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曄/文
時間進入1948年,戰(zhàn)爭陷入膠著狀態(tài),關(guān)心北方的戰(zhàn)局倒不如關(guān)心一天一變的物價和此起彼伏的罷工。懷柔感化早已被當局拋諸腦后,羅文德任職的參謀處早已無謀可參,如今只剩下鐵腕鎮(zhèn)壓一條路。在軍警沖入同濟大學工學院逮捕了部分學生后,校園竟出乎他們的預料,奇跡般地復課了。
羅文德剛放下電話,舒了一口長長的氣,一抬頭就見到跟前的妻子,只見她兩眼紅腫,沒有仔細打理的燙發(fā)像雞尾巴似的胡亂盤在頭頂,顯得極為滑稽。羅太太早已顧不得形象,帶著哭腔埋怨道:“行了吧?什么時候放人?。磕阋惶斓酵淼?,干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你看看你,怎么那么沒用,唉。我也不想說,好了,現(xiàn)在抓到自己兒子頭上了。你說你!我真是要死了,嗚……”
看著眼前嘮叨個沒完的妻子,羅文德厭煩地吼道:“沒事了!我現(xiàn)在去接人。小鬼頭不聽話,就是你寵出來的?!?/p>
羅太太卻不在意丈夫的指責,抬起手捋了捋頭發(fā),說:“我就一個兒子,不寵他寵誰,我懶得和你說。你還坐在這里干什么,趕緊把兒子接回來。啊喲,真的是急死人了?!?/p>
羅文德起身,無奈地說:“曉得了,急什么,讓他在牢里多待一會兒,吃點苦頭?!弊焐险f是這樣說,腳卻很誠實,兩步并作一步,跨出了門,只聽到妻子在門口嚷著:“你不要罵他哦,回來再說哦。”
羅太太見丈夫離開,慢慢地關(guān)上房門,重新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著瞬間安靜下來的客廳,之前爭吵的余音還回蕩在耳畔。她展開手中緊捏著的手絹,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剛過去的兩個小時,一連串電話鈴聲攪碎了慵懶平靜的午后。警備司令部的電話本不稀奇,可電話那頭卻神秘地詢問起兒子的體態(tài)樣貌,待確認后,才告知昨天逮到個自稱羅繼林的學生。雖說如今放人似乎并不成問題,可回想著自己越發(fā)不如意的生活,羅太太忍不住掩面哭泣起來。
她仍記得初見羅文德時那個春和景明的午后,她一眼就看中了這位俊朗不凡、溫文爾雅的年輕軍人。父母歷數(shù)著未來女婿的優(yōu)點,諸如天子門生、年少成名,總之前途不可限量,未來定少不了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淞滬會戰(zhàn)沒消停幾天,緊接著抗戰(zhàn)八年,她一個女人帶著兒子輾轉(zhuǎn)后方,花光了所有的私房錢,心心念念著抗戰(zhàn)勝利后好歹封個“誥命夫人”,到頭來,丈夫雖沒有帶回來抗戰(zhàn)夫人,可票子也沒掙到。所謂的少將,還是多虧老上司的周旋才撿漏得來的。
丈夫指望不上,兒子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可莫名其妙卻被安上了“通匪”的罪名,她頓覺自己的一生都被羅文德毀了。一想到自己從如花似玉熬成了半老徐娘,她對丈夫生出了一絲恨意。她的指尖緊緊地纏在手絹中,擰得自己生疼。她突然下了決定,要去廣州,帶著兒子去廣州,怎么也得給自己留個退路。
客廳里的光影由亮轉(zhuǎn)暗,橙紅色的夕陽斜照在餐桌上。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羅太太起身往外張望。時間一點點地推移,她整個人又像被吊起來一樣,心懸在半空。兒子也該被帶回來了,怎么還不回來呢,可別有什么事情啊。羅文德呢?他該不會也被上司責罰了吧?啊呀,萬一自己的男人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手絹在她手中早已揉作了一團。
待天空由橙色轉(zhuǎn)成青灰色,夜晚的寒意襲來,門終于開了。垂著頭、噘著嘴的兒子跟在丈夫身后,悶聲不響地進了門?!盎貋砭秃茫貋砭秃?,快去換個衣服,齷齪死了,”羅太太周身打量著兒子,見沒有傷痕,稍稍放了心,說,“洗個澡去,去去去。等歇出去吃飯。”羅文德白了一眼妻子,陰沉著臉,也不好發(fā)作,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抽起了煙。
剛從鬼門關(guān)前晃悠一圈的羅繼林一時間還緩不過來,他的心依舊猛烈地跳動著。他打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前一天下午。原本只是一場“救饑救寒運動”,卻引來了大批軍警,連騎巡隊都出動了。幾排蒙著眼的高頭大馬堵在了其美路上,馬隊沖散了游行隊伍,馬刀在頭頂上肆意揮舞。羅繼林被眼前宛如古戰(zhàn)場般的情景嚇呆了,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出了《說岳》里金兀術(shù)的拐子馬。他隨著人流向后退,在絆倒的剎那間僥幸躲過了當頭而來的馬刀,眼見著不知名的同學被砍倒在地,深褐色的鮮血咕嚕咕嚕地往外涌。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被人摁倒在地,后背被槍托狠狠地砸了好幾下……昨晚在警察廳里倒不覺得疼,現(xiàn)在伸個手就像被人從后面死死地牽拉著,動彈不得。
“繼林,乖囡,沒什么不舒服吧?!绷_太太在門口輕喚了一聲,“出來先吃點餅干,墊墊肚皮?!薄鞍?,好了好了。不餓?!崩^林換不了衣服,只得緩緩地走出房間,他不敢看母親,那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他不愿意說出口,更怕會被母親從眼神里察覺出來。
羅文德見兒子垂頭喪氣的樣子,心中倒寬慰不少,想著也許兒子已經(jīng)知錯??缮頌楦赣H,還得教訓一下。羅文德掐滅手中的半截香煙,冷冷地說:“你坐下來?!绷_太太剛想說什么,卻被羅文德狠狠地瞪了一眼,她想著總要教訓一下兒子,也幫腔道:“繼林,來,坐下來,阿爸姆媽跟你談談?!?/p>
