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金剛》：革命英雄傳奇的經(jīng)典性文本

謝延秀

(延安大學 政法與公共管理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21世紀以來，對1940—1970年代文學的重讀成為當代文學界的研究熱點，重讀范圍主要針對農(nóng)業(yè)合作化小說與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展開。這里的重讀主要包含兩個方面的訴求：一是對新時期以來占據(jù)主流話語地位的西方“文學中心論”觀念的理性反駁，二是對民族敘事傳統(tǒng)內在精神基因的自覺探尋與再次發(fā)現(xiàn)。其中的原因不難理解，萌生于中國本土的文學自然應該內植于民族的敘事傳統(tǒng)，外顯于民眾喜聞樂見的大眾化藝術表現(xiàn)形式。

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如果拋開政治力量的干預與強行附加的社會功能不論，單就對于文學的民族化品格、人民性內涵的追求來看，沒有哪個時段的文學能像1940年代到1970年代的文學一樣能把中國故事與中國敘述真正內化為一種時代的明確要求與文學的神圣使命。然而，當代學界對這一時段文學的重讀卻始終帶有明顯的選擇性闡釋的印痕，聚焦的重點作品依然是并不典型的《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青春之歌》《創(chuàng)業(yè)史》《紅旗譜》等部分作品，恰恰忽略了這一時期最具民族敘事特征與中國講述方式的“革命英雄傳奇”類作品。其實，這類雄風獵獵的革命英雄傳奇在1950年代中后期大量出現(xiàn)，并深受讀者歡迎，代表性的作品如曲波《林海雪原》、劉知俠《鐵道游擊隊》、劉流《烈火金剛》、馮志《敵后武工隊》等。其中，最具有中國敘事風格的莫過于劉流的評書體長篇小說《烈火金剛》。令人不解的是，六十多年來，這部深具民族性與大眾化的長篇小說一直淡出研究者的視野之外，致使這部作品曾有的巨大影響力與其在研究史方面長期遇冷的現(xiàn)狀極不相稱。為此，要探尋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中國故事與中國敘述，進而從深層掘發(fā)內在的民族化元素與人民性內涵，對《烈火金剛》的重讀就顯得很有必要。

一、傳奇與革命英雄的遇合

《烈火金剛》之所以被稱為革命英雄傳奇，無疑是指這部作品與傳奇之間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那么，對傳奇概念的解析，對傳奇與革命英雄之間遇合原因的探尋，就成為我們重讀作品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

傳奇的概念歧義叢生，內涵豐富。如果從文體學的角度而言，傳奇既“可以指一種文言小說，也可以作為小說話本或諸宮調中的一類，還可以指一種古典戲曲形式”。[1]當然，我們這里所言的傳奇主要是指傳奇小說。

有關傳奇的指稱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進過程。就目前來看，最早被稱為傳奇的小說作品是唐代元稹的《鶯鶯傳》，宋代曾慥編寫的《類說》藝術中卷二十八《異聞集》中收有《鶯鶯傳》，題目就稱《傳奇》?？梢?，《傳奇》在唐時就是《鶯鶯傳》的別稱。王國維也曾在《宋元戲曲史》中稱：“傳奇之名，實始于唐。唐裴铏所做《傳奇》六卷，本小說家言，為傳奇之第一義也。”[2]晚唐時，作家裴铏將自己的小說集命名為《傳奇》。真正將傳奇作為文言小說中的一個類型，則始于南宋謝采伯，他將傳奇與志怪并列，作為“稗官小說”[3]的代表。南宋至元期間，時人又把傳奇作為小說話本的一個類型，與煙粉、靈怪、樸刀、桿棒、公案等形態(tài)并列，主要是指那些描寫男女曲折情愛的作品。明清時期，傳奇又指演唱南曲為主的戲曲藝術。不管傳奇之名如何變更，學界還是傾向于從語言的本初意義上來理解之，即從小說文體的角度上來理解傳奇。

作為一種小說形式，傳奇受到了“傳記”與“志怪”的深刻影響。魯迅曾言：“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以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盵4]可見，傳奇的意思就是“搜奇記逸”，為奇人異事記錄立傳。至于傳奇的敘事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其一，傳奇具有“盡設幻語”“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5]的虛構色彩。其二，傳奇具有“無奇不傳、無傳不奇”[6]的以情節(jié)為中心的結構模式。其三，具有“游戲成文聊寓言”[7]的浪漫主義抒情方法。這種小說藝術形式深刻影響了中國敘事文學的發(fā)展，成為民族文學敘事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

