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壽,元美花
《大明律》是中華文化寶庫中重要的法典文獻,也是我國封建社會后期一部重要法典。自14世紀末頒布以來,其影響力遠遠超乎之前的歷代法律,不僅在國內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還對東亞各國特別是朝鮮半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洞竺髀伞吩诟啕惓┢诰鸵褌魅氤r半島,1392年朝鮮朝開國始祖李成桂的即位詔書上說:“自今京外刑決官,凡公私罪犯必核《大明律》,追奪宣敕者及謝貼該資產(chǎn)沒官者,乃沒家產(chǎn);其附過還職,收贖解任等事,一依律文科斷”[1](22),表明了其依據(jù)《大明律》執(zhí)法的意志。1471年朝鮮王朝,頒布的《經(jīng)國大典》刑典上明確了“刑律用大明律”,確立了《大明律》在朝鮮王朝法律體系中的核心地位。這些表明,《大明律》傳入朝鮮半島后主導著朝鮮王朝的法制,而且在實施過程中對朝鮮半島的宗教、文化習俗等領域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國內外研究《大明律》的成果十分豐富。國內的成果大多集中在《大明律》的形成、體系和內容,與前代法律的比較,對清朝的影響以及對朝鮮半島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影響上。國外的研究,主要是朝鮮半島,集中于《大明律》的譯本《大明律直解》的文獻學研究、吏讀文①借漢字的音和義記錄朝鮮語的書面語。研究、漢朝翻譯研究和《大明律》與朝鮮古代法律的關系研究。以往的國內外研究基本囊括了《大明律》大部分領域,也取得了矚目的成就,但因國情和研究視角的差異,忽略了《大明律》對外傳播的途徑、原因及接受國本土化等方面的研究。本文重點探討《大明律》在古代朝鮮的傳播途徑和接受方式及其本土化過程,以便進一步挖掘中華古代文明的價值,客觀地闡釋中華文明與周邊國家社會文化的關系。
朝鮮半島封建社會的法律與中國歷代的法律淵源悠久,早在新羅王朝和高麗王朝時期,朝鮮半島就已經(jīng)引進了中國的唐律、元律等,但都沒有像《大明律》這樣全盤接受,只是部分地接受相關法律條款。朝鮮王朝全盤接受《大明律》,與《大明律》本身的特點和當時的朝鮮社會背景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大明律》的特點與《大明律》的立法過程密切相關。明朝初期,因戰(zhàn)亂經(jīng)濟衰退,社會混亂,明太祖朱元璋為了治理社會,采取復興經(jīng)濟的舉措,并強化法制建設,其中《大明律》的編撰與修訂是其立法活動的主要內容,《大明律》從編撰、修訂到成型歷經(jīng)三十余年。
早在1364年自稱吳王起,朱元璋就已醞釀法律的制訂,于1367年頒布了“吳元年律”480條。之后,以“吳元年律”為藍本,對《大明律》進行了三次修訂。第一次是洪武六年(1373)完成了補充與修訂,洪武七年(1374)正式以《大明律》的名稱公布于世。這次修訂的一個特征是體例仿照《唐律》,由原來的6門體例改為12門體例。第二次修訂是洪武二十二年(1389),這次修訂打破了原仿《唐律》舊例的做法,按六部職掌分為吏、戶、禮、兵、刑、工六律,冠《名例律》于篇首,合為30卷,460條。第三次修訂是洪武三十年(1397),基本沿襲了第二次修訂的體例,但刑法尺度有所減輕。頒布時,朱元璋另行制訂的《大誥》,附載于《律》后。至此,從“吳元年律”開始,歷經(jīng)三十余年的修訂基本結束,具有特色而又成熟的封建社會的法律得以出臺。
《大明律》的立法過程和內容具有鮮明的特點:一是濃厚的儒教禮儀法律化的特征,集中表現(xiàn)在隨君臣、父子以及身份等級的差異所制定的輕重有別的處罰條文;二是與歷代法律相比,體系更為合理,條目更為清晰,更具刑法的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不同于前代法典的體例,如“名例律”在斷獄條之首和按條目性質歸類組織篇章等方面,接近現(xiàn)代法典的形式,具有執(zhí)法的效力。
