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飛宇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從日常起居的棲所到登臨游賞的名勝,古人的生活離不開庭院樓閣。詩詞中建筑意象的書寫由來已久,遠溯《詩經》已能覓見其蹤,如“殖殖其庭,有覺其楹。噲噲其正,噦噦其冥”(《斯干》),極言門庭之寬、廊柱之高?!霸娙硕嘣凇奈锝桓小f的支撐下將建筑看作是詩詞中具有寄情功能的意象符號”[1],詩詞中的建筑意象往往體現了作者的審美觀照。正如在“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中,詩人將登高望遠油然而生的情感融入詩中的建筑意象,較好地抒發(fā)了漢代文人的苦悶與迷茫,激起了后世無數士人的共鳴?!霸谥饔^之意和客觀之像作用下以直覺思維的形式瞬間形成”[2]121的意象構成了諸多承載著寄托與感慨的情景交融的意境。
五代詞人李煜雖存詞不多但藝術成就卓越。其詞中雨、月、夢等自然意象被諸多研究者關注,而較少被探討的庭院、樓閣等建筑意象實則也占據相當大的比重(在36首詞作中出現20余次)。個人遭際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影響了詞人的意象選取。李煜于建隆二年(961年)即位,此時南唐已奉宋正朔,偏安一隅。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3]87,深院宮墻成為其創(chuàng)作素材并高頻入詞,僅以宮殿為例,即有“別殿”“春殿”“瑤殿”“畫堂”等多種表述。李煜篤信佛教,史書稱“國主與后頂僧伽帽,衣袈裟,誦佛經,拜跪頓顙”[4]45,詩詞里出現的佛寺等建筑意象體現了將佛法視作慰藉的思想情感。建筑意象的選擇還受社會美學傳統(tǒng)的影響。南唐具有濃厚的文化氛圍與大放異彩的文人圈層,隋唐時期登臨高樓成為文人的群體行為與重要的創(chuàng)作母題。在此環(huán)境之下,李煜詞的內容、風格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五代詞人馮延巳詞的建筑意象多作為“架構在詞人心中的一道難以排解的精神屏障”[5]呈現。中主李璟現存4首詞皆含有樓閣意象,詞中無論幽怨深鎖的高樓還是笙歌凄咽的小樓等意象都能在李煜詞中窺見,中主詞重慨嘆感發(fā)、絕少修飾的特征也在后主李煜詞中得到繼承。
意象作為表情達意的媒介為詩詞研究提供了微觀層面的著眼點,李煜詞中豐富的建筑意象在不同的抒情視角下呈現多樣的情感表達,既能從“男子作閨音”的角度傾吐相思閨愁,又能直抒生命體驗,表達亡國之悲,呈現“眼界始大,感慨遂深”[3]82的開闊詞境。探究李煜詞中的建筑意象書寫,能更好地觀照其詩詞創(chuàng)作的審美心理、思想內容、創(chuàng)作風格。
清代李漁曾言:“詞內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蛉黾阂?,或全代人言?!盵6]557晚唐五代時期詞多和樂而歌,以女性化的敘述方式表情達意的作品占據主流。李煜前期創(chuàng)作中有不少此類作品,后期創(chuàng)作在題材上有所開拓,其詞由聊以遣興的“伶工之詞”向言抒己懷的“士大夫之詞”發(fā)生轉變。
在封建社會,女性被視作男性的附庸,生存空間常局限于深閨繡戶。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有涉及女性的生存環(huán)境,展現其生活狀態(tài),或揣度其心意,或借此表達作家個人的喜怒哀樂。詩歌中“男子作閨音”的抒情傳統(tǒng)從《楚辭》“香草美人”肇始,經歷唐朝戍卒與閨怨題材的蜂起,直接影響了倚聲而作的詞的創(chuàng)作。李煜的創(chuàng)作也延續(xù)了這種抒情傳統(tǒng),相關詞作約占四分之一的比重。相關建筑意象主要有庭院、畫堂、闌干3種,各自關涉的主題思想呈現不同的面貌。
