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濤
(齊齊哈爾大學 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大唐帝國崩塌后,以阿保機為代表的遼朝前期統(tǒng)治者屢有南下躍進中原之舉,中土系統(tǒng)文獻將之敘述為“中國之志”(《新五代史》卷72《四夷附錄》:“契丹雖無所得而歸,然自此頗有窺中國之志”;《舊五代史》卷137《外國傳一》:“同光中,阿保機深著辟地之志,欲收兵大舉”)。與“南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遼朝內(nèi)部似還有執(zhí)著于安居草原故土、并不期許逐鹿中原的政治傾向,陳述先生將之凝練為“草原本位”?!澳舷隆迸c“北進”代表了遼前期統(tǒng)治者政治抉擇的兩種面向,兩者也決定著遼朝擴張的進程與方向。學界對此問題頗為關注,但以往研究視角大多較為單一,罕有將兩者置于同一背景下進行探討,尤其對“中國之志”產(chǎn)生原因討論深度不足(很多研究將契丹南下入主中原問題納入遼與其他政權關系史范疇之內(nèi),思考角度又多從宋朝等中原政權出發(fā),缺乏以契丹為本位的思考)[1],致使契丹南下進而邁向漢制政權成了一個不容置喙卻又難堪細究的既定“結論”。
本文基于前人研究,走出慣性思維,由契丹社會演進的具體歷史語境分析“中國之志”與“草原本位”兩種面向,思考契丹人緣何萌發(fā)“中國之志”,從政治史的視野考察其南下入主中原的原動力,解讀“南下”“北進”背后遼前期統(tǒng)治者的政治抉擇。
陳述先生在探討契丹政治政策時,提出了“草原本位政策”的概念:
太后的主張與穆宗及當時諸酋的主張,前后相映,意旨玄同。這種反南進或保守意見,可擬曰草原本位政策。述律后所說:“我有西樓羊馬之富,足以娛樂”,滿足于牛馬奴隸的享受,尤其是這一政策的正面說明。述律后是向太宗建議這個政策的,穆宗及其左右則是這個政策的貫徹執(zhí)行者。
陳先生又補充道:
草原本位政策內(nèi)容很多,如懂漢語不說漢話;朝廷官職重北面;不許契丹人應科舉等等。對宋的不積極進攻是一個時期表現(xiàn)的一種傾向[2]121。
不難看出,陳先生對“草原本位政策”的定義略為寬泛,且其論述基點多為中原典籍,對史料的思辨不足,存在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在缺乏深入探討的情況下,該觀念被泛化使用,質(zhì)疑之聲遂現(xiàn)。有學者針鋒相對地指出:“其實‘西樓羊馬’一段話,原本是述律氏向阿保機說的,因此如果說這就是‘草原本位政策’的正面說明,則應當說她是向遼太祖而不是向遼太宗建議此政策。然而,太祖、太宗、世宗都未采取這個政策,直至‘睡王’穆宗上臺才實行此策,而至景宗又‘稍改此策’,這究竟是何緣故?對此不做出合理的解釋,是無法證明在遼朝歷史上確有‘草原本位’或‘草原保守’政策的?!盵3]晚近,林鵠又撰專文探討了遼穆宗的草原本位政策,從分析其內(nèi)政外交入手,提出“遼穆宗耶律璟并未推行所謂草原本位政策……事實上,遼朝九帝,自開國太祖至末帝天祚,并無一人反對漢化,提倡草原本位”[4]。后繼學者對“草原本位政策”這一概念的反思著實頗具見地,然現(xiàn)在看來,“草原本位政策”并不存在的論斷多少有些矯枉過正。
