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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寫卷P.2047《輔篇義記》所引佚書《物始》小考*

    2023-01-05 01:22:06
    出土文獻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敦煌

    墻 斯

    湖州師范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寫卷P.2047抄寫的是《輔篇義記》卷二?!遁o篇義記》為唐釋玄儼所撰,系久已失傳的佚書,直到敦煌藏經(jīng)洞開,才重見于世。此卷引書較多,其中抄錄佚書《物始》的一段文字,可能是目前所見直接反映該書內(nèi)容的唯一材料,頗可珍視。

    一、 P.2047寫卷及《輔篇義記》概況

    本卷為伯希和1908年3月18日于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1)伯希和: 《伯希和西域探險日記(1906—1908)》,耿昇譯,北京: 中國藏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94頁。原文說:“我發(fā)現(xiàn)了《輔篇義記》卷二,可能還會有更多的內(nèi)容?!痹浻凇抖鼗蛯毑亍返?13冊第113—145頁、(2)黃永武主編: 《敦煌寶藏》第113冊,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斗▏鴩覉D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冊第176—208頁,(3)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均含照片灰圖65幅,其中正面63幅、背面附記2幅?!抖鼗蛯懢硇胁輹吩院诎讏D版印出卷尾極小一部分(約三四紙)。(4)鄭汝中編: 《敦煌寫卷行草書法集》,蘭州: 甘肅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293—299頁。近年,“國際敦煌項目”(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 IDP)及gallica.bnf.fr網(wǎng)站發(fā)布高清彩照65幅,亦包含正面63幅及背面2幅,是目前所見最清晰的著錄。

    該卷研究似乎很少?!斗▏鴩覉D書館藏伯希和漢文寫本目錄》(下簡稱“《法目》”)僅作簡單的描述。(5)Paul Pelliot, Catalogue des manuscrits chinois de Touen-Houang 1,Nos 2001-2500,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1970.又《敦煌寫卷行草書法集》選錄時,馬德先生題記說:“長卷唐人行書寫本,內(nèi)容屬佛教文獻,但無傳紀本可鑒。本擱(6)引者按:“擱”字原文如此,可能有筆誤。卷書體古樸厚重,雍容大氣,運筆瀟灑自如,架構(gòu)嚴謹舒展,行字距疏密有致,當(dāng)為大家手筆。”除此之外,各方面較深入的探討尚未展開。(7)季羨林主編《敦煌學(xué)大辭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未出詞條。王建光《中國律宗通史》(南京: 鳳凰出版社,2008年)多次講到玄儼(參該書人名索引第563頁),未提到敦煌本《輔篇義記》。傳印法師主編《中華律藏》卷三三、三四《藏外律宗文獻·敦煌遺書》(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未予選錄。國威《作為宗派的存在——中國律宗研究綜述》(《世界宗教文化》2014年第4期)未見該卷專門研究。鄭阿財、朱鳳玉《敦煌學(xué)研究論著目錄(1908—1997)》(臺北: 漢學(xué)研究中心,2000年;又臺灣圖書館漢學(xué)研究中心之“敦煌學(xué)研究論著目錄資料庫”)未檢到相關(guān)研究。申國美、李德范編《英藏法藏敦煌遺書研究按號索引(二)》(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1528頁)錄該卷研究僅兩項,其一為《敦煌寫卷行草書法集》選錄,上文已列,另一為《敦煌學(xué)大辭典》第359頁“曹議金”條涉及。復(fù)核后者,系為曹議金934年稱歸義軍節(jié)度使令公大王括注P.2047,2047實為2704(曹議金回向疏四件)之筆誤。今不揣谫陋,在《法目》基礎(chǔ)上試作敘錄如下。

    《輔篇義記》,各書記載多稱《行事鈔輔篇記》《四分輔篇記》《輔篇記》等,是唐釋玄儼為釋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所作的注解。“義記”實即“義疏”之異名,(8)關(guān)于“義記”,參曾良: 《“義記”和中國義疏來源略探》,《閩南佛學(xué)》第8輯,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即詮釋、疏解的意思。

    釋道宣(596—667)《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大正藏T1804)是佛教律宗的權(quán)威著作。主要以《四分律》為基礎(chǔ),抄集比丘依律行事的教典根據(jù),說明自修攝僧的各種事相行法。《行事鈔》撰成后,廣為律宗傳誦,為其作注者極多。據(jù)宋釋慧顯所集《行事鈔諸家記標(biāo)目》(卍續(xù)藏X0741),共有62家注本,其中就包含玄儼《行事鈔輔篇記》十卷。

