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聽歌的
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坂本龍一是一位世界級的音樂家,他總是身著黑色服裝,頂著一頭優(yōu)雅的銀發(fā),以及戴著標志性的黑框眼鏡。他看上去總是那么沉靜、內(nèi)斂和風度翩翩,似乎很難與叛逆、前衛(wèi)、潮流扯上什么關(guān)系。但實際上,年輕時的坂本龍一,可以說是亞洲最前衛(wèi)的實力派音樂人。
1978 年,26 歲的坂本龍一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成立了先鋒樂隊YMO(黃色魔術(shù)樂隊)。這支被東野圭吾形容為“天才”的樂隊,是早期電子音樂的先驅(qū),影響了各種不同的音樂流派。
在一段YMO 早期的影像中,坂本龍一身穿白色T 恤,搭配黑色西裝馬甲,一頭黑發(fā)向后梳成大背頭,隨著音樂搖擺身子,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風華,他看起來既帥氣又有魅力。有粉絲精辟地評論道:“沉浸在自我麻醉中的揚揚自得,一副不愿意清醒過來的樣子。”
坂本龍一“教授”的綽號也是從那時傳開來的。他是東京藝術(shù)大學的研究生,所以被高橋幸宏打趣:“東京藝大的研究生呀,以后肯定會是教授。”
這樣的傲氣似乎有跡可循。坂本龍一從小就沉浸在藝術(shù)和文學的氛圍中,他的父親是作家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的編輯。他從小受到正統(tǒng)的音樂訓練,從6 歲起就開始接觸藝術(shù)和古典音樂,學習繪畫和鋼琴。
在自傳《音樂即自由》中,坂本龍一寫了少年時期的自己。剛進中學時,他了解新同學的方法,就是逢人便問:“你知道披頭士樂隊嗎?”如果對方不知道,他就不再理會這個同學。而當他在機緣巧合下聽了德彪西的音樂后,逐漸將自己與德彪西混在一起,認為自己是德彪西轉(zhuǎn)世,甚至反復(fù)在筆記本上練習德彪西的簽名。
1983 年上映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是世界各地的樂迷都不想錯過的一部電影。
影片改編自南非作家勞倫斯·凡·德·普司特的小說《種子與播種者》,而比起原著,更迷人的是這部電影中的原聲音樂。由坂本龍一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曲目《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廣為流傳,影響力甚至超越了電影本身。
彼時的坂本龍一還是個初出茅廬、異常傲氣的年輕人,和現(xiàn)在謙和有禮的形象截然不同。當時導(dǎo)演大島渚邀請他出演電影,他頗有些狂放地對大島渚提出要求:出演可以,但條件是自己負責給電影制作音樂。
坂本龍一后來回憶說:“本來我想欣然接受導(dǎo)演的邀請,但我的性格比較別扭,于是我就跟他說,要是讓我給電影配樂,我就扮演角色?!?/p>
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生涯正是從這里開始的。趕上喧囂、耀眼的電子時代,他的個人音樂創(chuàng)作正式進入高產(chǎn)期。
坂本龍一
參與《末代皇帝》的配樂工作真正讓他在國際影壇聲名遠播。1988 年,坂本龍一憑此片獲得第60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獎,此后,他接連獲得多項大獎。
然而,他的矛盾和掙扎也愈加凸顯。坂本龍一不喜歡明星式的生活,他承認反諷和服裝是抵擋注意力的盾牌,他每離聚光燈遠一步,就會感到更快樂一些。
人們將“年少有為”“有才華”“大眾的偶像”這些標簽打在坂本龍一身上,但他說:“要用音樂去拯救別人,是絕對做不到的事。因為它就是一群認為自己無可救藥的人所創(chuàng)作的悲嘆曲?!?/p>
他一邊否認著音樂,一邊又創(chuàng)造著音樂,他不諱言自己的消沉,但他更奉行“悲觀思考,樂觀行事”。