至于傳奇與革命英雄之間的遇合，其實與20世紀初中葉中國特定的歷史場景有關。20世紀30年代以來，隨著民族危機的不斷加深，文藝的大眾化要求日益迫切而強烈，于是有關民族形式的討論便在左翼文藝工作者之間廣泛展開。尤其是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之后，文藝如何更好地為抗戰(zhàn)服務、為人民服務，如何用典型的時代英雄的形象鼓舞民眾、共御外侮，如何能更為集中地體現(xiàn)中國氣派和民族風格，成為眾多作家自覺踐行的創(chuàng)作方向，繼而涌現(xiàn)出早期英雄傳奇類作品。新中國成立之后，延安時期所奠立的文藝綱領開始向全國鋪展，文藝的民族化、人民性、大眾化的探索更趨深入。這種探索的直接結果就是1950年代中后期一批革命英雄傳奇小說的涌現(xiàn)。

初看起來，革命英雄傳奇夾雜著傳奇中的部分元素，似乎是中國傳統(tǒng)傳奇文體的現(xiàn)代變體，如章回體形式與說書人的敘事視角，類型化的形象塑造與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結構，渲染鋪陳的場景呈現(xiàn)等。但細讀之下又會發(fā)現(xiàn)，與傳奇不同的，革命英雄傳奇自有其新變的一面：為情所傷的主人公化身為馳騁疆場的熱血兵士，“以不奇為奇”的世俗生活置換為血雨腥風的抗日斗爭生活，才子佳人的相思之苦轉化為民族血性的壯烈抒懷，淺斟低唱的悲情之美融變?yōu)榧ぴ胶婪诺某绺咧?。由此可見，革命英雄傳奇的出現(xiàn)，不能簡單看作對傳奇這一傳統(tǒng)文學形式的適時激活，或言為被動性十足的“舊瓶裝新酒”，而應該視為在有限度遵循傳奇敘事體例的前提下，克服了傳奇形式與時代內容相互沖突的矛盾，對小說表現(xiàn)主體、表現(xiàn)內容與審美風格的全新改寫，總體上呈現(xiàn)出舊貌新質、舊體新事、舊類新人、舊程式新情感的敘事特征。

劉流創(chuàng)作的《烈火金剛》正是這樣一部民族化風格鮮明的革命英雄傳奇。其中，傳奇是指其依托的民族傳統(tǒng)資源，革命英雄則是指民族傳統(tǒng)資源與現(xiàn)代生活融合過程中所形成的審美主體的新變。這種舊形式與新觀念的重構，既表征著紅色文藝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生產(chǎn)方式，也昭示著當時中國文學如何巧妙擇取民族敘事傳統(tǒng)的內在肌理、繼而成功接續(xù)現(xiàn)代生活的探索路徑。

二、《烈火金剛》的創(chuàng)作過程

《烈火金剛》的創(chuàng)作過程，可以看作劉流等老一代作家如何從深厚的民族文化中尋求精神滋養(yǎng)，繼而在現(xiàn)實生活的深度體驗中，用最典型的中國方式來深情講述中國故事的過程。

劉流對于中國傳統(tǒng)民間文藝的熱情，與其童年所接受的精神資源有關。劉流1914年出生于河北省河間縣念祖村，原名劉其庚，只在私塾中念過三年書，粗通文墨，后來在親友資助下去煙臺上過一年中學。據(jù)他的女兒劉麗華回憶，劉流“自幼聰明好學，手不釋卷，《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小說，以及唐詩宋詞滋養(yǎng)他、伴隨他長大。當時農(nóng)村中流行的戲本、唱本、鼓詞、評書等民間文學作品他也非常喜歡，經(jīng)?？础芭_戲’，聽‘大棚書’”。[8]160由此看來，民間文藝的熏陶對劉流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劉流對冀中抗戰(zhàn)生活與英雄群雕的刻繪，與其工作經(jīng)歷與地域文化的熏染有關。1938年，劉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擔任八路軍晉察冀軍區(qū)第五支隊偵察科長。1939年，他在晉察冀軍區(qū)抗敵劇社做演員，半年后又被調到軍區(qū)政治部做偵察參謀。1942年秋，劉流回到抗敵劇社，專門編演具有實驗性質的新京劇。1943年，晉察冀邊區(qū)召開第二屆群英會，劉流參與了組織工作。對此，劉流回憶說，“他們的光輝事跡和英雄性格，深深地感動著我，吸引著我，就在大會期間，我曾把英雄們的一小部分生活，編了個帶有活報成分的多幕話劇，由他們自己演出”。[9]172這次舞臺藝術實踐的成功，使劉流“萌生了一個愿望，用長篇小說的形式表現(xiàn)冀中人民在殘酷的抗日斗爭中英勇斗爭的壯麗畫卷。但是，由于嚴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這個愿望一直未能實現(xiàn)”。[8]164

