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丹
內容摘要:被稱之為“個人的發(fā)現(xiàn)”的五四文學催生了“表現(xiàn)自我”的文藝風潮。作家主體意識的高揚使作家毫無保留的在創(chuàng)作中盡情地揮灑自己的情感、塑造出一個個獨具自我個性的形象。縱觀五四文學中的“自我形象”塑造,其表現(xiàn)類型當屬以郭沫若的《女神》為代表的吹奏出“五四”最為高昂積極,最為雄健豪放的個性解放及叛逆、反抗的旋律的自我擴張的自我崇拜和以郁達夫的嗟嘆感傷、軟弱無助、自賤自戕的“零余者”為代表的“卑己自牧”的自我否棄。從而亦形成粗暴狂放的激情的張力結構及抑郁的感傷情調,悲劇氛圍兩種形態(tài)的審美情感。
關鍵詞:五四文學 五四運動 “自我”形象 審美情感
“五四運動,在文學上促生的新意義,是自我的發(fā)見。”[1]因而五四新文學又被稱之為“個人的發(fā)現(xiàn)”。它所帶來的是作家主體意識的高揚。具體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則是作家對自我個性的大膽張揚,對自我情感的盡情宣泄。其毫無隱晦的自我書寫,一個個獨具自我色彩的形象塑造使之五四文學的“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2]
五四作家對自我主體意識的看重和推崇,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自我的表現(xiàn)作為創(chuàng)作原則,從而引發(fā)了一股席卷五四文壇的文藝風潮。郭沫若宣稱:“文藝是出于自我的表現(xiàn)”,“文藝的本質是主觀的,表現(xiàn)的,而不是沒我的,模仿的?!盵3]周作人在《文藝上的寬容》一文中正式提出:“文藝以自我表現(xiàn)為主體,以感染他人為作用?!奔词故瞧驅憣崉?chuàng)作傾向的《小說月報》,也毫無掩飾的直白:“表現(xiàn)自我——表現(xiàn)神秘的、文學家自身時常不明白的實體和那純一的個性——這就是藝術上唯一的、真實的任務,也就是創(chuàng)作的一切秘密。”[4]為了盡情地宣泄自我的情愫,表達自我的內心要求,“五四”作家們由衷地喜愛書信體和日記體這種便于直抒胸臆、自我解剖,能夠進行深入心理刻畫的表現(xiàn)形式。郁達夫把日記體文學看作是作家心靈“極真率的記錄”,作家“全人格的表現(xiàn)”,“以作者的血肉精靈來寫的作品?!盵5]淦女士亦將書信體作品視為“較其他體裁的作品更多含點作者個性的色彩”。[6]正是由于書信體、日記體所特有的這種便于抒發(fā)作家情感的體裁特性,所以,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載體為五四知識分子所推崇??v觀五四文壇,幾乎所有的作家都采用過這種文體。如廬隱用書信體來展現(xiàn)內心的苦悶和憧憬。王以仁的中篇小說《孤雁》是由六封書信連綴而成,道盡人生的輾轉飄零和苦悶憂傷的心緒。郭沫若的《喀爾美蘿姑娘》是用書簡形式組成的抒情小說,以第一人稱“我”訴說著心中對愛情的期待與痛苦,憧憬與失望。同樣,郭沫若的另一部抒情小說《落葉》,也是由女主人公的標注日期的四十一封信組成。信中傾訴了女主人公在愛情體驗中的矛盾糾葛的豐富微妙的心理。
此外,還有魯迅、郁達夫、冰心、許地山、陳翔鶴、倪貽德等作家也都采用過這類書信體或日記體的文本。借助于書信體亦或是日記體,作家們可以盡情地發(fā)揮自己的主觀情緒,可以窺探到人物隱蔽復雜的內心世界,可以充分地表達對社會人生的思考。這種對自我生命情感意緒的恣意宣泄又被郁達夫發(fā)展為“自敘傳”,并理直氣壯地宣稱:“這一種自敘傳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學里所最寶貴的個性的表現(xiàn)?!盵7]并把“一切文學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念。于是,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無論是“質夫”、“文樸”,還是“我”或是“他”,都閃現(xiàn)著郁達夫的身影?!白詳鳌庇捎暨_夫開之風氣,感染了同時代的許多作家。郭沫若在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將自己的人生經歷投射在主人公愛牟的身上。