自從護校事件后,羅文德每日都如芒在背,生怕同僚知道那個帶頭的學生是他兒子。如今他算是徹底“出名”了,幸好根本沒有證據(jù)證明兒子是共產(chǎn)黨,不過是個被蒙蔽的“書蠹頭”。否則,別說放人,他自己都得進去好好交待一下。
“你現(xiàn)在長進了,有本事,你別報你爹我的名啊,你有本事和你的那些進步同學一起吃牢飯啊,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羅文德本不愿意責罵兒子,可滿肚子的火氣,這話已經(jīng)是他最溫和的訓斥了。
羅繼林不知如何解釋自己,他并不懂那些道理,也說不來拗口的詞匯,在他眼中,那是一群特別有活力,充滿著理想的人,他不自覺地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繼林輕聲地說了一句:“我們不過是支援同濟的同學勸募寒衣的活動,又沒有做什么?!?/p>
“你參加什么學聯(lián),支援什么亂七八糟的活動,跟你說了好好讀書。政府,你管得好嗎?”羅文德沒好氣地說。話雖如此,他倒安心不少,想來兒子只是被人利用了,用自己的話說“還沒有中毒太深,尚能挽救自新”。
羅繼林不服氣地辯駁道:“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警察要拿著砍刀砍自己的學生。阿爸,這就是你們下的命令?”說到這里,他渾身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氣憤之余又有劫后余生后的恐懼,后背越發(fā)加劇的疼痛讓他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咬著牙忍著,不愿被父親看扁。
羅太太聽到砍刀,瞪大了眼睛,趕緊挪到了兒子身邊,摸了摸繼林的頭發(fā),生怕兒子身上有什么被遺漏的傷痕。接著就指著丈夫又啰嗦起來:“你們怎么干得出這種事情?啊喲,真是作孽啊。你說你?!?/p>
“行了,我又下不了命令,你們懂什么?!绷_文德提高了音量吼了一聲,轉(zhuǎn)而又嘆息道,“政府雖然有做得不好的,可我們,完全是靠著政府,才能熬過了七八年吧。要不然,我們早做亡國奴了,現(xiàn)在還能好好地在這里過日子,你自己想想,吃著國家的飯,就應該學有所成?!?/p>
羅繼林剛想爭辯,卻被母親給攔住了,只聽母親道:“你們父子倆別講什么國家大事了,行了,兒子知道輕重,你讓他歇一會兒。你也歇一會兒,餓死了,去換件衣服,出去吃飯?!绷_太太的手無意地輕撫著兒子的背,繼林再也忍不住疼,“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兒子的這一聲驚呼讓羅文德的心猛然揪了起來,待脫下棉衣,撩起襯衫,才發(fā)現(xiàn)兒子后背兩大片橢圓形的烏青塊已擴散開蔓延到了整個后背。羅太太憋不住抽泣了起來,嗚咽道:“你們怎么下得了手啊。啊呀,囡囡,痛死掉了,你怎么之前不說的啦,急死姆媽了?!绷_文德不作聲,他心中懊惱不已,怪自己太粗心,原來兒子低著頭,不換外套是背后受了傷。看著青紫色的血塊,他用手輕輕擦了擦兒子的額頭,低聲道:“小鬼頭,下次可千萬要聽話。倷阿爸也保不了你幾次?!?/p>
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一輛黃包車載著一個年輕人消失在了一排石庫門房子中。他匆匆跳下車后,警惕地瞥了一眼四周,閃身進了一戶人家的后天井,輕手輕腳地打開了灶披間旁的小門。這扇小門有個樓梯可通往二樓的亭子間和臥室。他關(guān)上門,又等待了幾分鐘,待確定身后沒有尾巴,才踩著樓梯上了樓。沒多久,麻將聲響了起來,似乎“三缺一”就等著來人才開的局。沒有人會想到,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未雨綢繆的安排都隱秘在嘩啦啦的洗牌聲下。
“陶大姐,好久不見啊。”來人看了一眼對家,兩手故意把麻將牌拍得極響亮,笑著說,“想不到在這里遇到你。”
“李峰同志,這次真的感謝你,想不到來的是你。”陶小琴笑著說,“這次要麻煩你們將人轉(zhuǎn)移出去了?!?/p>
化名李峰的谷孟寅笑而不語。自從上次與大哥短暫的相聚后,他再也沒有回過家,如今冒險回來,是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要將部分即將暴露的黨員轉(zhuǎn)移到山東解放區(qū),同時與南京市委聯(lián)絡(luò)起義的國民黨部隊。他掃了一眼左右手的年輕人,低聲問:“就他倆?”
“碰!嗯。小史、小趙。”
“吃!陶大姐,我可以留下來戰(zhàn)斗的?!贝┲q線背心的史慕文低聲說,“我這樣一走,反而暴露了?!?/p>
“胡了!給錢給錢!中央指示我們,不犯冒險主義的錯誤,現(xiàn)在環(huán)境變動大,戰(zhàn)場上敵人節(jié)節(jié)敗退,城市里他們會越發(fā)殘暴,一定要避免正面對抗?,F(xiàn)在要把重心放在學聯(lián)的組織和整理加強上?!?/p>
“怎么又是你胡,洗牌洗牌!”
“唉,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勝利呢?”小趙輕聲嘆息道,“避其鋒芒,唉?!?/p>
李峰笑著說:“小伙子,斗爭總有高潮和低潮,你急什么。到了解放區(qū),你們讀書人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陶小琴笑著點點頭,命令道:“市委指示,除客觀形勢有特別變動外,不采取大規(guī)模斗爭形式。你們今天也不要回學校了,就待在這里。聽李峰同志的命令,什么時候能走,就立刻動身?!?/p>
“陶大姐,我們這里有一位同學,非常有熱情,又有想法,上次護校也是他沖在最前面,倒是可以發(fā)展發(fā)展,他的家庭出身雖然是大官僚,但他本身很進步?!笔纺轿妮p聲說著,手中不忘似模似樣地摸著牌,又啪的一聲把牌重重地拍在桌上,口中大聲喊道:“聽張!”