批駁者的論述角度雖有不同,但主要抓住的都是“政策”二字的漏洞,若將“草原本位政策”視為一種與“漢化”截然相反,且具體的、持續(xù)性的方針,那么批駁者的反思并無問題。但若將關注重點回落到“草原本位”之上,則會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種政治傾向,并不一定需要具體的“政策”作載體,從實體政策的角度切入自然無法找到“草原本位”的蛛絲馬跡(實際上,那些帶有北族特質(zhì)的權力表達方式都可以歸于“草原本位”之中,如契丹人的“貴族大會”、蒙古人的“庫里臺大會”等)。此外,批駁者僅僅關注了皇帝是否有與“草原本位”相關的舉措,但體現(xiàn)這種傾向最明顯的恰恰并非皇帝(從前引文即可知,述律后便是一位擁護“草原本位”的代表人物。另據(jù)羅新先生的分析,阿保機之所以能夠預測自己的“歸期”,不得不承諾自己三年后會死,之所以不得不死,癥結即在于內(nèi)亞傳統(tǒng)的約束力。其實這種所謂的“內(nèi)亞傳統(tǒng)約束力”即是來自“草原本位”擁躉者的束縛[5])。而且,由于過度強調(diào)矛盾的對立性,批駁者將反對“漢化”與提倡“草原本位”畫等號,可二者并非不可兼容,選擇“草原本位”并不意味著完全割舍“漢化”,更不意味著放棄對中原的訴求,這種非此即彼的論點簡化了歷史發(fā)展的復雜性。
總而言之,學界所謂“草原本位政策”并不存在的論斷稍顯過猶不及,本文所要討論的“草原本位”便是一種政治傾向,是契丹人面向北方部族的一種征服傾向,是其面臨政治抉擇時所選路徑之一,并非指代具體的某一政策,更非指代僵化的、一成不變的“唯草原論”。下文即就“草原本位”的表現(xiàn)入題,闡述“草原本位”是如何過渡到“中國之志”的,“中國之志”萌發(fā)的根源又是什么。
訖至建國前后,契丹恰活動于農(nóng)牧混交地帶,多樣的地域環(huán)境與迥異的經(jīng)濟類型使之成了一種復合型的政治體。受之影響,面向北方的游牧部族的活動范圍,形成了一個邊界并不清晰且具有伸縮性的廣闊邊疆區(qū)域;而面向南方的割據(jù)政權,則構筑了一個界限相對鮮明的邊疆地帶?;谶@種二元化的邊疆分異,向北或向南的拓疆之舉遂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征服傾向,此即“草原本位”與“中國之志”的具體表現(xiàn)。而伴隨契丹由部族邁向國家的演進過程,征服活動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轉(zhuǎn)向,向北的征服傾向消隱,“中國之志”漸成主流。
在阿保機稱帝建元之前,契丹人的征服重點并未放在中原漢地之上,巴菲爾德即指出:“契丹一開始的軍事行動直接對抗的是其周邊部落而非中原?!盵6]216阿保機之前的統(tǒng)治者,即其伯父釋魯,他所征服的對象便是以北方部族為主:“德祖之弟述瀾,北征于厥、室韋,南略易、定、奚、霫,始興板筑,置城邑,教民種桑麻,習織組,已有廣土眾民之志?!卑⒈C延續(xù)了釋魯?shù)牟呗?,繼續(xù)征討其他部族:“痕德堇可汗立,以太祖為本部夷離堇,專征討,連破室韋、于厥及奚帥轄剌哥,俘獲甚眾……遣偏師討奚、霫諸部及東北女直之未附者,悉破降之?!?《遼史》卷1《太祖紀上》)如果說此時的征服方向是遙輦氏族把持可汗之位時制定的方針大略,阿保機另有謀劃的話,那么在其繼任可汗之后征服方向自然會發(fā)生變化,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阿保機仍將室韋等作為主要征服對象(“討黑車子室韋”“討東部奚”,見《遼史》卷1《太祖紀上》)。王明蓀先生指出:“阿保機承襲了游牧民族的一貫作風,以北亞草原各民族為其主要對象了,他仍不斷地征討各個民族部落?!盵7]而且,阿保機在征服這些“未附者”之后,采取了“因種遷落,內(nèi)置三部,以益吾國,不營城邑,不置戍兵”(《遼史》卷103《蕭韓家奴傳》)這種明顯非集權式的治理方式。此外,彼時阿保機對中原漢地的渴求并不強烈,雖也曾多次南下,但多以劫掠為主,停留在“打草谷”的階段(《遼史》卷34《兵志》:“每正軍一名,馬三匹,打草谷、守營鋪家丁各四人。