以相思懷人為意旨的詞境里高頻出現的是“庭院”意象,尤以《搗練子令·深院靜》和《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兩首為代表。
《搗練子令·深院靜》起句“深院靜,小庭空”渲染了幽閉冷清的氛圍,如俞陛云所言“院靜庭空,已寫出幽悄之境”[7]45,此句較好地呈現了詞中女性的外部生存環(huán)境,也深刻反映了女性的內心情感狀態(tài)。接著一句“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以搗衣砧聲的斷斷續(xù)續(xù)點明動作行為的反復停頓,進一步凸顯了女子心緒不寧的心理狀態(tài)?!盁o奈長夜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用聽覺與視覺的聯(lián)動刻畫了因飽受思念之苦而輾轉難眠的女性形象。深院和小庭的幽閉與狹窄映射了現實環(huán)境的閉塞與主人公身心受到的壓抑。詞中女性的相思之苦與其在禁錮中產生的無助之感相互交織,使得悱惻纏綿之情表現得更加真切。李白《子夜吳歌·秋歌》中“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一句同樣以月夜搗衣砧聲為描寫對象,側重遠景式的闊大場面描寫?!稉v練子令·深院靜》與之相較,對建筑意象作了更集中的焦點式選取,從一家一戶的小庭深院著筆,運筆更為細膩,達到了通過極具藝術概括性的個別形象表現一般意義的效果。
《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中,“庭前春逐紅英盡”突出了暮春時節(jié)庭前百花凋零的凄涼景象,紅英亂落也隱喻了美人遲暮。院落冷清又逢陰雨連綿本就讓人感傷,思念之人音信全無更添愁苦。詞中的“舞態(tài)徘徊”與“香印成灰”暗示了女子的心境,女主人公在痛苦煎熬中陷入更深的幽怨與絕望。
《搗練子令·深院靜》和《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兩首詞皆以相思懷人為意旨,卻呈現同源殊途的表達效果。相較而言,前者側重聽覺的表現,后者側重視覺的傳達。在氛圍營造方面,前者強調環(huán)境的閉鎖與冷寂,凸顯禁錮感;后者強調暮春殘景的蕭條與衰頹,凸顯衰颯氣??梢娫~人創(chuàng)作視域并未囿于同樣的主題思想與相類的建筑意象,在細節(jié)處理上各有所側重,使得其詞的情感表達層次更為細膩。
李煜以女性視角抒發(fā)孤寂落寞情感的詞中,主要的建筑意象是“闌干”。在《阮郎歸·東風吹水日銜山》中,上片描寫女子沉溺于飲酒彈唱、醉生夢死的生活狀態(tài),下片描摹其懶于妝扮、不顧儀容的頹廢之態(tài)。由此可知起句“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中的“閑”非安閑舒適之意,而指長時間孤獨帶來的百無聊賴之感,起句即奠定了整首詞的情感基調。詞人以觀賞夕陽斜照的“日銜山”起筆,以“黃昏獨倚闌”作為照應收束,特意點明倚靠闌干的動作,賦予“闌干”這一意象特別的意味。
首先,闌干作為建筑的防護設施,給人帶來可供依靠的安全感?!耙嘘@”表現了女主人公姿態(tài)的懶散與柔美,倚的動作“隱含著弱小事物向更強大的事物尋求幫助”[8],這一隱含意義與封建時代女性居于依附地位的狀態(tài)相合,闌干象征女子孤獨心境下尋找到的帶來撫慰感的支撐力量。
其次,闌干具有分隔、阻擋作用,較好地表現了人物的諸多復雜情感。闌干隔開了廳堂內殿和室外的廣闊天地,“向外界強調闌內空間的所有權,在內外之間建立明顯的分割線”[9]。闌干以內的世界是繁弦急管、酣歌醉舞,闌干之外則是廣闊空間下的風吹水皺、斜陽映山。這使得“倚闌”的動作體現了對笙歌醉夢生活的拒斥和背離、對闌外世界的向往與渴望,在本質上凸顯為對寂寞無聊生存狀態(tài)的反抗。同時,闌干具有阻擋的作用,暗示主人公無法從醉生夢死、孤寂落寞的生活狀態(tài)中完全抽離。
