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軍
(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 吉林延吉 133002)
陶淵明是對古代朝鮮半島影響最大的中國古代文人之一,自其文學作品隨《昭明文選》在新羅時期傳入朝鮮半島之后,追慕者、唱和者代有不窮,產生了大量的相關文學藝術作品。與此同時,中國的很多陶淵明相關詩文集陸續(xù)傳入朝鮮半島,并帶動了其本土陶淵明相關詩文集的刊刻,極大地推動了陶淵明及其詩文在朝鮮半島的傳播。目前國內學界已經注意到了朝鮮半島收藏的一些陶淵明詩文集,例如《靖節(jié)先生詩集》和《陶靖節(jié)集抄》,并分析了它們的版本來源情況[1]。韓國和日本學者也有所研究,例如韓國西原大學黃瑄周教授的《韓國本<陶淵明集>版本概觀》[2],日本學者藤本幸夫的《日本現存朝鮮本研究》[3],但是他們的分析不夠深入,沒有解釋清楚各版本之間的關系。就韓國目前所藏陶淵明詩文集來看,最值得關注的當屬《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目前,此版本并未見于國內的圖書館,在國外則見于日本的國會圖書館、蓬左文庫,韓國的高麗大學晚松文庫、延世大學學術情報院和韓國學中央研究院圖書館。其中,韓國學中央研究院圖書館所藏的《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只有1-4卷,是為殘缺本,而高麗大學晚松文庫所藏《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則非常完整,具有非常高的研究價值。
圖1 高麗大學藏《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封面
圖2 鈐有周鼎印的《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頁面
海月軒,原名黃汝一(1556—1622),字會元,號海月軒,朝鮮朝宣祖九年(1576)在丙子“式年試”中得進士第三名第17位。乙酉(1585)擢別試乙科,選入翰林院,后官至“嘉善大夫吏曹參判,兼同知經筵、義禁府、春秋館、成均館事、弘文館提學、藝文館提學、世子左副賓客、行通政大夫工曹參議、知制教”[4]。黃汝一詩文俱佳,時人贊其“其文汪洋博大,不可涯涘;詩亦不事雕琢,矢口成章”[5]。 1598年,黃汝一曾以書狀官的身份出使過中國。由“海月軒藏”鈐印可以推知,高麗大學藏《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最初應為黃汝一所收藏,進而流傳了下來。
高麗大學藏《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有校記,其隨正文采用小字雙行夾注的形式。凡有異文處,此本夾注或標明“一作”或 “當作”,其中有多處或曰“宋本”如何。同時,大多詩文之后都有集注集評。這些校記與集注集評的內容大多與李公煥本相同,但是也明顯參校了其他版本,甚至可以說綜合了16世紀之前中國傳入朝鮮半島的陶淵明集各版本的內容,由此也保留了很多珍貴的信息。
《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有兩篇序文:其一為夏塤所作,其二為周鼎所作。兩篇序文所作時間相隔了11年,由這兩篇序文我們可以發(fā)現《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的中國底本的大致情況,以及15世紀后半期陶淵明集在我國南方的刊刻和傳播軌跡。
夏塤序文在中國并沒有發(fā)現,它保留了陶淵明集在嶺南一帶的傳播信息。茲錄如下:
天地間至貴至美之物,眾也,然未嘗不判于公私焉。奇貨寶玩藏之一人一家,與者或傷惠取者,或傷廉以其為私物也。若文章實天下公器,得之一人而布之千百人,藏之一家而傳之億萬家,與者取者無所于嫌疑也,無所于量限也,無所傷惠傷廉也。萬有一焉得而私之,則淺陋無識人耳,何足道哉?晉靖節(jié)先生詩文傳諸天下久矣,五嶺以南獨罕得之,學者病焉。廣東□察僉憲陶君自彊一日得刻本即命善書者刻之,捐己俸登梓以嘉惠來學,求余為之序于乎靖節(jié)先生詩文,儒先君子并其出處大節(jié)評之者已無間言,嶺表士之慕其集者,饑之菽粟,寒之布帛也。陶君尹新會以清白之操者保民之績,兩掇而至憲府,雖職務所專在于兵戎,而好文愛士之心未嘗不拳拳焉。茲當戎馬充斥之際,得一闕典即不惜己費而汲汲圖廣之,而得論衡而袐以自私者,其間豈止寸尺哉,是蓋以公心而公天下公器。陶君之志可嘉也。他日南士有以晉詩于時而為人所貴美者,未必不本于斯集之助,而陶君之志有成也。姑書此以俟。成化己丑春二月朔旦,中奉大夫廣東布政司右布政使天臺夏塤序。
夏塤,字宗成,浙江天臺人,明景泰二年(1451)進士。天順元年(1457),夏塤受命至江西整頓軍務,后升任廣東按察使。成化十三年(1477),因與權貴齟齬,夏塤堅請辭職還鄉(xiāng),回鄉(xiāng)后,杜門著述,著有《介庵稿》,已佚。序文中的陶自彊應是陶自強,原名陶魯(1434-1498),字自強,陶成長子,廣西郁林(今玉林)人。景泰元年(1450),陶自強以蔭授廣東新會縣丞,后任知縣、廣州府同知等職。成化十二年,升為廣東按察副使。成化二十一年(1485)升任湖廣按察使。陶自強為明代中前期嶺南的著名將領,明成化二年(1466)隨總督韓雍出征大藤峽,有功,韓雍上奏朝廷,“請進魯憲職,專守新會,并肇慶之新興、陽江、陽春、瀧水等縣。吏部覆奏,從之。”[6]此后幾年,陶自強在管理地方兵事的同時,還積極協(xié)助明軍剿滅賊寇。成化五年(1469),廣西流賊攻破陽春縣,“兵備僉事陶魯率兵來援,殺賊甚眾,余黨遁去。”[7]陶自強雖以軍功為著,但其在文學、教育等方面同樣為人所稱道,并與當時著名文人、嶺南大儒陳獻章交往甚多。黃佐曾記載:“方伯陶公雖出恩蔭,然績學屬文,魁儒固莫之逮也?!盵8]陶自強非常重視對下層人民的教化,積極興辦學校,他曾言:“治寇賊,化之為先,不得已始殺之耳?!盵9]《明史》亦載其“每平賊,率置縣建學以興教化”[10]。
在這篇序文之中,夏塤并沒有歌頌陶自強的軍功,而主要稱贊了他刊刻陶淵明集的功績及其影響。由這篇序文可知,嶺南文人雖非??释諟Y明集,但是之前此地卻一直少有流播,而陶自強在得到陶淵明集之后為了滿足當地文人的閱讀需要,甚至不惜自己掏錢進行刊印,這明顯推動了陶淵明集的傳播,在陶淵明集的傳播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同時,序文中雖沒有交待此本陶淵明集是哪個版本及從何而來,但是其中“儒先君子并其出處大節(jié)評之者已無間言”,說明此底本應該是比較完整的李公煥本。
此篇序文在我國并沒有被發(fā)現,在陶淵明集的傳播史上,特別是在李公煥本的傳播過程研究中很有價值。除了夏塤序文,《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還有一篇周鼎所作的序文,其全文如下:
淵明,人謂其處貧賤而樂。予謂其樂于義而貧賤不自知也,人見其天性夷曠,忘情物我,不見其秉義乎物我之間,確如也?;蜓云涓吖?jié)不屈,而不言其所不屈者泯無跡也,伯夷、柳下惠之清、之和,淵明蓋微似之,人得而見焉。伊尹之任,淵明亦微有是心,人莫得而窺也。觀其詠荊軻,則軻之為燕仇秦,淵明之為晉仇宋,事不同而志或亦有同然者歟?人不以尹之任擬淵明者,無跡故耳。欲任而自量其非所任焉,遂托跡乎隱,明識事幾,不勇于進,蹈匹夫之義,而勇于退,為君子之義,故樂也。故其詩淡而腴,似拙而工,似直指而婉順,不為晉宋間風習所染,固亦非晉宋間人物,其見義明盡,庶幾乎!仁者之無私心,而合天理,予固謂淵明仁義人也。仁義者之言,自情性中出,未嘗作意而為之詩,其天然佳趣自成文耳。東廣憲副陶君自強愛民而仇盜,義存于武,故刻陶詩以見志。吾郡布衣士陸君汝嘉好賢而仇不肖,故亦刻陶詩,以與同志者共。夫二君之出處不同跡也,而義于尚友不殊軌轍,自強為時名臣,汝嘉為膏粱家子,有皆不同于淵明之貧且賤也,而各安其義,不殊古今。故茲刻也,有于東廣,又有于吾郡。予喜詩,道之有同于數千里之外之人心天性,千余載之上之下人心天性亦無有不同也。為書于夏方伯序后。成化十六年龍集庚子秋七月望嘉禾,周鼎書。
