以窶告之者,隨多寡周之,無吝色,至今里黨猶稱述焉”。族人王世泰也“捐千金,倡同志者為泛舟之役。計口授食,全活無算”。乾隆四十四年,靈石發(fā)生旱災后,靜升鄉(xiāng)民王中輝“復出己資,偕同志者移粟相給,俾不匱乏,計前后不下千余金,慨然傾囊,無一毫顧惜意,遠近稱矩人長者”,而闔族無不敬仰之,“匾其門曰:‘宗族保障’”??梢?西王氏富庶族人的捐資賑濟為族中貧苦之人度過災荒提供了堅實的物質保障。
宗族賑濟資金通常由族中公正之人來運行管理。乾隆二十四年,王夢鵬及其子中輝捐給族中的備賑金三百兩,即“付族中生員瓚等十六人經理生息,以為族內貧乏者不虞之資”。族人王夢簡捐贈給族中的資金,亦是“委族人掌轄,不時贍給貧寒,子孫不得過而問焉”。族人王如璣的捐施救濟之金,也是委托于“族之有力者”,用以經營災賑。
“自古圣賢施恩惠、廣德意,未有不自族黨始者”,在濃郁的互助風氣帶動下,西王氏的公益事業(yè)逐漸波及至諸多方面,乾隆二十四年,西王氏族人“因役繁,無所得食,故人多退避,不肯應或應不得人,則茲累合族”。刑部郎中候補副使道王如璣“輕財好義,德及鄉(xiāng)黨,而尤篤宗誼,輸銀百金,購石甲四畝,歲約可得粟若干,以予本派戶頭耕種,令應一年之役,即食五年之粟”。西王氏族人王綬來,“慨然從周恤宗族,洽濟鄉(xiāng)黨為己任”,每年大寒時節(jié),“常施綿衣二百件,以濟平民。每年施棺木膏藥,及歲終施米面等物,以周貧乏。而尤厚本族,凡生不等養(yǎng),死不能葬者,悉資助之,歷年所費,殆數萬金”。嘉慶十五年,西王氏族人王培元“會同主家甲頭獨施石蘭灘水地二畝,每年租子一石”,作為族中送寒衣之費。嘉慶十七年,西王氏族人王汝明捐鋪房二十余間,并“隨房過到秋糧一斗六升”,作為睦族之資。除了西王氏族人個人的捐資睦族外,西王氏還創(chuàng)建了面向族人的公益機構,如嘉慶十五年時,西王氏已創(chuàng)建敦本堂,其規(guī)定族內鰥寡孤獨者分別給予一定的銀錢補助。
隨著賑濟內容波及面日益擴大,西王氏的宗族賑濟開始兼及宗族以外的鄉(xiāng)民,甚至有兼及鄰村鄉(xiāng)民的現象,性質遠遠超越了血緣關系基礎上的族內救濟。如乾隆四十三年,靈石縣發(fā)生霜凍災害,族人王中堂“慷然心動,慨輸白金千兩。繼起者亦有人,而悉心籌畫,經理就緒?!约汉ゴ褐?以賑災救荒,歲價平糶,鄰村之被無算,本鄉(xiāng)之食德甚多”。這一時期,王中輝亦“捐金三百以濟本鎮(zhèn),獲全頗多。越戊戌歲仍歉,眾方議賑,公復慨然出金四百無難色”。另外,族人王奮志“倡賑饑,雖多輸,無吝色”,受此影響,“宗族鄉(xiāng)黨賴以舉火者,不下數百家”,其捐賑行為也受到時人的多次稱贊,“平陽太守秦公勇均旌其門曰:‘惠濟鄉(xiāng)間’。邑侯龍公應時額其第曰:‘膏澤吾民’”。族人王如琨“以歲饑出粟賑濟”,鄉(xiāng)民贈匾于其門曰:“澤及鄉(xiāng)鄰”。族人王生炯也歲歉賑饑鄉(xiāng)里數次,“里人共為刊石”。正如吳滔所言,“明清時代,隨著各村落之間交往日漸頻繁,地方士紳不僅僅滿足于對自己宗族的控制,還要尋找更為廣闊的活動空間;……在這時,士紳只管理本族人是不夠的,另須保持一個能夠提供社區(qū)公益需要的形象,才能取得精英地位和權力資本”。西王氏族人賑濟族外之民,實際上反映了西王氏積極參與地方事務,尋求地方社會認同和尊崇的訴求。