對坂本龍一來說,找到自己想要的音色,或是任何一種有趣的、不同的聲音,是他在音樂生涯中一直堅持的。而尋找“永恒的聲音”這個想法,在他突然被確診罹患癌癥后愈加堅定?!拔抑蛔?0 件事當中的那一兩件,可能因為只有這一兩件事,才是我真正想做的。100 年后,人們還會聽的音樂,才是我想做的音樂?!?/p>
2014 年,坂本龍一被確診為咽喉癌三期,他不得不停下手頭的工作。在聲明中,他向那些在不同領(lǐng)域與他有合作的人道歉,“毫無疑問,因為我給所有人都添麻煩了”。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展現(xiàn)了坂本龍一確診咽喉癌前后5 年的工作和生活情景。
他因為癌癥而過著克制和有規(guī)律的生活:癌癥使得口腔中的組織非常容易感染,他非常仔細地刷牙,慢慢地吞咽食物,每天服下定量的藥物。因為病情,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停下了創(chuàng)作,開始接受密集的治療。
對于這段經(jīng)歷,他曾說:“幾乎有一個月,我沒辦法聆聽、演奏或者創(chuàng)作音樂,因為我太緊張了?!?/p>
治療一段時間后,他開始陷入更大的焦慮,一方面因為整整一年沒有創(chuàng)作而焦躁,另一方面又想盡全力治療,盡量不讓癌癥復(fù)發(fā)。“我得小心防止癌癥復(fù)發(fā),能延長生命卻沒那么做是可恥的?!臂啾君堃徽f。
第二年的春天,他接受了導(dǎo)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圖的邀請,再次回歸到音樂中,為《荒野獵人》配樂。半年后,他完成了這部電影的配樂工作,樂曲簡單、純凈,大段的留白引領(lǐng)觀眾進入荒野獵人的內(nèi)心深處,這無疑是坂本龍一患癌后的心聲——渾厚飽滿,沉重、悲憫以及宏大的時空感,配樂沒有止步于絕望,反而迸發(fā)出在絕境里掙扎求生的強烈欲望。
他像一個敏感的浪漫主義者,一直在尋找自己喜歡的聲音?!钝啾君堃唬航K曲》中有這樣一個片段:為了尋找合適的雨滴落下敲擊物體的聲音,他將一個玻璃罐放在門外,認真地傾聽,然后拿回來告訴攝像師,瓶子太厚,沒發(fā)出什么聲音。他又換了一個塑料桶,將它舉起來,套在自己頭上。雨淅淅瀝瀝地滴落在那個套在頭上的塑料桶上,坂本龍一顯得無比虔誠。
但坂本龍一也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在幾年前的一場采訪中,他說:“我總是在意識深處問自己,什么是音樂?我們?yōu)槭裁匆鲆魳??這幾乎是人類共同的話題,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我總是關(guān)注每一件事?!?/p>
看到塑料垃圾導(dǎo)致海洋生物死亡時,他很悲觀,但又相信人類還有希望。反過來,他“相信希望”,是因為他看到了“沒有希望”的一面,他總是比別人看到得多。
“從2009 年左右開始,我就意識到了音樂中的死亡主題?!臂啾君堃徽f,“鋼琴聲音的衰敗和消失在很大程度上象征著生命的終結(jié)。這并不讓人難過,我只是沉思著?!?/p>
他似乎對死亡持樂觀態(tài)度。在很多次訪談中,他都引用電影《遮蔽的天空》中那句著名的臺詞:“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去,所以人們以為生命是一口不會干涸的井。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個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來,還是會讓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溫柔?也許只有四五次,也許還沒有。你還會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大約20 次吧,但這看起來無窮無盡?!?/p>
然而,生活像對他開了一個玩笑似的,他接受了數(shù)年咽喉癌的治療,病情好轉(zhuǎn)不久后,又被診斷出患有直腸癌。2021 年1 月21 日,坂本龍一發(fā)布消息稱自己“已順利完成手術(shù)”,正在接受治療,手頭的工作將在接受治療的同時盡力去完成。而此后的日子,他將“與癌共生”。