此篇序文曾被蘇曉威記在夏塤名下[11],且其所載并不完整,根據高麗大學本的《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來看,此篇序文的作者應是周鼎。周鼎,字伯器,號桐村牧,嘉善人,博極經史。正統(tǒng)中,明軍大征閩寇,沐陽伯金忠辟置周鼎于幕下,議進取方略,多見用。嘗與千戶龔遂奇從數騎入尤溪山寨,降其眾而還,幕府不知也??芷剑鐾聊局y,格其賞,授沐陽典史。后為僉都御史王竑所惡,景泰四年(1453),罷官歸,遨游三吳,賣文為活,吳中墓志譜牒,皆出其手。周鼎學務實用,為文嚴整峭厲,尤工于詩。據其門人史鑒在《桐村繭室記蓋石文》所記:“(周鼎)詩文數千篇,皆手自選錄?!盵12]然其詩文大多不存,今所見其《土苴集》(二卷)只有詩歌。
周鼎所作序文的時間為成化十六年,即1480年,與夏塤寫序的時間相距11年之久。根據序文來看,此次刊刻發(fā)生在浙江嘉興一帶,是由“膏粱家子”陸汝嘉資助。陸汝嘉不見于史載,夏塤此時致仕在家,而陶自強則忙于征討玉林峒蠻賊,“都御史朱英、總兵官平江伯陳銳,副使陶魯等統(tǒng)漢達官軍土兵討平之”[13]。很顯然,周鼎與陶自強之間相距甚遠,且相互之間并無交集,他們應該并不相識,但是周鼎與夏塤、陸汝嘉都是江浙一帶人士,且周鼎所在的“大桐村桐崗阡舊屬嘉興,今分為嘉善”[14],也就是說,周鼎與陸汝嘉原本都是嘉興人士。周鼎晚年遨游三吳之際,“先生(周鼎)年益高,德益邵,文益奇,四方求文者,日集其門崖,鐫野刻照,映山澤部。”[15]在這樣的情況下,周鼎為陸汝嘉再次刻印陶淵明集書寫了序文,而且由序文來看,此次刊刻明顯是在前一次基礎上的再次翻刻。
夏塤和周鼎所作的兩篇序文描述了此本在中國的兩次刻印活動,且這兩次刻印不僅極大地促進了李公煥本的傳播,還表現了李公煥本由嶺南到江南的刊印活動軌跡。1480年之后,陶自強、陸汝嘉刻本并沒有在中國文獻和史籍中留下明顯痕跡,但很快就傳入了朝鮮半島,并在16世紀末期被刊刻。本次刊刻不是翻刻,而是朝鮮朝文人在參校了其他不同的陶集版本的情況下作的完善和???,而這也正是他們對于域外陶集發(fā)展的貢獻。
朝鮮半島文人向來崇慕陶淵明,喜歡收集不同版本的陶淵明集。據韓國學者研究,至16世紀末期已經有康州須溪本、李夢陽校本、陶亨本、何孟春注本等很多中國陶集版本傳入朝鮮半島,且其中的《須溪校本陶淵明詩集》(3卷本)、李夢陽校本《陶淵明集》(8卷本)和《陶淵明集》(8卷本,另有附錄1卷)分別在1483年、1522年和1579年被??焙涂逃 A硗?,韓國現存最早何孟春注本(2卷本)雖被認為是在17世紀被刻印的,但是其傳入韓國的時間應該較早[16]。這些不同版本陶淵明集在朝鮮半島的廣泛流播,無疑成為了《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參校的重要對象。
陶自強、陸汝嘉刻本陶淵明集傳入朝鮮半島的時間已經很難確考,但它卻是在朝鮮半島最早被刊印的10卷本陶淵明集,且集中體現了16世紀之前朝鮮半島文人校勘陶淵明集的努力和成績。對于它的刊印,鄭惟吉在跋文中寫道:
古之文章之士,有集之傳于世,尚矣。然不過騁詞藻工雕琢,取悅于一時,流名于后代而已。至于性情之真,出處之正,馥郁于簡編,昭晣于宇宙,使讀之者,惕然起敬于千百載之下者,其惟靖節(jié)集乎。恭惟主上殿下聰明冠古,緝熙加功,其于朝夕經筵,講論經史,沈潛反復之外,凡諸子百家之粹駁異同,靡不旁搜遠覽。有可以補文治關世教者,率皆涇渭于睿鑒,于是乎特舉是秩。令儒臣參定,而命有司監(jiān)印,命圖畫署別提金禔圖其跡,又命臣惟吉題其卷后。臣竊觀淵明終始,古人論之備矣。所謂欲仕則仕,欲隱則隱,饑則乞食,飽則迎客,以此一節(jié),斷盡淵明心事者得矣。然身在柴桑,志專宗國,跡參魚鳥,忠貫日星,其清風高節(jié),有不可以筆札形容者,則昭明之所不能傳,延年之所不能誄也。是以,其發(fā)為詩文者,獨超眾類,高不可并,曠不可鄰,淡泊乎有大羹之真味焉,窅默乎有咸池之遺響焉,可以上列于三百篇之間。奚但為學詩者之門庭而止哉,九原已矣。思其人而不可作,所以搜抉余芬,點化遺像,使之焜耀人目,激礪頹風,其惓惓于大閑急務,而扶植教導之方,實寓于茫運窅化之中,斯盛舉也。嗚呼!世代有前后之殊,遭逢無古今之別。圣心虛佇,恨不同時。淵明有知,應感異代。讀是集者,其必意會于此,然后庶不失觀詩之旨矣。
萬歷十一年三月三日,崇政大夫判敦寧府事兼判義禁府事、五衛(wèi)都總府都總管(臣)鄭惟吉奉。教謹跋。
此跋文交待得非常清楚,其作于“萬歷十一年(1583)三月三日”。延世大學學術情報院所藏《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頒賜記:“萬歷十一年(1583)九月□日,內賜行成均館大司成柳成龍靖節(jié)先生集一件,命制謝恩,左副承旨臣樸。”據此來看,該版本在1583年九月之前就已被印出。由上述跋文可知,雖然朝鮮朝各階層文人都非常推崇陶淵明,給予陶淵明其人、其文以極高的評價,但是《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的刊刻不是某個或某些文人的行為,而是在當時的“主上”,即朝鮮朝國王宣祖李昖(1567-1608年在位)的主持下,集合了當時朝中最主要的文人力量“參定”完成的,具有明顯的“官修”性質,體現了當時國王和朝廷的意志,其主要目的是“補文治關世教”。
此跋文還交代,陶淵明畫像和《歸去來圖》的作者為金禔(1524-1593)。 金禔的繪畫能力在當時最為出名,后世著名文人丁若鏞曰:“國朝畫家,在穆陵盛際,唯金禔擅名?!盵17]由跋文來看,金禔是在朝鮮朝國王的命令下繪制這兩幅作品的,但是他本身同樣非常傾慕陶淵明,當時的很多文人都稱贊其繪畫作品中具有陶詩意境,例如著名哲學家李滉(1501-1570)在《題金禔畫牛帖》一詩中就寫道:“千載陶公意,令人感嘆長?!盵18]雖然如此,但是韓國學者認為他繪制的陶淵明畫像和《歸去來圖》應該受到了何孟春注本陶淵明集中相關畫作的影響和啟發(fā)[19]。然而,不僅是《歸去來圖》,高麗大學本《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中的多處異文都能體現出它是在李公煥本的基礎上參校了其他陶淵明集。
《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在編排體例、目錄次序以及注、評等內容上基本繼承了李公煥本,而與何孟春注本、須溪本、李夢陽校本等存在顯著差異。但是相較于李本,高麗大學本《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又多出了夏塤序、周鼎序、陶淵明畫像、《歸去來圖》、鄭惟吉跋文、《書陶栗里譜》幾個部分的內容,它還將李本放在第十卷最后的顏延年《靖節(jié)征士誄》和昭明太子《(陶淵明)傳》調整到第十卷之后的附錄中,其后則為北齊楊休之序錄、宋朝宋丞相私記、思悅的《書靖節(jié)先生集后》和蕭統(tǒng)的《陶淵明集序》,使全書的編排更加合理。在詩文的內容上,凡有序的詩文,除《感士不遇賦》外,李本雖在目錄中有“并序”二字,但是在正文之中卻都沒有;而高麗大學本則在正文題目之后以小字的形式書有“并序”二字。由此而言,《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在繼承李公煥本的同時,又增加了《書陶栗里譜》等內容,并優(yōu)化了顏延年《靖節(jié)征士誄》和昭明太子《(陶淵明)傳》的位置與次序。可以說,在編排體例方面,《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綜合了其前朝鮮半島相關陶淵明集版本的成果,并進行了整合優(yōu)化。