《大明律》頒布前后,朝鮮半島正處在高麗朝和朝鮮朝的交替期。高麗朝時期雖接受了唐律、宋律和元律,但沒有形成本國的法律。刑法只是依據(jù)國王的教旨和判旨,加上中后期的“武臣亂”①指1170年高麗朝武官發(fā)動的政變。和元朝的入侵,高麗朝末期政局混亂,法無準繩。對此,當時新興士大夫階層②高麗朝末期通過科舉考試登上政治舞臺的新興儒教官僚階層。極力主張恢復儒教禮儀,依法治理社會,提出以《大明律》為實施的法律,其理由是“大明律考之議刑易覽,斟酌古今尤頗詳盡,況時王之制,尤當仿行”。[2](849)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高麗期末年士大夫階層已經(jīng)意識到《大明律》比歷代法律更為先進、完備和可行。但由于統(tǒng)治階層的矛盾,高麗朝未能真正接受和實施該法。
正式啟用《大明律》是在朝鮮朝建立之后。朝鮮朝初期的社會與明朝初期類似,法制腐敗,民憤激起,社會動蕩。明朝的社會秩序、儒教禮法等,深得太祖李成桂和士大夫階層的贊譽,建國之初就確立了中央集權的專制國家,恢復了儒教禮儀,依法治理社會的國策。朝鮮王朝的這種建國理念與《大明律》的特點相吻合,便在開國始祖李成桂的即位詔書上宣示《大明律》為朝鮮朝的法律。
從麗末鮮初的朝鮮半島社會背景和朝鮮朝的建國理念以及《大明律》所具有的體系性、合理性等特點看,朝鮮朝接受《大明律》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那么,《大明律》是什么時候、經(jīng)過怎樣的途徑傳播的,朝鮮朝又是怎樣引進的,值得我們關注。
《大明律》傳入朝鮮半島的年代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載,但通過相關的歷史文獻,可以推衍出大致的范圍?!秴窃曷伞返谝淮涡薷模谝浴洞竺髀伞返拿Q是1374年。朝鮮古代史書上第一次出現(xiàn)《大明律》是在辛禑十四年(1388)典法司的上疏文中。[2](849)由此,可以肯定1374年和1388年之間,《大明律》傳播到了朝鮮半島,且時人熟知其內容。關于《大明律》的傳播途徑有多種說法,有明太祖賜書說,有明朝使臣贈書說,還有高麗朝使臣購書說等。這些說法與朝鮮古代的被動接受或主動接受不無聯(lián)系,需要加以澄清。從史料的記載看,賜書說和贈書說難以成立,因為其間明太祖朱元璋未向高麗王賜過書,派使臣有四次,[3](124)但都是下等官吏,不可能有向高麗王贈書之舉,所以贈書也幾乎不可能,相反高麗朝使臣到中國購書是比較普遍的事情,所以說服力最強的是高麗朝使臣出使明朝時,在中國購書傳入朝鮮半島。就是說《大明律》是古代朝鮮自愿主動接受。這一點,從朝鮮朝《世宗實錄》中也可以得到證實:“高皇帝詔本國曰:‘據(jù)數(shù)千里之地,自為聲教。’建文時,本國請《大明律》,詔旨不許曰:‘儀從本俗,法守舊章,是則《明律》非本國要須遵守者也。故本國雖用《大明律》,因時俗事勢,或輕之,或重之,或別立新條者多?!盵4](555)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明朝不但沒有干預,反而希望朝鮮朝依據(jù)實情自定刑律。
朝鮮朝自愿主動接受《大明律》是由多個因素促成的。一是麗末鮮初的朝鮮半島社會背景與明朝初期類似,經(jīng)濟衰退、官僚腐敗、社會混亂、民不聊生,需要變革。二是古代朝鮮和中國一樣,都屬儒教漢文化圈,傳統(tǒng)的儒教禮儀思想根深蒂固,其建國理念也和中國一樣,建立封建君主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國家,自然走親明路線,仿明朝的體制和法制。三是崇尚儒學的上層士大夫面臨“高麗公事三日”①形容高麗朝社會末期,司法制度混亂,法無準繩,變化無常的現(xiàn)象。的刑事司法崩潰的危機,迫切需要儒教禮儀化的法律來治理社會。四是《大明律》在當時是歷代法律集大成的最成熟的、體系合理、內容全面、具有實施功能的先進法律。正是這些因素,同樣以儒教禮儀為根本的朝鮮朝統(tǒng)治階層覺得沒有必要費工費力制定自己的刑律,直接用現(xiàn)成的《大明律》更為有益,就自愿主動地采用了《大明律》。
