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文王拘而演《周易》”注釋獻疑

柴紅新

（安陽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漢代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堪稱激切感人的至情佳作，該書剖白了太史公內(nèi)心郁積的悲憤和痛苦，以及忍恥偷生、著述《史記》的宏大志愿，充分表現(xiàn)了他崇高的獻身精神和人生信念。篇中雖處處憤懣之辭，其結(jié)穴則在惜死立名、著書自見上。“蓋文王拘而演《周易》”等八個典故是其點睛之筆，突顯了他隱忍的苦衷及矢志進取、成就偉業(yè)的堅強意志，以致后人口沫手胝、傳燈不絕。司馬遷借古圣先賢憤而著書的典故援古證今、自陳己志，因而如何釋讀這些古圣先賢的事跡，即是感受司馬遷“隱忍茍活”“發(fā)憤著書”的精神并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價值觀的樞紐所在。

闕勛吾先生主編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中國歷史文選（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5月版）收錄了《報任安書》，將“蓋文王拘而演《周易》”解釋為：“相傳西伯（即后來的周文王）被拘于羑里時，曾將伏羲氏所書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的基礎。演：推演，演繹?！贝私庖虿缓鲜穼?，曾被歷史學者馬執(zhí)斌先生否定。馬執(zhí)斌先生據(jù)最新考古成果在《中華讀書報》（2014年1月15日第15版）撰文指出：“‘演’譯為‘推演’或‘演繹’，是不準確的，應該譯為‘演習’?！惫P者查閱了更多教輔及文選資料，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文后注解皆表達了相同或相近的觀點，如朱東潤先生主編的 《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二冊）、郭錫良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上）、張少康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資料選注》、朱志榮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文論名篇講讀》等。本文擬通過對“蓋”“拘”“演”的注釋進行細致辨析，以期對“蓋文王拘而演《周易》”做出更加科學合理的釋讀。

一、“發(fā)憤為作”之“蓋”

以“其文直、其事核”著稱的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中對西伯的記載，連續(xù)用了兩個“蓋”字：“西伯蓋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這引起了唐代學者張守節(jié)的關注，其“正義”云：“按：太史公言‘蓋’者，乃疑辭也。文王著演《易》之功，作《周紀》方贊其美，不敢專定，重《易》故稱‘蓋’也?！盵1]116在張守節(jié)看來，司馬遷并不敢肯定西伯確曾重卦，所以使用了疑辭“蓋”。

在古代漢語中，“蓋”常用作疑詞，“表示揣測、推斷，相當于‘大概’”[2]172。如《禮記集解》：“有子蓋既祥而絲屨、組纓。孔穎達疏：‘蓋是疑詞，傳聞未審，故云蓋’。 ”[3]182《史記·周本紀》中用“蓋”字意味著文王“益《易》”對司馬遷而言確是“不敢專定”之事，他不知道西伯“演《周易》”的具體細節(jié)和經(jīng)過。正因“傳聞未審”，司馬遷將疑詞“蓋”置于句首，恰恰說明以“實錄”著稱的司馬遷對待史實的嚴謹性。

司馬遷又為何把這些“傳聞未審”的事例寫進《報任安書》中呢？在郭紹虞先生的《中國歷代文論選》中有較為明確的解答：“這里所舉各例，總的是說發(fā)憤著書之義，至成書的時間地點，其細節(jié)未必一一盡符事實?！盵4]39此解確一語破的?；氐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司馬遷所舉諸事例并未按照歷史年代排列，“屈原放逐”比“左丘失明”和“孫子臏腳”皆晚，本應置于二者之后，但作為史學家的司馬遷并沒有這么做。何以如此呢？究其實，司馬遷的初衷并不在于記述史實，而重在向友人傾吐難以壓抑、噴薄欲出的憤懣之情。這是司馬遷充滿怨憤的情感傾訴，是一段泣血的文字。

