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慧琳
廈門大學中文系
帶重文號的句子,帛書整理小組、凌襄、魏啟鵬等皆讀為“是故法君執(zhí)符以職〈聽〉,則偽會不可□主。偽會不可□主矣,則賤不事貴”,魏啟鵬并謂闕字可補為“當”或“欺”。(2)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編: 《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30頁;凌襄: 《試論馬王堆漢墓帛書〈伊尹·九主〉》,《文物》1974年第11期;魏啟鵬: 《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箋證》,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259、262頁?!堕L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根據(jù)郭永秉之說將闕字補為“得”,并把重文部分讀為“是故法君執(zhí)符以職〈聽〉,則偽會不可得主。偽會不可得主矣,則賤不事貴”。(3)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98、103頁。
從殘文筆畫來看,闕字補為“得”可從。(4)帛書中的“得”字形可參看劉釗主編,鄭健飛、李霜潔、程少軒協(xié)編: 《馬王堆漢墓簡帛文字全編》,北京: 中華書局,2020年,第226—230頁。但關(guān)于整句的釋讀,本文認為,帶重文號的文句當依“重文跳讀”法讀為“是故法君執(zhí)符以職〈聽〉,則偽會不可得主矣。偽會不可得主,則賤不事貴”。
所謂“重文跳讀”,即不按照重文符號順讀,而根據(jù)文義、文例、語氣等因素對重文部分文字進行跳讀。
出土文獻中的重文跳讀現(xiàn)象最早由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指出。帛書《五行》第84/253行有:
信其體而后能相親=也而筑之愛也
帛書整理小組在注釋中指出:“‘親’字下重文號所重‘親’字,似應(yīng)跳過‘也’字與‘而筑之’連讀,即讀為‘而后能相親也。親而筑之……’?!?5)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編: 《馬王堆漢墓帛書〔壹〕》,第26頁。整理小組指出同樣的用法還有帛書《五行》第88/257行:
正行之直=也而遂之迣也
此句當跳讀為“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迣也”。(6)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編: 《馬王堆漢墓帛書〔壹〕》,第26頁。該句屬于《五行》之“說”,與此對應(yīng)的帛書《五行》“經(jīng)”正作“中心辨焉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逐〈遂〉【之】,迣也”,郭店本《五行》簡33—34作“中心辨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也”。簡本文句與帛書“經(jīng)”文基本相同,只是個別用字不同。因此帛書整理小組的讀法是可信的。
劉信芳將這類例證歸納為“重文符跳讀例”,(7)劉信芳: 《簡帛五行解詁》,臺北: 藝文印書館,2000年,第105頁。并指出馬王堆帛書中還存在多處“重文跳讀例”。如帛書《五行》第89/258行有:
又如帛書《五行》第57/226行:
差池者言不=在=嗺=绖=也然后能【至】哀
重文部分原釋文讀為“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9)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 《馬王堆漢墓帛書〔壹〕》,第19頁。池田知久指出此句應(yīng)讀為“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也。不在衰绖,然后能至哀”。(10)池田知久: 《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研究》,第192、195頁。
以上這些都是馬王堆帛書《五行》中的“重文跳讀例”。除《五行》篇諸例之外,帛書《繆和》有:
婦德一人之為【不】可以又=它=矣兇【必】產(chǎn)焉
此句應(yīng)讀為“婦德,一人之為,【不】可以有它矣。有它,兇【必】產(chǎn)(生)焉”,(11)參拙文《先秦兩漢典籍類出土文獻特殊文例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21年,第278—280頁;又拙作《簡帛所見重文符特殊用法解讀三則》,《中國典籍與文化》,待刊。也屬于“重文跳讀例”。
我們曾總結(jié)過,“重文跳讀”一般發(fā)生在重文部分夾有“也”“矣”等虛詞的情況下,重文順讀還是跳讀,必須結(jié)合文義、文例以及虛詞的語法位置來判斷。(12)參拙文《先秦兩漢典籍類出土文獻特殊文例整理與研究》,第280頁。《九主》此例與《五行》《繆和》諸例情況相同,“矣”也應(yīng)是上句句末語氣詞。故《九主》“是故法君執(zhí)符以職〈聽〉,則偽=會=不=可=得=主=矣,則賤不事貴”應(yīng)當讀為“是故法君執(zhí)符以職〈聽〉,則偽會不可得主矣。偽會不可得主,則賤不事貴”。與此類似的句式如上博簡《顏淵問于孔子》簡10“孔子曰: 德成則名至矣,名至必卑身”,(13)“卑身”釋讀據(jù)復旦吉大古文字專業(yè)研究生聯(lián)合讀書會: 《〈上博八·顏淵問于孔子〉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1年7月17日?!渡髯印っ耠s》“不擇其下,則易為下矣。易為下,則莫不容”,《說苑·敬慎》“此非忘之甚者也,忘之甚者忘其身”,皆可參證。
