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凡迪
(1.北京語言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3;2.中國氣象局,北京 100081)
一直都覺得愛從來不是一種謙卑的情感,愛就應該是高尚的、美好的、偉大的,可是讀完了路文彬先生的《天香 》,我對待愛和被愛有了全新的理解。在關于愛的這些所有華麗高大的詞匯底下,藏著愛最真實開啟的姿態(tài),它首先是謙卑的,善意的、低垂又自然地走進你的生命。強者往往主動選擇愛,而弱者會等待被愛。那些因為所謂的尊嚴和怕傷害而不敢去談愛的人,內心大多是一個孤島,他們寧愿以拒絕愛的姿態(tài),讓自己看上去是無堅不摧的。但其實是占有的底層思維禁錮了生命本身。而真正的強大和成熟,往往是敢于直面和迎接傷害,敢于承認存在,并用自身的愛和善意去建立一種全新的連接和流動,會使得自體的愛與善以更強的內生性去探尋與覺知,蓬勃生長,永不消亡。
愛,是高于和大于愛情的一種人類本能體現。小說中的每一個人,沙瓦、齊谷、齊峰、貴子、莊可天和習句,他們每個人和因愛而構建的交錯關系,都有愛的成分的流動。高尚的愛,是既無私又自主的愛,在愛別人的過程中,不丟失自己,又不會因為欲望,而把愛一個人視為全部的占有;而低劣的愛,就是以愛對方為理由,處處體現自己對所愛的占有、控制,并把自己的意愿凌駕于對方意愿之上,通過各種話術,使對方被動接受自己的邏輯與立場,還要心懷感恩,這種變態(tài)索取的愛。
愛的最高境界就是尊重并在承認彼此存在的狀態(tài)中,能感受到更好的自己。赫拉克利特和黑格爾認為生命是過程而非物質。從這個角度來說,存在就意味著變化與不斷成為的迭代過程。在小說中體現最明顯的就是齊谷對齊峰最終的理解。每個人在最初遇到愛的時候,一定是先于自我的感受,被對方身上的特質所吸引,之后隨著二人相處并了解后,自體意識開始增強,并希望用自我的價值體系來評判對方的行為。這也是為何齊谷在齊峰選擇一次次攀登珠峰,身受重傷還不放棄的時候,自己對這份童年就愛戀已久的強烈感情開始質疑的原因。她覺得齊峰是自私的,是不值得愛的。但是到最后看著齊峰是用生命在和山峰相處并靠近,而并不是她之前所理解的征服的時候,她對齊峰的愛,產生了指數級的升華。她覺得自己之前對愛狹隘的理解,局限了對齊峰對夢想追求的認知,也影響了她對齊峰的愛的純粹。如果她自己不是以占有這份愛為前提去看待彼此的選擇,就不會對齊峰產生失望和誤解。所以最后齊谷選擇用自己的生命,去延續(xù)齊峰和自然的對話與交融,這是齊谷自體意識躍升的體現,也修復并升華了之前相對狹隘的價值體系,在珠峰的腳下,在愛的流動中看到了更好的自己。
在人性中,占有是一種古老的形式,它最早的體現就是吸收,也就是嬰兒對母體營養(yǎng)的吸收和索取。弗洛姆在《占有還是存在》中就提到:
“大多數物品無法以實體的方式被吸收,即使可以這樣做,也會在這一過程中不復存在。但還存在象征性和魔法形式的吸收。權威、體制、理念以及形象都能以同樣的方式被內化吸收:我占有它們,就好像永遠把它們保存在五臟六腑中?!盵1](P31)
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從出生開始就存在各種“習得性占有”。對知識的占有、對記憶的占有,對談話的占有,對閱讀的占有力和對權力的占有。一切占有的前提都是丟失了“愛與自由”這個本質的命題。一旦占有,對象必定僵死,而因為主體對客體的占有本身就是一種行為的霸權和僵化,所以主體也不能獲得更豐富的生命實質,這種占有的意識,會降低主體的自主能動和創(chuàng)造力。比如我們如果對過去記憶是以占有為前提,那么一切就是機械性的,沒有喚醒,沒有連接,沒有重塑。童年的閣樓就是房屋的一角,我僅僅占有這份回憶,就按壓住了回憶中所有元素和現實、情感流動與關聯的可能,它可能就是一種逃避童年某種情緒的單一場所。但是在存在模式的記憶中,一切都是非線性的,也不是純粹邏輯性的,而是鮮活與流動的。閣樓可能既小又大,既遠又近,既陰冷也溫暖,全看我們盤活了哪種情緒和記憶產生共鳴。這種記憶本身,包含了主體積極思考和勇于構建的過程,很類似弗洛伊德提出的“自由聯想”。