朝鮮半島接受《大明律》是自愿的,但《大明律》畢竟是中國的法律,在朝鮮朝實施需要結合其實際,理解、梳理、把握《大明律》,還要同朝鮮朝固有的其他法比較、調整,將其提升為一般法,也就是說通過本土化的改造,才能成為具有統(tǒng)一標準和實施效力的一般化的法律。《大明律》在朝鮮朝的本土化過程,可分為《大明律》的翻譯、試用和《經(jīng)國大典》的頒布等三個階段。
朝鮮朝開國始祖李成桂在1392年即位詔書上明確宣示《大明律》為朝鮮朝的刑律。但當時以《大明律》執(zhí)法,有一定的困難,執(zhí)法的普通官吏和平民階層不熟悉漢文,難以理解《大明律》,加上《大明律》是依據(jù)中國的國情而制定的法律,難免有一些不適合當時國情的情況。這就需要把《大明律》譯為當時的朝鮮公文體吏讀文,而且其翻譯不可能是照本宣科式的翻譯?!洞竺髀伞返淖g者們根據(jù)《大明律》和朝鮮朝的國情在翻譯過程中采取了逐字式直譯和修訂式意譯兩種方法,終于在1395年出版了《大明律》的修訂譯本《大明律直解》②《大明律直解》最初的書名是《大明律書》,為和《大明律》原本相區(qū)別,1936年起有吏讀譯文的“大明律”被統(tǒng)稱為《大明律直解》。。這里重點考查《大明律直解》的逐字式直譯和修訂式意譯。
1.逐字式直譯
所謂逐字式直譯是依據(jù)漢字一字一詞和表意性文字的特點,保留原文形式,只做語序調整的逐字翻譯的方法?!洞竺髀芍苯狻返闹鹱质街弊g分兩類,一類是除吏讀漢字標記添加的朝鮮語詞尾外,吏讀譯文和漢語原文基本一致,甚至保留了漢文的表現(xiàn)形式。
例1:(原文)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刁奸杖一百,強奸者絞。(刑律·犯奸)[4]
(譯文)凡和奸乙良杖八十遣,有夫是去等杖九十,通奸教誘引去為在乙良杖一百齊,強奸為在乙良絞死齊.[4]
譯文除劃線部分的朝鮮語吏讀詞尾標記“乙良(??[?lra?])”“遣(?[ko])”“是去等(???[ig?d?n])”“為在乙良(???[h?ky?n?lra?])”“齊(?[tse])”外,其他幾乎與原文一致,唯獨有差異的“通奸教誘引去”是“刁奸”的釋義譯法。這里的“乙良”表示主格,“遣”表示并列,“是去等”表示條件,“為在乙良”是吏讀詞和吏讀詞尾的結合體,表示“……那樣的話”,“齊”表示終結語氣,這些吏讀詞尾的共同點是只表示譯文中詞與詞、句與句之間的語法關系,并沒有改變原文的形式和句意。
例2:(原文)謂有大將吏勤守官職早夜奉公或出使遠方經(jīng)涉艱難有大勤勞者。(名例律·議勤)[4]
(譯文)大小軍官.員吏等亦能守官職晝夜奉公為于或出使遠方經(jīng)涉艱難有大勤勞者.[4]
譯文劃線的“亦(?[i])”和“為于(?[h?m y?])”也是朝鮮語吏讀詞尾,分別表示主格和連接語法意義。此外,“出使遠方”“經(jīng)涉艱難”是謂賓結構的漢文表現(xiàn)形式。《大明律直解》中像例2一樣,譯文直接沿用漢文表現(xiàn)形式的占很大一部分,不能不說是《大明律直解》的直譯特色。還有一類是譯文調整語序,采用多音節(jié)詞匯和添加原文沒有的詞匯,便于理解譯文。
例3:(原文)謂能斬將奪旗摧鋒萬里或率眾來歸,寧濟一時或開拓疆宇有大勛勞銘功大常者。(名例律·議功)[4]
(譯文)彼將乙能斬為于彼軍矣旌旗乙能奪為于萬里軍鋒乙摧折為于他國軍眾乙率領來降,一國人民乙安寧令是于邊塞彊境乙開辟有大功勞為去等右功勞乙大常旗良中書上為有臥乎人.[4]
譯文劃線的吏讀詞尾“乙(?[?l])”表示賓格,“矣(?[wi])”表示屬格,“令是于(???[?ik?imy?])”表示使動,“為去等(??[h?g?d?n])”表示條件,“為有臥乎(??[h?it?nuon])”表示定語語法意義。譯文與原文比較,首先語序不同,原文的“斬將”“奪旗”是謂賓結構,而譯文都調整為賓謂結構,這是根據(jù)朝鮮語的語序調整的結構。此外譯文把原文單音節(jié)詞“將” “旗”“寧”分別處理為“彼將”“旌旗”“安寧”雙音節(jié)詞,把雙音節(jié)詞“疆宇”譯為“邊塞彊境”,其用意在于考慮表音多音節(jié)的朝鮮語特點,便于朝鮮語讀者正確理解譯文。譯文還添加了“彼軍矣”“他國軍”“一國人民”等詞匯,這也是考慮到表意文字的原文中這些詞匯處于隱形形式中,而表音多音節(jié)的朝鮮語中采取顯形形式才易理解。