湖北云夢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了一批漢代簡牘,包括質(zhì)日簡冊、官府文書、私人簿籍、律典、算術(shù)、日書、書籍簡等,其中部分書籍簡可與傳世文獻對讀。(14)熊北生、陳偉、蔡丹: 《湖北云夢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簡牘概述》,《文物》2018年第3期。
熊北生在《出土文獻研究》第9輯上公布了一些與伍子胥有關(guān)的書籍簡以及部分簡(J095—J102)的彩色圖版,其中簡文有如下一段內(nèi)容:
《越絕書·荊平王內(nèi)傳》有類似內(nèi)容作:
使者還報荊平王。王知子胥不入也,殺子奢而并殺子尚。子胥聞之,即從橫嶺上大山,北望齊晉,謂其舍人曰:“去此邦堂堂,被山帶河,其民重移?!庇谑悄四媳紖?。至江上,見漁者,曰:“來,渡我。”
蔡偉最早將睡虎地漢簡簡文與《越絕書》對讀,并指出根據(jù)漢簡文字可知《越絕書》“此邦”二字下誤脫重文號,《越絕書》原文當作:
去此=邦=(此邦,此邦)堂堂,被山帶河,其民重移。(17)蔡偉: 《誤字、衍文與用字習慣——出土簡帛古書與傳世古書??钡膸讉€專題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15年,第64頁;又見于其同名論著,新北: 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9年,第66頁。
其說可從。《越絕書》原脫重文號,故不易讀通,今所見各校注本多句讀為“去,此邦堂堂,被山帶河……”,但對該句具體字詞如何解釋均無說法。(18)參看袁康、吳平輯錄,樂祖謀點校: 《越絕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頁;張仲清校注: 《越絕書校注》,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24頁;李步嘉校釋: 《越絕書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18頁。以睡虎地漢簡與《越絕書》對讀,可見兩段故事重合度較高,一方面可以根據(jù)漢簡將《越絕書》補全重文號后校正為“去此邦,此邦堂堂”,另一方面可以根據(jù)《越絕書》將簡文殘缺部分擬補為“堂堂”(或是音近、義近之字),即簡文補寫后可能是“去此=國=者【堂堂】”。
再將簡文與《越絕書》對比可知,除去“邦”“國”用字不同之外,簡文仍多一“者”字,根據(jù)文義來看,當以有“者”字為佳,“者”在此表示“……的原因”。睡虎地漢簡的“去此=國=者【堂堂】”句,若依重文號常規(guī)用法讀為“去此國,此國者【堂堂】”,文辭頗不順暢。本文認為此句當依“重文跳讀例”讀為“去此國者,此國堂堂”,意即“離開這個國家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國家氣勢盛大”。以下對這些問題試加分析。
出土文獻數(shù)見遇重文號而跳讀之例,這是重文符號使用、閱讀的一種特殊方法,前文舉證已詳。由于睡虎地77號墓墓主去世時間約在文帝后元七年(前157),(19)蔡丹、陳偉、熊北生: 《睡虎地漢簡中的質(zhì)日簡冊》,《文物》2018年第3期。故這些簡牘的寫成時間應(yīng)當在漢初甚至更早。也就是說,這批漢簡很可能與馬王堆帛書的時代相近,這個時期的出土文獻里多次出現(xiàn)“重文跳讀例”,應(yīng)當不是偶然。
漢簡“去此=國=者【堂堂】”句若以“重文跳讀”的方式讀為“去此國者,此國【堂堂】”,前句“去此國者”意為“離開這個國家的原因”,后句“此國【堂堂】”則是伍子胥所述的具體原因。古代漢語中,“者”有一類用法是用在復句的前一分句句末以提示某一事實,后句則申說緣由。(20)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古代漢語研究室編: 《古代漢語虛詞詞典》,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824頁。如《莊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韓非子·說林》:“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薄稇?zhàn)國策·齊策一》:“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敝T例的句式以及“者”字的用法皆與“去此國者,此國【堂堂】”相同。
《越絕書》及簡文的這段文字,講述的是伍子胥在楚王殺其父兄之后逃亡、輾轉(zhuǎn)而至吳國的事?!秴问洗呵铩ぎ悓殹芬灿邢嚓P(guān)記載:
五員亡,荊急求之。登太行而望鄭曰:“蓋是國也,地險而民多知。其主,俗主也,不足與舉?!比ム嵍S,見許公而問所之。許公不應(yīng),東南向而唾。五員載拜受賜,曰:“知所之矣。”因如吳。過于荊,至江上,欲涉,見一丈人,刺小船,方將漁,從而請焉。
伍子胥“去鄭而之許”至“因如吳”這段內(nèi)容,睡虎地漢簡簡文和《越絕書》均未記載。除此之外,三種文獻關(guān)于登太行而發(fā)感慨、欲涉江而遇漁者的記載基本相合?!对浇^書》講伍子胥離開齊晉的原因是“此邦堂堂,被山帶河,其民重移”,《越絕書全譯》引張宗祥《校注》認為這幾句“蓋言齊晉大國,其民難動,不能借以報仇之”,(21)袁康、吳平輯錄,俞紀東譯注: 《越絕書全譯》,貴陽: 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頁。大致可從。《呂氏春秋》更明確講述了伍子胥離開鄭國的原因是“地險而民多知”以及“其主俗主,不足與舉”,這與《越絕書》的“此邦堂堂,被山帶河,其民重移”基本一致,區(qū)別只在于“此國”或“是國”所指為鄭國還是齊晉?!秴问洗呵铩芬鲈掝}的句子“蓋是國也”,也可以和簡文的“去此國者”、《越絕書》的“去此邦”對應(yīng)。