愛的占有也是一個道理,只不過比實體的占有更復雜,會有更多的變體??此粕惩邔R谷的愛,是以逃避開始的,不存在想去占有,但實際上在他內心,就因為占有是最終目的,他才會在覺得達不到這個目的的最開始選擇了逃避與沉默。這是對“愛的占有”而不得的一種自我保護下的應激反應。他給自己表面的理由是因為莊可天提前表達了對齊谷的愛,所以自己不想破壞友情,又不想去奢望這份懸殊極大的戀情,所以一開始就退出了。但是從存在與占有的角度看,這份愛的退出,就承認了要占有的最終命題。到后來,沙瓦看到了莊可天對齊谷的愛的勇敢,看到了齊谷對齊峰的愛的執(zhí)著,他也不斷在更新自己對愛對自我的認知。當他開始真正踏上尋找齊谷的那一刻,他的愛,才從以占有為目的中扭轉過來,開始以存在為前提,去感受他對齊谷的這份愛。他開著吉普車飛快地遠離城市,駛入鄉(xiāng)間,駛入荒漠,他尋找的方向就是依循內心對齊谷呼喚的聲音。這種聲音就是一種愛在存在中的復活。不再一味地占有,就不怕失去,不怕失去,就更加有勇氣和力量去感受存在中的愛,而這份流動的愛,也讓沙瓦自己找到了從未有過的力量、勇氣、光明和使命:
“一股蓄謀已久的巨大旋風正在毫不知情的沙瓦身后悄悄逼近,驟然升起,致使沙瓦手中的帽子猶如驚慌的鳥兒騰空而去?!惩呱斐鍪秩?,像是要抓回那頂帽子,又像是在同它揮手告別:飛吧,沙瓦希望它就這樣永遠地飛下去,直到齊谷有一天能看到它。她一定會知道,這是沙瓦在四處尋找她?!?/p>
小說結尾用帽子這個意向再次和開頭呼應。只不過這里的帽子在人物內心掙扎變遷后,產生了全新的意義,不再是過去對生活的一種抵抗和逃避又或者是霸凌的象征,而是象征愛與存在,象征著探尋與勇氣,象征著自我真正的覺醒和生命的重新建構。
《天香》在最后喚起了我們每一個讀者內心的真實共鳴,并能更好地激發(fā)由內而外地對生命意義的探尋與自我覺知。我想這是這部小說成功的很重要的原因。就如路文彬先生在他的《視覺時代的聽覺細語——20世紀中國文學倫理問題研究》中提到:“情感的匱缺是此類文學史力求客觀而不得不招致的一個顯在缺憾,這種弊病使得文學史的閱讀從來都是單向的窺探,而非閱讀者同寫作者之間的互動交流與共鳴?!盵2](P215)
對愛的認知其實源于我們自身對這個世界最初的理解和生命的建構。人的第一聲啼哭發(fā)生在空間中,從這一刻一切的意義都與空間密不可分。意義需要人在一生中不同的空間中完成建構——解構——再建構的過程。家,作為嬰兒出生成長的第一性空間,尤其對性格的養(yǎng)成起到決定性意義。少年時期的沙瓦,不缺錢只缺愛。在那個時代相對富有的家庭中,沙瓦得到的愛始終是空蕩蕩的,在房間里帶著巨大的回響,讓他很難感受到愛的實體。
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有非常系統(tǒng)又生動的分析。他提出一個意象“家宅”。家宅中可以同時體現空間的統(tǒng)一性和復雜性,在對家宅的所有回憶中,我們總是可以得出一個內心具體的本質,來證明那些受保護的內心空間是具有獨特價值的。沙瓦恰恰缺的就是這個“內心具體的本質”。家對于他一直是模糊的,生疏的。因此他從一個每天給對自己圍追堵截的人準備“分錢”的老好人,變成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勇少年,再到打架成癮成興被退學的社會混混,其實只占用了青春一段很短的時間。
沙瓦是一家糕點店老板的孩子,當其他小伙伴只能用每天積攢的幾塊錢想干點大事的時候,沙瓦早飯時隨便向父母開個口,一百元大鈔就放在桌子上了。這是少年時期的他聞到的最初也是最多的愛的味道。父母把愛的付出自以為是地等價為了金錢的給予。他有一個在美國讀書的優(yōu)秀的哥哥,他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擺脫不了父母時刻比對自己和哥哥的陰影,而錢的增量也徒增愛的稀薄。