人馬不給糧草,日遣打草谷騎四出抄掠以供之”),并不在意對城池的占領:“以兵四十萬伐河東代北,攻下九郡,獲生口九萬五千,駝、馬、牛、羊不可勝紀……復攻下河東懷遠等軍……引軍略至薊北,俘獲以還?!?《遼史》卷1《太祖紀上》)在軍力占優(yōu)的情況下也沒有想過入主中原取而代之,只是與李克用等割據(jù)政權結盟,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合作”關系(蔣金玲指出:“先是阿保機擁兵30萬寇云州,李克用乞和,雙方才約為兄弟……可見阿保機與李克用的力量對比相差懸殊,李克用是在‘力屈’之下結盟”)[8]24。對此胡三省評論說:“夷狄覘國勢而為去來,彼以梁為強,則其背晉宜矣”(《資治通鑒》卷266《后梁紀一》,太祖開平二年五月)[9]8700;王夫之亦有相近論斷:“三雄角力,阿保機持左右手之權,以收其壟斷之利?!盵10]無論何種角度看,此時阿保機明顯更注重培植鞏固在“草原”上的統(tǒng)治權威,也就是以“草原”為“本位”,對入主中原似不在意。
若按照上述發(fā)展趨勢,契丹人很可能在阿保機的領導下走向草原式的游牧帝國,但神冊元年(916)后情況陡然轉(zhuǎn)變。此時阿保機雖仍注重北方疆域的拓展,甚至有“未終兩事”的喟嘆(《遼史》卷2《太祖紀下》:“六月乙酉,召皇后、皇太子、大元帥及二宰相、諸部頭等詔曰:‘上天降監(jiān)……三年之后,歲在丙戌,時值初秋,必有歸處。然未終兩事,豈負親誠?日月非遙,戒嚴是速?!勗t者皆驚懼,莫識其意。是日,大舉征吐渾、黨項、阻卜等部……十二月乙亥,詔曰:‘所謂兩事,一事已畢,惟渤海世仇未雪,豈宜安駐!’乃舉兵親征渤海大諲撰”),但這不過是為了南下而做的基礎工作。姚從吾先生即指出:“(阿保機)力謀南侵中原,欲與后唐莊宗李存勖爭奪華北的霸權;為免除兩面作戰(zhàn)的危險,乃決定先滅渤海,然后再舉兵南征?!盵11]勾稽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契丹人征服的重點在神冊元年后開始向中原漢地傾斜,屢屢出兵南下,圍繞幽云地區(qū)的爭奪甚至反復了數(shù)年之久,與姚坤的會談更是將阿保機對中原漢地的渴求展露無遺(《舊五代史》卷137《外國傳一》:“爾先復命,我續(xù)將馬萬騎至幽、鎮(zhèn)以南,與爾家天子面為盟約,我要幽州,令漢兒把捉,更不復侵入漢界”;《資治通鑒》卷275《后唐紀四》:“若與我大河之北,吾不復南侵”[9]8989)。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阿保機的軍事活動不再以劫掠為主要目的,而是帶有了強烈的軍事征服特性,攻城占地成了主要目標。林鵠即指出:“神冊元年前,契丹南侵僅以擄掠為目的,攻破漢地城邑后隨即退走。但神冊元年,契丹對漢地政策則有一個重大轉(zhuǎn)變?!盵12]與之同時,阿保機也改變了釋魯以來對征服得來土地的管理模式(《遼史》卷37《地理志》:“越王城。太祖伯父于越王述魯西伐黨項、吐渾,俘其民放牧于此,因建城。在州東南二十里。戶一千”),盡可能地保持原貌,興漢城、用漢人、行漢制。而且,這種南下的訴求并未因阿保機之死而消隱,反而為后繼者所承襲。耶律德光在與后唐的作戰(zhàn)中雖屢受挫敗,但仍“觀釁而動”(《遼史》卷3《太宗紀上》),等待良機。后雖從石敬瑭手中得到幽云地區(qū),已遂阿保機生前之愿,但仍不滿足于此,不顧述律后的反對執(zhí)意南伐,試圖問鼎中原。滅晉后更是儼然以中原天子自居:“大同元年春正月丁亥朔,備法駕入汴,御崇元殿受百官賀……二月丁巳朔,建國號大遼,大赦,改元大同。升鎮(zhèn)州為中京?!?《遼史》卷4《太宗紀下》)王德忠先生即言:“遼太宗此舉的意義在于宣布他不僅是契丹族的皇帝,而是全中國的皇帝。”[13]至于世宗,雖其在位不久,很多內(nèi)政外交政策尚不及展開,但他在內(nèi)亂不斷的情況下仍“自將南伐”(《遼史》卷5《世宗紀》),甚至“諸部大人皆不欲,兀欲強之”(《新五代史》卷73《四夷附錄》),最終招致“火神淀之亂”。世宗圖進中原愿望之強烈由此可見一斑[8]51。
