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與人一樣都是有靈的,河流也是。汽車在連綿的群山中穿梭,梨花、李花白如雪的光陰中,那條叫凱江的家鄉(xiāng)河始終在車窗前方,或兩邊,如帶如練。
帶勁的腳步與身板皆看不出是已過花甲的春哥遠(yuǎn)遠(yuǎn)的迎著我們。他與我曾在鄉(xiāng)政府一起共事,平日里我們都習(xí)慣稱其為春哥。他從小就生活在凱江邊,一直用清亮的河水洗漱澆園,這條河就像母親的臍帶,是他年少時一年四季快樂幸福的源泉。他常與伙伴們在這條河周圍游玩,春天放風(fēng)箏,捉迷藏;夏天光著屁股下河游泳,摸蟹抓魚;秋天上樹掏鳥窩,摘食野果;冬天拾撿干柴枯枝,背回家燒火煮飯。晨曦的微風(fēng)吹拂著河面,泛起凌凌波光。
高中畢業(yè)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春哥曾當(dāng)過鄉(xiāng)村教師、文化輔導(dǎo)員,后來到鄉(xiāng)政府工作,奔波在田邊溝坎,像一個以凱江河為支點的圓規(guī),人生圍著河邊在轉(zhuǎn)。在激情燃燒的青蔥歲月,河邊樹林、草坡留下了他對未來人生的困惑和逃離家園尋找自由的渴望,以及情竇初開時的溫馨浪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相依相伴的身影。退休后告別城市繁華,每天頭枕著河水,任時光歲月靜靜流逝。
“只有回到這里,心頭才感覺舒服安逸,瞌睡都要香些?!贝焊缤烨嗌綆n,滿含深情地說。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那條河流。我的老家也有一條小河從門前流過,雖然與凱江相比渺小、枯瘦得多,但那淙淙的河水,窄窄的土道,河邊的小草,草叢中的野花,花中翩翩起舞的彩蝶,還有那岸上郁郁蔥蔥的油桐、榿木,樹梢上的翠鳥,與哥哥一起爬樹下河的腳印,都筑成了我抹不去的童年記憶。
通江,古名金鑼場,在金鑼石橋下方有一渡口,指望不上踱著步過河的人們多以乘船為主。渡口有艘木制小船,常年有船工撐船載客運貨。數(shù)百年間,金鑼渡作為中江北部通往綿陽、德陽的邊境渡口,過往客商絡(luò)繹不絕,挑夫的吆喝聲、雞公車的嘎吱聲與棹船的欸乃聲此起彼伏。陪同我游覽凱江河的春哥介紹到,河岸高處過去有一棵麻柳樹,樹圍七八尺,枝繁葉茂,綠蔭撐起如蓋的大氅,是行人候船乘涼觀景的好去處。我不禁想到,這里可曾有過穿碎花布衣、梳粗黑長辮的癡情女子,憑欄守望?可曾在麻柳樹下執(zhí)手相送淚眼,望著行將遠(yuǎn)去的情郎,揮動的手帕強捂難以割舍的眷戀。一葉木舟,劃過時間的記憶,承載了多少過客的悲歡離合。那個時候,如果我坐在這條小船上順流而下,那么將漂向何方?我又將會去往何處成為異鄉(xiāng)人?