青春期的少年各有各的問題,在自我意識開始萌生的年紀,他們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疑問。而大多數父母往往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距離,對待這些曾經以為吃飽穿暖就沒那么多為什么的孩子,或者父母的青春也是這樣被忽視過來的,所以他們沒有準備好接納或者不想費心思去琢磨這樣年紀的孩子。
《空間的詩學》中提到家宅最寶貴的益處是:“家宅庇佑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能夠讓我們在安詳中做夢。并非只有思想和經驗才能證明人的價值。有些代表人內心深處的價值是屬于夢想的。夢想甚至有一種自我增值的特權。它直接享受著它的存在。”[3](P5)所以在這樣被疏離、被對比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沙瓦,根本無從體會家宅最重要的價值意義。他開始沒有夢想,后來誤入歧途覺得打架斗毆就是鋤強扶弱、就是夢想,他在認識那一幫真的好朋友之前,對生命和生活的意義一直是迷惘和缺失的。當父母一味用金錢填補這種親密關系中的黑洞的時候,其實反而是加速了沙瓦內心對家宅的意義的坍縮,這里不是一個真正能讓自己得以存在的空間。這里只是一個住所,是沒有生氣沒有靈魂的住所而已。他需要的是一種讓自己真正活過來、活起來的意義的空間。
意義,是靈魂的收割機。對意義的追尋往往會被世間的虛無草草蓋棺。所以最需要被小心呵護,認真引領的這段青春期,大多數少年的命運就這樣有意無意地被視而不見了。反正有沒有這一段的迷茫,日子都是要過下去的。和所有青春期的我們一樣,在緊追不舍的盛大迷茫中,沙瓦帶著一顆半推半就的心,把自己往迷失里狠狠又踹了幾腳。半只煙、幾罐啤酒和躁動地打架斗毆中,刺激藏在孤獨的身后不斷添油加醋。沙瓦不是一個壞小孩,但是在他曾經那么努力都無法解釋青春各種感觸的時候,他開始轉身主動攻擊這個世界。他的善意,無法被這個世界理解,也無法讓自己快樂并找到意義,但是他發(fā)現惡意,可以帶來快感,惡意的流動可以讓青春的意義不再那么重要。快感,是治療青春陣痛的一劑猛藥。勒龐在《革命心理學》中就從心理學的因素來解釋過革命為何會突然停止,其實這也和青春期叛逆的我們那種極端的盲從與激進的認知一個道理,最終都會陷入巨大的麻木與虛無。他說:“快樂,就像痛苦一樣,不能超過一定的限度,而且如果所有的情感過于激烈,都會導致感覺麻木。”[4](P11)
不問目的的打架,讓自己躁動的心,在可能是幻覺的光亮中得到一點點平靜。隨后,沙瓦被退學了。他知道之前的一切的確都是幻覺,而退學以后的他也不準備清醒過來,幻覺中的無意義和清醒中的有意義,沒有誰更好或者更壞。度過青春的一百種方式,都有青春自恰的理由。當時的沙瓦覺得最昏暗無助的時候,義氣比意義重要太多了。然而在一次次自我破碎又被七零八落地挽救回來之后,意義還是悄悄來到他身邊了。沙瓦遇到了青春時代幾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朋友:余大石、習句、莊可天還有齊谷。余大石在打架中突然的死亡,讓沙瓦第一次感受到活著本身或許就是最大的意義。
在生者身上意義難尋的時候,死亡有時候是最好的喚醒意義的方式。不過死亡,只是讓沙瓦明白了一點意義,習句和齊谷的出現,這種帶著全新生命力的召喚,在一個擺脫家宅既定空間的新維度中,給他打開了新的價值空間,讓他看到了希望,并可以寄存更多的希望。
習句是一個患有早衰病癥的詩歌愛好者,他每遇到一個新朋友都會作詩相贈。年齡和面貌如此不相稱的他,偏偏對生活的每一天都充滿熱情,好像今天如果用不完,明天就再也沒有機會一樣。事實上他的這個病也確實會有這種可能,別人用來揮霍的青春,對他而言可能就是生命的全部。所以他用盡力氣去寫詩,去記錄美好,也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詩集可以出版,那么他就可以擺脫私生子的這頂帽子,找到真正的那個同樣愛寫詩的父親。沙瓦一開始并沒有覺得習句的這種執(zhí)著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影響,可是當習句對詩歌的熱愛和堅持,讓一個早衰的生命綻放出那么耀眼的光芒時,沙瓦逐漸感受到了一種力量。