新中國成立后，劉流調往保定市文化宮工作，后轉至河北省文聯(lián)。和平的環(huán)境與安定的生活，為劉流創(chuàng)作《烈火金剛》提供了必要的條件。1958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烈火金剛》。時任中青社責任編輯的黃伊曾深情回憶了《烈火金剛》一書的出版過程：“小說里史更新的頑強、丁尚武的勇武、肖飛的機智，深深地感動了我。我還特別喜歡劉流用評書的形式來寫這部作品，環(huán)環(huán)相扣，出版后一定會擁有眾多的讀者……我代表中青社替劉流請了兩個月創(chuàng)作假，約他到北京修改定稿?！盵10]

由上可知，晉察冀軍區(qū)的群英會是劉流創(chuàng)作《烈火金剛》的主要動力。那么，軍區(qū)英模來自不同地方，同樣都是浴血勇士，為什么劉流專寫冀中分區(qū)呢？劉流這樣解釋：“冀中是我的故鄉(xiāng)，風土人情我都比較熟悉，因而對這一部分英雄的生活覺得格外親切。但更重要的是，冀中這塊抗日根據(jù)地，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方面都非常重要，對敵斗爭更加尖銳殘酷，我以為這種環(huán)境具有典型意義，所以更加強烈地沖動著我?！盵9]173至于生活素材的提煉與取舍，劉流始終遵從著創(chuàng)作邏輯。對于《烈火金剛》中所表現(xiàn)的是真人真事，還是藝術虛構？劉流這樣解釋：“最初我曾想寫真人真事，覺得那樣，人和故事都現(xiàn)成，……后來我把思路打開……在真實的基礎上，大膽地假設和想象，鉆到他們的思想里邊去，再從他們的思想里邊跳出來?！盵9]183

此外，在寫作過程中，劉流也曾想表現(xiàn)英雄的兒女之情，但最終還是只留下一些朦朧含蓄的光影。究其原因，劉流這樣說道：“我也曾想過，把丁尚武和林麗、肖飛和孫志如，這兩對的愛情多寫一寫……不過我考慮得更多的是認為《烈火金剛》這個主題和題材并不是愛情。”[9]184

至于長篇小說《烈火金剛》為何要采用評書的藝術形式，劉流說：“我認為這是我們民族形式的一種，這種形式在民間流傳甚為廣泛，它和口頭文學相近，像講故事一樣，局限性小，寫起來比較容易，誰都可以寫，能講故事就能寫?！盵9]185不過，他也提到了用評書形式寫作時遇到的種種難題，如怎樣才能把人物的思想感情通過行動刻畫出來？因為過多地描述心理活動，不適合聽眾的要求。如怎樣才能做到“夾敘夾評”？因為評書就應該有“評”，這種“評”不是一般的書評，而是作者用自己的語言來評述自己所寫的人和事。為此，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劉流每每以作者的身份從字里行間躍出，直接向讀者說話，自由而充分地表達作者的情感。又如，為了把評語下得更準確一些，劉流可謂費盡心血，多方面搜集材料，尤其是關注一些報刊上的政論文章，盡量在寫作中做到對人對事的評論恰當、有力。

正是在這種艱苦的創(chuàng)作探索中，劉流最終完成了這部在民眾中間影響深遠的長篇小說。《烈火金剛》出版之后，隨之激起讀者的強烈反響，僅1950年代就印刷了上百萬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在長篇小說聯(lián)播節(jié)目里播出《烈火金剛》。當時，不論大街小巷，或是偏僻鄉(xiāng)村，只要有收音機或廣播的地方，就有“肖飛買藥”的故事在遍地流傳。這就是中國故事的獨特魅力，也是中國式講述的深遠影響力。