西王氏族人的捐資賑濟行為在當時就得到了地方政府的肯定,乾隆嘉慶年間,族人王如璣、王中堂、王世泰、王生炯、王中輝、王中行、王汝梅、王汝為、王如琨、王中極、王錫瑴、王炳文、王世光、王中立、王庚雅、王德著、王汝聰、王汝明、王綬來等族人即因捐資賑濟被寫入縣志。在傳統(tǒng)社會,鄉(xiāng)民列載于地方史乘是莫大的榮譽,這無疑鼓勵著更多的西王氏族人開展賑濟活動。
嘉慶以后,西王氏成員已經很少有以個人名義進行較大規(guī)模的捐賑,更多的宗族成員加入到以地緣關系為基礎的村社賑濟中,并在其中擔任重要角色。這既與宗族參與地方事務的訴求有關,也與清代后期動蕩的社會局勢嚴重地影響了王氏家族省外的生意,西王氏宗族逐漸沒落有關,尤其是太平天國運動期間,“設在南方的店鋪被砸、被搶,紛紛倒閉。……為逃生活命,在外經商者只得棄業(yè)返鄉(xiāng)”。商號運營的艱難在碑刻中也顯現出來,“蓄水池撥銀八百兩,藉商生息,以給丁祭圣誕之費,歷有年矣。邇來商號虧折,前項蕩然,費既不支,祀典幾至缺如”。在這種情況下,靜升村的災荒救濟逐漸轉移到村社救濟上來。
囿于史料闕如,嘉慶年間靜升村施賑情況已難考證,而道光至光緒年間,靜升鄉(xiāng)村賑濟過后往往刊立有賑濟碑記,據此可以系統(tǒng)分析歷次災賑活動中靜升村各姓氏參與人數的變化,具體參見表1:
表1 道光至光緒年間靜升村各姓氏參與災賑統(tǒng)計表 單位:人
由表1可知,西王氏群體在靜升鄉(xiāng)村賑濟活動中整體呈現出下降的趨勢,就參與人數的占比來說,道光十三年為33.3%,咸豐十一年為46.4%,同治七年為32.0%,光緒三、四年為23.0%,村中其他姓氏群體在賑濟活動中逐漸承擔起更多的角色。這其中,靜升村中的另外兩支王氏東、中王氏便在災賑活動中擔當起重要的責任,就參與人數的占比來說,道光十三年為33.3%,咸豐十一年為17.9%,同治七年為23.3%,光緒三、四年為26.2%,四次賑濟活動的參與人數占比基本穩(wěn)定在25%左右。同時,村中的其他姓氏,如張氏、閻(閆)氏、程氏、祁氏、孫氏、田氏等鄉(xiāng)民,也逐漸在災賑活動中發(fā)揮作用,且參與人數呈現出擴大趨勢,就參與人數的占比來說,道光十三年為33.3%,咸豐十一年為35.7%,同治七年為44.7%,光緒三、四年為26.2%??梢钥闯?與乾隆年間西王氏為主的宗族賑濟相比,越來越多的鄉(xiāng)民群體加入到賑濟活動中,村社賑濟成為了靜升村災荒賑濟的主流。
盡管西王氏在賑濟活動中的參與人數呈現出下降趨勢,但他們仍然把持著重要職務。如道光十三年放賑救災時,總理銀錢糾首中,3人中即有西王氏2人。咸豐十三年的總理糾首中,28人中即有西王氏13人;同治七年的總糾首中,4人中就有3人是西王氏;光緒三、四年的賑濟中,制辦買糧的事務即由西王氏族人王榮庭1人負責。
從賑濟方式上來看,靜升鄉(xiāng)村災賑主要采取捐賑公項購買糧食賑濟的方式。道光十三年,捐賑公項購買霍州米二百三十九石五斗二升,在賑災過程中施米二百二十九石五斗四升八合,再加上施賑過程中的短合折耗共費米九十九斗七升二合,此次賑災所購買的糧食除出幾無凈存。同治七年,捐賑公項購買米一百一十七石二斗,高粱六十石。除平糶后,出六年倒囤底短合米一石一斗四升三合,并高粱一斗六升;出撥團練鄉(xiāng)勇米三石三斗五升;出鄉(xiāng)勇廟管工食米七斗五升五合,高粱一斗;出囤底短合帳米一石三斗八升七合,高粱四斗五升五合,此次賑災所購買的糧食除出后,剩米六石零七升七合,高粱七石三斗八升。丁戊奇荒期間,捐賑公項購買糧食多次,其中,光緒三年春賑買米一百五十七石六斗五升,買高粱七十八石八斗;光緒三年冬賑買麥子六十三石,買麥子、大麥、黑豆、高粱一百二十五石九斗一升半。賑濟鄉(xiāng)民后,麥子剩一石七斗六升。在這種背景下,購糧費用自然就成為賑濟費用中的主要開支。如道光十三年購買糧數共費銀二千一百二十三兩七錢五分,約占總支出的82%;同治七年購買糧食共使錢一千三百九十七千零八十文,約占總支出的95%。