王以仁更是公開承認受郁達夫的影響很深:“你說我的小說很受達夫的影響;這不但你是這般說,我的一切朋友都這般說,就是我自己也覺得帶有郁達夫的色彩的?!盵8]雖然“自敘傳”有虛構,有藝術創(chuàng)造,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作家自己一切的真實。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說,“自我表現(xiàn)”不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也是處理藝術與現(xiàn)實關系的原則,更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v觀五四文學的“自我形象”塑造,其表現(xiàn)類型不外乎兩種模式。
一是自我擴張的自我崇拜。自我的張揚、主觀的崇奉是郭沫若詩集《女神》最強烈最完美的體現(xiàn)。它將自我的主體精神,個性力量、價值地位提高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杜瘛分械囊恍┰娖Φ厮茉炝艘粋€傲然挺立、睥睨一切的“自我”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強烈地表現(xiàn)了“我”的憤怒,“我”的吶喊:“我”是橫空出世,吞吐八荒的“天狗”;“我”是大膽反叛封建傳統(tǒng)的“匪徒”;“我”是詛咒茫茫宇宙而決心自焚的“鳳凰”;“我”是如火山爆發(fā)般反抗黑暗暴政而投水自盡的“屈子”……“我”是一個“具有徹底破壞和大膽創(chuàng)造精神的新人”,一個“開辟洪荒的大我”,“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我的表現(xiàn)”,所以“我”是力的象征:“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9]“我”是宇宙的中心:“我”不再是日月、星球籠罩下的順民,“我”要吞掉日月、星球,去主宰全宇宙的光亮,“創(chuàng)造尊嚴的山岳,宏偉的海洋”,“創(chuàng)造日月星辰”,去占有“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這個借助“泛神論”所打造的氣概寰宇的自我,在堅韌頑強、敢于反抗、充滿高度英雄主義的激情中試圖以自己強有力的個性去影響世界、改造世界甚至創(chuàng)造世界。在激情洋溢的詩歌當中不僅感受到詩人慷慨激昂的主觀意志情緒,而且被他那種“我即神”、“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恢宏氣勢所震撼。郭沫若的這種帶有自我擴張性質的個性意識正是把個體看作是目的、是中心,是個人主義思想觀點的集中表現(xiàn),是這一種精神的形象象征。從而使郭沫若的個性意識中不僅有著要求精神獨立、人格自律、人的主權和自決權這些自我肯定、自我確立的一般性內容,更帶有自我贊美、自我崇拜的性質。誠如他在《梅花樹下的贊歌》所高歌的“我贊美我自己,我贊美這自我表現(xiàn)的全宇宙的本體!”因此,郭沫若的《女神》吹奏出“五四”最為高亢樂觀,最為雄健豪放的個性解放及叛逆、反抗的旋律。
二是“卑己自牧”的自我否棄。與郭沫若所創(chuàng)造的富有生氣活力,奮發(fā)向上的自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郁達夫筆下嗟嘆感傷、軟弱無助、自賤自戕的“自我”形象。盧梭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一書中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倘若我在自己周圍認出了什么,那只有令人苦惱和痛心的一些事。當我把目光投向我接觸到的身邊之物時,總會發(fā)現(xiàn)某個東西令我義憤、輕蔑,使我悲哀、愁苦?!盵10]盧梭對外部世界的低沉消極的感受,在郁達夫身上得到了明顯的印現(xiàn)。因此李初梨說:“達夫是模擬的頹唐派,本質的清教徒”[11]不無一定的道理。郁達夫在“世紀末的思想中”發(fā)現(xiàn)了“自我”,但這個“自我”是悲觀的自我。尤其當這個“自我”與環(huán)境相對抗時,其結果不是自我的超越、自我的實現(xiàn),而是罪感意識對靈魂的痛苦咬嚙。黑暗越濃烈、壓迫越沉重,痛苦的靈魂愈顯示出病態(tài)的畸形。