三、《烈火金剛》的傳奇色彩

作為一部具有濃郁傳奇色彩的抗戰(zhàn)題材長篇小說，《烈火金剛》的傳奇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典型的擬話本小說體制

眾所周知，話本或擬話本是傳奇小說的重要類型。作為藝人在勾欄瓦肆中講唱故事的底本，話本一般由題目、篇首、入話、頭回、正話、片尾組成。其中，“篇首”一般用詩詞開篇，尤以西江月曲牌最為常見，目的是引出主題。而“入話”則是對開篇的詩詞略作闡釋，從而引出正文?！邦^回”則是指“入話”之后再加入一個與正文有一定關聯(lián)的小故事，作為正文開講的序曲?！罢挕奔垂适抡模话阌谜禄匦问揭来握归_。“片尾”是以詩詞作結，結束全文。

如果對照話本小說的體制特征，《烈火金剛》可謂一部典型的擬話本小說。先看篇首，劉流先以“西江月”曲牌點明文本主題：“日寇侵略猖狂，人民群起反抗，領導全靠共產(chǎn)黨，勝利燦爛輝煌。戰(zhàn)爭似火燃燒，人民如鐵頑強，八年抗戰(zhàn)非尋常，烈火煉成金剛”。[11]1以這樣的篇首起筆，很容易喚醒讀者的文化記憶，并使其自然進入到話本小說所特有的情境當中。

再看“入話”環(huán)節(jié)，劉流同樣對西江月詞的主旨進行闡釋，“說起八年抗戰(zhàn)，可真不容易過來的呀！這不光是熬過了八年艱苦的歲月，在驚人的殘酷困難面前，中國人民真是咬緊牙關，勇往直前，前仆后繼，浴血殺敵，簡直就是在血里滾過來的！”[11]1這里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顯然就像話本小說的宣講者一樣，通過他的簡要敘述，不但為讀者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基本歷史場景，而且把抗戰(zhàn)過程中的艱難、苦斗與最后的勝利娓娓道來，繼而與即將開講的正文自然銜接。

但在“頭回”方面，劉流則巧作變化，不再像擬話本小說一樣先講述一個類似的故事，而是直接交代了“正話”發(fā)生的背景，為讀者盡快進入正文搭建了更為便捷的橋梁，但其中起承轉合的內在邏輯，又與擬話本小說如出一轍。且看，“先不說東北的抗日聯(lián)軍，也不說華南的抗日游擊隊，也不說長江南北的新四軍，也不說黃河兩岸的八路軍，單說河北省大平原上的冀中軍民，他們是怎樣進行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斗的……咱們掐頭去尾，只說戰(zhàn)爭進行到最艱難最危險的時候，從有名的‘五一’反掃蕩開始……要問這場斗爭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咱們一段一段地細講”。[11]2

在“正話”環(huán)節(jié)中，《烈火金剛》也是章回形式，每一回以偶句呈現(xiàn)，以七字句為主，如第一回“史更新死而復生，趙連榮舍身成仁”，如第五回“孫大娘慈心救難，劉鐵軍毒計害人?！倍?，每一回目結束時，多在情節(jié)緊要處戛然而止，并用偶句做結。如第十九回收尾時，武男義雄正與日軍士兵酣斗，慘烈異常，劉流這樣做了結語：“這才是：正義沖破民族線，熱血激動報仇心?！盵11]283單從這些形式元素的承續(xù)來看，就可見這部小說對于話本體制的鑒仿。

《烈火金剛》的結尾，也是詩詞做結，體現(xiàn)出首尾呼應、開闔有序的結構特征：“抗日烽火滿天紅，烈烈轟轟遍地明，太行山中兵馬壯，青紗帳內健兒精。大平原上人民勇，滹沱河畔鬼神驚。八路神兵無敵手，日本強盜逞何能？”[11]495最后這一首詩詞，既契合話本小說的結語方式，又點明了小說的思想主題，也使小說展現(xiàn)的現(xiàn)代生活與借用的民族敘事形式在無一絲不妥帖的狀態(tài)下自然合攏。