“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中“發(fā)憤之所為作”當是詮釋司馬遷強烈情感的關鑰所在。司馬遷因李陵案受牽連，一個精神高貴、內(nèi)心高潔的知識分子身受宮刑，他生不如死。然而書未成、名未立，他唯有含悲忍恥、負重前行。賢士圣人的坎坷歷程，給予他重大的人生啟悟。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宏大抱負，遭受宮刑卻毫無怯色，“發(fā)憤著書”，終于完成《史記》這部彪炳千古的紀傳體通史。因而這段文字是司馬遷因切身體悟而傾吐的肺腑之言。正是基于“發(fā)奮為作”的情感，司馬遷才沒有嚴格按照年代先后來寫，而題“蓋”于句首信手列舉古圣先賢的事跡，以激勵自我。

二、“積善累德”之“拘”

據(jù)司馬遷記載，西伯“演《周易》”的時間是其被拘羑里時。西伯因何被“拘”呢？《史記·周本紀》載：“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yǎng)老，盍往歸之……崇侯虎譖西伯于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奂q乃囚西伯于羑里?！蔽鞑小叭省薄熬础薄按取敝?，致天下歸心，正因其“積善累德”，終被紂王猜忌，被拘羑里，當信而可從?！蹲髠鳌份d：“紂囚文王七年，諸侯皆從之囚。紂于是乎懼而歸之?！盵5]263在這部較早的歷史文獻中，亦較為含蓄地暗示了文王的善與德。正因為文王有德，諸侯甘愿跟隨他一起坐牢，紂王于是“懼而歸之”。因德善被“囚”，又因德善而“歸”，可見“德”是文王終其一生的修行。

如果說“崇侯虎譖西伯”之德主要是“日中不暇食以待士”，那么“拘羑里”時文王如何修德呢？司馬遷在《史記》中對西伯囚拘羑里時的具體情況未作詳細記載。相關傳聞多來自民間猜測，如西伯被囚禁的七年時間里，紂王曾將西伯長子姬考殺害后做成肉羹給他吃，至今在羑里遺址仍保存有“吐兒冢”等。

但西伯忍辱負重、韜光養(yǎng)晦確較為可信。據(jù)《竹書紀年》載：“文丁殺季歷?！盵6]11即商王文丁懼怕周人勢力日漸強大，為了抑制其發(fā)展借故處死了文王之父季歷。西伯負殺父之仇，日夜積蓄力量準備進攻商王。但西周畢竟是小邦，欲完成“翦商”的重大戰(zhàn)略目標，必須聯(lián)合各方諸侯。因此西伯對外采取“陰修德行善”的政治方略，對內(nèi)則重人事、修道德。因而，表面上西伯裝瘋賣傻，靠擺弄蓍草來消磨時光，事實上在痛苦而漫長的拘禁生活中，西伯從未放棄自己的責任與擔當?！熬卸荨吨芤住贰辈粌H志在獨善其身，更在于熬煉心系天下、寬待眾生的胸懷。他渴盼德法并舉的休明之世，期望君王順應天道而節(jié)用裕民。于是他效法伏羲氏觀物取象，發(fā)奮研習八卦易學，希望能從先民的智慧中獲取大治之道，得到指引。

三、“益卦演德”之“演”

從傳世文獻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文王與《周易》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周易正義》云：“以此文王所演，故謂之《周易》。”[7]7《淮南子·要略》亦云：“然而伏羲為之六十四變，周室增以六爻。”[8]336但有學者認為《周易》中的部分爻辭并非文王所制。如升卦六四“王用亨于岐山”、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等，皆發(fā)生在武王時期，文王不可能做出此預言。由此我們可以判斷，文王并非《周易》的完成者，他只是《易經(jīng)》部分內(nèi)容的草創(chuàng)者。

西伯對《周易》有草創(chuàng)之功，亦即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提到的“演”。西伯“演《周易》”的具體內(nèi)容有哪些呢？據(jù)長沙馬王堆帛書本《周易·要》記載，子貢問孔子：“夫子亦信其筮乎?”孔子答：“我觀其德義耳。”可見，孔子及其弟子已經(jīng)注意到了《周易》中的“筮”與“德義”。又唐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曰：“《乾鑿度》云：垂黃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睆膫魇牢墨I看，西伯對《周易》的貢獻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為“益卦”，二為“演德”。