“哦?”陶小琴與李峰對視了一眼,兩人心領(lǐng)神會,不約而同地想到如果能策反或利用這層關(guān)系,以后的工作開展起來會便利不少。
“他叫羅繼林,是我們機械系的同學?!?/p>
史慕文剛說完,卻見麻將桌上的兩雙手停頓了片刻,他疑惑地看了左右的兩位領(lǐng)導,李峰同志臉上并無異樣,但陶大姐臉上的表情卻復雜得多。只見陶大姐微微張開了口,又抿了抿,咽了一下口水。
陶小琴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片刻,摸了張牌,問:“他,他叫什么?他怎么出身是大官僚?”
史慕文點點頭,輕聲說:“有次聽他提起來,他父親叫,叫羅文德,似乎是警備司令部的,還不知是警察廳的,反正是個什么官。不過他自己倒是非常節(jié)儉,吃公費,沒有紈绔子弟的習氣?!?/p>
陶小琴的手抽搐了一下,腦海中迅速拼湊起各種支離破碎的記憶:叔公當年念叨著羅家少爺,叫什么文德,是的,就是這個名字。繼林,繼林,難道,難道那個羅繼林是我的兒子?怎么姓羅?怎么可能呢?
“你說的那人叫什么,繼林,怎么寫的?今年幾歲?二十多?”陶小琴急切地問道。
史慕文不解地望了一眼陶大姐,說:“繼承的繼,林就是雙木林。他比同班的大兩歲,他是在陪都時考上的重慶交大公費生的,勝利后轉(zhuǎn)學來的。二十二三吧?!?/p>
“對啊,是的,是他,就是他!”陶小琴捏著麻將牌,自言自語起來。
李峰咳嗽了一聲,喊著:“啊喲,你耍賴!再來八圈,我就不信了!”
陶小琴自知失態(tài),忙扔出牌,雙手加快了洗牌的節(jié)奏,嘴角卻難掩笑容。谷孟寅見眼前的人如此失態(tài),他心中原本不敢肯定的疑問已經(jīng)有了答案:這位似曾相識的陶大姐就是當年董家買來的“養(yǎng)媳婦”,如今已是中共地下黨南京市委城工部書記了。
時間進入1948年底,報紙上曾經(jīng)連篇累牘的徐蚌會戰(zhàn)陡然間沒了動靜,殉國的黨國英烈剛被追思完卻又神奇地“復活”投誠了。大家的心里都像明鏡似的,北方是守不住了,上海眼看著都危險。此時再也沒有租界暫避這一說了,熟人見面都會低語:“上海還待得下去
?香港去 ?”滿大街都彌漫著悸動的情緒,戰(zhàn)局如何走向、是去是留,成了所有人繞不開的話題。警備司令部里,去和留根本容不得討論,只有能留下什么和去哪里的問題。
不知是羅文德十年如一日的忠誠感動了上級,還是駐守上海的兵團中將副司令的叛變案觸動了校長的神經(jīng),羅文德這個被遺忘的黃埔生終于獲得了南京的垂青,他忽然有了“直通天庭”的特權(quán)和“剿匪”的“尚方寶劍”。
羅文德的桌上攤著幾個重點關(guān)注對象的名字和簡單檔案,他掃了幾眼,不過都是帶頭罷工的工人。對面坐著的稽查科科長嚴萬濤蹺著二郎腿,笑嘻嘻地說:“羅兄,我丈人前幾天還提起你呢,說你是他最得意的學生?!绷_文德連連擺手說:“嚴兄是說笑了,楊大哥是抬舉小可了。參謀參謀,給各位沖在前面的兄弟出點餿主意,這種不上臺面的事情,不好和嚴兄比?!绷_文德口中的楊大哥就是嚴萬濤的岳父楊群,北伐時,羅文德曾把他背出過戰(zhàn)場,從此就稱長官為大哥。這些年他仕途不順,還真虧得有老長官在,他才能保住少將軍銜。嚴萬濤聽到羅文德喊自己的丈人大哥,心中咯噔了一下,心想:這家伙仗著出道早,和丈人稱兄道弟,自己平白無故被他占了大便宜。
嚴萬濤好面子,臉自然拉了老長,轉(zhuǎn)而擺出一副剛從南京回來傳達旨意的模樣,正色道:“羅兄,這幾個人非常值得懷疑,特別,特別是這個叫王順的,仗著自己在總控室會說幾句洋文,和美國佬套近乎,又組織什么工人學習班、護廠隊。”羅文德從四五份檔案中挑了出來,邊看邊點頭,說:“這人還挺有才的,會說英語和日語,能進總控室,才幾個中國人呀,倒也是個人才?!蓖nD了片刻,又若有所思地說:“嚴兄,派幾個兄弟先盯著。我記得認識個小姑娘,也可相幫問問?!彼老∮浀霉仁缌峋驮诎l(fā)電公司工作,倒是可以打聽打聽。
嚴萬濤還是第一次從羅文德的口中聽到“小姑娘”,賊兮兮地笑著說:“原來羅兄好這口?喜歡十六鋪剛上來的鄉(xiāng)下小姑娘,新鮮……”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羅文德重重地將一沓檔案摔在了桌上,打斷了嚴萬濤的胡說八道。嚴萬濤自知失言,假意咳嗽了幾聲,正色道:“即使上海守不住,發(fā)電公司也決不能讓共產(chǎn)黨控制了!上頭已經(jīng)指示了,如若發(fā)電公司與中共軍隊勾結(jié),即使空軍投彈,也在所不惜?!绷_文德努力讓自己保持微笑,說:“不是已經(jīng)派了一個連保衛(wèi)嗎?嚴兄太過慮了?!?/p>
發(fā)電公司里,坐辦公室的谷淑玲也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氛。原本上夜班的工人不再回家,拿著鋪蓋睡在工廠地板上,上中班的工人一大早就來廠里轉(zhuǎn)悠,三四人一隊,像是巡邏放哨的樣子。她心里隱隱覺得不安,下班路上,她忍不住問同行的小姐妹:“這幾天怎么廠里那么多人,他們,他們都不回家?”