除在結構體制上明顯模仿擬話本小說外，《烈火金剛》的講述體制也時時可見擬話本的影子，具體表現(xiàn)為“說書人”的穿插與“聽書人”的介入。如第二回開篇，首先承接前一回，“上一回說到史更新剛剛站起身來，又聽見外面槍響，這明明是敵人又來繼續(xù)搜查八路軍的傷號”。[11]16然后，細說史更新撤出牛棚的情景。當說到史更新準備鉆過“通墻”時，劉流馬上以“說書人”的身份對“通墻”進行闡釋與解疑，并伴有對“聽書人”的提醒與問答：“諸位，這個敵人到底是誰？”[11]20接著細說端詳，把講述中可能對聽眾造成的接受障礙一一排除，真可謂有問有答，滴水不漏，情節(jié)無一絲漫漶，敘事無一處遺漏。此外，劉流的講述策略也如話本小說一樣，注意線索的齊頭并進。如第十四回，“花開兩朵，各墜一支。齊英要怎樣地動員組織，暫且不表。卻說：何大拿與謝文華兩人路上走著”。[11]183這種有開有合的講述方式使整部小說既情節(jié)緊湊，又張弛有度，可謂深得傳奇小說之味。

(二)類型化的人物形象

與中國傳統(tǒng)古典小說一樣，《烈火金剛》同樣塑造了一系列富有傳奇色彩的類型化形象。這里的類型化是指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往往抓住形象的性格、心理、才藝等某一方面的特征，進行浪漫主義的夸顯與放大，并在非常態(tài)的生活空間中以濃墨重彩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繼而在奇事中鍛造出擁有奇能的奇人形象，形成一種震撼人心的美學力量。如《烈火金剛》中的孤膽英雄史更新，白手奪搶，死而復生。如李逵式的丁尚武，快人快語，勇蠻無比。如浪子燕青式的飛行俠肖飛，來去無蹤，瀟灑自如。再如田耕之睿智、謝文華之八面玲瓏、田大姑之剛烈、何世清之血性、刁世貴之浪子回頭等，無不各具特色，令人神馳。即使在反面角色中，劉流也以一種聽眾最易接受的手法漫畫式地勾勒了日軍的嘴臉，如貓眼司令之愚蠢、毛驢隊長之陰險、豬頭小隊長之殘暴等。這些帶有十足戲謔式的稱謂，使日軍和八路軍、游擊隊的對抗在一種力量上不成比例、本質上絕不相稱、能力上相去甚遠的美學空間中展開，體現(xiàn)出濃郁的浪漫主義情懷。

其中，最讓人游目騁懷的是兩個人物，一個是集機智、勇毅于一身的游俠肖飛，另一個則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維持會長謝文華。

如肖飛“進城買藥”一段。他先是智擒何大拿父子，然后借何志武的特務證混入城中，單車只身，飛馳于街巷之間，怒打偽軍，翩然而去。接著大模大樣進入平民大藥房，以東關醫(yī)院拿藥為名，空手套的八路軍急需藥品。出城時，他騰挪翻轉，一路甩開跟蹤者，并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手段晃過崗哨，奪路而去，然后一頭扎進青紗帳，空余后面截擊的偽軍槍聲四起，哀嘆連連。

再如謝文華這個中間人物，夾在八路軍與日偽之間的夾縫中，既要討好日偽勢力，又不敢得罪八路與民兵，生存的艱難程度可以想象。作品將其苦于自保的精神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愧人稱“謝老轉”。且看這一段，當民兵李金魁發(fā)現(xiàn)謝文華看見史更新藏在孫定邦家里時，馬上跟蹤謝文華。謝文華殷勤地想將其讓進屋里，當聽到李金魁讓他外邊說話，為防不測，也為了有人佐證，他故作高聲讓妻子為自己留門。到了外邊之后，面對李金魁的陣陣盤問，謝文華能騙就騙，隨意搪塞，發(fā)覺不能輕易過關時，便避重就輕，說些無關緊要之事。即使李金魁拿出槍來假裝處決他時，他還以八路軍的作風紀律相要挾，以死對抗。直到李金魁點到他為日偽效勞的實質時，謝文華這才老實起來，無奈告訴李金魁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維持會長的職務。但謝文華并沒有把全部問題交代清楚，“留一手”成為這個自保性人物能夠在刀槍林立的環(huán)境中得以生存的決勝砝碼。再有搜查八路軍傷病員這一段，謝文華知道炕上席下的木板是地道口，但并沒有隨即揭開，而是輕輕掩住，徑直跑了出來，唯恐八路軍日后找他算賬。何志武見其神色慌張，連忙進屋去搜，結果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何志賢，一下子不知所措。謝文華暗中觀察，感覺自己一下子抓住了何大拿的軟肋。當高鐵桿問及此事時，謝文華胡侃“走老仙了”(黃鼠狼成仙了)，巧妙掩飾，毫無破綻。謝文華這一舉動，看似隨意，其實內心縝密，既保護了八路，又搪塞了日偽，還控制了何大拿，可謂一石三鳥。這一個小人物，又怎一個機警、變通了得！