例4:(原文)其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 得立庶長子不立長子者, 罪亦同。(戶律·立嫡子違法)[4]
(譯文)其嫡妻亦年五十已上弋只無后為去等,妾長子乙用良為嫡子為乎矣,右如使內不冬為在乙良,罪同齊.[4]
譯文劃線的“弋只(?[k??dzi])”“為去等(??[h?g?d?n])”“用良([s??])”“為乎矣(??[h?odwe]”“右如(???[imiy?])”“使內不冬為在乙良(?????[puriant?lh?ky?n?lra?])”是吏讀詞和吏讀詞尾,分別表示“為止”“那樣的話”“以”“提示”“如上”“不使用的話”等詞與詞之間的語法關系。與原文對照,添加的“妾長子乙用良”(以妾所生的長子)是原文隱形的語義顯化的表現(xiàn)形式。
從上述例句中可以看出,《大明律直解》在逐字逐句翻譯的框架內,對原文中的省略或不易理解的部分采用了添詞等顯化翻譯的方法。顯化翻譯保持原文的形式,只是根據(jù)譯文表現(xiàn)方式的需要,添加部分詞,屬于直譯的范疇。
所謂直譯是譯文中適當?shù)卣{整語序,基本保留原文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的翻譯?!洞竺髀芍苯狻返姆g大部分都屬于直譯范疇。
例5:(原文)謂有大德行之賢人君子,其言行可以為法則者。(名例律·議賢)[4]
(譯文)有大德行為在賢人君子矣所言所行亦可以為一國法則者.[4]
譯文中除劃線的吏讀詞尾“為在(?[[h?ky? n])”表示定語語法意義外,譯文與原文幾乎一致,是比較典型的直譯。但直譯也要符合譯文的結構和表達方式,如原文的“其言行”譯文中改為“所言所行”和刪掉原文的“謂”和添加“一國”一詞就是為了滿足朝鮮語表達方式的需要。
縱觀《大明律直解》,許多篇幅使用的是逐字逐句直譯的方法,其意圖是在譯文中原原本本地轉達原著《大明律》的法律條款。
2.修訂式意譯
所謂修訂式意譯是翻譯中對原文的部分內容和形式做部分改動的翻譯?!洞竺髀芍苯狻返乃{本《大明律》是以漢文寫作的中國法律,要在朝鮮半島實施首先理解上有一定的難度,因為當時朝鮮朝的文字生活,隨階層而有差異,兩班(貴族)階層使用漢文,中間階層即下等官吏使用吏讀文,平民百姓只使用朝鮮語口語。因此,《大明律直解》只照原文逐字翻譯,難以達到普及《大明律》法律條款的目的。同時,《大明律》是依據(jù)中國的國情制定的,有些法律條款不太適合在朝鮮朝實施,需要調整。為此,作為在朝鮮朝實施《大明律》的執(zhí)法指導書籍,《大明律直解》對大部分法律條文采用逐字式直譯策略的同時,對部分條文采取了修訂式意譯,其方法包括解釋性譯法、增減譯法和替換譯法。
(1)解釋性譯法
《大明律》的部分條文對朝鮮朝的一般官吏和平民來說難以理解,出于對讀者理解能力的考慮,《大明律直解》對這部分內容采用了解釋性譯法。
例6:(原文)謂告言咒罵祖父母父母夫之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奉養(yǎng)有闕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詐稱祖父母父母死。(明例律·十惡)[4]
(譯文)祖父母果父母果夫矣祖父母果父母果乙訴告為旀惡談罵詈為旀祖父母果父母果現(xiàn)在為去乙戶別各居家財分執(zhí)為旀奉養(yǎng)欠闕齊父母蒙喪良中嫁娶為齊或宴飮作樂或脫喪服為遣著吉服為齊祖父母及父母喪乙聞遣隱匿不發(fā)為齊生存為在祖父母及父母乙身故為乎樣以妄稱為行臥乎事.[4]