李煜詞中具有明媚色彩的建筑意象并不多見。《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中的畫堂意象是不可多得的一抹亮色,展現了主人公對純粹愛情的積極追求。
“畫堂”即以彩繪裝飾的廳堂,具有明艷亮麗的環(huán)境氛圍。夜赴幽會的少女從花明月暗、薄霧籠罩的浪漫氛圍中走向裝飾精美的廳堂,生動的動作描寫和細膩心靈剖白將其緊張與大膽、熱情與嬌媚展現得淋漓盡致,視覺上呈現的明暗交織也暗示了詞中少女的心境起伏。對此詞的評價歷來褒貶不一。沈雄《古今詞話》引孫琮評:“正見詞家本色,但嫌意態(tài)之不文也?!盵7]33詞中用語的確俚俗,涉及的情色因素在六朝宮體詩中也能找到痕跡。然而六朝宮體詩中女性的物化特征明顯,作品意在描摹女性外貌體態(tài),鮮少刻畫性情,“把女性當成一種動態(tài)的美物來進行客觀的審視”[10]。此首詞中的女性形象更為鮮活靈動,畫堂內的少女具有大膽熱情的性格,擁有真切可感的強烈個性??梢娖湓~在人物塑造上多有進步之處。
父權社會中女性地位低下,女性是相對男性而言的“他者”,男性文人對女性的書寫難免摻雜了男性的主體欲求。五代時期詞仍為“小道”,男性詞家以女性視角抒發(fā)的情感大多集中于愛情的相思、幽怨等方面,女性日常生活中安閑愉悅、暢快適意等個性化情感幾乎不被關注。從這一層面而言,李煜以男性身份“作閨音”,固然塑造了具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仍不可避免地帶有主體視角的片面性。
晚唐五代時期,詞作表現情感的方式多以男子作閨音的形式呈現,充滿香軟浮艷的脂粉氣。而李煜在“詞為艷科”的審美規(guī)范里開辟了新路,真摯而深沉地直抒胸懷。這不僅擺脫了詞“文抽麗錦”“拍案香檀”的傳統(tǒng)風貌,也對后來豪放派與婉約派的藝術創(chuàng)作產生影響。其詞作中自我生命體驗的抒發(fā)主要有歡宴之樂、思親之念、危境之憂、亡國之恨4類,而亡國之恨這一類作品尤多。這4類詞作在對建筑意象的選擇運用上各具特點。
表現歡宴之樂的詞中較有代表性的是《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與《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兩首,兩者都選取了“殿”這一建筑意象。宮殿作為歌舞宴飲的歡樂場所,以華麗寬敞的特質為豪奢的縱情游樂創(chuàng)造了條件?!队駱谴骸ね韸y初了明肌雪》中描寫了華美綺麗的宮殿,但更注重殿內人物活動狀態(tài)的描摹?!按旱顙宥痿~貫列”呈現熱鬧繁華的人物群像,“晚妝初了明肌雪”聚焦人物肌容之美,視覺落點更為具體?!朵较场ぜt日已高三丈透》一詞在表現殿內人物和環(huán)境的互動上較前首更為細膩,以“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兩句為例,發(fā)間滑落的金釵與腳下地毯的皺褶于細微處展現了夜宴的熱鬧繁華,“皺”“溜”兩字的點染靈動有致,毫無堆砌斧鑿之氣。殿內群像的描摹與單一細節(jié)的刻畫相結合,兼顧了闊大場面感與個體形象概括力,歡宴場面呼之欲出。另外,意象的排列組合也頗見巧思。宮殿與樂曲意象的疊合使用使得這類詞作呈現鮮明的空間廣闊性特點, “別殿遙聞簫鼓奏”“笙簫吹斷水云間”兩句可為例證。前者沖破了一室一殿束縛,將狂歌曼舞的歡暢傳遍整座宮院,給讀者帶來視覺空間上的宏闊體驗;后者對音樂的處理則在聽覺空間上完成了天地間的延展,凸顯夜宴人群歡樂縱情之盛。