由此可見,“南下”似乎成了貫穿遼朝前期的政治傾向,歷代君主都試圖征服漢地,實現(xiàn)“中國之志”。行文至此,疑題已現(xiàn),發(fā)軔于草原的契丹并未選擇繼續(xù)擴大在草原的統(tǒng)治力,而是選擇南下,這背后的轉(zhuǎn)變根源究竟為何?釋讀神冊元年這個時間點,似乎可以為解答這個疑題提供一個契機。
關于契丹乃至北族南下的原因,有學者試圖從經(jīng)濟因素去解讀。如周良宵先生從游牧經(jīng)濟的單一性和脆弱性入手,分析指出:“這種經(jīng)濟上的要求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磁軸,有力地吸引著北方游牧民族。因此,北方民族共同的、重復發(fā)生的向心運動是由其本身經(jīng)濟要求所決定,同時又是由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所形成的客觀規(guī)律運動?!盵14]何天明先生持相近觀點,亦認為向中原地區(qū)發(fā)展是契丹人擺脫經(jīng)濟困境的選擇,并指出阿保機制定南下方針也是受中原地區(qū)高度發(fā)展的物質(zhì)文明的吸引所致[15]。而許倬云先生則指出:“北方草原民族的移動,每以南遷為目的。民族移動,須有引力以及推力,否則不能取得移動的即時動機。引力者,中原若有內(nèi)亂,邊防空虛,甚至邀約北族為援,則北族自易成軍南下……推力者,原居住地生活條件不佳,或是后面更有其他民族壓迫,則北族也有南徙之動機。后面有人推擠的局勢,仍須歸結到更北地區(qū)的生活條件有了問題。如果其他條件不變,忽然生計不足,最大可能即是因氣候變化引起?!盵16]
上述許倬云先生的觀點,在氣候變遷與中國古代歷史發(fā)展關系的討論中似已成定論:氣候驟冷導致經(jīng)濟窘迫,北族進而被迫南下。但實際上,竺可楨先生在論及五代時期的氣候時指出:“在此動亂時代(五代十國)沒有什么物候材料可以作為依據(jù)。”[17]《胡嶠陷北記》雖云:“又行三四日,至黑榆林。時七月,寒如深冬”[18],但屬其個人經(jīng)歷,偶然因素過多,并不足以證明當時的整體環(huán)境,可謂孤證不立。而且,即便此時氣候確有異常,但游牧經(jīng)濟也并非如上述觀點所說,其自給能力顯然被輕視了。而且顯然并非所有契丹人都隨之南下,尚有不少部族駐于北方草原腹地,這部分人則完全能夠在“氣候寒冷”的條件下生存下來。故而“氣候決定論”并不能客觀且完整闡釋契丹人的南下行為,尤其不能解釋契丹統(tǒng)治者試圖建立中原政體的動機。
再來看經(jīng)濟因素。誠然,在游牧族群發(fā)展的早期,其確實和中原政權之間存在一種經(jīng)濟上的伴生關系,但是這種經(jīng)濟上的“依賴”完全可以通過劫掠的手段得以實現(xiàn),而且這要比占領土地更加方便。巴菲爾德即指出:“通常認為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像狼群一樣越過長城,坐等中原走向衰弱并進而將其征服,但實際情況是,來自中央草原的游牧民族會避免征服中原領土。從中原的貿(mào)易與奉金中得到的財富穩(wěn)定了草原上的帝國政府,而他們并不期望去破壞這種資源……除了蒙古人之外,‘游牧征服’只發(fā)生在中原的中央政權崩潰之后沒有政府可以加以敲詐之時?!