譯文中劃線部分是吏讀詞和詞尾,“果(?[kwa])”表示并列語法意義,“為去乙(??[h?g?n?l])”表示連接語法意義,“為齊?[h?tse])”表示終結語法意義,“為在(?[h?n?n])”表示定語語法意義,“為乎樣以(????[h?on])”表示“以那樣的模樣”,“為行臥乎事(????[h?it?nuonil])”表示“那樣的事”。其余部分與原文比較,多采用了解釋性翻譯。如原文“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譯為“祖父母果父母果現(xiàn)在為去乙戶別各居家財分執(zhí)為旀”(譯成漢語表示“祖父母和父母在世,還分居,分財產(chǎn)”),原文“釋服從吉”譯為“脫喪服為遣著吉服為齊”(譯成漢語表示“脫喪服穿吉服”),原文“詐稱祖父母父母死”譯為“生存為在祖父母及父母乙身故為乎樣以妄稱為行臥乎事”(譯成漢語表示“把活著的祖父母和父母當做已故謊報的”)。
這種解釋性翻譯適合當時朝鮮朝的狀況,因為當時的普通官吏和平民百姓并不都很熟悉漢文,需要解釋性翻譯。
(2)增減譯法
《大明律》中有些概念執(zhí)法時需要進一步明確,還有一些條文不宜直接實施?!洞竺髀芍苯狻穼@些內容進行了適當?shù)脑鰷p翻譯。
例7:(原文)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仍聽收養(yǎng)即從其姓。(戶律·立嫡子違法)[4]
(譯文)其遺棄小兒乙良三歲以下是去等必于異姓是良置聽許收養(yǎng)即從其姓為乎矣.[4]
譯文中吏讀詞和詞尾“必于(?? [pirok?])”和“???[iradu]”分別表示“雖然”和“盡管”的語法意義。譯文與原文比較,結構一致,但其中“遺棄小兒”概念執(zhí)法時需要澄清。為此,譯文增補了原文沒有的一段話“遺棄小兒叱段親生父母亦難便棄置小兒是去有乙時亦中父母俱存民財富足為在人等亦貧利為要自矣子息乙他戶良中強置冒稱遺棄小兒為臥乎所毀亂風俗為臥乎事是良厼不在此限齊”。翻譯為漢語是“遺棄小兒是指親生父母因艱難所拋棄的孩子,但有時財產(chǎn)富足的人貪利強行把自家的孩子放在別家冒充棄兒,這是敗壞習俗的事,不在棄兒范圍”。這是為了明確“棄兒”的概念,屬于增譯的內容。另外,也有不符合朝鮮朝國情減輕懲罰條款而調整《大明律》條文的情況。
例8:(原文)還充官用者并計贓準監(jiān)守自盜論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免刺。(戶律·倉庫那移出納)[4]
(譯文)還充官用為在乙良贓物數(shù)乙用良監(jiān)臨自盜例以論罪為杖一百為限.[4]
譯文與原文比較,刪減了“流三千里免刺”,保留了“杖一百”。這是考慮到國土面積,不宜在朝鮮朝實施而刪減的例子。《大明律直解》對《大明律》部分條文的增減或改動充分考慮了朝鮮朝實際執(zhí)法條件,體現(xiàn)出譯者在朝鮮朝合理實施《大明律》現(xiàn)實的考量。
(3)替換譯法
所謂替換譯法是指原文的專有名詞用目的語的專有名詞替換的翻譯。《大明律》中的官職名、官府名、流放地名以及處罰贖金的方式等都是中國式的,要在朝鮮朝實施《大明律》,則需替換為朝鮮朝的官職名、官府名、地名和贖金。為此,《大明律直解》在翻譯過程中采用了替換譯法。
例9:(原文)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內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工律·有司官吏不住公廨)[4]
(譯文)凡色掌官吏等亦官處良中接居不冬為遣街市民家良中居住為去等杖八十齊.[4]
這里吏讀詞和吏讀詞尾的結合體“不冬為遣(??[and?lh?go])”表示“不做”和連接語法意義。譯文與原文比較,“司官吏”被替換為“色掌官吏”?!吧乒倮簟笔浅r王朝的官職名?!洞竺髀芍苯狻穼Α洞竺髀伞返膶S忻~都采用了替換翻譯,如官府名“都指揮使司”“五軍都督府”替換為朝鮮朝的“都節(jié)制史”“都評議使司”等;官職名“總兵將軍”“都指揮使”替換為朝鮮朝的“都節(jié)制使”“兵馬使”等;還有地名替換和罰金方式替換等。