    釋玄儼(675—742)為律學(xué)南山宗大師。《宋高僧傳》卷一四有傳,云玄儼曾游長安,遇崇福寺滿意律師并融濟律師,共所印可,名動京師;“后還江左,偏行四分。因著《輔篇記》十卷、《羯磨述章》三篇。至今僧徒遠近傳寫”。但與《行事鈔》的多數(shù)注本一樣,《輔篇記》久已失傳,因此也未見佛藏收錄。敦煌藏經(jīng)洞開,此書卷二才得以重見于世。

    道宣《行事鈔》分上中下三卷,共30篇,其中卷上包含序與前12篇?!遁o篇義記》卷二疏解的是《行事鈔》卷上的第1~7篇,即“標(biāo)宗顯德篇第一”至“僧網(wǎng)大綱篇第七”。

    《輔篇義記》疏解律鈔十分詳贍。闡釋義理時,間或引據(jù)中土經(jīng)史子集等“外典”,如《易》《詩》《周禮》《禮記》《爾雅》《蒼頡篇》《三蒼》《說文》《玉篇》《戰(zhàn)國策》《孔子家語》《莊子》《商君書》《呂氏春秋》《楚辭注》等。因此,除其本身具有的律學(xué)研究價值外,也為有關(guān)古書的傳布、流變、??钡忍峁┝酥匾Y料。

    本文重點關(guān)注的,就是其中解釋“鼓”的一段文字。

    《輔篇義記》卷二講到印度古國摩竭國的長度單位“拘屢舍”,其距離或以鼓聲傳播所及為定。《義記》引據(jù)律宗經(jīng)典“五論”之一的《薩婆多論》,并作了進一步的疏解(見圖1):

    圖1 P.2047《輔篇義記》卷二第17紙局部

    ……律師云抅(拘)屢舍者,以皷聲為定。此并《多論》文也。皷者,《物始》云: 《禮記》曰: 土皷、賁〈蕢〉桴、葦籥,伊耆之樂也?!墩f文》云: 皷者,郭也,春分之音。方〈萬〉物郭(9)多作廓讀之皮甲而出,故謂之皷?!吨芏Y》有六皷: 雷八皷八面,靈皷六面,路皷四面,皷、鼻〈皋〉皷、晉皷皆四〈兩〉面也。皷之屬皆從皷也。,大皷也。六〈八〉尺而兩面,以皷軍事之皷也。,(10)騎皷也?!秴蝃氏]春秋》曰: 鞞者,裨也,裨助皷節(jié)也?!墩摗肺碾m取皷聲間準(zhǔn),俗書乃有大小、聲有近遠,未可為準(zhǔn)也。(11)此段文字在《法藏》第3冊第184頁上欄左側(cè),IDP圖版f17中部。插圖據(jù)IDP。錄文盡量反映寫卷原貌,涂刪用中劃線表示,訛字后以“〈 〉”括注正字,脫字擬補者用“[ ]”括起。

    此處為解釋“鼓聲”之“鼓”(原卷寫作“皷”字),引述了《物始》《禮記》《說文》《呂氏春秋》等書關(guān)于“鼓”的若干記載。后幾種書都很常見,《物始》一書則較特別,有必要專作考察。

    二、 《物始》其書

    《物始》一書,顧名思義,是關(guān)于事物起源的?!读簳ぬ幨總鳌ず呜贰罚骸柏吩唬骸湓n不遣傳詔還朝拜表,留與我同游邪?’果愕然曰:‘古今不聞此例?!吩唬骸短垂穬删?,皆言物始。自卿而始,何必有例。’”其中“物始”正可詮釋《物始》之名。

    古代有許多書涉及事物原始,如先秦時代的《世本》、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晉皇甫謐《帝王世紀》、崔豹《古今注》、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唐張鷟《朝野僉載》、段成式《酉陽雜俎》、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宋高承《事物紀原》等。(12)朱茂漢: 《怎樣查找事物起源——談〈事物紀原〉等書》,《文史知識》編輯部編: 《學(xué)史入門》,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專門纂述事物原始的書,以高承《事物紀原》較為典型,可稱為“事始物原類書籍”。(13)參黃小霞: 《事始物原類書籍研究——以唐宋為中心》,碩士學(xué)位論文,西南交通大學(xué),2015年,第7頁。在古代各種書志中,事始物原類書籍常出入于子部雜家“類書”等類,現(xiàn)代學(xué)者或納入比較寬泛的“類書”范疇中,或精確界定“類書”概念而將其排斥在外。這種書肇端于北魏劉懋,其“撰諸器物造作之始十五卷,名曰《物祖》”(《魏書·劉懋傳》)。然《物祖》早佚,也未見著錄。最早見于著錄者,即南朝梁時的《物始》:

    《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雜家類: 《物始》十卷 謝吳撰。

    《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卅 雜家: 《物始》十卷 謝吳撰。

    《舊唐書·經(jīng)籍志》子部雜家類: 《物始》十卷 謝昊撰。

    《新唐書·藝文志》子部雜家類: 謝昊《物始》十卷。

    《通志·藝文略》諸子類雜家: 《物始》十卷 謝昊撰?!端逯尽逢蛔鲄恰?/p>

    作者之名有謝吳、謝昊之別?!锻ㄖ尽芬殉霎愇?,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謝吳”條已指出二字“字形相涉”(余錄卷中)。又舊、新《唐書·姚思廉傳》中,其名亦作“謝炅”。吳、昊、炅當(dāng)系一字之形訛,只因未有確證,難以知曉何者為其本名。

    關(guān)于謝氏行事,孫猛先生述之較詳,照引如下:

    謝吳(生卒年不詳),梁武帝時,為修史學(xué)士、秘書監(jiān),終中書郎。著有《梁書》一百卷(《隋書·經(jīng)籍志》正史類)、《梁皇帝實錄》(《隋書·經(jīng)籍志》雜史類,記梁元帝事)、《皇帝菩薩清凈大舍記》三卷。事見《史通》卷一一《史官建置篇》、卷一二《古今正史篇》。唐姚思廉撰《梁書》,頗采謝吳《梁書》。又,蕭韶為《太清紀》,其議論多出謝吳,見《南史》卷五一《蕭韶傳》。(14)孫猛: 《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21頁。

    《物始》僅見于以上目錄書志,說明它主要在隋唐時期流傳。南宋鄭樵雖記有《物始》一條,但《通志·藝文略》旨在“紀百代之有無,廣古今而無憾”(《校讎略》),兼錄所知存亡諸書,綜合看來,《物始》可能在唐代之后就已亡佚。唐宋類書、事始物原類書籍興盛,《物始》本有的功用很容易就被他書承代,其漸少流傳以致亡佚,并不令人意外。古書中也難見引用《物始》的資料,因此迄今未見輯佚本。(15)參看曹書杰: 《中國古籍輯佚學(xué)論稿》“附錄二 王謨、馬國翰、黃奭、王仁俊輯本一覽表”,長春: 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新美寬編,鈴木隆一補: 《本邦殘存典籍による輯佚資料集成》,京都: 京都大學(xué)人文科學(xué)研究所,1968年;翟金明、李燕主編: 《子部輯佚文獻匯編》,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孫啟治、陳建華編撰: 《中國古佚書輯本目錄解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諸書中均未檢得《物始》輯佚本。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清嘉慶間汪汲撰成的《事物原會》,或稱汪書乃據(jù)《物始》等編成,(16)早在《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中,該書提要即云“汲之書,則就《物始》《事始》《事原》《物原》之書……成為一編”(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整理: 《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濟南: 齊魯書社,1996年,第12冊,第204—205頁,孫海波先生撰)。張偉仁主編《中國法制史書目》第3冊2306號“本書據(jù)謝昊之物始……匯輯而成”(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6年,第1301頁)。后又有錯上加錯,誤《物始》時代為“隋”者,如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等編《文史哲工具書簡介》“此書系匯集隋代謝昊《物始》……合編而成”(南京: 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1978年,下冊,第337頁;又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00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9年影印汪汲《事物原會》,“出版說明”也說“它是匯集了隋《物始》”云云。至于沿襲前述錯誤的工具書,則不下十余種。似乎清人尚能見到《物始》,實則很不可信。這種說法大概源于汪汲本人,其自序云:“爰檢架上謝昊《物始》,劉孝孫、房德懋《事始》與夫朱繪《事原》、羅頎《物原》諸籍為之,參互考核于經(jīng)史子集之中,且為刪煩就簡、補闕拾遺,統(tǒng)而匯之成帙,名曰‘事物原會’?!?17)汪汲編: 《事物原會》,揚州: 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清嘉慶二年(1797)古愚山房刻本,1989年。汪氏自稱架上有《物始》,恐怕是疏忽不察,甚或是虛張聲勢?!妒挛镌瓡分锌床怀觥段锸肌吩瓡暮圹E,從下文要談的《物始》實有內(nèi)容看,汪書相應(yīng)條目亦與《物始》無涉。