在災賑過程中,靜升村主要采取兩種方式展開賑濟。一種是免費施賑,即將購買到的糧食直接分發(fā)給鄉(xiāng)民。如咸豐十一年,災荒發(fā)生后,靜升村“糴糧開賑,十日一領。二月間起,五月初止。賑八次,后復加一次。計口給米,共賑九百一十三戶,大小二千八百五十口,用銀九百余兩,其于荒民不無小補”。另一種是平糶施賑,即以低于市場價格賣給鄉(xiāng)民。同治七年,靜升村“出平糶八次谷米一百零一石四斗三升,高粱八斗七升五合,收錢二百五十二千零一十七文”。雖然糶出的糧食與購入的糧食數量并不相等,但糶出的米量約占購入米量的87%,再加上少量糶出的高粱,所得錢僅占使錢總數的24%。可見,鄉(xiāng)民以極低的價格買入了捐賑公項購入的糧食。同樣的情況在丁戊奇荒期間也曾出現,光緒三、四年春冬賑除多次分發(fā)糧食外,還平糶大小米二百二十五包??傮w來看,具體采用何種賑濟方式主要與饑荒的受災程度密切相關,但不管如何,靜升鄉(xiāng)民在災荒過程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賑濟。
靜升村的捐賑公項最早設立于乾隆年間,“幸村存公項,則前人荒年捐賑之,大有裨于民生也。計自乾隆、嘉慶間,屢經荒歲,而所捐除賑濟外,余銀積至道光十三年有七千余兩”。關于災賑機構的設置,往往于災荒期間臨時組建救災機構。通常主要設置以下幾種職能部門:一是總理公項收支的職務部門,主要負責賑濟銀錢總的收支情況,如總理銀錢糾首;二是經理賑濟糧收支的職務部門,主要負責賑濟糧的買賣與分發(fā)等事項,如買糧糾首、收糧糾首、經理收糧發(fā)糧糶后回糧糾首、經理照票給糧糾首、幫辦買糧等;三是管理開銷的職能部門,主要負責災賑日常的具體收支事項,如放帳糾首、經理驗票印帳收價糾首等;四是清查賑濟戶口的職能部門,主要負責賑濟戶口、人數的稽查工作,如稽查戶口糾首等。
靜升村的捐賑公項自乾隆以來一直有賑災盈余的傳統(tǒng),甚至在光緒丁戊奇荒災賑后仍然存有盈余。嘉慶十一年靜升村災荒放賑后,留存銀九百六十九兩二錢五分。嘉慶十一年至道光十三年二月初旬,捐賑公項經商號生息獲得利銀六千一百四十四兩九錢九分,本利共存銀七千一百一十四兩二錢四分。道光十三年村中賑饑時,買米施賑諸雜項共費銀二千五百七十五兩零五分,除出還凈存現銀四千五百三十九兩一錢九分。時年雖然歲荒,靜升村中較為富庶的鄉(xiāng)民還捐銀二千五百余兩用以災賑,因此,該年賑饑之后,捐賑公項還留存有七千余兩。咸豐三年,村中團練撥來銀二千八百兩用以備賑。咸豐十一年,靜升村放賑九次,總計費銀九百余兩,是年捐賑公項還留存九千兩左右。同治七年賑饑時,捐賑公項留存中撥來一千兩用以災賑,另外還收到平糶錢二百五十二千零一十七文,賣剩谷米高粱錢一百二十五千二百三十五文。同年賑饑后,“除出凈存錢三百二十千零八百一十五文”,此時村中的捐賑公項還留存八千兩左右。光緒丁戊奇荒期間,村中捐賑公項撥出銀七千八百七十兩一錢六分用以賑災,另外,還“收換寶紋銀錢六千六百八十五千六百二十五文。