盵6]12事實上早期契丹人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們不斷通過“打草谷”的方式獲取大量物資,而非直接占領土地。所以說,游牧民族對南北的取舍,歸根結底是為了得到更便利的生活條件;如果有必要,他們亦可退入草原深處,靠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模式維持下去。故而這種經(jīng)濟視角上的解讀同樣只能解答游牧民族南下劫掠的原因,而不能闡釋他們?nèi)胫髦性M而試圖建立集權統(tǒng)治的內(nèi)在動力。
欲解該疑,還須從契丹社會發(fā)展歷程入手,剖析其內(nèi)在動因。林幹先生指出:“古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侵擾勢力的興起及其對中原漢族不斷南侵或?qū)ξ鞣礁髯宀粩辔髑?,固不能歸咎于各族的人民,就是對于各族的貴族階級,也要從他們的社會根源和歷史條件進行深入的探討,才能究明當時的歷史真相?!盵19]如前所述,釋讀神冊元年這個契丹征服目標轉(zhuǎn)向的時間節(jié)點,系撥開迷霧的關鍵所在,如果我們能夠借助政治史的視野就會有所發(fā)現(xiàn)。
對于游牧民族而言,在長期的劫掠與擴張的過程中,部落首長的力量不斷增加,部族的權力也愈發(fā)集中[20]。作為契丹人的軍事領袖,阿保機也萌發(fā)了集權意識,這種意識在漢地“不受代”的觀念影響下也逐漸發(fā)酵。阿保機任可汗后試圖建構集權統(tǒng)治,即培育皇權,但在當時契丹的部族體制之下,各部之間是平等的合作關系,是基于利益主動達成的聯(lián)合,是“統(tǒng)一”于阿保機旗幟之下的“聯(lián)合組織”[2]107,所謂的“君臣關系”并不似中原政權那般牢固。所以當阿保機不斷嘗試突破這一框架體系的時候,遂激起了舊貴族的不滿,引發(fā)了三次“諸弟之亂”??梢?,在北方草原民族的政治體制之下,適宜“皇權”滋生的土壤有限。這樣一來,一項抉擇便擺在阿保機的面前:要么維持部族體制不變,平息族人的不滿情緒;要么繼續(xù)建構集權統(tǒng)治,走上皇權之路。顯然,阿保機不再甘于做部族之主,選擇了后者:“從其長遠規(guī)劃來看,確有意將其帝國打造成一個以漢制集權為主導的政權?!盵12]
在平定“諸弟之亂”后,阿保機趁勢于神冊元年稱帝建元:“神冊元年春二月丙戌朔,上在龍化州,迭烈部夷離堇耶律曷魯?shù)嚷拾倭耪埳献鹛?,三表乃允。丙申,群臣及諸屬國筑壇州東,上尊號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應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冊。”(《遼史》卷1《太祖紀上》)不過,此時阿保機所掌握的“皇權”仍不過是脫胎自可汗之權,貴族的反擊使阿保機認識到,要想在草原地區(qū)推行皇權統(tǒng)治過于困難,以一己之力難以抗衡整個部族體制。而與之相比,中原漢地則全無這種困擾。也就是說,“南下”是契丹由部族社會邁向皇權國家的一個必經(jīng)路徑,統(tǒng)治者沒法在草原腹地實現(xiàn)集權統(tǒng)治,只能借漢地稱帝,將皇權“嫁接”到中原地區(qū)。
由此,上述神冊元年之后契丹的攻勢發(fā)生轉(zhuǎn)向也就不難理解了。阿保機有著建構皇權的需求,五代割據(jù)的局面又為其南下提供了極佳的契機,于是其規(guī)劃了一條“打草谷”“興漢城”“建東丹”的“嫁接”皇權之路[21]??上У氖牵⒈C征渤海歸來時離世,更傾向“草原本位”的述律后稱制,契丹復陷入皇位紛爭之中,南下遂成未終夙愿。