同行的幾個小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斑郛斶郛敗钡能囆新曌尮仁缌岬谝淮胃械饺绱说臒┰?,她覺得自己被孤立了,剛剛還熱絡(luò)親密的小姐妹沒有一個人回應她,她們的欲言又止、擠眉弄眼像是當面在嘲弄她。同行的姐妹陸續(xù)下了車,只剩下她和趙大姐,谷淑玲越想越委屈,急得快哭了出來。挽著趙大姐的胳膊,像做錯事的小孩子說:“阿姐,她們不理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呀?”趙大姐側(cè)過頭湊在她耳朵邊說:“這里人太多了,不能說。保護工廠呀?!惫仁缌嵋苫蟮負u了搖頭,她不懂工廠好好的,為什么去保護。她急著要融入大家,搖著趙大姐的手撒起了嬌:“阿姐,帶我一起吧。啊呀,你們怎么都不告訴我呢?!壁w大姐并不回答,心想:讓她先參與我們的外圍活動,觀察一下。
隨后的幾天,谷淑玲跟著幾位姐妹來到位于工廠北側(cè)的海州路弄堂內(nèi)。一棟石庫門房子二樓亭子間里簡單擺放著幾張凳子和一張桌子,就成了“工人學堂”。谷淑玲立刻找到了自己的“工作”:教大家英文。上海發(fā)電公司本就屬于美國人所有,中國工人從抄表工做起,如果會說英文,就能從臨時工升成本工??蓪W英語的學費太貴了,有人能免費教授英語自然是極受歡迎的?!懊芩构取薄皻g迎谷老師”的歡呼和熱情是谷淑玲從未感受過的。在工人學堂,“機器就是工人的命根子”“我們都是人民,人民守護自己的工廠”的說辭是她前所未聞的。那個說話聲音洪亮,天天樂呵呵的王順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的那句“保護工廠就是保住我們大家的飯碗,我們不能讓他們毀了我們”中的他們是誰,谷淑玲并不太懂,可她就喜歡王先生精神抖擻的模樣。
原本6 點到家的女兒每天要晚一個多小時到家,如此顯著的變化自然引起了全家人的注意。吃過晚飯,陸秀英來到了女兒的小房間,見她在看以前的英語書,問:“你怎么又看起課本了?”
谷淑玲見母親進房間,放下書,笑呵呵地說:“我現(xiàn)在可是先生了,啊呀,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嘛,每天下班我去教工友英語?!标懶阌⒁娕畠簼M臉緋紅,心想教書哪里有這么開心,問道:“你們還有其他先生嗎?”谷淑玲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王順的笑臉,她嘴角含笑地搖頭否認。陸秀英并不想拆穿女兒,說:“禮拜天,羅家嬸嬸說要給你介紹個對象,兩家人聚聚,又快一年了?!惫仁缌犭S口應了一聲,并沒有放心上。
轉(zhuǎn)眼到了聚會那天,羅繼林和谷申仲借口補課沒有出現(xiàn),小輩里只剩下谷恒明夫妻倆和谷淑玲。反正不談政治,兩家人說話倒也不拘謹。羅太太拿出幾張照片,像發(fā)牌似的,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攤在谷淑玲面前?!斑@位徐少爺,桐城人,家里都是讀書人,現(xiàn)在是圣約翰大學的學生,他阿爹就想找個上海小姑娘?!惫仁缌峥戳艘谎壅掌鲜蓍L的面孔,放了下來。“這位黃少爺,來頭不小,海關(guān)緝私局做的,就是人矮小了點,屋里廂老有銅鈿的……”見谷淑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陸秀英覺得失禮,對女兒說:“年紀也不小了,總歸要嫁人的,你說說喜歡什么樣的?”羅文德卻道:“妹妹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谷淑玲忙著急忙慌地擺手否認,陸秀英隨口說:“啊呀,這個小姑娘,老早晚上6 點就能到家,現(xiàn)在回家要七八點,餓了肚皮去教什么書,也不曉得是不是偷偷談朋友去了。”谷淑玲急了,她怪母親怎么隨便把自己的事情說出去,忙擺手說:“沒啦沒啦,啊呀,去學英文。人家又不認識我?!绷_文德半開玩笑地對谷維新說:“爺叔,恒明的喜酒沒有喝到,阿四頭的喜酒我總要喝的?!弊谝慌缘睦钊A娟忽然笑著打趣道:“淑玲都不好意思說,人家先生可有學問呢,盡說些人家聽不懂的大道理?!惫仁缌峒绷耍较抡f的悄悄話被大嫂說了出來,紅著臉跑了出去。羅文德敏銳地聽出了一點端倪,他意識到也許發(fā)電公司里說不定還真有點異動:“聽不懂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莫不是共產(chǎn)黨的宣傳?”