現(xiàn)在的渡口,已是一片農(nóng)田,栽種著油菜、小麥和時令蔬菜,在通往河邊坡坎下一籠翠竹旁邊,有幾間磚混平房。幾只土黃雞在門前悠閑散步,見有陌生人走來,便搖頭晃腦嘰嘰咕咕,算是打過招呼。系著鐵鏈的灰白色土狗,則齜牙咧嘴一陣狂吠,宣示主權(quán),對擅闖者發(fā)出警告。菜地里勞作的中年婦女直起腰來,體態(tài)豐腴,扶鋤而立,瞇縫著眼投來探尋的目光。聽見我詢問金鑼場位置,便側(cè)身朝前努了努嘴,“就在各里”?!案骼铩笔抢虾V話,“這里”的意思。
過去的金鑼場約有500多米長的街道,從碼頭小路走上來,進入巷口門樓的左邊是一座火神廟。房屋寬敞,有高大的石頭圓柱和威嚴(yán)的石獅子,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曾被改成鄉(xiāng)政府的辦公用房。院子旁邊有一座屋脊高聳、畫棟雕梁的戲臺,戲臺前是寬闊的壩子和街道。在春哥的描述中,昔日喧鬧的場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閃現(xiàn):晴朗的逢場天,臨街排滿了磚石木屋的鋪面,飯館、面館、雜貨店、旅社都是生意,剛出鍋的蒜苗回鍋肉、粉蒸肥腸冒著熱騰騰的香氣,酸蘿卜壇子映著黃亮亮的太陽。露天茶館矮桌竹椅擺滿了壩子,桌子上蓋碗花茶顏色濃淡不一,幾十張嘴巴喝茶、說話、吧嗒葉子煙。臺子上鑼鼓、鐃鈸“哐扯、哐扯、哐求扯”,敲打得鏗鏘有力;花旦、小生粉墨弄姿,水袖舞動,“咿咿呀呀”的折子戲唱得正歡。老遠(yuǎn)就能聽到嚶嚶嗡嗡的嘈雜聲,仿佛巨大的蜂群在低空中飛旋。茶館是過往商販挑夫們談生意、歇腳、擺龍門陣的好地方。而凱江河對岸的本地農(nóng)民,也常常過來看戲喝茶,深更半夜才醉意微醺滿載而歸。月色潑灑銀輝把深藍(lán)的山影裁成剪紙,墨黑的河水輕緩流瀉,波光閃爍,迷蒙得像在夢中。茶鋪酒肆的煤油燈與江邊漁火交相輝映,碼頭船歌與戲臺鑼鼓應(yīng)聲相合,仿佛大山深處的天上人間。
春哥參加工作的時候,鄉(xiāng)政府已從金鑼場搬到一公里外的公路邊了。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繁華,都隨煙云被風(fēng)吹散,只有零散的農(nóng)房和莊稼地在陽光下靜默。山崖下的殘垣之中,孤獨的“金鑼古渡”石碑,依稀殘存往日的盛景。在老街岔路口,如今還保存一處相對完整的清末民初建筑?,F(xiàn)在的老宅主人叫洪善修,是第六代傳承人。清瘦開朗的洪大爺已是耄耋之年,他17歲開始擺攤做生意,23歲便在老宅坐地為商,后漂泊在外,50歲后又回老宅自己開店。房屋坐東朝西,小青瓦屋面,小天井中石缸里有魚。曾經(jīng)裝滿了苦難的屋子,伸手推窗,河水轟響,霧氣氤氳,大山一攬入懷。
春哥老家附近的雙碾石橋處,過去也曾有過渡口碼頭。前些年我在區(qū)紀(jì)委工作的時候,曾帶隊結(jié)對幫扶凱江村。一個夏天暴雨如注,山洪泛濫,我到村上了解災(zāi)情,車過橋面,望著泥浪濁濤,感覺地動山搖,真是害怕得要命。村委會旁邊是當(dāng)?shù)厝朔Q的觀音巖。原廟依山勢而建,上下共三層,有山門、涼亭等建筑,石柱上有清代羅江縣令楊周冕所書楹聯(lián)。現(xiàn)僅存巖下石壁上一龕南海觀音摩崖坐像,頭戴高華冠,上身裸于臍下,腹部飾瓔珞,下身穿裙褲,默然注視前來跪拜燒香的信徒。觀音巖前,有一座三層樓閣式惜字宮,塔頂為四角攢尖頂,塔柱為祥云騰龍,塔身有人物、花卉圖案。雖已殘破不堪,卻是人們傾訴心事,讓心聲通曉天庭的路徑。
