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使城郭如逝在

2015年6月初的一個晚上，住國際飯店的兩位來滬與會的新加坡友人，離滬前約我敘舊。我說就在國際飯店旁邊黃河路鳳陽路口的港式餐廳仔碼頭見面。那家餐廳的生意一直很好。他倆的興致也很好，買好了大光明電影院的夜場票，說是難得來，在老電影院里感受一下老上海。那個時候的大光明電影院已修舊如舊，恢復(fù)了1933年的原樣。菜點還沒上齊，外面警笛聲起。距此不遠的新世界商廈失火，引起商場內(nèi)的顧客及路人一片恐慌。所幸消防隊幾乎近在咫尺，很快控制了火勢，也無人員傷亡。事后得悉，火因是戶外廣告燈箱電源瓦數(shù)高而自燃。新世界商廈位于南京路商圈中心，著火時濃煙滾滾，顯見明火，當(dāng)然成了一大新聞。

我在《絲弦吳儂夢里影》一文中提到的新昌路救火會，建于1909年，正式啟用的時候，是第七維多利亞蒸汽救火車隊進駐，由20 名義勇隊員和30 名苦力組成救火隊。救火車也是中國火險公司的財產(chǎn)?？箲?zhàn)勝利后，上海市警察局消防處設(shè)其為新閘消防區(qū)隊。1949年后，市公安局消防處設(shè)其為北京西路消防隊。1983年起編入武警序列，隸屬市消防總隊第五大隊，現(xiàn)為黃浦區(qū)北京消防救援站。今年6月始，疫情之下的上海日漸如常的同時，“二級以下”舊里的居民動遷工作加快了進程。周圍的石庫門老宅里巷現(xiàn)已人去樓空。原本安扎于鱗次櫛比的商住樓棟和喧雜市肆之間的“火焰藍”，乃是這座城市發(fā)展變遷史上已然不變的見證吧。

1998年的元旦之夜，我是同多位好朋友在花衣街116 號度過的。當(dāng)時因為書多，老房子實在擱不下，全搬去新居又遠，一下子要我付之論斤稱重，自然不舍；工作室租在了距離老房子不遠的花衣街，遂采取一邊選用工具書、文獻、收藏的版本置于工作室留存，一邊處理掉了大部分看過的閑書雜書。工作室所在之地，是一間舊式大宅院的二層前樓，梁枋和椽子的木雕及壽字花紋清晰可辨，整個建筑的風(fēng)格也是中西雜糅，正屋回廊尤其漂亮。這座四進五開間的大宅院里當(dāng)時住著十幾戶人家。平時我要么白天過去寫一會稿子，要么就在那里晤友、談事、慢酌。2000年黃浦與南市兩區(qū)合并之前，我離開了花衣街。

直到十年前，偶從報紙上讀到一篇時評，作者呼吁不要將老城廂內(nèi)的一處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宅拆除，我才知道自己也曾客居兩年的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是晚清沙船巨商沈義生。這座建于清咸豐十年（1860年）的院落，之所以一改坐北朝南的傳統(tǒng)，坐西朝東，就為把當(dāng)年黃浦江盡收眼底，沙船當(dāng)然面向大海。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沈宅老建筑，最終得以“保護”的僅僅是其中一個庭心。

前年，一條謂之“外灘楓徑”的時尚夜市，人氣爆棚。集市就設(shè)在BFC 外灘金融中心的建筑群之間。我不明白的是，它的入口處就是楓涇路，人頭簇擁，也不是什么紅楓秋葉落滿徑的氛圍，仍舊名之為“外灘楓徑”。其實這一片歷史上船舶如蟻、舳艫連接、帆檣櫛比、洋貨山積、萬商云集。明末清初的上海，已是全國有名的縣城及通商要埠，自海上而來的閩、浙、粵、魯?shù)鹊氐纳特?，千帆滿載，由吳淞江駛?cè)?，停泊在黃浦江上，一派繁華。最初楓涇路叫福建街，可想而知，也是源于水路抵滬的福建商船之多。因為上海另有一條福建路，故在1940年代初改福建街為楓涇路。與楓涇路垂直相交的陽朔路，當(dāng)初經(jīng)營洋貨的行號皆集聚于此，曾名洋行街。這一上海灘最鬧猛的市肆，早就無跡可尋了。