盯梢谷淑玲這樣不諳世事的女孩子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可是工人學堂只是外圍組織,工余時上上課并不犯法。雖說成立的“護廠隊”“糾察隊”明眼人一看就明了,可這些揣測都是上不了臺面的話,根本沒有實質(zhì)的證據(jù)。嚴萬濤并不想等,他要一鍋端,抓住王順這個工人頭頭,也算是功勞一件。羅文德卻犯了難,抓人并沒有證據(jù),總不見得明著綁架吧。嚴萬濤見羅文德幾天沒有動靜,說:“羅兄弟啊,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我們能等,楊長官也等不了。他在校長跟前也難交待。工人護廠隊要是在,就靠一個連,電廠根本不可能拿下。拿下電廠,真到了共軍進城,我們還能和他們拼一拼。”
羅文德沉默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沒有證據(jù)啊,要是工人罷工鬧起來,又都是爛攤子。申新九廠不是剛開了槍,實在,實在是太,唉。”殘忍兩字羅文德不敢說,他自知也不配說。嚴萬濤卻不以為然,笑著說:“你呀,就是太多慮了。我都想好了,這家伙不是管電機的嘛,我已經(jīng)找人明天在發(fā)電機房里準備了一點垃圾,發(fā)電機一旦發(fā)出奇怪的響聲,他只要進車間看,我們就先抓住他。破壞發(fā)電機、破壞生產(chǎn),不就行了?”羅文德見嚴萬濤說得眉飛色舞,唾沫亂噴,雖萬分不情愿用這種誣陷的手段,但非常時期也不得不行非常之事?!翱墒牵瑢徬聛?,他要不是,那也,也就關(guān)起來吧。畢竟,畢竟以后國家建設(shè)還是需要這樣的人?!绷_文德說的這話在嚴萬濤耳中倒更像是兔死狐悲,他敷衍地點了點頭。
羅文德剛要起身離開,嚴萬濤卻煞有介事地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說:“羅兄,你別急著走,給你看個材料。”羅文德狐疑地盯著檔案封面,這是前幾個月兵團中將副司令叛變的案子。他心想雖說都是黃埔生,可對方是六期的,與自己攀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便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卷宗,里面是一位“自新者”的供述。
第一頁不過是自己如何年少無知,受了副司令起義的蠱惑云云,可到了第二頁,內(nèi)容卻讓羅文德大吃一驚,原來逮捕的十六人中,竟然有意圖從上海潛入匪區(qū)的共黨分子?!袄罘?,松江府上海人,原名谷孟寅,于民國廿四年在皖加入共產(chǎn)黨……史慕文,福建東山人,國立交通大學……曾將發(fā)展對象羅繼林介紹給南京市城工部書記陶某,名字不詳……人稱陶大姐,在抓捕過程中,逃脫,相貌特征……”
羅文德雙手死死地捏著檔案,他心知,嚴萬濤能把這份供詞先給他看,那是要他欠著一份多大的人情啊。谷家和羅家的關(guān)系,還有自己的兒子,這份供詞要是落到其他人手上,怎么都能審他一審,給他羅文德按個內(nèi)通匪諜的罪名并不過分。
嚴萬濤滿臉堆笑,輕聲說:“羅老兄,這份東西我可沒有給別人看過。這些人呢,都是死硬分子,我看你也別操心了。令公子,令公子,還是要管教一下的。”
王順被捕的當日,工人學堂當即被查封了。護廠巡邏卻沒有停止過一天,不過是換了一個“搶修隊”的名號。谷淑玲也把鋪蓋帶到了辦公室,她成了救護隊的一員。在她的枕頭套里藏著一枚“護廠隊隊長”的肩章,那是她在學堂的講臺旁無意中撿到的,本想著下次見面時還給他,還能在下課后一起去弄堂口吃碗柴爿餛飩,可就在第二天下午,剛上中班的他就被工人打扮的特務抓走了。谷淑玲躲在被窩里哭了好幾次,她不相信這樣的人會破壞發(fā)電機,好多工友嚷嚷著要罷工要讓警察廳放人,趙大姐卻說“千萬別上了敵人的當,不游行,不罷工,不能再讓敵人有機會進場抓人,我們一定要把工廠守住”。
黃浦江旁高聳的煙囪原本是電力公司最顯著的標志,如今渡江的人們都會被臨江鍋爐房上架設(shè)的機槍所吸引。對廠里的工人而言,機槍倒不可怕,令人膽寒的是機槍手腳下的爐子間。一排密布的槍口直愣愣地對著黃浦江對岸,大有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槍子不長眼,真開起火來,鍋爐要是被擊中,那可就火燒連營了。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沒有上級的撤退命令,誰都不敢撤。
雖說已是春天,可人在爐子房頂上吹一天的江風也受不了。屋頂上的機槍手望著已經(jīng)停航的黃浦江,嘆息道:“我們最后還不知道跟誰姓呢?!彬榭s在罩棚里的一個老兵搭腔道:“誰贏跟誰姓唄?!绷硪蝗藚s說:“我們能活下去已經(jīng)不錯了,你們看看這兒,前無援軍,后無退路,共軍要是沖進來,我們還不是只有跳黃浦江的份?!?/p>
“嘿,大哥,下來吃點熱的!”下面?zhèn)鱽砬辶恋呐曀查g吸引了這群士兵的注意力?!把?,你們看,今天送飯的是位小姐,還燙著頭發(fā)呢。”
谷淑玲和幾位護廠隊員一起來到了爐子房下,他們的任務就是和這群兵油子“拉家?!薄J畮讉€不過十多來歲的兵娃子抱著碗就往嘴里塞白飯,狼吞虎咽的樣子一看就知餓了好久。剛咽下了一碗飯,緊接著又盛了滿滿一碗,只聽他們幾個邊吃邊說?!鞍眩€是大米香,真香。好久都沒有吃到飯了?!薄懊绹木葷讍h。也就他們有飯吃。哪里像我們,當兵也就吃窩頭?!薄班谩褪敲魈熳龉?,也是飽死鬼哉。”
谷淑玲笑盈盈地說:“阿哥,別光吃飯,有蠶豆,時鮮貨,多吃點?!?/p>
“好好好,”帶頭的排長剛想調(diào)笑幾句,見谷淑玲穿得不錯,還燙了頭,一看就是小姐的模樣,心想不是鄉(xiāng)下的女工,收斂了一點,嬉皮笑臉地說,“小姐,貴姓呀,怎么好意思讓你來送菜給我們。”
谷淑玲倒不害怕,笑著說:“叫我密斯谷好來,我們外國老板吩咐了,你們是來保護我們的,總要招待招待的。這位長官貴姓呀?!?/p>
“鄙人姓李,密斯谷小姐,啊呀,我……”李排長一時不知如何接話,窘迫地用手摸了摸嘴,放下了飯碗。
“李排長,幸會幸會,”谷淑玲笑了笑,歪斜著頭問,“你們保護我們,怎么選在了這里啦。去控制室就好了,何必等在這里吹風?”