首先看“益卦”。西伯囚拘羑里時對先天八卦進行了整理改造，具體來講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西伯將先天八卦即“伏羲八卦”的方位改造成“文王八卦”即“后天八卦”?！胺税素浴钡呢韵笾v究錯卦，相對的爻屬性相反，其所指代的物象如天與地、風與雷、山與澤、水與火亦陰陽對立?！拔耐醢素浴弊浴墩稹坟允?，體現(xiàn)出明顯的五行思想，講究木、火、土、金、水的相生關系。二是西伯用蓍草發(fā)展出一套新的筮占體系。此前的龜甲占卜，通過燒灼龜甲形成的裂紋來判斷吉兇，是一種純自然的方法。西伯用蓍草筮占，他將五十根蓍草通過一定的法則演算后，得出六（老陰）、七（少陽）、八（少陰）、九（老陽）四種情況之一并轉(zhuǎn)換成卦象，再結(jié)合卦爻辭判斷吉兇。如《系辭傳上》載：“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盵9]60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老陰（六）、少陽（七）、少陰（八）、老陽（九）必須遵循“老變少不變”原則，即老陰本是陰爻變化成陽爻，老陽本是陽爻變化成陰爻。因此，西伯的筮占加入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和理性因素，比龜卜更看重人自身的力量。

其次看“演德”?？追f達云：“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由文王有圣德能作《易象》故也?！盵10]2029孔穎達提出的《易象》“演德說”被大多數(shù)易學研究者認同，意即文王之所以演《易》，實際上是為了“演德”。西伯囚拘羑里時，通過對天地自然的觀察撰寫了《易象》，即所謂《易經(jīng)》的“彖辭”?！兑紫蟆钒烟臁⒌?、人看作一個統(tǒng)一的大生命系統(tǒng)，闡述人的生命如何與社會宇宙融合為一體，從而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這個巨大的生命系統(tǒng)充滿著勃勃生機，即“易道”，也就是天道、地道和人道的總和?！兑紫蟆分暗隆保褪且谷嗽诿髁颂斓篮偷氐赖耐瑫r也明了人道，并且啟示人們在行使人道時，要做到天人的和諧。

遺憾的是，原始面貌的《易象》今已遺佚。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姜廣輝先生認為：“《易象》的內(nèi)容可能與今本《周易》大象有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盵11]65今本《周易》大象的解卦部分，借自然之象的容貌、形態(tài)比擬人事，如《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象“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其“象辭”規(guī)范地以“君子以”“先王以”“大人以”和“上以”“后以”作導語，教育子弟效法天地自然之健、弘揚古圣先賢之德。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闕勛吾先生、朱東潤先生等將“演《周易》”釋為“推演古代的八卦為六十四卦”存在不妥之處。因為在西伯之前，“重卦”已然形成。如《帝王世紀》云：“庖犧氏作八卦，神農(nóng)重之為六十四卦，黃帝堯舜引而伸之，分為二易。至夏人因炎帝曰《連山》，殷人因黃帝曰《歸藏》?！币饧丛凇吨芤住分耙呀?jīng)出現(xiàn)《連山》《歸藏》兩部筮書，而且都是六十四卦。盡管《連山》《歸藏》兩部筮書已佚，但從近些年考古發(fā)掘的“卜甲”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公元前十二世紀的“數(shù)字重卦”，而西伯被囚禁羑里是公元前十一世紀殷紂王時代的事情。從上述考論出發(fā)，《報任安書》中“蓋文王拘而演《周易》”或可解釋為：司馬遷出于自身遭際的情感宣泄，列舉了古代先賢的事例以激勵自我。其中西伯雖被拘禁羑里仍積善累德，對殷、商之《易》加以演習，創(chuàng)制《易象》并闡發(fā)“卦象”的義理，亦即“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