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老家,一定得從我的爺爺奶奶說起。因為他們兩人的結(jié)合,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可以說是足以讓眾人驚掉下巴。因為他們摒棄了當(dāng)時最“流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合。
這段傳奇的姻緣,還得從我奶奶說起。
奶奶是金川縣原勒烏鄉(xiāng)新開宗的人。據(jù)奶奶說,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金川遭了災(zāi),許多人都吃不飽飯。無奈之下,奶奶帶著妹妹逃難,一路向東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兩個待嫁的大姑娘,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其兇險的境地可想而知。據(jù)奶奶回憶,兩姊妹就靠幫人養(yǎng)活自己。東家?guī)滋?,西家?guī)滋臁R宦纷邅?,還是遇上了不少的好人。奶奶時常感慨:世上還是窮苦人家心眼好,見兩個姑娘疲憊的樣子,總會留下她們,給他們一口飯吃。
奶奶的手巧,縫縫補補、做鞋、繡花,都是她的拿手。所以,她一般不會白吃人家的飯,再不濟也會幫人家做些手工。奶奶的妹妹,我們一直稱呼她為小奶奶。小奶奶跟著奶奶,一路都有奶奶的照顧、護佑,相對就沒有奶奶那么能干、會事。但她乖巧、聽話,從來不跟奶奶拌嘴,所以奶奶十分心痛她,時時、事事都護著她、罩著她。奶奶在小奶奶面前,一直就這樣扮演著亦母亦姐的身份。小奶奶依靠習(xí)慣了,可以說是一步也離不開。據(jù)奶奶講,在逃難的路上,遇上過不少家境還過得去的家庭,她們都很看得起奶奶,但都是嫌棄她的“尾巴大”——必須要帶著小奶奶,也就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有一家更為過分,明給奶奶說讓她留下,讓小奶奶去自謀生路,便被我奶奶當(dāng)場回絕。
真是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那時的茶馬古道上,路邊店很多,奶奶兩姊妹在其中一家店子里幫忙,爺爺吆腳(當(dāng)?shù)匾舱f“馱腳”)走到了這家店,在這家店子里歇腳。他見我奶奶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雖說是在幫人,但做事一絲不茍,既認真、又把細,還非常麻利。爺爺一眼就看中了奶奶,馬上找到店老板娘當(dāng)紅娘,請她給自己保媒。那個年代時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老板娘倒是愿意當(dāng)這個紅娘,但她要爺爺回家向父母請命。爺爺哈哈大笑:“老板娘,你放心,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我是家中的長子,一切都是我說了算?!崩习迥锫犃耍匀皇菍⑿艑⒁?。爺爺又肯定地說:“我自己的事,完全可以自己作主,不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甭牋敔斶@樣說后,老板娘這才答應(yīng)保這個媒。
爺爺一米七幾的大個頭,有一點絡(luò)腮胡子,天生一張笑臉,說話的聲音既清脆又洪亮,是很多女孩子都向往的形象。老板娘找到奶奶,告訴了她爺爺?shù)囊鈭D。奶奶對爺爺?shù)牡谝挥∠笠卜浅2诲e,但她的條件就是必須要帶上小奶奶。沒想到她的這一“無理要求”,爺爺沒有作任何思考就答應(yīng)了。歷經(jīng)世事的奶奶自此認定了爺爺,看準(zhǔn)了他是個心胸寬闊之人。為了自己身后的這個“拖斗”,多少家境不錯之家,都很是嫌棄。唯有爺爺,竟沒有一絲嫌棄之意。雙方都有意后,他們兩個唱山歌的好手還到草坪上去對了歌。真是既刺激又浪漫。每每回憶起這些往事,奶奶臉上都會溢出幸福的笑容。
自此后,奶奶跟著爺爺來到了理縣。由于爺爺?shù)母改鸽x世較早,爺爺和奶奶早期基本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她們曾在膽扎木溝深處住過一段時間,最困難時甚至住過巖洞。后來,輾轉(zhuǎn)到了瓦斯寨,在那里安了家,落了戶。
小奶奶也在爺爺奶奶的呵護下,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話說家有鮮花,就有蜜蜂蝴蝶來采。對于小奶奶的婚事,爺爺很是上心,他相中了一戶與自己家境相近的王姓人家,這戶人家也是父母早逝、家中由長哥照料。在取得了小奶奶的同意后,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把小奶奶送出嫁了。小奶奶嫁過去后,既不用跟婆婆、姑子相處,大事又有人替她們謀劃、安排,日子過得也很是順心。后來,還為王家添了兩個男丁。
再說我奶奶。小奶奶過上了好日子,也就去了她的一塊心病,再苦再窮都從未怨過爺爺,還為爺爺生下了三男一女。
在爺爺奶奶的三男一女中,父親是長子。由于爺爺是吆腳出生,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深知讀書的重要性。因此,父親一發(fā)蒙(七歲),他就給父親拜了先生。父親的身材、相貌都隨了爺爺,讀書也不用二老操心,后來順利考上了威州師范學(xué)校的初師班,后又考上了中師。