相較于李本,高麗大學本《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多出12處校記和集注集評的內容,而這些內容明顯來自于不同的版本。其中,《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題后以小字校記“一作晚稻”,此校記來自于李夢陽本?!堕e情賦》“步徙倚以志趣”有校記“志當作忘”,此校記出自于何本。在《集圣賢群輔錄上》中,“右高辛氏才子八人。忠肅恭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謂之八元。從四兇至此,悉見《左傳》季文子辭?!焙笞⒂小拔氖四?,季文子使太史克云,云舜臣堯舉八凱八元,流四兇族,有大功。二十而為天子”;“右九官。舜登帝位所選命。見《尚書》”后注有“漢劉向曰:‘舜命九官,濟濟相讓’?!?;“雄陶”后有校記“一作雒”;“右八師。見《楚辭·七諫》”后注有“東方朔《七諫》注”;“太公望”后注有“《左傳》釋文作太巔”。上述校記也都出自于何本。此外,《與子儼等疏》的最后多出了葉夢得、洪邁等相關五處集注集評內容,具體為:
葉少蘊《雜書》曰:“詩本觸物寓興,吟詠情性,但能輸寫胸中所欲言,無有不佳。而世文多役于組織雕鏤,故語言雖工,而淡然無味,與人意了不相關。嘗觀陶淵明《告儼等疏》,‘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此其平生真意。及讀其詩,所謂‘孟夏草木長’云云,‘時還讀我書’;又‘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真是傾倒所有。借書于手,初不自知語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人誰無三間屋,夏月飽睡讀書,藉木陰聽鳥聲,而惟淵明獨知為至樂,則知世間好事人所均有而不能自受用者何可勝數耶?”
《左傳》:“初,楚伍參與蔡太師子朝友,其子伍舉與聲子相善也。伍舉以王子牟故,出奔鄭,將遂奔晉。聲子將如晉,遇之鄭郊,班荊相與食,而言復故。聲子曰:‘子行也!吾必復子?!曌油ㄊ褂跁x。還如楚,令尹子木問晉故焉。對曰:‘舉今在晉,晉人將與之縣。若彼謀害楚國,豈不為患?’子木言,諸王益其祿爵而復之。”注:聲子即歸生,子朝之子。班荊,分布荊藉地坐也。
《容齋隨筆》曰:“陶淵明高簡閑靜,為晉宋第一輩人。語其饑則簞瓢屢空,缾無儲粟;其寒則裋褐穿結,絺绤冬陳;其居則環(huán)堵蕭然,風日不蔽。窮困之狀,可謂至矣。讀其《語子儼等疏》云:‘恨室無萊婦,抱茲苦心。汝等雖曰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管仲、鮑叔,分財無猜,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然則猶有庶子也?!敦熥印吩娫疲骸?、端年十三?!藘扇吮禺惸笭枴!?/p>
劉后村曰:“士之生世,鮮不以榮辱得喪,撓敗其天真者。淵明一生,惟在彭澤八十余日涉世故,余皆高枕北窗之日。無榮,惡乎辱?無得,惡乎喪?此其詩所以為絕唱而寡和也。二蘇公則不然,方其得意也,為執(zhí)政侍從;及其失意也,至下獄過嶺。晚更憂患,于是始有和陶之作。二公雖惓惓于淵明,未知淵明果印可否?”
臨川吳氏曰:“靖節(jié)先生《述酒》《荊軻》等作,殆欲為漢相孔明之事而無其資者。其《責子》有詩,與子有《疏》,志趣之同,苦樂之安,一家父子夫婦又如此。夫人道‘三綱’為首,先生一家而三綱舉,無愧焉?!杂谡嬉?,委運于大化’則幾于同道矣。誰謂漢魏以降而有斯人者乎?”