這話問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李排長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密斯谷,倒是旁邊的另一位穿著燈芯絨褲子的先生說:“啊呀,谷小姐也是關(guān)心你們。這地方,你們看呀,黃浦江邊上的鍋爐房,是全世界最大的高爐,你們待在這里,萬一走火燒起來,那阿拉所有人全部完結(jié)?!?/p>
李排長半信半疑地望著說話的男人,谷淑玲說:“都忘記介紹了,這是我們電氣工程師張先生,老法師,英國留學回來的。”
“我們廠的這個鍋爐燒起來上千度,哎呀,你們在爐子頂上,要是爆炸,真的是灰也看不到的。真的可憐,也不曉得你們長官怎么想得出來的?!?/p>
谷淑玲聽著張先生一口蘇州口音抑揚頓挫的說話腔調(diào),強忍著笑,寬慰起李排長說:“哈哈,李排長不要被他嚇到,不會出事情的。我們廠很安全的,就是爐子燒起來,也沒有感覺的呀?!?/p>
“為什么?”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小兵問道。
“兩三千度呀,一記頭,哪里會有感覺啦?”張先生輕描淡寫地說,“反正這條路總歸要走的,總比吃槍子好?!?/p>
此時李排長和其他眾人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時之間不敢決定??升嬋淮笪锇愕蔫F罐子、晝夜不息的鍋爐,還有一堆堆煤山,是騙不了人的。第二天清晨,爐子房上的機槍消失了。他們“躲”在了辦公區(qū),再也不敢跨進生產(chǎn)區(qū)半步。
遠東飯店的包廂里,羅文德看著滿桌的菜,又瞧著眼前的楊長官,心想:楊長官親自從南京到上海,看起來首都也快守不住了。今天不是鴻門宴,也估摸著是大家最后一頓飽餐了。也不等楊群開口,自己拿起面前的酒杯仰頭先灌了一杯酒。
嚴萬濤見羅文德悶悶不樂,心知他是為了自己擅自下令殺人的這事,心想:他想投共,何必搞得一副為黨國誓死效忠的模樣。保住幾個小嘍啰,還不如干件大事,去投誠才有誠意。這次讓他幫忙,倒也是對了。想到這里,他笑嘻嘻地上前斟酒,殷勤地說:“羅老哥,你也別自己喝起來了,兄弟敬你一杯?!绷_文德瞟了一眼嚴萬濤,本不想理會他,可面子上還得過去,敷衍地和他碰了杯。自從谷孟寅連同其他16人被秘密槍殺后,羅文德心里一直不舒坦,心想:如今守住長江防線才是第一要務,殺幾個人有什么用。叛變的首犯自然不能輕縱,可那些學生……他放下酒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剛拿起筷子又放了下來。
“羅老弟,你何必愁呢,你不想去鳥不拉屎的島,可以留在上海嘛?!睏钊狠p描淡寫地說,“你看你,何必愁成這樣,發(fā)電公司撤出來也是好事?!?/p>
羅文德疑惑地抬起頭,望著眼前的長官,一時沒有聽懂這話的意思,心想:難不成上海還真能守得?。吭??美國艦隊要登陸?他還沒發(fā)問,就見嚴萬濤拉了拉椅子,湊了近些,低聲說:“張先生、李先生不是在虹橋療養(yǎng)院嘛,那邊,想……羅兄,那些守衛(wèi)不都是校長直接派去的嘛,弟兄們也不想多傷人命。要不……”
這話說得極為婉轉(zhuǎn),但羅文德一聽就明白了。校長臨行前把張李兩位先生秘密押送到上海,準備伺機帶去臺灣。如此機密的事情,以嚴的職位根本不可能得知,想來一定是楊長官透露的。羅文德用余光掃了一眼首座的楊群,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羅文德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心想,這群人當初滿口的為黨國效忠,原來不過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平日,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可真到了兵臨城下,卻迫不及待地想辦法投誠。
羅文德冷笑了一聲,拱了拱手道:“嚴兄好本事,真是,無孔不入啊??雌饋?,我這個參謀處遲早是要歸你們稽查處了,我還是收拾收拾,卷鋪蓋滾蛋吧?!眹廊f濤知他在嘲諷自己,也不好發(fā)作,望了望楊群,盼望著岳父兼老長官能發(fā)個話,緩解一下場面上的尷尬。楊群咽了一口菜,又擦了擦嘴角,輕描淡寫地說:“哎呀,羅老弟,現(xiàn)在可是大好機會,我們保下了張李兩位老先生,那可是大功一件。幾個鬧事的小家伙,都過去了。”
“楊大哥,”羅文德脫口而出,依舊改不了當年初識時的稱呼,他剖白道,“發(fā)電公司不能炸,并不是為了向那邊示好,也不是小弟蓄意違抗拖延命令。一個連的兄弟性命可以不顧,可就是把發(fā)電公司夷為平地也不過是解一時之困,于民于國,無半點好處。萬一開槍走火,整個楊樹浦,你讓這些工人,住在滾地龍的那么多小老百姓怎么辦?小弟全沒有像其他,其他小人揣測的,有投共的意思啊?!?/p>
說到這里,羅文德狠狠地瞪了眼嚴萬濤,說:“我不同意殺那幾個學生和工人,絕不是同情逆賊,完全是沒有任何證據(jù)。這些人都是學有所成的大學生,如能感化一二,將來也能為我所用,如此不經(jīng)過審判,殺之后快,實在令人齒冷?!?/p>
楊群今日本不是來聽羅文德絮叨的,見他越說越來勁,不得不好言安撫道:“羅老弟,知道你宅心仁厚,思慮長遠??扇缃?,你看看這局面,你這番抱負,未來,呵呵,也是有用武之地的?!绷_文德聽他這么說,心知楊群也已經(jīng)有投共的心思,今日這頓飯原來是拉他入伙的。他擔心如果不同意他們,他們發(fā)起狠來,殺掉自己都可能。羅文德看著楊群,見他依舊笑嘻嘻的模樣,心想,難怪有人稱他是笑面虎,今日才覺這笑臉甚是可怖??上氲阶约阂宦芬彩苓^楊長官的恩惠,心中不忍過分揣測。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要怎么做,隨你們吧。我聽楊大哥的。明天,明天我跟著第一批隊伍去廣州?!?/p>
嚴萬濤聽他這么一說,不由喜形于色,可又說去廣州,不免心中起疑,猶豫了片刻,問:“羅兄,這么快就走,那這些……”羅文德知道他擔心救人時和那些警衛(wèi)看守發(fā)生沖突,驚動了周圍的部隊,冷冷地說:“你拿著我的簽字,就說去換防?!?/p>
楊群見羅文德如此爽快,大喜過望,可又猜不透他為何如此急切地要跟著第一批隊伍撤退。羅文德盯著嚴萬濤遞上來的公文紙上的黨徽,一時百感交集。他摸出鋼筆,停在半空,又放下,自言自語道:“我自追隨校長北伐以來,已逾二十年。如今危機四伏,舉步維艱,我們非精誠團結(jié),才可救亡圖存。如今不能共赴國難,還想暗中相助共黨。這不是,不是晚節(jié)不保嗎?”