這是生命和現實赤膊相見的時候,最震撼的光芒。在習句和沙瓦構建的這個友情的正向流動的空間中,他那被疾病即將壓垮卻靠意志力支撐起來的小小身軀,在詩歌的面前變得剽悍、矯健,洋溢著一種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都欣然相迎的強韌精神力量。他雖然那么瘦弱、丑陋、雖然愛而不得(他想出版詩集,想尋找自己的父親),但是在沙瓦眼中,這是比熾熱的太陽、盛開的向日葵、聒噪的鳴蟬更為全情投入、更為無我、更為壯烈的一種美感。這是對生命本身和父愛的渴求,激發(fā)出的生命的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然而這種無意識比青春期所有的有意識都更具魅力,因為它真摯、強大、不矯情、在生命屈指可數的日子里,不會讓人覺得悲壯,反而只會覺得壯大。
雖然沙瓦很舍不得這些朋友,但最后還是決定跟隨父母飛去美國投奔哥哥。他羨慕像習句這種在無意義的廢墟上,讓詩歌照亮生命的有意義的舉動,但是他依然在無滋無味的青春尾巴上,咂摸著那些迷失帶來的成癮的墮落。青春時代的友情是拉著你臂彎的那只手,而愛情才是讓你清醒的一巴掌。
綠衣少女齊谷的出現,讓沙瓦毅然決定留在這片生養(yǎng)自己的故土。這是在友情的空間給了他積極的自我探尋之后,又一次在愛情的維度促使自己的生命全新地打開一次。在這里他會遇到逐漸覺醒的自己。那是很平常的一天,但是他和莊可天一同被天橋上飄過的這位仙女迷住了。后來他們知道這個女孩叫做齊谷,就在南淮大學門口的旁邊開了一個書店。沙瓦知道自己配不上這個正規(guī)大學畢業(yè),又如此優(yōu)秀的經營著一家書店的女孩,但是他就是愛上了。而他同時悲催地發(fā)現自己遲了一步,莊可天也深愛上了這個出眾的女孩。所以沙瓦對她的感情打算一直深深埋在心里。但這份不會開花結果的愛情,倒讓沙瓦心里的春天真正趕來了。沙瓦覺得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喚醒,他認為真正的愛,是不會消失的,它會以別的形式在生命中留下點什么,又開啟些什么。
愛上齊谷以后的沙瓦,開始對生活有了全新的理解。曾經的自己認為意義是一種氣勢洶洶的東西,應該是頂天立地的一種存在,所以整個青春時代,他都在費勁心力地找尋這樣的意義,但是最終是虛空,是徒勞。因為生活就是結結實實貼地皮的一種前行方式,命運總是在迷失的時候伴隨著毫無意義的各種顛簸,但自己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時候,命運很少會大開大合,就是一些平凡細碎到骨血里的磨人日常。直到有一天,你忽然遇到了生命中那個真正的“意義”,可以是一段愛情,可以是徹底失去的一段親情或者友情,你會忽然明白,所有的追尋最終都要回到當下。從那些平時最看不上的不起眼的小事認真做起,摒棄那些好高騖遠和眼高手低,你會發(fā)現在一些支離破碎中,慢慢體會到一種腳踏實地的幸福。那時候你的心會敞亮起來,不會再死磕在意義這個層面了,你會帶光前行,意義便緊隨其后。
其實第一次看到沙瓦這個名字,就莫名聯想到很喜歡的《山月記》中有幾句話:“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盵5](P15)遇到齊谷之前的沙瓦應該是在類似這樣的狀態(tài)中睡眼惺忪,高不成低不就,一方面妄自尊大,另一方面又怯懦羞恥。所以青春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害怕暴露自己才華不足之卑劣的恐懼和不肯刻苦用功的無恥之怠惰”中消磨沒有了。直到愛的萌生,讓他忽然頓悟,不肯虛度的每一秒當下,就是意義。于是他在離那個美夢最近的大學報了汽車技工修理學院,每天做著又臟又累的技術活,傍晚就會溜達到學校旁邊的書店,從外面的燈火闌珊中急切地尋找店里那個點燃自己生命的身影。雖然從未走近,也沒有機會再點破,但是沙瓦心里總是如沐春風般的。他和莊可天一起愛上了齊谷,但是誰也沒有走進她的心里。因為齊谷,也是一個正在尋找愛和意義的人,她的心全部在另一個男孩子身上,他叫齊峰。是在齊谷很小失去家的時候,唯一讓她有了家的感覺的帥氣的大哥哥。但是這份復雜的愛,依然是不能言明的,因為齊峰始終把齊谷當做需要被照顧和呵護的妹妹,而自己的身邊也早有了深愛并不離不棄之人。可能齊谷身上那種淡淡的憂郁和出塵脫俗的凄美,和自己的身世以及一生放不下也得不到的人有關。