繼任者耶律德光在述律后的扶植下稱王,然述律后通過“扶余之變”大肆屠殺耶律皇族,以此確保自身權威,德光也對其不得不避讓三分:“天皇王(德光)性孝謹,母病不食亦不食,侍母于前應對或不稱旨,母揚眉視之,輒懼而趨避,非復召不敢見也。”(《資治通鑒》卷275《后唐紀四》)[9]9118述律后的強勢使德光同樣無法確立實質(zhì)性的皇權統(tǒng)治(最明顯的例證是德光甚至無法指定自己的繼任者:備受述律后寵愛的三子李胡身兼皇太弟與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雙重身份,而其自己的子嗣卻沒有獲得皇位的繼承順位),故他亦將目光放到了中原漢地之上。然與后唐的作戰(zhàn)屢屢受挫:“自是契丹大敗,數(shù)年不敢窺邊?!?《舊五代史》卷137《外國傳一》)直至石敬瑭奉上幽云十六州,德光才如愿獲取漢地(羅亮認為:“石敬瑭稱臣、獻土、歲輸,不僅使契丹在經(jīng)濟上獲取豐厚回報,在軍事上取得南進的重要據(jù)點,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為遼太宗樹立了威望,促成其舉辦再生、柴冊禮,無異于第二次登基。同時,遼太宗借此機會推行政治改革,將大量的漢家制度吸納到行政體系之中,完成了部落國家到王朝帝國的跨越。從這個角度言,石敬瑭父事契丹的意義應當重新認識?!盵22]石敬瑭稱臣獻土對契丹無疑影響深遠,但若憑此便認為契丹完成了從部落國家到王朝帝國的轉(zhuǎn)變,多少有些不盡客觀),可代價則是契丹扶植石敬瑭建立后晉,將之打造成藩輔(《遼史》卷3《太宗紀上》:“宜受茲南土,世為我藩輔”),失去了直接一統(tǒng)中原的機會(巴菲爾德認為:“四十年來,遼朝大體上專注于東北和草原地區(qū)的戰(zhàn)事。阿保機從未試圖發(fā)動對華北的重大襲擊……遼朝朝廷保護后晉皇帝免受對手的打擊,進而換取中原的一小塊地區(qū)。如果遼朝是一個更為野心勃勃的國家的話,則可能已經(jīng)奪取了全部土地。然而,契丹滿足于間接控制,這是因為跟那些在混亂時期沒法生存的其他東北王朝一樣,只有在更多軍閥割據(jù)國家滅亡之后才會去征服華北?!盵6]220巴菲爾德恐怕高估了契丹的武力征服能力,契丹統(tǒng)治者其實并非滿足于間接控制,而是受限于局勢,能得到幽云十六州已是天賜之機,絕非沒有征服中原的野心)。但德光并未因此放棄對中原的覬覦之心,與述律后的爭執(zhí)就將其欲借漢地“嫁接”皇權的意圖暴露無遺:“契丹連歲入寇,中國疲于奔命,邊民涂地;契丹人畜亦多死,國人厭苦之。述律太后謂契丹主曰:‘使?jié)h人為胡主,可乎?’曰:‘不可?!笤唬骸粍t汝何故欲為漢主?’曰:‘石氏負恩,不可容?!笤唬骸杲耠m得漢地,不能居也;萬一蹉跌,悔何所及!’又謂其群下曰:‘漢兒何得一向眠!自古但聞漢和蕃,未聞蕃和漢。漢兒果能回意,我亦何惜與和!’”(《資治通鑒》卷284《后晉紀五》,齊王開運二年六月)[9]9293德光為實現(xiàn)皇權政治的建構,罕見地違抗述律后的意愿,堅持南下滅晉,得以入主中原(但德光并未占據(jù)中原很久,很快便班師退走,甚至留下“三矢之訓”的感嘆。林鵠認為,太宗退出中原并非是放棄中原,而是其既定計劃的一部分[23])。
太宗打下的皇權政治基礎并不牢固,且南征歸途中突生重病,溘然長逝,其所做的一切復歸原點?!澳舷隆迸c皇權的“嫁接”在皇位的爭奪中再度擱置,直至世宗脫穎而出繼承大統(tǒng)。不過,世宗上位后深陷權貴攻訐的泥淖之中,欲“有為”卻難有施展空間(參見拙作《遼世宗朝史事新證》,待刊),“南下”一事遂又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與太祖、太宗一致,世宗也是為了擺脫貴族政治的束縛,將真正的皇權政治“嫁接”在漢地之上,但遇弒終結了世宗這一構想。