合而觀之,簡文重文部分跳讀為“去此國者,此國【堂堂】”比較合理。
反之,若按照重文順序?qū)⒑單捻樧x為“去此國,此國者【堂堂】”,“者”則是位于名詞性成分之后的語助詞,雖無實義但整句話連讀不好解釋。此外,文獻多見“×國堂堂”或“堂堂×國”例,(22)如“以楚國堂堂之大”(《史記·滑稽列傳》)、“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史記·孔子世家》)、“景公與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寢之臺而還望其國,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韓非子·外儲說上》),等等。目前僅見一例“×國者堂堂”或“堂堂×國者”,即《晏子春秋·景公置酒泰山四望而泣晏子諫》“寡人將去此堂堂國者而死乎”,似可與“此國者堂堂”合觀。但《晏子春秋》此句在《文選》卷十三《秋興賦》注中引作“奈何去此堂堂之國而死乎”,《太平御覽》卷三九一、卷四九一作“寡人將去此堂堂國(而)死耶”,皆無“者”字。(23)蕭統(tǒng)編,李善注: 《文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87頁;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三九一、四九一,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1809、2247頁。黃以周認為《晏子春秋》“此堂堂國者”之“者”字衍,錢熙祚等輯《指?!繁尽蛾套哟呵铩芬鄵?jù)《御覽》刪去“者”字。(24)參看吳則虞編著,吳受琚、俞震校補: 《晏子春秋集釋(增訂本)》,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340頁。從異文及文意來看,“寡人將去此堂堂國者而死乎”句的確應(yīng)無“者”字。
綜上,結(jié)合《越絕書》異文并根據(jù)出土文獻中多見的“重文跳讀例”,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的伍子胥故事簡J100的“以登泰行之山而顧謂其舍人曰去此=國=者……”可擬補為“以登泰行之山,而顧謂其舍人曰: 去此=國=者【堂堂】……”,并依“重文跳讀”法讀為“以登泰行之山,而顧謂其舍人曰: 去此國者,此國【堂堂】……”。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35號木牘為一封“侈致督郵某書信”,整理者釋文作:
客賤子侈頓首再拜
督郵侍前: 別亭易邁忽爾,令縲磨年朔,
不復相見。勤領(lǐng)眾職,起居官舍,遵貴皆迷。
(正面)
之念,欲相從談讀(?)??吞幙肇?,無緣自前,言不有慚。
財自空祀,將命冀見,乃得公々(匆匆)。賤子習逸幺?;炭诸D首。
(背面)(25)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編: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釋文第88頁。
材料公布后眾多學者對該木牘釋文作了新的斷句、釋讀,主要成果有:“亭”字改釋為“鬲”,讀為“隔”;“令”改釋為“今”;“縲”改釋為“”,讀為“由”;(26)“鬲”“今”“”改釋參看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研讀班: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釋文校訂稿》,《簡帛研究 二○○五》,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2—153頁;馬怡: 《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簡帛研究 二○○五》,第173—186頁。此二文將“”讀為“軸”,下引伊強及蘇建洲文讀為“由”?!澳ァ睘椤按暋敝炞郑?27)伊強: 《讀〈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札記》,《簡帛》第6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02—403頁;蘇建洲: 《利用清華簡(一)字形考釋楚簡疑難字》,《楚文字論集》,臺北: 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第433—437頁?!懊浴备尼尀椤跋ぁ?;(28)楊芬: 《出土秦漢書信匯校集注》,博士學位論文,武漢大學,2010年,第102頁;伊強: 《讀〈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札記》,《簡帛》第6輯,第404頁?!啊备尼尀椤懊妗?;(29)劉玉環(huán): 《〈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釋文商榷》,《簡帛》第9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8—289頁?!把圆弧备尼尀椤把灾保弧办搿备尼尀椤?乏)”;“幺”改釋為“公”,(30)“之”“”“公”改釋從上文所引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研讀班及馬怡之說。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