李煜抒發(fā)懷親之情的作品常在傷感郁結之外平添幾分愁苦悲慨。其詞中的悲劇色彩不僅源于亡國北上引發(fā)的深沉凄厲的國仇家恨,還來自弱國茍安之君面對時局的掙扎與無奈。外受北宋威逼,內有親族離散,妻兒過早離世、兄弟受羈于宋,諸般酸楚見于《卻登高文》《昭惠皇后誄》《書靈筵手巾》等詩文中,其詞作中也多有流露。直接抒發(fā)懷人之情的詞作主要有《喜遷鶯·曉月墜》《謝新恩·秦樓不見吹簫女》《清平樂·別來春半》3首。前兩首懷念對象有明顯的女性指向,第3首則較為模糊,有學者推斷其為懷念入宋不歸的七弟李從善而作。3首詞中選取的建筑意象較多,畫堂、上苑、欄桿、臺階皆有涉及。這些建筑尚留存生活的痕跡,而曾身處其中的故人卻音信茫茫;宮室是眼中實景,故人卻成了夢中幻象。值得注意的是3首詞皆為夢詞,詞作構筑了真實與虛幻的兩重情境,現實與夢境的落差更易激發(fā)感傷的情緒。與建筑意象同時出現的是落花、白梅、春草、垂楊這類具有細、柔質地的植物,詞人既以落花、白梅的殘與冷表現哀戚心境,又通過堅固的建筑、年年生長的花草等來襯托人類生命的脆弱、人與人之間離合聚散的無常。作為抒情主體的詞人不僅無法避免這種思而不得的痛苦,更難以逃離感物傷懷的環(huán)境,這使得懷人之思因觸景生情而陷入滅而猶生的閉環(huán)中,哀愁反復而綿長。
李煜對國勢的憂思在詞作中也有所體現,主要有《臨江仙·庭空客散人歸后》《臨江仙·櫻桃落盡春歸去》等。較之前期“作閨音”的幽怨傷感,這類作品呈現不同的情境。前期詞作因閑愁無聊而悲春傷秋,后期詞作字里行間充斥示山雨欲來的悲傷絕望。能使人短暫倚靠、帶來安慰的闌干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空曠庭院、半掩畫堂、幽暗小樓、寂寥別巷。空庭和別巷等共同營造了靜寂冷清的環(huán)境氛圍,而這種氛圍明顯有別于久無人居古宅中的死寂??占陪暯佑凇翱蜕⑷藲w后”,生發(fā)于一瞬之間,是歌舞歡宴后的陡然冷落。處于長久的寂寥中會因習慣而心境平和,熱鬧和冷寂的猛然轉換更易激起人情緒的翻涌。樂能不避其真,哀則不掩其深,兩相對比之下,“當年之繁盛,今日之孤凄,欣戚之懷,相形而益見”[11]137。畫堂“半掩珠簾”的處理方式也頗為微妙,刻意營造似有人剛剛卷簾的狀態(tài),暗示對人去樓空、只余畫堂這一現狀的逃避與抗拒。詞中的小樓見于“小樓新月”“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兩句,“月”的存在使得建筑被置于廣闊天地間而更顯渺小,新月的尖銳形態(tài)引起觸感上的刺痛聯(lián)想,聲聲啼血的杜鵑鳴啼在冷寒空寂之外平添幾分凄厲,詞中低迷的哀音中家國危亡之痛清晰可辨。
如果說危亡之憂僅以感時傷懷的方式進行了克制的表達,那么亡國北上后的愁恨悲慟則以“如生馬駒,不受控捉”[11]157之態(tài)奔涌放縱,達到了以淺顯之語道深沉之意的表達效果。入宋后飽嘗的辛酸侮辱使得李煜之詞表意多悲慟凄絕、字字泣血。這類詞中建筑意象高頻密集出現,猶以“樓”為最多。無論“鳳閣龍樓”“蔭花樓閣”還是“玉樓瑤殿”,都凸顯了建筑高大狀美。注重從整體上描摹建筑的宏偉氣勢,整體詞境更為開闊。
李煜前、后期詞作中皆不乏對虛境幻象的構建,夢境包含豐富的情感意蘊,有“紗窗醉夢”“朦朧入夢”等常見的閨怨相思,也有“夢里不知身是客”等懷念故國的直白流露。相較而言,建筑在前期詞中多處于夢境之外,多作為詞中的客觀環(huán)境而存在,抑或為產生幻夢的誘因之一。后期詞中建筑直接且大量地構成了幻象的組成部分。虛化的處理方式給人以朦朧縹緲的不真實感,加之樓閣宮殿華美性的描摹,營造了“彩云易散”的悲劇意味。其詞在表現舊日繁華逝去的空落感之余,還強調了現實處境的艱難?!扒镲L庭院”“小樓深院”等建筑意象展現了冰冷凄涼的現實際遇。此類詞中“闌干”意象成為連通往昔與現實的媒介,詞人通過“憑闌半日”來追思故國,或以“獨自莫憑欄”打碎幻夢重回現實。今夕對照、虛實相映之間,巨大的心理落差生成直接而磅礴的情感張力,激起深厚綿長的苦痛愁緒。此外,描摹整體、規(guī)避細節(jié)的處理方式也為情感的表達讓出更多空間,使得感情更加明白直露、不加掩飾地傾瀉,詞作風格發(fā)生明顯轉變。在壓縮之后的有限文字空間里,李煜對建筑的描寫從大處著筆、從更為宏觀的視角落點,“鳳閣龍樓連霄漢”之語將先前的柔婉綺麗轉為清剛冷硬,開拓了詞境、提升了詞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