病痛并沒有結(jié)束,因癌細胞轉(zhuǎn)移到肝臟和淋巴,2021 年10 月和12 月,他先后接受了兩次手術(shù),切除直腸的原發(fā)灶和肝臟的兩處轉(zhuǎn)移灶,后又切除已有癌細胞轉(zhuǎn)移的淋巴結(jié)。到目前為止,他身上可以通過外科手術(shù)處理的所有腫瘤都已經(jīng)被切除。但他的身體內(nèi)依舊有病灶,并且還在不斷增殖中。他與病魔抗爭的日子仿佛看不到盡頭。
2022 年6 月,坂本龍一在接受《新潮》雜志采訪時透露,他的癌癥已經(jīng)到四期,也就是發(fā)展到病情的終末階段。
“患上新的癌癥,如今迎來70 歲,雖然不知道在今后的人生中還能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但算是難得的活下來了。我希望能像敬愛的巴赫和德彪西一樣創(chuàng)作音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坂本龍一說。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彈奏一架溺水的鋼琴?!?/p>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的開場,坂本龍一彈奏著一架在2011 年日本大地震所引發(fā)的海嘯中幸存的鋼琴。
紀錄片的一部分影像是他在福島核災(zāi)區(qū)的現(xiàn)場奔走,鼓舞人們?nèi)シ磳θ毡菊牟蛔鳛椤?/p>
他在原避難所——一所中學的操場舉辦音樂會。音樂會開始前,他溫柔地說:“大家很冷吧,冷的話站起來活動一下也無妨,請以最舒服的方式聽吧?!比缓笏麖椬嗔四鞘捉?jīng)典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我做不到視而不見。”坂本龍一自述道。
2001 年9 月11 日,坂本龍一在紐約的家中聽到窗外傳來幾聲巨響,便來到窗前,他看到慌亂的人群,而就在不遠處,世貿(mào)大廈正冒著滾滾濃煙,整座城市籠罩在從未有過的恐懼當中。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海報
這之后的一周,包括音樂在內(nèi)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他和身邊所有親歷“9·11”事件的人一樣,陷入無盡的沉默。
恐懼、無措、悲傷的情緒完全壓制住藝術(shù)創(chuàng)作,坂本龍一當時甚至覺得在巨大的災(zāi)難面前,音樂的作用不值一提??墒?,一個星期之后,當街上的悼念活動出現(xiàn),年輕人在時代廣場用吉他彈唱起披頭士樂隊的《昨日重現(xiàn)》,他才仿佛重新認識到:在悲劇面前,人類需要與之相反的力量繼續(xù)前行,生與死之間需要一種介質(zhì)去融通、和解,音樂正是作為這樣的力量和介質(zhì)而存在。
“9·11”事件激起了坂本龍一對于大自然力量的反思,他開始積極參與各種有關(guān)社會環(huán)境問題的公益活動,甚至跟著一群科學家前往北極考察氣候變遷的實際情況,探尋科技與藝術(shù)結(jié)合的新的可能。他的環(huán)保主義是作為他的藝術(shù)的一個功能而呈現(xiàn)的。盡管他表示這和社會責任心無關(guān),但從事這些活動,似乎都體現(xiàn)著他極力想把自我力量付諸某些社會現(xiàn)實的訴求,即使改變是極微小的。
2020 年3 月,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之初,身處美國紐約的他通過預(yù)錄好的30分鐘即興演奏視頻與大家見面。當晚讓無數(shù)中國觀眾感動的一個細節(jié)是,坂本龍一在演出當中所使用的樂器——吊鈸,上面有“中國武漢制造”的字樣,畫面定格了幾秒鐘。演奏結(jié)束后,他直視著鏡頭用中文說了句:“大家,加油?!边@個小驚喜,讓網(wǎng)友感受到他對武漢乃至中國的關(guān)懷與鼓勵。
回過頭看,作為音樂家的坂本龍一,一生當中做了許多與音樂無關(guān)的事情。也許他想以此證明,音樂是可以讓人撐過苦難的,但“如果只以此為目的,僅僅只是安慰、感動受災(zāi)者的話,音樂和藝術(shù)也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