這是具有強烈個性意識而又多愁善感的郁達夫在卑污的人生、虛偽的現(xiàn)實面前,深知自己個人愿望、理想、抱負無法實現(xiàn),又無力抗拒,無法回避的必然結果。因此,郁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些“卑己自牧”[12]的軟弱者??沼性竿麉s止于行動。只能自怨自艾甚至自暴自棄?!冻琳摗分械闹魅斯释麗矍椋斆鎸π膬x的日本女生時,在弱國子民的自卑感的重壓下,只能默默隱忍住自己的愛慕之情。一方面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愛情,另一方面又因為世事的艱難而產生生活的幻滅,特別是在歸國以后,飽嘗了失業(yè)、顛沛流離的苦難,這種“生的苦悶”尤為強烈?!妒\蘿行》和《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我”都在為生計而愁苦。郁達夫道出了一個個覺醒了的自我在社會壓迫、經濟壓迫下所遭受的重重苦難及軟弱無力。在對自我的審視和批判中,郁達夫把他的主人公一個個推向了絕路和死路,表達了這種人的相對無能狀態(tài)甚至可以說不配在世上活著的一種不忍但又無奈的決斷。誠如郭沫若對他所評價的那樣:“往往過分自賤自卑”,[13]“自謙的心理發(fā)展到自我作賤的地步”。[14]
與“自我表現(xiàn)”形象類型相適應的是五四文學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粗暴狂放的激情的張力結構及抑郁的感傷情調,悲劇氛圍兩種形態(tài)的審美情感。
粗暴狂放的激情的張力結構集中表現(xiàn)在郭沫若的《女神》以其自由粗獷的形式容納的狂放暴烈的詩情中。郭沫若起步文壇,便表現(xiàn)出一種昂首天外、狂放不羈的氣魄。他大聲表白那些文壇上的豪放之客:“我喚起周代的雅伯,我喚起楚國的騷豪……作《神曲》的但丁呦!……作《浮士德》悲劇的歌德喲!你們知道創(chuàng)造者的孤高,你們知道創(chuàng)造者的苦惱,你們知道創(chuàng)造者的狂歡,你們知道創(chuàng)造者的光耀……人文史中除卻了你們的光明,有甚么的價值存在?”[15]熱情豪邁的狂放情緒使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自由多元且富于變化。他不拘泥于某一種固定的詩歌形式,而是放任感情的自由馳騁,“情緒的自然消漲”,[16]哪管它是悲是喜,是苦是甜,是感激是反叛。如天馬行空、一無傍依、無所羈絆,自然地形成詩的韻律,真正做到了“絕端的自由,絕端的自主”。[17]法國哲學家狄德羅曾說:“力、豐盈、我無以名之的粗糙、紊亂、崇高、激動,正是天才在藝術里的特征……”[18]《女神》所抒之情是汪洋恣肆奔放豪邁的,語調是大氣磅礴粗獷雄厚的。加之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我”的無限擴張,從而使《女神》在美學上表現(xiàn)出一種“張力的結構”。猶如黃鐘大呂,郭沫若以他雄壯的旋律,男性激越的音調為“五四”“自我表現(xiàn)”恢注入了陽剛之氣,雄渾之美。
較之郭沫若式的狂放不羈,抑郁的感傷情調,悲劇氛圍則是五四文學更為常態(tài)的審美情感表現(xiàn)形式。失戀的痛苦,尋路不得的苦悶,淌血的呻吟,撕心裂肺的慘叫……悲劇性籠罩著這個時代的覺醒者,也主宰著這個時代的文學。這股憂郁的情調的代表者,當屬郁達夫。作為弱小國家的子民,郁達夫說:“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的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盵19]這種感傷情感基調深深印染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如同他所鐘愛描寫的“對于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零余者”以及他所認同的“殉情主義的作品,總帶有沉郁的悲哀,詠嘆的聲調,舊事的留戀,與宿命的嗟怨。尤其是國破家亡,陷于絕境的時候,這一種傾向的作品,產生得最多。”[20]