縱觀《大明律直解》的翻譯,主要采用的是逐字逐句式直譯,其目的是為了準確、全面地轉達《大明律》;對部分條文的修訂式意譯即解釋性翻譯是為了使法律條文更加適應譯語環(huán)境、易于理解;對部分條文的增減翻譯以及對官名、地名、贖金等內容進行替換翻譯則是為了給《大明律》的實施提供具體化的執(zhí)法憑據(jù)。
《大明律直解》的頒行消除了朝鮮朝執(zhí)行《大明律》過程中出現(xiàn)的語言文字等障礙,奠定了實施《大明律》的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大明律》就已經(jīng)成了朝鮮朝的一般法律。因為當時朝鮮朝的法律并不只有《大明律》法,還有《唐律疏議》①《唐律疏議》又稱《永徽律疏》,653年頒行,計分12篇,共30卷,唐代的重要法典?!吨琳龡l格》②元朝的法律,1346年頒行,包括詔制150條、條格1700條、斷例1059條。等,這些固有的法律仍有執(zhí)法上的效力。同時,朝鮮朝執(zhí)法機關或官吏也并不十分熟悉《大明律》。確立《大明律》為一般法,需要在長時間的執(zhí)法過程中理解《大明律》的體系、把握其條文的尺度等,還要在與其他法的比較中調整、補充,形成執(zhí)法權威等過程。
1.結合朝鮮朝的國情把握《大明律》的體系和執(zhí)法尺度
《大明律》是中國的法律,要在朝鮮朝實施就要結合朝鮮朝的實際情況,把握《大明律》的體系、標準和具體執(zhí)法尺度。由于沒有在朝鮮朝實施《大明律》的經(jīng)驗,執(zhí)法部門和官吏對其體系及標準并不十分清楚,需要在具體的執(zhí)法過程中把握。如《大明律·刑律》“斗毆”篇中的“斗毆條”和“威力制縛人條”的區(qū)分標準就是很好的一例?!洞竺髀伞穼@兩條的處罰輕重有別,“斗毆條”的處罰輕于“威力制縛人條”。如果具體案例把握不好標準,應歸“斗毆條”的按“威力制縛人條”量刑就會判決過重,反之就會判決過輕。一開始執(zhí)法部門將“威力”解釋為“多人合伙”的威力,凡是兩人間甲方毆打乙方,不考慮乙方抗拒與否都歸到了“斗毆條”。對此,世宗大王提出異議,“斗毆條”和“威力制縛人條”應以抗拒與否來確定,合伙毆打理應歸“威力制縛人條”,但是兩人間一方毆打另一方,另一方不抗拒的案件則歸于“威力制縛人條”,不應歸于“斗毆條”。[4]經(jīng)過爭論確定以“抗拒與否”為“斗毆條”和“威力制縛人條”的區(qū)分標準。這是在具體的執(zhí)法過程中把握執(zhí)法標準的案例。
2.與固有其他法的競爭和協(xié)調
朝鮮朝開國初期多種法律并存,《大明律》需要在與其他法的角逐、折衷等過程中補充、調整并完善。比如,朝鮮王朝的固有法律對通奸罪等重證據(jù)處罰,《大明律》則重犯罪現(xiàn)場定罪。按照朝鮮朝的固有法律,只要有證據(jù),不是現(xiàn)場捕獲的通奸罪,也可以判罪,但這一法規(guī)遭到了質疑,理由是《大明律·刑律》“犯奸”篇里的“其非奸所捕獲及指奸者勿論”條,不是現(xiàn)場捕獲,就不能定罪。[5](59-60)這是當與其他法律出現(xiàn)沖突時,確定《大明律》為標準的案例。也有依據(jù)其他法彌補《大明律》遺漏的條文?!洞竺髀伞っ伞贰盁o官犯罪”篇中有“卑官犯罪,遷官事發(fā),在任犯罪,去任事發(fā),犯公罪笞以下勿論”條,唯獨“在任事發(fā),去官者”沒有相應的特惠條文。刑曹③朝鮮朝的司法機關。從《唐律疏議》中找到“或事發(fā)去官,犯公罪流以下各勿論”條,提出“在任事發(fā)去官”也應享受特惠的建議,獲得世宗國王的準許。[5](66-67)
3.《大明律》執(zhí)法權威的確立
在實施《大明律》的過程中,隨著執(zhí)法經(jīng)驗的不斷積累,朝鮮朝官員提升了對《大明律》的認識。同時,在與其他法的共存、競爭、補充等過程中《大明律》也逐漸確立了其權威。朝鮮朝曾經(jīng)發(fā)生過對謀反大逆罪的錯判案例,按固有法沒收了罪犯已出嫁女兒的財產(chǎn)。對這一案重新審理時,執(zhí)法部門按《大明律·刑律》“謀反大逆”篇中“凡謀反及大逆,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若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chǎn)并入官……若女許嫁已定歸其夫”的“若女許嫁已定歸其夫”條,糾正了沒收罪犯出嫁女兒財產(chǎn)的處罰。[1](610)這是依據(jù)《大明律》糾正錯案的例子,顯現(xiàn)出《大明律》的權威地位。 從太祖李成桂即位詔書上宣稱使用《大明律》開始,到翻譯、修訂出版《大明律》,并結合朝鮮朝國情,加深對《大明律》體系、內容的理解與把握,再通過與共存的其他法之間的角逐與折衷等本土化改造過程,《大明律》逐漸取代了固有的其他法,占據(jù)了支配地位。