(三)渲染鋪陳的表現(xiàn)手法

傳奇小說中在刻畫形象、烘托場景時，多用鋪陳渲染的表現(xiàn)手法，評書體的《烈火金剛》亦是如此。如史更新出場這一段：“只見他膀扇兒有門扇那么寬，胳膊有小檁條兒那么粗，四方臉盤兒又紅又黑，兩只眼睛又圓又大，濃眉毛，高顴骨，高鼻梁，寬下巴，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可是長了有半寸多長的稀稀拉拉的連鬢胡髭?！盵11]5這種表現(xiàn)手法，在英雄演義小說中甚為常見，在民間的說書、評書中更為突出，《烈火金剛》正是借鑒了此類小說文體以夸顯為美的表現(xiàn)特征而已。

如丁尚武的神勇，“只見他這把戰(zhàn)刀上下翻舞，左右開弓，前后飛晃，磕碰得咔咔直響，呲呲的冒火星子！最后只聽見嚓嚓嚓連響了三聲，三個鬼子兵的腦袋就撲通撲通的掉下來了”。[11]229這種神勇自然讓讀者情不自禁地想起傳統(tǒng)古典小說中李逵、魯智深等膾炙人口的形象。

又如八路軍戰(zhàn)士猛虎下山般的殲敵場景：“這些戰(zhàn)士剛剛整訓出來，個個年輕力壯，體健神精，身條兒像剛出爐的鍛鐵，四肢像練就的金棒，真是氣不可拒，銳不可當。你就看這個勇猛勁兒吧，一個一個，一組一組，一班一班，一排一排，端著刺刀，奔開快腿，喊著殺聲，抖起虎膽，從山上，從山下，從前后左右，從四面八方，一齊向著這群野狼亂隊橫沖直撞，真像出山的猛虎，翻海的蛟龍……只見前進一步，一對敵兵翻滾；前刺一槍，一具死尸橫臥，一霎時血浸沙灘，尸骨蓋地。”[11]479

這些帶有濃郁浪漫主義色彩的渲染鋪陳，并非虛妄不實之筆，本就是傳奇小說的應有之意，也是評書這一文體形式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為的是小說中的英雄形象能深入讀者心中，激發(fā)強烈共鳴。像《水滸》里的魯智深、武松，《三國演義》里的關羽、張飛、趙云、馬超等形象，正是采用這種表現(xiàn)手法。劉流熟練地運用了評書傳統(tǒng)敘事中對于英雄及其斗爭環(huán)境的傳奇性的表現(xiàn)手法，寫得激蕩人心，引人入勝，而又不失其真實感。

另外，還需說明的是，革命英雄傳奇《烈火金剛》以日本小股軍隊、偽軍勢力、八路軍的部分成員、區(qū)縣黨組織、民兵、眾鄉(xiāng)親、鄉(xiāng)村維持會長等構成了抗戰(zhàn)時期區(qū)縣一級的基本社會結構，并以彼此交集的各種矛盾將不同的社會力量聯(lián)為一體，開創(chuàng)了“紅色經(jīng)典”中小規(guī)模作戰(zhàn)、傳奇性書寫的特殊審美范型。這種敘述抗戰(zhàn)基層斗爭生活的作品深刻影響了后來的同題材創(chuàng)作，直到如今，許多抗戰(zhàn)題材的影視劇依然延續(xù)著這種基本的情節(jié)格局與藝術表現(xiàn)手法，足見《烈火金剛》獨特的文本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