    總之,《物始》一書早已亡佚,《輔篇義記》這段引文是了解《物始》的珍稀資料,很值得重視。

    三、 《物始》佚文的研討

    (一) 《物始》佚文的鉤稽

    寫卷中“鼓者”一段話,層次有些復(fù)雜,又頗有些錯訛。為便于討論,現(xiàn)將其分解開來看。

    1. 《物始》云:

    這是引《物始》的標(biāo)志。其后“《禮記》曰”自是《物始》的內(nèi)容,但“《物始》云”管到哪里,是只有《禮記》一句,還是也包含后面的內(nèi)容,需要討論。

    2. 《禮記》曰: 土皷、賁〈蕢〉桴、葦籥,伊耆之樂也。

    《禮記·明堂位》:“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鄭玄注:“蕢,當(dāng)為凷,聲之誤也?!笔夎酰爸^摶土為桴也”(《禮記·禮運》“蕢桴而土鼓”鄭注)。寫卷“賁”為“蕢”之形訛。

    3a. 《說文》云: 皷者,郭也,春分之音。方〈萬〉物郭(多作“廓”讀之)皮甲而出,故謂之皷?!吨芏Y》有六皷: 雷八—皷八面,靈皷六面,路皷四面,皷、鼻〈皋〉皷、晉皷皆四〈兩〉面也。皷之屬皆從皷也。

    此處引書較全。大徐本《說文》“鼓”:“郭也,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從壴、支,象其手擊之也?!吨芏Y》六鼓: 雷鼓八面,靈鼓六面,路鼓四面,鼖鼓、皋鼓、晉鼓皆兩面。凡鼓之屬皆從鼓。,籀文鼓從古聲。”寫卷除構(gòu)形分析、籀文等有關(guān)字形的內(nèi)容未引之外,在主要訓(xùn)釋及引《周禮》內(nèi)容上,與今本《說文》基本相同?!鞍栔畬俳詮陌栆病币痪鋵?yīng)今本“凡鼓之屬皆從鼓”?!胺材持畬俳詮哪场笔恰墩f文》對文字分別部居、創(chuàng)建部首后,以部首轄領(lǐng)部內(nèi)字所用的術(shù)語。此處一并引用,當(dāng)是照顧到下文從“皷”的兩個字。

    大徐本《說文》:“鼖,大鼓謂之鼖。鼖八尺而兩面,以鼓軍事。從鼓、賁省聲。,鼖或從革、賁不省。”(賁省聲,小徐本作“卉聲”。)

    寫卷僅引述義訓(xùn),與今本《說文》大同小異。《說文》“八尺”,引(或抄)作“六尺”,歧異較明顯。按《考工記·韗人》:“鼓長八尺,鼓四尺,中圍加三之一,謂之鼖鼓?!薄吨芏Y·地官·鼓人》“以鼖鼓鼓軍事”鄭玄注:“大鼓謂之鼖,鼖鼓長八尺?!碑?dāng)以“八尺”為是。

    大徐本《說文》:“鼙,騎鼓也。從鼓、卑聲。”寫卷引義訓(xùn)相同。

    從3a有引《說文》標(biāo)志、3b、3c與《說文》條目密合來看,三條皆源自《說文》。按《說文》鼓部開頭是部首字“鼓”,接著就是“鼛、鼖、鼙”三種鼓名。(18)釋空?!蹲`萬象名義》鼓部起首也是這四字,字序一致。從《說文》到原本《玉篇》到《名義》,在收字、排列方面有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今本《說文》四字字序與《名義》一致,說明今本保留了古本面貌。此4字的訓(xùn)解,3條被引(唯“鼛,大鼓也”條未引),排列次序也與《說文》一致。

    4. 《呂[氏]春秋》曰: 鞞者,裨也,裨助皷節(jié)也。

    “鞞”在表示鼓名時,和“鼙”是異體的關(guān)系,猶“鞀”“鞉”之與“鼗”。此處訓(xùn)鼙鼓,存在錯訛??蓪Ρ葌魇李悤?、韻書有關(guān)內(nèi)容:

    《北堂書鈔》卷一二一“鞞二十七”: 騎鼓也(《說文》曰: 齊騎鼓。)倕為鼙鼓(《呂氏春秋》: 倕為鼙鼓。)裨助鼓聲(《釋名》云: 鞞,裨也,裨助鼓聲也。)。(19)此據(jù)孔廣陶校注本。四庫本作“騎鼓(《說文》曰:“鞞,騎鼓也?!?助鼓(《釋名》云:“鞞,裨也,裨助鼓節(jié)也。”)倕作鼓鞞(《呂氏春秋》)”。

    《廣韻·齊韻》: 鼙,騎上鼓?!夺屆吩唬?鼙,裨也,裨助鼓節(jié)也?!秴问洗呵铩吩唬?帝嚳令人作鼙鼓之樂也。

    可見寫卷引文脫失《呂》書內(nèi)容,又漏掉了引《釋名》的標(biāo)志。《呂氏春秋·古樂》:“帝嚳命咸黑作為聲,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作為鼙、鼓、鐘、磬、笭、管、塤、篪、鼗、椎、鐘。帝嚳乃令人抃,或鼓鼙,擊鐘磬,吹笭,展管篪?!?20)本段文本??眳堧p棣等注譯: 《呂氏春秋譯注(修訂本)》,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19頁?!稌n》引“倕為鼙鼓”,較《廣韻》所引更接近原文。

    綜合來看,2引《禮記》,說明遠古時代的鼓,述其源始;3是引《說文》“鼓”,以及“鼖、鼙”兩種鼓的訓(xùn)解;4引《呂氏春秋》《釋名》對“鞞”的訓(xùn)解,明確起源和得名緣由。因此3c和4又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在前引類書、韻書中,訓(xùn)釋“鼙/鞞”也是一并引述《說文》《呂》《釋名》??梢?,2~4很像是一個整體。

    這樣看來,2《禮記》、3《說文》、4《呂》及《釋名》本來都是1“《物始》云”的內(nèi)容,而《輔篇義記》援引“鼓”的資料時,比較全面地抄錄《物始》“鼓”條,為了說明鼓“有大小”,“聲有近遠”,就把對“鼖、鼙/鞞”的說解一并抄進來了。

    這種可能,還可從引述形式上得到驗證??疾齑硕我鰳?biāo)記,1作《物始》“云”,2作《禮記》“曰”,3作《說文》“云”,4作《呂》“曰”。而從《輔篇義記》全卷來看,其引書時均作“云”,例如:

    詩云(f3、f43);爾雅云、爾雅序云(f62、f43);說文云(f5、f34、f61);楚詞注云(f61);經(jīng)云(f54、f62);律云(f55、f57);十誦云(f11);抄云、抄中云、抄文云(f48、f12、f19);注云、解云、疏解云、疏云(f15、f16、f26、f29、f30、f33、f37、f51)。

    《輔篇義記》是疏解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的,《行事鈔》引書也用“云”,對話問答則多用“曰”,即“子曰詩云”的方式。顯然,引書用“云”已成為兩書比較穩(wěn)定的語言習(xí)慣。

    上揭引文中,2作《禮記》“曰”,與上述習(xí)慣不同,就是因為其源自《物始》,是外來的異質(zhì)成分;4作《呂》(或《爾雅》)“曰”,亦與習(xí)慣不同,這個“曰”顯然也是引來的。其來源文獻當(dāng)然不是前面的《說文》——《說文》無此等內(nèi)容,應(yīng)該也是《物始》本有的內(nèi)容。

    至于所引《物始》內(nèi)容中又有《說文》“云”,這就很好解釋。一種可能是《物始》本身體例不一,引書用“云”或“曰”比較隨意;一種可能是《物始》本來統(tǒng)一用“曰”,但《輔篇義記》的習(xí)慣是用“云”,抄錄時就有意無意地把個別“曰”改成了“云”。如果反過來,認為4《呂》及《釋名》是《輔篇義記》直接引用的,而突破一概用“云”的習(xí)慣而用“曰”,就不好解釋了。

    概言之,上面2~4諸句都應(yīng)該是“《物始》云”的內(nèi)容。寫卷為疏解“鼓”,引用了《物始》一段文字,《物始》文字又包含了《禮記》《說文》《呂氏春秋》《釋名》相關(guān)文句。

    (二) 《物始》佚文所反映的該書特點

    通過新輯佚文,可以歸納《物始》的一些特點:

    第一,《物始》如其書名,旨在探尋事物原始?!肮摹钡葦?shù)句,或反映器物原初形態(tài),或引述其較早記載,或舉出造作人物,或列其得名之由?!段锸肌反_為“事始物原類書籍”,更確切地說是“物原類書籍”。