《大明律》成為朝鮮朝一般法的標志體現(xiàn)在《經(jīng)國大典·刑典》的“用律”條中的“用大明律”上。《經(jīng)國大典》是朝鮮朝最初的綜合性法典,這部法典的完成經(jīng)歷了從1392年朝鮮朝建立到1471年近80年的時間①《經(jīng)國大典》頒布時間是1471年,之后稍作改動,于1485年起正式在朝鮮朝實施。。從此,朝鮮朝有了自己的正式法典,這部法典分為吏典、戶典、禮典、兵典、刑典、工典等六典。其中刑典開篇云:“用律,用大明律”,也就是說朝鮮朝直接通過法典的形式確立《大明律》為朝鮮法的地位。《大明律》成為朝鮮法與包括國王在內的士大夫統(tǒng)治階層的治國理念密切相關。朝鮮朝和明朝一樣,都是儒教國家,也是以建設儒教禮儀為根本的封建專制國家,《大明律》又是儒教禮儀集大成的法律,自然適合于朝鮮朝。但在朝鮮朝初期,《唐律疏議》《至正條格》等其他法仍有效力,確立《大明律》為標準法或制定《經(jīng)國大典》等都要有歷代國王的批準。盡管開國始祖李成桂即位詔書上宣稱采用《大明律》,但后來的幾代國王對《大明律》的態(tài)度有微妙的差異。太宗王②朝鮮朝第三代國王,在位時間1400-1418年。主張單用《大明律》,曾下令“無雜用元律”[1](612),世宗王則主張參考其他法律,他在位期間曾向中央和地方官吏發(fā)送了《唐律疏議》等,這表明《大明律》成為朝鮮法過程曲折,況且《大明律》作為國外法,不可能所有條文都適合朝鮮朝社會,比如,朝鮮王朝有嫡庶身份差異,嫡庶間發(fā)生的犯罪如何定罪,《大明律》沒有相關條文,只有“毆期親尊長條”。這種情況下,“毆期親尊長條”作為一般的標準,還需要制定相應的具體法,《經(jīng)國大典》的刑典就是通過這些具體案例的判旨整理而形成的。
由此可見《大明律》和《經(jīng)國大典》刑典是互為依存、互為補充的,是一般法和特殊法的關系,也就是說執(zhí)法上一般的刑事案件以《大明律》為標準執(zhí)行,部分特殊情況的案件以《經(jīng)國大典》為依據(jù)執(zhí)行。從《經(jīng)國大典》的頒布實施起,《大明律》名副其實地成了朝鮮王朝的一般刑律,之后的近500年間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法并存、并用的情況,一直延續(xù)到1905年的《刑法大典》為止。
《大明律》在朝鮮朝實行500多年間,對朝鮮古代的影響是全方位的,不但對法制方面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而且對宗教、習俗、語言文化等方面也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
首先,在法制領域結束了麗末鮮初“高麗公事三日”的刑事司法混亂、社會動蕩不安的局面,第一次產(chǎn)生了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化的一般法律,強化了司法機制,促進了身份等級為基調的封建倫理秩序的形成?!洞竺髀伞返男抻喿g本《大明律直解》的頒行大大提升了執(zhí)法官員的執(zhí)法水平和平民的法律意識。朝鮮朝還出臺了朝鮮歷史上第一部綜合法典《經(jīng)國大典》。《經(jīng)國大典》從具體的法律分類、罪行類別,到量罪處刑等,都是根據(jù)《大明律》或增或簡,或加重,或減輕,有的甚至直書用《大明律》。可見,《大明律》對朝鮮王朝法律的深刻影響。