楊群見羅文德停在那里,自嘲地笑了一聲,說:“羅老弟,你何必那么執(zhí)著呢?你放眼看看現(xiàn)在的天下,徐蚌會戰(zhàn)我們徹底輸了。長江防線什么固若金湯,南京,呵呵,國防部早走光了。你自己現(xiàn)在出去,到吳淞口去聽聽,都能聽到炮聲了,江陰防線都通共了,上海是眼看著的事啦?,F(xiàn)在周先生有需要,我,我們,自當一起為,為國效力?!?/p>
“是呀,老哥,這事情你是頭功一件,小弟絕不僭越。”嚴萬濤忙插嘴道。羅文德越發(fā)鄙視這種趨炎附勢的小人,不屑與他再多說一句,可楊群,對他有提攜扶持之情。想當年清黨之際,他也是殺伐決絕之人,如今竟然能毫無愧色地講著“返正”。羅文德閉上酸澀的眼睛,說:“楊大哥,我們那么多年,從北伐到抗日,多少個生死關(guān)頭都挺過來了??箲?zhàn)光復之時,我究竟有沒有附逆,還多虧您幫忙。您今天決意如此,我是無法阻止的,但小弟,還是不可奪志?!?/p>
楊群聽他這么說,猶豫了片刻,說:“羅老弟,你要走,我絕不強留你,也不會綁著你去邀功。但是,我奉勸你一句,你心高氣傲,可真到此等大是大非的時候,還是不夠決斷啊。黨國也就這樣了,西南邊陲、十萬大山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你自己還是要早做打算的。志向,唉,黨國里還有多少有志向的人?”
羅文德不敢看老長官的眼睛,他不跟著政府撤退,還能去哪里呢。羅文德?lián)u了搖頭,低頭看著自己一身戎裝,攤開手,嘆息道:“我的手上,呵呵,這筆賬,他們遲早會和我算的。”又斜著頭,嘲諷道:“嚴兄,你的手上,可不比我干凈,他們就能那么輕易放過你?”
嚴萬濤聽了這位同僚的話,卻如釋重負地說:“啊呀,原來羅兄擔心的是這個,那邊都說了,既往不咎。我們,我們那會兒,是身不由己?!?/p>
羅文德心下萬分鄙夷,瞟了他一眼,仰頭看了看門口,忽又像堅定了決心,說:“匹夫不可奪志,倒不如盡人事,聽天命。我們半輩子都如此,還是從一而終吧。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歷史?!睏钊阂娝f得如此決絕,心下不忍,對女婿微微搖頭。羅文德提筆寫下了換防的手令,起身離開了包房。
離開飯店后,他見身后并無人盯梢,急忙地叫了一輛人力車?;氐郊?,打開門,撲面而來的黑暗如無盡的黑洞向他撲來。他心中一凜,深吸了一口氣。想著兒子繼林不會再回來了,妻子已經(jīng)隨眷屬飛往廣州,如今他落得孑然一身,倒也圖個清靜。他沒有開燈,走了幾步,卻見廳堂后有亮光,亮光像是從兒子的房間里照射出來的。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卻不想房門已經(jīng)打開,繼林的身影站在門口,喚了一聲:“阿爸,你回來了啊?!?/p>
客廳的燈被點亮了,羅文德看到兒子真的站在他面前,之前剎那間的失落一掃而空,欣喜與激動之情在他的眼中閃現(xiàn),可瞬間又被憤怒和無名的怒火占據(jù)。他不敢相信兒子有共產(chǎn)黨的傾向,更不想面對兒子的質(zhì)問。此時的羅文德慢吞吞地走進兒子的房間,坐在書桌旁的沙發(fā)上。
羅繼林像往常一樣,給父親端上了熱茶,放在桌前。他已經(jīng)從恒明哥哥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可他實在不敢相信,父母從小到大的寵溺從沒有讓他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他也無法將隨意抓人的軍警、窮兇極惡的反動派與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
“阿爸,我想問問看你,史大哥他……”羅繼林不敢說下去。羅文德很失望,兒子盡關(guān)心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他沒好氣地說:“跟你說了,好好讀書,不要管這些事情,你就是不聽?!绷_繼林并不服氣,頂嘴道:“他們有什么罪,你們怎么能無緣無故抓人殺人?”羅文德氣得用手重重地錘了一下桌子,斥道:“你一回來就和我吵,你到底想干嘛!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我沒你這樣的……”話剛說出口,羅文德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不敢再說下去,想到和兒子朝夕相處的十多年,他的眼眶紅了,心中萬分懊悔,不該把悶氣發(fā)在兒子身上。他掏出煙,點燃后,連續(xù)猛吸了好幾口。
見到父親惱怒又失望的樣子,羅繼林輕聲說:“阿爸,你不要生氣。只是,只是,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忽然都,都失蹤了?!绷_文德嘆了口氣,望著門外,悠悠地說:“你以后說話一定要當心點,等你長大了,你會懂的?!绷_繼林不言語,他的手躲在身后輕微顫抖著。
羅文德起身,說了句“你早點睡”,剛走出門口,聽到兒子站在原地小聲地說:“阿爸,他們說我其實姓董,是不是真的?”