自考上師范后,父親離開了老家,解放后與生長在營盤街的母親成了家。說起他們的這段姻緣,還是小奶奶的大伯子保的媒。自此,每年過年時去瓦斯寨給爺爺奶奶拜年,就成了我們家雷打不動的家規(guī)。
我剛記事的時候,跟著父親上瓦斯寨拜年。那時爺爺?shù)木窈芎茫f話一說一個笑,并不時打哈哈。他很心疼我們這些孫子,總是要把那些好吃的東西收撿起,等到我們?nèi)グ菽陼r才拿出來??粗覀冃缕娑@喜的目光,津津有味的吃相,他一臉都是滿足的笑容。記憶最深的是爺爺給我們做的“米酥”,其實原料并不是米粉,但爺爺做的米酥圓圓的、甜甜的,配上各式花紋,又香又酥,真是既好看又好吃??梢哉f是那個年代我吃過的最好的小吃。
遺憾的是,爺爺不是長壽之人,還未到花甲之年就離開了人世。好在兒女們都已長大成人,姑媽有了自己的家庭,幺叔也在外地的鐵路上當(dāng)了技術(shù)員。奶奶就跟著守家的二叔,長期生活在山上。
在我稍懂事時,每到過年,父母會準(zhǔn)備好禮物,讓年齡和我相近的妹妹去給奶奶拜年。
每年的大年初二,是老家最熱鬧的時候,奶奶的孫子、孫女三三兩兩的來到老家,不到下午,大家就會齊聚一堂。當(dāng)時都是半大小孩,也不懂得拘束、害羞,大家互相說笑、打鬧、你追我趕,互開玩笑。二嬸會在火爐的燙灰里埋上一大撮箕洋芋。還不等燒熟,我們一個個便急不可耐地去掏出來吃。一個個吃得嘴巴邊黑乎乎的。于是便相互指著大笑。
要是遇上了下雪天,我們這伙人玩得更高興了。我們堆雪人、打雪仗。給雪人取上對方的名字,然后用雪球使勁地打,打得不過癮了就互相又用雪球攻擊。你來我往,歡聲笑語不斷,恨不得把地皮踩翻。
那兩天,奶奶的精神格外得好,每天早早的就起來,帶著她的一群孫兒去看水井、轉(zhuǎn)水井,還帶我們?nèi)ト”枳?。在山上,水井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們一個個的手都凍得通紅,嘴里冒著冷氣,但年少的我們都不怕冷,還爭先恐后的要把冰凌子拿回去。
一到了家,二叔生怕我們凍著,一個勁的要我們?nèi)拥舯枳?。我們可沒那么聽話,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直把冰凌子當(dāng)成了互相進攻的武器,嘻嘻哈哈,打來打去。二叔急得拉這個一下,吼那個一下,一直叫我們停下來,我們卻沒有一個人聽他的,照樣的瘋,照樣的狂。急得二叔臉紅筋脹。直到冰凌子斷了、化了,我們才肯罷休。二叔馬上把我們叫到火爐邊烤手,我們一邊烤手,嘴巴卻不會停歇,就像是鬧山的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奶奶充分地享受著這難得的快樂時光,滿臉幸福地看著我們這些孫兒。此時,她是那樣的欣慰、那樣的滿足。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一個個也逐漸長大,也都不再調(diào)皮,變得“斯文”了起來。聚在一起,都要擺些年輕人感興趣的話題。奶奶擺脫了我們這些“尾巴”,卻顯得十分的失落。她臉上的笑容,再沒有以前那樣燦爛。她常常獨自走出家門,無言的眺望著遠方。在眾多的孫兒中,我似乎更懂奶奶。我總是愿意陪她說說話,傾聽她的心聲。我見她總是頸長望,就問她:“奶奶,您在看啥子?”她說:“女子,我好想回一趟金川?!庇矛F(xiàn)在的眼光來看,從理縣到金川,也就最多六個小時的車程。要走一趟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那幾百公里竟是那樣的遙遠,遠得遙不可及。所以,知道了奶奶的愿望,我竟無語了,甚至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她。
隨著爺爺離奶奶越來越遠,奶奶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每次去給她拜年的時候,她都會站在老家的山梁上,眺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成了奶奶的一個心結(jié)。遺憾的是,無論是子女,還是孫子們,都沒有能力把她的這個心結(jié)打開。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中師畢業(yè),有幸到金川實習(xí)。專程拜望了奶奶的故鄉(xiāng)——那幢勒烏山溝里的小屋,那幢再平凡不過、再普通不過的木石結(jié)構(gòu)的藏式小屋。它在奶奶的心中,是那樣的溫暖、溫馨,那樣的親切、誘人。那里有她童年歡快的記憶、有她年少時離開的苦楚與不舍。就是這幢平凡而普通的小屋,使得奶奶可望而不可及,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
若是現(xiàn)在,無論是表哥表妹,還是堂哥堂弟,都有了私家車。要說去一趟金川,可以說是很容易的事情??墒牵棠套罱K沒有等到這一天。
夜深人靜之時,我夢見了奶奶,她款款地向我走來,滿臉都是笑容。她對我說:“女子,我回金川了?!彼佣中腋?,滿足而又快樂。奶奶,祝福您!雖然您的心愿在您的生前沒能實現(xiàn),可如今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不就是您當(dāng)年的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