一段多米諾骨牌的愛情,似乎永遠是順向的鏈條式反應,從不能轉身相遇。在這樣一個看似積極的友情和愛情營造的空間中,每個人都在“愛而不能”中,不斷地去探尋,去了解別人,也更加深入地認知自己。這種探尋更加促使愛情中失意的三個人互相抱團取暖。沙瓦、莊可天還有齊谷,慢慢形成三人小團隊,他們在盡可能小心地維系著這段外人不理解,自己似乎也解釋不清的關系。但沙瓦明白,只要能時不時看到齊谷,他的生命就不會再次迷失,而莊可天是比沙瓦更勇敢的一種守護,他大方地表明愛意,并決心無論齊谷心里的人停留多久,都不會影響他對齊谷的愛。而齊谷心里清楚,齊峰對她而言,不僅是愛情一樣的存在,更是一種生命的意義,一個前方永不熄滅的火種。齊峰心里的愛,似乎更是一種超越,那是和自然的比鄰與相依,他要登上珠穆朗瑪峰,親吻天空,向天地表達自己用生命醞釀出的敬意。齊谷曾經賭氣又不解地和齊峰說:“一見到山,你就成了精靈?!饼R峰的確是這樣的人,他對登山的執(zhí)著和酷愛,已經逐漸不適應城市的生活。他不理解為何一定要日新月異地去改變大家熟悉的城市,和這種多變帶來的不適相比,登山的這種固有的敬畏反倒更能給自己一份安全感。
但齊谷還是不明白為何一次次冒著失去生命的危險也要攀登珠峰。她甚至誤認為這是人們在類似飆車中所謂體驗的那種快感。但是齊峰認為這種極限絕不是為了追求一種單純的刺激和放縱:
“登山是對自然和自我心靈的親近,它屬于孤獨者的事業(yè)。一個讓你疏離自我,讓你在無限的沉淪中收獲自我毀滅的樂趣,而另一個卻是讓你面對自我,讓你在不斷的進取中體驗生命豐富的意義。二者怎能相提并論呢?”
齊峰在一次次試圖登頂的過程中,留下遺憾,最終在雪崩中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珠峰。但是這次齊峰一點都沒有遺憾了,因為他把有限的生命用在了一次次追求完美中,雖然完美不曾到來,但是這種無限靠近的感覺,就是齊峰認為最重要的生命的意義。遺憾,讓完美更加尊貴。而且生命雖然消失,但是對山的這份忠貞的愛戀,會讓靈魂不死。
齊峰對山的愛而不能,齊谷對齊峰的愛而不能,沙瓦對齊谷的愛而不能……都不僅沒能摧毀自體,反倒是讓自體一點點蛻變強大,躍升到生命更高的層面。從懼怕平庸懼怕死亡,到可以直視并平和地接受一切。在遇到外部困難的時候,并不再一味地向外尋求解決之道,而是向內尋找。讓自己的內心做好能夠承受此種困難的準備。不是慌慌張張地臨時應對,而是在很早之前似乎就擁有了這份坦然和堅定的幸福。不再尋找辦法,不是沒有辦法,而是整個世界上已經逐漸不需要有那么多需要破解之事了。一切都在順應中流動并清晰起來。
自我探尋之后,會進入一種自體深層的覺知。探尋后會使得物我之間的相對位置產生位移,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又事事處處遵從內心最真實的渴望,這是愛在每個人、每種關系的流動中帶來的最高級的價值。被波浪卷走的人會淹死,而乘在波浪之上的人是能夠超越它的。所以一切都不是停滯不變的,物我之間相對的位置至關重要。
要首先看到并且讓自己不斷超越這種有為轉變,再次達到不壞不動的境地。但是世間又有幾人能完全超越是非、超越善惡,物我兩忘呢?大部分凡人都在試圖超越或者超越的進行中,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這個盡頭,不是終點,它是自我升華的新的起點。齊谷感受到這種超越于生命之上的震顫和博大是在最愛的齊峰死后。她意識到肉體的消亡,絕不會帶來愛的泯滅,她對齊峰的愛,是可以感召天地的。她一個人只身來到珠峰下,在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呼喊中,她驀然看到:
“渾身披掛著冰雪的齊峰從山峰上朝自己走來,而另一個攜帶著春風的新生的自己也正在向對方走去。他們緊緊擁抱在了一起,這曠世的擁抱啊。冰雪融化了,春風止息了,剩下的唯有一座頂天立地的高峰,在用永生的巍峨與莊嚴印證著一種不朽的愛和堅持?!?/p>
凝固的愛,是小我之間的情欲,愛只有在流動中,才能更好更無私地滋養(yǎng)著自體和客體。拋開意識頭腦層面的自我,和卸下面具包袱的你,赤裸又真誠地相對。此時的生命,讓愛意在流動中,積攢出了無限的力量。在這份曠世的擁抱中的愛,已經超越了男女之情,也超越了救贖之意,這份愛,可以讓人性中所有自私和陰暗的部分土崩瓦解,激發(fā)迸射出一個更好更強大的你。
而沙瓦對齊谷的愛,也在追逐中有了新的流動。不再是膽怯和羞澀的守望,而是主動地揚帆起航。曾經的沙瓦覺得一份藏起來的愛,是可以將它保值的最好的方式。他小心地維系著和齊谷之間這份情感的平衡,怕戳破會失去得更多。所以退守并默默看著齊谷,就成了自我感動的最好的愛她的方式。所以后來沙瓦也曾經一度放棄齊谷,和貴子開始了愛戀。但是他知道齊谷是他心底永遠的女神,那一沓沓寫了又不敢寄出的寫給齊谷的情詩,是對沙瓦這個一度要腐壞的生命最真誠和及時的救贖。雖然齊谷什么也不知道。這份愛在沙瓦心里的流動中也在長成,從最初以占有為目的,害怕失去,逐漸由單向度變?yōu)槎嘞蚨鹊难h(huán)往復,變成以存在為形式,就是不斷去承認這種愛戀的改變,讓其盡情流動,在變化的過程中大膽釋放自己的愛慕和善意。不僅自己獲得了自由,也讓被愛的對象獲得了永久的自由。這種愛是一種高尚的成全。
所以當齊谷徹底失聯去尋找自己心中永恒的愛的時候,沙瓦終于也鼓起勇氣打破了那個封閉的膽怯的自我,他想讓自己對齊谷這份愛意也洶涌澎湃起來,他看著自己的好朋友莊可天為了齊谷進了監(jiān)獄,但是自己總是在愛的外圍兜兜轉轉,這份自以為是的守護,真的對齊谷有意義嗎?這份靜止的狹隘的愛意,本質上只是成全了自己的自尊心和羞恥心。所以最后沙瓦什么也不想再考慮了,何為意義呢?意義就是當下的我亟待要尋找到內心最愛的齊谷,要讓她知道,愛不僅僅是占有,更是一種謙卑地進入關系和守護生命的態(tài)度。也就是在這個時刻,沙瓦對自己的覺知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因為理解自己這份愛的存在,而更加感受到給愛自由,比讓愛凝固更偉大。沙瓦從最初的被動膽怯,這種僵死的占有模式,進化到全新的“存在型生存模式”,也就是獨立,自由和批判理性。這種積極主動也意味著:“自我更新、成長、流露、熱愛、超越孤立自我的藩籬、對一切興致盎然、熱切期待并且不吝給與?!盵1](P97)愛在流動中,讓沙瓦感受到了那種靈與肉的暫且分離,真愛可以戰(zhàn)勝一切,它以不求回應的姿態(tài),已經贏得了萬物。靈魂的交融和追求,會減少對肉體死亡的恐懼。這是愛最大的魅力。他飛奔在尋找的路上,只不過這次不是在尋找虛無的意義,而這種行為本身就是意義,因為它在與愛,一起飛行。
注釋
[1][美]艾里希.弗洛姆著,程雪芳譯.占有還是存在[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
[2]路文彬.視覺時代的聽覺細語——20世紀中國文學倫理問題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3][法]加斯東·巴什拉著,張逸婧譯.空間的詩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4][法]古斯塔夫·勒龐著,佟德志,劉訓練譯.革命心理學[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
[5][日]中島敦著,徐建雄譯.山月記[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