綜上,契丹人南下劫掠是其與中原漢地頻繁接觸的必然結果,是契丹人為了獲取更好的生存物資的行為,而南下入主中原則是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部落軍事首領一旦集權意識萌發(fā),便難以再持有與族人平等的觀念。但草原的政治生態(tài)并不接受皇權理念,若想實現(xiàn)皇權的建構,只能借助于中原漢地。這才是遼前期統(tǒng)治者汲汲于“南下”,欲實現(xiàn)“中國之志”的原因所在,后世金、元二朝亦是如此。
雖然神冊元年之后,“中國之志”成了遼前期統(tǒng)治者一以貫之的政治抉擇,但這并不意味著“草原本位”就此消隱不見,恰恰相反,“中國之志”的實現(xiàn)要隨時面臨“草原本位”的挑戰(zhàn),“諸弟之亂”即是一例(蔣武雄先生較早便關注到了舊貴族勢力對阿保機“南下”政策的影響,指出受“諸弟之亂”的影響,阿保機分身乏術,放棄了救援幽州挺進中原的計劃)[24]。述律后也曾明確反對過阿保機的“南伐”計劃:“吳主李昇獻猛火油,以水沃之愈熾。太祖選三萬騎以攻幽州。后曰:‘豈有試油而攻人國者?’指帳前樹曰:‘無皮可以生乎?’太祖曰:‘不可。’后曰:‘幽州之有土有民,亦尤是耳。吾以三千騎掠其四野,不過數(shù)年,困而歸我矣,何必為此?萬一不勝,為中國笑,吾部落不亦解體乎!’”(《遼史》卷71《后妃傳》)貴族勢力的阻遏,其動機很好理解:統(tǒng)治者愈深入漢地,集權的統(tǒng)治理念鞏固愈深,其自身的權力便會被壓縮。所以說,貴族與統(tǒng)治者關于“南下”的分歧實質(zhì)是權力之爭。不止于此,契丹各部族也對統(tǒng)治者起著束縛作用。契丹雖已建國,但治下部族并未因之實現(xiàn)跨越性發(fā)展,而是停留于固有的社會形態(tài)之中,依舊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集權統(tǒng)治的力量難以對其產(chǎn)生影響。為消除這種政治上的不同步帶來的叛服不定,統(tǒng)治者被迫作出妥協(xié),阿保機興建四樓即是此意:“于所居大部落置樓,謂之西樓,今謂之上京;又于其南木葉山置樓,謂之南樓;又于其東千里置樓,謂之東樓;又于其北三百里置樓,謂之北樓;太祖四季常游獵于四樓之間。”(《資治通鑒》卷269,梁均王貞明二年十二月)[9]8809阿保機采用這種“巡游”的方式來穩(wěn)固對部族的控制力,以免南下征伐時“后院失火”,這一思路為后世統(tǒng)治者承襲,進而發(fā)展為成熟的捺缽制度(趙翼指出:“蓋遼以巡幸為主,有東、西、南、北四樓曰捺缽”[25];傅樂煥先生也認為“四樓”蓋即太祖四時捺缽之所[26];陳曉偉則有進一步的論證[27])。換句話說,遼朝統(tǒng)治者在竭力實現(xiàn)“中國之志”的同時,仍兼顧著“草原本位”的理念(王明珂先生指出,北魏、遼、金、元等政權在統(tǒng)治中原后,既將中原當做搜刮財富的對象,同時又維系著北方游牧部族的秩序)[28]。
總而言之,“草原本位”與“中國之志”相伴始終,契丹君主既不能完全忽視來自“草原本位”的訴求,又不舍得“中國之志”帶來的集權的“誘惑”,所以遼前期的內(nèi)外政策總是呈現(xiàn)出反復與不定的狀態(tài)(巴菲爾德指出:“阿保機及其繼承者所采取的軍事行動,反映出新的東北邊疆國家常見的保守戰(zhàn)略。這些國家從未拓展至中原腹地,并通常通過聯(lián)合或者在其對手崩潰后而獲得土地。在草原上,契丹采取了一種遏制政策,控制周邊部落并干涉更遠處的部落。契丹遼國的發(fā)展是相當緩慢的,它的每次征服活動都是在深思熟慮之后實施的”)[6]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