無論是狂熱如郭沫若,還是沉郁如郁達夫,五四文學中的主人公,都不是“完全”的“自由”的人。而是被傳統(tǒng)所桎梏,被理性所沖擊,被群體所重壓。由此帶來的則是與他們的現(xiàn)代追求、情感訴求相互博弈的艱辛斗爭。故而,楊義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曾這樣評價,“發(fā)端于五四新文學運動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比以往歷代小說更為飽含時代憂郁”。五四作家的情感是沖動的、充滿激情的。有著對自我、對時代特有的敏銳。抱持著對理想的渴望、對美好的追求、對未來的想象的五四作家一旦遭遇壓力與困境時,他們又深切地咀嚼著難以承受的挫折感、挫敗感。悲哀而泣,幽怨而訴,宣泄人間的愁苦和生活的坎坷不幸。即使在基調昂揚樂觀的《女神》中也不乏面對現(xiàn)實的靈魂的顫栗。《上海印象》、《西湖紀游》等無疑是低徊悱惻的詩篇。五四文學中的悲劇意識與自我意識緊緊相隨,對自我認識愈深刻,獲得的悲劇意識也就愈強烈。個人與社會、感情與理智、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糾纏,使五四作家品嘗到人生百味。他們的情感狀態(tài)時而熱情如火、激昂奔放,時而悲觀抑郁、迷惘自憐。更多的則是諸多不同乃至相悖的情感體驗的交織混合。而五四這種特有的審美情感正是那個時代特征的獨有印跡。
參考文獻
[1]郁達夫:《五四文化運動之歷史意義》,《郁達夫文集》第6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9頁
[2]黑格爾:《美學》第1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46頁
[3]郭沫若:《文藝的本質》《郭沫若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5頁
[4]周作人:《什么是作文學家必須的條件》《小說月報》第12卷第4號
[5]郁達夫:《讀〈蘭生弟的日記〉》《現(xiàn)代評論》第4卷第90期
[6]馮沅君:《淘沙》《晨報副刊》1924年7月29日
[7]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6頁
[8]王以仁:《我的供狀——致不識面的友人的一封信》1926年2月10日,《文學周報》第212期收入《孤雁》作為“代序”
[9]郭沫若:《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女神》,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第56頁
[10][法]盧梭.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張馳譯[M].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頁
[11]郭沫若在《論郁達夫》中寫道:“記得是李初梨說過這樣的話:達夫是模擬的頰唐派,本質的清教徒?!痹d自1946年9月《人物雜志》第3期,轉引自《眾說郁達夫》,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頁。
[12][13][14]郭沫若:《再談郁達夫》,《郁達夫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130、126、78頁
[15]郭沫若:《創(chuàng)造者》,《創(chuàng)造季刊》1卷第1期,1921年
[16][17]郭沫若《論詩三札》《沫若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1959年版.第200、212頁。
[18]狄德羅:《天才》,《古典文藝理論譯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6冊第131頁
[19]郁達夫:《懺余獨白》《郁達夫文集》第7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50頁
[20]郁達夫:《文學概說》,《郁達夫文論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316頁
基金: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個性思潮文學研究》2021SJA1021;中國礦業(yè)大學社會科學基金2022-11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