其次,在思想領域,隨著儒教禮儀一體化的《大明律》的實施與約束,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儒教思想廣泛滲透到了朝鮮半島,身份等級、尊老孝道、重男輕女等儒教文化成了朝鮮古代百姓的普世價值,其影響淵源流長,當今朝鮮半島還遺留著孝順觀念和男權主義等文化。與此同時,還漸漸地改變了朝鮮半島固有的部分習俗,如率婿婚俗制③在女方家舉行婚禮,并在女方家生活一直到子女成人才回男方家的習俗。被迎親制④男方到女方家迎回新娘,在男方家舉行婚禮,并一直在男方家生活的習俗。替代,火葬被土葬替代,男女均分財產(chǎn)制被長子繼承替代等,這些已成為朝鮮半島的傳統(tǒng)習俗??梢哉f,《大明律》成為朝鮮朝國內法是朝鮮朝社會從法制形態(tài)固定儒教文化社會的重要標志。
另外,談《大明律》對朝鮮朝社會的影響,不能不談《大明律》對朝鮮語言發(fā)展的影響?!洞竺髀伞吩诔r朝的實施實際上是通過《大明律直解》實現(xiàn)的,也就是說,《大明律》在朝鮮朝的本土化改造的直接產(chǎn)物是《大明律直解》?!洞竺髀芍苯狻纷?395年第一次翻譯出版以來,已出現(xiàn)了30多種版本,可見其受重視程度,其影響不僅僅局限在法學領域,對朝鮮語漢字詞匯形成、發(fā)展和漢朝翻譯領域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眾所周知,朝鮮的文字發(fā)展經(jīng)歷了漢文書面語到吏讀書面語,再創(chuàng)制“訓民正音”等過程。其中吏讀文從公元8世紀到19世紀末一直作為官方公文體被廣泛使用?!洞竺髀芍苯狻肥俏ㄒ坏拇笮屠糇x文獻,反映了14世紀末朝鮮語的全貌,是承接古代朝鮮語向中世紀朝鮮語演變的橋梁,是考察朝鮮語史不可或缺的最重要文獻之一,朝鮮語中的多數(shù)漢字詞都能從《大明律直解》中找到淵源?!洞竺髀芍苯狻酚质浅r歷史上第一部漢文文獻的大型翻譯作品,其翻譯所采取的策略以及直譯、意譯、語序變動等技巧,不僅影響了后期的諺文①15、16世紀朝鮮語的別稱。體翻譯,還影響到了現(xiàn)代的漢朝翻譯,現(xiàn)代漢朝翻譯中的逐字、逐句的直譯,就是始于《大明律直解》。由此可見,《大明律》對朝鮮語的演變和漢朝翻譯都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大明律》是中國明朝的法律,卻能在朝鮮朝實施,并占據(jù)核心地位,同時,又深深地影響其政治、宗教、語言文化、習俗等諸方面,可謂是罕見的現(xiàn)象,值得深思。
首先,中國和朝鮮半島接壤,長期的交流中以漢字為媒介形成的漢文化圈國家是《大明律》能夠在朝鮮朝落戶的有利的環(huán)境因素。朝鮮半島公元前二三世紀就與中國密切交流,具有超地域性特征的漢字隨之流入,公元6世紀左右成了朝鮮半島的書面語。漢文作為中國和朝鮮的共同書面語曾起到促進文化傳播與交流的作用,自然朝鮮半島對中國的漢文文獻有親切感,情感上容易接受包括《大明律》在內的漢文文獻。
其次,中國封建社會的“天朝禮制體系”制度保障了《大明律》能夠在朝鮮王朝傳播與發(fā)展。所謂“天朝禮治體系”本質上不同于近代帝國主義的殖民體系,是以中國封建王朝為中心,以禮儀往來為主要形式,主張文化的輻射與融通、中心和周邊互為主體,共同發(fā)展。[7](17)“天朝禮治體系”的這種理念自然受到了朝鮮王朝的歡迎,也符合朝鮮王朝治國理政的需求。朝鮮王朝主動接受《大明律》,并進行本土化改造,就是在“天朝禮制體系”的框架下自我實現(xiàn)的產(chǎn)物。
再次,先進思想、文化總是引領或影響相對落后的思想文化?!洞竺髀伞纺軌蛟诔r半島傳播正說明《大明律》的先進性,可以說《大明律》是當時東方世界先進法文化的典范,再加上其儒教禮儀一體化的法律特征正與朝鮮王朝社會的發(fā)展相吻合,朝鮮王朝自然樂于接受《大明律》,并做本土化改造,使之成為朝鮮王朝的法律。
《大明律》在朝鮮王朝的傳播和主動接受并進行本土化改造的過程,對當今深入闡釋漢文化圈國家的價值認同與共享資源,建構東亞文化共同體乃至人類命運共同體,仍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