不久前，我寫了一篇《從老西門到老西門》的長文，我自己用“滬語講述”的形式同時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布了音頻，閱讀量持續(xù)上升?！岸壱韵屡f里”的順利動遷，對幾十年來生活在逼仄空間里翹首盼望改善居住條件的絕大部分老城廂人來說，無疑是莫大的福音。當(dāng)年遷徙滬瀆的新移民，在這片人煙稠密的城郭之中，留下太多已然稍縱即逝的屐痕。而今，與其說老城廂是重振健全，不如說是亟待一次真正的爬梳剔抉。任何個人的生存價值，無疑在于延續(xù)一份真實的鮮活；任何一座城市的價值，更在其仍有否鮮活于其中的歷史及現(xiàn)實意義。

退休后仍潛心于老城廂歷史風(fēng)貌保護研究的建筑師徐大瑋告訴過我，西倉橋街的一處絞圈房院落，起碼也有百年歷史了。我不是建筑學(xué)家，我只在意鬧市深處的這么多年來儼然蒙著神秘面紗的民居之中曾經(jīng)或正在發(fā)生的人事。西倉橋街，得名于儲糧倉，因倉址在城西俗稱西倉，當(dāng)年有跨中心河上的西倉橋。那天，我過儀鳳弄、走夢花街、沿靜修路，也就十幾分鐘，便見到了西倉橋街幾處年代久遠的典型的石庫門老宅。我忽然想到了距此不遠的大興街。大興街最早是上海南火車站旁邊逐漸形成的一片專門賣假貨次貨的貿(mào)易市場，因為乘火車的人趕辰光要緊，買了不靠譜的東西也來不及找去交涉。上海人有句切口叫“開大興”，意思是指一個人說大話、不靠譜、弄虛作假，出典即從大興街而來。我不難想到，清廷廢除海禁后，小東門內(nèi)有了江海關(guān)署，嘉慶年間的上海，已然“閩、廣、遼、沈之貨鱗萃羽集，遠及西洋、暹羅之舟，歲亦間至”，到了道光前期，城東南隅已是“人煙稠密，幾于無隙地了”。西倉橋街這片里巷一帶，也是與“十里洋場”交相輝映的“紅燈區(qū)”。我更是在想，一座城市的正面良好功能是什么？首先是人脈乃至社會網(wǎng)絡(luò)的維系包括個體的自塑。

鑒于保護老宅主人的個人隱私，我不著一字。作別西倉橋街當(dāng)天，我只更新了自己的“微言”。照錄于茲：

算好了足夠個辰光，提早半個鐘頭到了老西門，雖然曉得搿一片區(qū)域已開始了動拆遷進程，但我相信里巷深深必定還有小辰光個早飯等我去尋味。果然，勒勒某個轉(zhuǎn)角有一爿餛飩店，叫了一碗小餛飩，8 塊洋鈿14 只，只只飽滿，肉餡汁鮮，我打包票講，喬家柵、大富貴肯定儕做勿到了。篤悠悠吃好早飯，嘸沒兩步路，就是今朝約我來采訪個搿幢獨門獨戶個老建筑了。有關(guān)部門個同志特意請來了房子個主人，聊了兩個鐘頭，信息量足夠我落筆成文。

觀音帽，漂亮個儀門，保存完好個門當(dāng)，每一塊花紋各異個木雕圖案浪向，能清晰辨認出刻畫的故事；清澈個“太平”古井，好像勒搭我講，儂早一個號頭來，可能吃得著浸了半日個西瓜……腳下是清代個石板，讓我一記頭就想起，從四通八達個此地，轉(zhuǎn)幾個彎，就是洋行街，千帆競發(fā)個黃浦江，萬商云集個上海城，同我所在個搿個院落，也就兩百年。

我勒“阿平面館”吃了一碗蔥油拌面加辣肉丁，又再一趟像煞鄉(xiāng)下人剛到上海一樣，坐到哈根達斯，背對著永安公司地標，拍勒搿張照片，想表達啥呢？兩百年辰光邪氣快，有幾個人會得關(guān)心搿爿哈根達斯個前身是海侖個咖吧。

（《振華微言～虎步龍驤》）

“星羅江火”專欄，行文至此，九篇了。一年來，每一篇完稿的時候，但使城郭如逝在，這七個字，總會激活我心底沉沉的憶念。新一年里，字里行間，我愿意盡最大努力，與熱愛這座城市的你，一起“行走”，分享梧桐背后的“絲竹”，那畢竟是久久縈繞不去的“琤琮”。

（本文圖片來自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