此五處內容也都出于何本,但是何本是以小字雙行夾注的形式置于文中,而《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則與李本一樣,將它們放在了其他集評之后,使之與全書體例相一致。再有,《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與李本在《與子儼等疏》后的集注“劉向《烈女傳》”的內容上存在著較大的差異,而與何本完全相同,顯然也是襲自何本。
高麗大學本對李本的錯訛之處多有???,或是個別校記有所不同。例如,在《歸園田居》其三 “但使愿無違”后面的夾注中,李本將“前漢楊惲傳”寫為“王惲傳”,高麗大學本改為“楊惲傳”。在《游斜川》一詩中“若夫曾城”后面的校記,李本為“駱芝云:‘曾城落星寺也,殆之晉所有者’”;而高麗大學本改為“駱芝云:‘曾城落星寺也,殆晉之所有者?!痹凇妒局芾m(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題下,李本注為“時三人比講禮校書”,高麗大學本改為“時三人皆講禮校書”。在《詠三良》一詩中,李本將“穆公”寫為“楊公”,高麗大學本改為“穆公”?!敦熥印奉}下,李本注為“舒,儼;宣,俟;雍,份;端,佚;通,佟;凡五人。舒、宣、雍、端、佟,皆小名也”, 高麗大學本則少了“凡”字?!峨s詩十二首》其八“正爾不能得”之后,李本校記“山谷云:‘正爾不能得’乃當時語,改作‘止’甚失語法”;而高麗大學本則少了“法”字。再如,高麗大學本將李本《與子儼等疏》中的“便欣然志食”,改為“便欣然忘食”,將李本的“疾患以來”改為“病患以來”。在《士孝傳贊》中,高麗大學本將李本的“奮則難繼”改為“奢則難繼”。在《扇上畫贊》中,高麗大學本將李本“三五道邈,淳風日盡。九流參差,牙相推隕”中的“牙”改為了“互”。在《集圣賢群輔錄上》中“右二老?!渡袝髠鳌吩弧敝?,高麗大學本校勘了李本脫落的“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一句,并將李本“漢書張衡東京賦云授鉞四七共工以除”中的“鉞”改為了“錢”。高麗大學本的這些??敝帲蠖嗯c何本相同,但是有的則來自李夢陽注本。
《書陶栗里譜》并不見于以上提到的《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之前的各陶淵明集?!稌绽趵镒V》首見于宋王質所著《云韜堂紹陶錄》,后被元末明初文學家陶宗儀(1329-1412)收入其所編《輟耕錄》中。王質及《云韜堂紹陶錄》并未見于朝鮮半島16世紀之前的文獻記載中,但是《輟耕錄》卻被李滉提及。李滉在創(chuàng)作于1557年的《答鄭子中》一文中寫道:“徐當更考有無面稟,《輟耕錄》嘗見之,不無人物可采處。但覺其人心術不正,有深可惡可賤處,不可不知也。汪玉山事跡,滉亦未詳,頃日所云,是《輟耕錄》所載,或《齊東野語》,兩書中未的何書所載也?!盵20]由此可知,《輟耕錄》應該在當時有比較廣泛的傳播,甚至被一些文人進行過深入的研讀,其中的《書陶栗里譜》自然也會被當時的文人所熟知。而當時文臣在“參定”《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之時將其選錄其中,一方面有利于朝鮮半島古代文人了解陶淵明,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他們的“參定”之功。
由上述分析可知,高麗大學本《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由當時的文臣在李本的基礎上參校了須溪本、李夢陽校本、陶亨本、何孟春注本等不同的陶淵明集而成,特別是何孟春注本對其影響很大,包括其中的陶淵明畫像、《歸去來圖》以及多處的集評,甚至很多校記的變化都來自于何本。因為集眾家之長的緣故,《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成為了古代朝鮮半島最完善的陶淵明集版本,為陶淵明集的域外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因而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獻價值。
中國古代有多個陶淵明集版本傳入朝鮮半島并被刻印,極大地推動了陶淵明及其詩文在朝鮮半島的傳播,甚而帶動了朝鮮半島文學的發(fā)展。就陶集版本系統(tǒng)來說,朝鮮半島雖多次刻印不同版本的陶淵明集,但是卻很少有國王親自命令眾多“儒臣”共同“參定”陶淵明集的情況。從現存文獻來看,甚至可以說《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的刊印是域外陶集版本系統(tǒng)中非常重要的一次,它綜合了當時很多不同版本的成就,也保留了很多域外陶淵明集及其傳播的信息。由此而言,《箋注靖節(jié)先生集》的刊印完全當得上鄭惟吉所言的“盛舉”一說。另外,從東亞漢籍的交流角度來說,我們不僅可以從高麗大學本推知李本陶淵明集由中國嶺南到江南的傳播歷程,它甚至還從朝鮮半島東傳日本,成為了東亞書籍環(huán)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