    第二,《物始》編排事物時,至少有簡單的歸類。鼓和鼖、鼙放在一起,形成一個小類。至于全書是否按類纂列,由于僅發(fā)現(xiàn)這一段佚文,尚難以推求。

    第三,《物始》的纂述方式,主要是撮引、比次經(jīng)典及字書辭書資料。

    第四,《物始》的取材范圍,應(yīng)該比較廣泛。

    (三) 《物始》佚文對校讀其他古書的價值

    類書、事始物原類書籍均以匯集編次材料為主,這些書常有前后因襲的現(xiàn)象。例如由《華林遍略》到《修文殿御覽》再到《太平御覽》,從材料到編排均有沿襲之處?!段锸肌飞婕啊败?鞞”的部分,取材與后來的《北堂書鈔》《廣韻》相同,甚至與《書鈔》材料次序全同,并且同用異體“鞞”字。這顯然不會是巧合,而應(yīng)存在因襲影響的關(guān)系,或是受相同來源影響的親屬關(guān)系。胡道靜先生講古類書的發(fā)展,曾把時代較早的類書比作“河源”。(21)胡道靜: 《中國古代的類書》,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39頁。《物始》雖無法確證為河源,但它一定居于長河的上游,為知識的流布起過獨特的作用。

    《物始》佚文中的引文,也有助于校讀古書。引文中有源出《釋名》的“鞞者,裨也,裨助鼓節(jié)也”一句。“節(jié)”字,傳本《釋名·釋樂器》及《太平御覽》引文并同,(22)參看任繼昉纂: 《釋名匯?!?,濟南: 齊魯書社,2006年,第363頁。唯《北堂書鈔》有的本子(如前引孔校本)作“聲”。鼙/鞞鼓是應(yīng)和大鼓的,從字面上看,“裨助鼓節(jié)”“裨助鼓聲”似乎都可以講通;但“鼙/鞞”當(dāng)非任意地隨聲附和大鼓,而是按節(jié)奏應(yīng)和,(23)此點蒙張小艷教授指示。因此從情理上講,作“節(jié)”確當(dāng)是《釋名》原貌?!段锸肌匪鳌肮?jié)”,似可為上述認識添一證據(jù)。《書鈔》作“聲”者,應(yīng)為訛誤或引文不嚴謹而致。

    傳世《說文》有大徐、小徐本,了解其古本面貌,除了唐寫本,主要靠宋前古書引文來對二徐本證實或證偽。像P.2047這樣的寫本,引書雖有輾轉(zhuǎn),亦難免錯訛,但能保存一些較早的文本信息?!段锸肌坟纳婕?條《說文》說解,今本與之大同,可得到證實。尤其是“鼓”條后“皷之屬皆從皷也”一句,盡管屬于《說文》部首字訓(xùn)解中的套語,但在宋前《說文》資料中很難見到。因為唐寫本“木部”“口部”殘卷部首字均已缺失,古書引文則以援用單字訓(xùn)釋或字形分析為主,幾乎不存在引出“凡某之屬皆從某”的必要。由于《物始》連續(xù)引用《說文》,“皷之屬皆從皷也”才在特殊語境中保留下來,真是彌足珍貴。

    另《說文》中解說部屬關(guān)系的“從某”,學(xué)者或固守大徐本之“從”而不作“從”。王筠《句讀》卷一五指出:“《說文》凡云從某,大徐作從,唐以前書,《玉篇》而外,凡引《說文》皆作從。”(24)王筠: 《說文句讀》,上海: 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第1100頁。今天以唐寫本《說文》來看,“從某”無一作“從某”者,宋前寫本征引《說文》資料亦均作“從”。(25)即便王筠排除的《玉篇》,考之《原本玉篇殘卷》,征引《說文》“從某”亦作“從”字。關(guān)于“從某”之“從”,擬另文討論?!遁o篇義記》此處引文作“從”,亦是一證。

    綜上所述,敦煌P.2047《輔篇義記》寫卷所引《物始》一段佚文,不僅為《物始》及其作者的研究提供了新資料,對于事始物原類書籍和與之有密切關(guān)系的類書的研究、《說文》等相關(guān)古書的研究,也有一定參考價值。

    附記:本文寫作蒙張小艷教授審閱并提出寶貴意見,匿名審稿專家也提出很好的修改建議,謹申謝忱。文中仍存在的一切問題概由作者負責(z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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