羅繼林不敢當著父親的面問。望著父親離開的背影,他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預感再也見不到父親,終于鼓起勇氣說了出來。羅文德停住腳步,心中憋的一口氣倒舒坦了,心想:兒子終于問出了口,倒也好,今天說個明白,以后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面。
羅文德扭頭看兒子低著頭,不敢看他,低頭雙手擺弄著鐵皮青蛙玩具。羅文德重新回到沙發(fā)上,干笑了一聲,問:“是你恒明哥說的?還是你叔公說的?”羅繼林抬頭看了一眼父親,他的眼神很溫和,絲毫沒有怒色。他搖搖頭,不敢說自己在叔公家見到了那個自稱是他親生母親的陶大姐。
羅文德又點燃了一根煙,猛吸了幾口,抬頭看著裊裊上升的煙霧,兒子的那雙充滿疑問的大眼睛在煙霧的籠罩下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沒錯,就是這雙如清泉一般澄澈的眼睛吸引了他,他果然沒有看錯,繼林是個單純的好孩子,畢業(yè)以后一定是個對國家有用的人。羅文德頗不情愿地從牙縫中擠出了“是的”。
多年的秘密說出了口,心里倒并沒有想象中的難受,羅文德見兒子的神色并不那么喜悅,甚至還有些失望,他欣慰地笑了。
“阿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绷_繼林再也忍不住,帶著些許埋怨,又不舍的口吻嚷道。
“繼林,沒有那么復雜,只是我和你姆媽想要個孩子,你正好,”羅文德不忍心說出當時他差點被拋棄的命運,只能改口說,“就正好遇到你?!?/p>
羅繼林輕聲問:“我親生爹在哪里?”
羅文德嘆了口氣,搖著頭說:“我真的不曉得?!?/p>
羅繼林透過煙霧,看著父親的眼神瞬間又冷峻犀利了起來,心一陣刺痛,說:“他們說,是,是,是你下令?!?/p>
羅文德冷笑著搖搖頭,說:“他們?他們說?哼。”心不停地往下沉,想著兒子與自己相處了那么多年,竟然聽了外人的幾句話,就懷疑起自己,他深深吸了口煙,說:“我從沒有見過你的親生父母。當年,當年的清黨,我只是奉命行事,根本,根本就沒有開槍!”
羅繼林不再說話。他不知該相信誰的話,低著頭,摘下眼鏡,假裝擦眼鏡,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羅文德無力安慰兒子,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個中的種種緣由或巧合。他故作輕松地說:“明天,我要去廣州。你,”羅文德很想兒子隨他一起走,可如今這已經(jīng)成了奢望,也許這樣的希望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憋出了最后一句:“你自己在上海,當心點。”
“阿爸,你,你,早去早回。”羅繼林戴上眼鏡,低聲說,就如往常父親要出差時一樣。這話羅文德聽過無數(shù)遍,可就今天這句,讓他內(nèi)心涌上一股暖意。他點點頭,從兒子手中輕輕拿走了那只鐵皮青蛙玩具,說了一句“早點睡”,快步走出了房間。羅繼林呆呆地望著父親的背影隨著關(guān)上的房門消失在眼前,眼淚早已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他輕輕拂去,不讓眼淚落下來。
連續(xù)幾日的炮聲就沒有消停過,聽著很近卻又很遠。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生怕頭頂上會有飛機的吱吱聲后扔下顆炸彈。谷維新時不時都會到天臺去張望,可什么都看不到。斷斷續(xù)續(xù)的炮聲持續(xù)了一周。有一天夜里,窗外飄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晚上。谷維新做了個夢,夢見停戰(zhàn)了,兒子谷孟寅回來了。第二天清晨,陸秀英起床去舀水,公共灶間里,鄰居們都圍在窗前向外指指點點。她好奇地湊上前,往窗外望去,穿著黃綠色軍裝的軍人,抱著槍,整排整排地蜷縮著躺在濕漉漉的彈街路上……(全文完)
上海,這座充滿傳奇的城市,在文學作品中總是顯得那么旖旎、光鮮,或紙醉金迷,或刀光血影。無數(shù)歷史名人、江湖人士的身影會在這座城市的角落里閃現(xiàn),成了人們追憶感懷的對象??墒?,這座城市并不只有這些,作為最早的通商口岸,從清末起無數(shù)因戰(zhàn)亂或饑荒等原因來到這里的普通人,他們用自己的奮斗創(chuàng)造了這座城市,而這些普通人的奮斗卻留不下絲毫印記。
整個故事緣起于筆者幼時聽家里長輩說起的一個扛麻袋的學徒一路做到錢莊襄理的奮斗經(jīng)歷,但是這個故事歷史太過久遠,又支離破碎,只能作為故事里的一個分支,其中串聯(lián)起各個故事的火災也是上海城市歷史中最為慘烈的幾個,如上海輪失火、機器織布局大火、商務印書館火災、三友實業(yè)社大火等。
從小刀會攻陷上??h到后來的清末圖存、國民革命到解放戰(zhàn)爭,在這段波譎云詭的歷史歷程中,身處其中的普通人也不知不覺地被卷入其中。很多人不過是為了三餐溫飽,也有人想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但到最后卻發(fā)覺,那些自認為影響一生的抉擇只不過是雪泥鴻爪,早就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找尋不到任何蹤跡??伤麄兊膴^斗也值得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