收平糶四次錢一千三百九十九千三百零一文。收包皮并短斤扣錢三千八百四十文。收剩麥子一石七斗六升,錢四十千零五百二十六文”。光緒三、四年災賑時,共費銀“七千八百七十七兩一錢六分,錢六千九百八十六千三百九十文”,除出還凈存錢“一千一百四十二千九百零二文”,歸入村中捐贈公項留存。靜升村的捐賑公項之所以源源不斷,主要在于鄉(xiāng)民經營有度,形成了較為合理的賑濟觀念,“是惟經理得宜,籌劃周詳,權其輕重而周恤之,酌其緩急而撙節(jié)之,務期有益民生,無虧賑項。凡事留余則相生易,盡用則后繼難。倘形不足,則前捐賑可法,雖時勢不同,安見后人之必攘美于前人哉!”在這種思路的引導下,靜升村往往災必有賑款,鄉(xiāng)民得以較為順利地度過災荒之年。
還需注意的是,清代靜升村有諸多公項基金,除各宗族內部的公項外,村中各會社大多亦有公項基金。這些公項基金通常由各會社自用,如遇某些會社資金不足時,可適當調撥挪用。如光緒六年,由于文廟祭祀銀費用不支,村中各會糾首就出撥銀一千兩。捐賑公項與其他公項資金也存在相互援助的現象。在承平之時,村中公項常常會撥出部分資金用來作為備賑金,如咸豐三年,團練撥來二千八百兩銀用來作為備賑金。而在賑災過程中,捐賑公項也會對村中團練鄉(xiāng)勇提供援助,如同治七年,災賑過程中“出撥團練鄉(xiāng)勇米三石三斗五升”。村中公項基金間的調劑余缺,在某種程度上也促進了鄉(xiāng)村災賑資金的及時補充。
除了捐賑公項用以災賑,靜升村還創(chuàng)建有賑濟堂,隸屬于西社,位于靜升文廟之內。根據留存史料發(fā)現,賑濟堂早在嘉慶十年就已存在,還置有大量土地,如光緒三年,賑濟堂費銀二千九百九十二兩,前后置地一百二十二畝五分之多,可見其經濟實力之雄厚。由于史料所限,目前還無法探知賑濟堂在丁戊奇荒中的具體施賑行為。但光緒六年,賑濟堂還有財力施銀五百兩捐助文廟祭祀,據此推斷其在災荒賑濟中發(fā)揮的作用當不容小覷。
清中后期,旱災及其引發(fā)的饑荒屢次肆虐靈石縣靜升村,在國家荒政體系衰落的大背景下,依附于官賑體系之下的民間賑濟力量——鄉(xiāng)村社、義倉在靜升村亦難以發(fā)揮實效。西王氏倡導的宗族賑濟雖一度引領了靜升村的民間賑濟,但大多是賑濟本族之人,在滿足本族賑濟需求后,才能賑濟其他鄉(xiāng)民,可見宗族賑濟力量的局限。隨著西王氏的衰微及村中異姓實力的增強,以村社為核心,遍及全體鄉(xiāng)民的民間賑濟逐漸興起發(fā)展。與南方宗族幾乎把持鄉(xiāng)村文教、倉儲、水利、賑濟等一切事務相比,北方尤其是華北的宗族實力則小得多,“華北的多姓村莊中,傳統(tǒng)血緣性宗族的力量很小,無法對本族成員實行有效的經濟援助。村民逐漸將目光移出了親緣群體的范圍,開始從地緣組織中尋求社會認同與經濟互助”。在這種情況下,華北一些鄉(xiāng)村以村社為核心的民間賑災逐漸發(fā)展起來,靜升村就是華北鄉(xiāng)村賑濟中以村社為核心開展賑濟的典型樣本。
華北鄉(xiāng)村的民間賑濟有賴于村社功能的開展。除靜升村社依靠捐賑公款購糧賑濟外,其他地區(qū)亦有類似的情況,如乾隆五十七年,澤州鳳臺縣大陽鎮(zhèn)西街村的村社賑濟即是如此,“幸仁人君子樂于從善,出本買米者有之,急公辦事者有之。減價平糶,以濟一鄉(xiāng)之困敞焉。計□社廟糶米自六月初十日起至八月初一日止,捐金二百余金,構賈應糶。是時市價每升米大錢九十七文,廟中每升定價大錢七十文”。另外,一些地區(qū)的村社賑濟還存在其他形式,如陵川縣西瑤泉村在咸豐九年遭遇兇荒,“村中困餓者幾安溝壑”。見此情形,鄉(xiāng)民李文標、李文蔚兄弟遂“出谷二十五石,玉子五石,輸入社中以救窮之”。災荒過后,村社欲將糧食歸還時,兄弟二人推卻后,言道:“留此可積社倉,以救補每年春耕之不足者”。可以說,不同地區(qū)依托村社形成的民間賑濟形式雖不盡相同,但卻殊途同歸。
當然,以村社為核心的民間賑濟的興起和發(fā)展離不開地方政府的積極倡導。清中后期,地方政府積極鼓勵民間力量從事災荒捐賑,并在縣志記載中常常將災荒捐輸者的信息登載于邑乘之上,以教喻后人,從而期達到 “一隅告饉,賑貸兼施,而都人士修養(yǎng)盛世,濡染仁風,不惜傾囷解囊以周其鄰里鄉(xiāng)黨,不誠義舉也哉。志善行后,臚列其姓名於右,后之人觀之樂善之心,知有油然興起者已”的目的,這種宣傳與獎勵對于地方宗族無疑具有巨大誘惑和影響力,也很大程度上鼓勵了更多鄉(xiāng)民在災荒中捐輸賑濟,福佑鄉(xiāng)民。
注 釋:
②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有:吳滔的《清代嘉定寶山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賑濟與社區(qū)發(fā)展模式》(《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8年第4期)、《清代江南社區(qū)賑濟與地方社會》(《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清至民初嘉定寶山地區(qū)分廠傳統(tǒng)之轉變——從賑濟饑荒到鄉(xiāng)鎮(zhèn)自治》(《清史研究》2004年第2期)、《宗族與義倉:清代宜興荊溪社區(qū)賑濟實態(tài)》(《清史研究》2001年第2期),段偉、鄒富敏的《賑災方式差異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以清末蘇州府民間賑濟為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聶選華的《清代云貴地區(qū)的災荒賑濟研究》第五章第二節(jié)(云南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夏雪的《清代東北地區(qū)民間救濟研究》(遼寧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等等。
③嘉慶《靈石縣志》卷2《建制》,嘉慶二十三年刻本,第19頁。
④王金釘、王儒杰、張百仟(執(zhí)筆)編著:《靜升史海鉤沉》,東方出版社,第132、325頁。
⑤白豆:《清代山西災害的民間記憶與社會反應》,山西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45—146頁。
⑦《靜升村放賑碑記》(道光十三年),長167.5cm,寬80cm,厚16cm,現存靈石縣靜升村文廟。
⑧光緒《續(xù)修靈石縣志》卷下《雜錄》,光緒七年刻本。
⑩民國《靈石縣志》卷12《災異》,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