正是有了這條晝夜不息的凱江河,通江很早就留下了人類生活的足跡。從八佛、龍洞等村秦漢崖墓出土的土陶銅錢,沿途精美的石刻佛像、殘碑遺跡和盤桓兩岸的古驛道,都無聲地向世人講述久遠(yuǎn)的歷史。于是當(dāng)?shù)鼐陀辛嗣鞒┢?,自稱“八大王”的張獻忠抵抗清軍,退守凱江河沿岸洗刷戰(zhàn)馬時留下的洗馬灘,以及其愛妃潘獨秀血染沙場,葬身于清水觀山嘴處的種種傳說。
現(xiàn)在沿凱江河結(jié)廬而居的通江先民,祖籍多為湖廣人,尹、肖、李、唐等屬人口較多的姓氏。明末清初戰(zhàn)亂,四川幾乎成荒蕪之地,清政府組織移民入川插占土地為業(yè)后,各戶子孫開枝散葉,聚族而居,各自形成人數(shù)不等的宗族。這些宗族以男性為主,用姓氏來表現(xiàn)血緣關(guān)系,按照輩分序列為聯(lián)系紐帶,維護宗族自身利益,并通過宗祠來管理族內(nèi)事務(wù),行使族權(quán)。現(xiàn)在通江境內(nèi),仍保存有大量完整的清代祖墳?zāi)贡?、族人家譜和宗族祠堂。生于斯長于斯的尹華剛與我算是文友,頗為投緣。前些年他拿出脆薄發(fā)黃的族譜讓我參閱,也曾帶我去尹氏家族祖墳地滿足好奇。清明時分,還有幸應(yīng)邀見識了尹氏家族的祭祖場景。來自四面八方的尹氏宗親數(shù)百人匯聚宗祠,焚香叩拜、清掃墓地、續(xù)修家譜,儀式莊嚴(yán)隆重,陌生的親人找到了彼此的根脈。祖籍年已久遠(yuǎn),湮滅在歷史長河,凱江兩岸成為鄉(xiāng)愁新的寄居地。
查訪氏族源頭,盡管譜系不甚明晰,但我的先人仍有可能就是在清乾隆年間,攜家人從湖南邵陽遷至德陽的叔侄二人中的一位。叔父邱國光在和新鎮(zhèn)高治村落戶,后舉家遷往現(xiàn)東湖街道新溝村;侄兒邱正宋則在通江金鑼橋村邱家槽溝生根發(fā)芽,讓我在冥冥之中也與凱江河有了牽絆。至于為何不遷到土壤肥沃、水系發(fā)達的平壩地區(qū),同族長輩告訴我,由于原祖籍地勢低洼,常年遭受洪澇之苦,故遷來后首選便是高丘。
初日爬上山頂,在澄澈的河面上漂一葉扁舟,一村民撐一枝竹篙,幾只魚鳧船頭昂首,或潛入水中。山坡上是花生玉米地,八佛溝櫻桃正紅,黃府堰李子掛果,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清康熙年間,湖南武岡人黃同升與同族的叔伯兄弟,變賣家產(chǎn)地契,攜妻帶子一路風(fēng)餐露宿、舟車勞頓,不遠(yuǎn)千里來到川西,先到廣漢落腳,后輾轉(zhuǎn)此地開荒種糧,修房造屋。他們在凱江河邊修堰、圍湖,靠腳踏筒車取水,用水磨石舂糧食,此堰便稱為黃府堰。歷代黃氏后人不辭辛勞,成片栽植大批李樹,形成綿延幾公里、數(shù)十萬株的李樹林帶。一代代先人漸漸老去,兒孫后輩們散落四處,只有這李樹每年依舊花開花落。
和風(fēng)吹拂,馥郁濃香,漫山遍野的百年李樹枝干粗壯遒勁,拇指大小的李花朵朵簇簇,粉白凝脂,如霜似雪。來碗純糧烤酒,吃著農(nóng)家燒土雞、鍋邊饃饃和坡坎上隨手采摘的折耳根、馬齒莧,圍坐在黃府堰臨時搭建在油菜花田間的農(nóng)家樂,晌午時分,春哥喚來一幫老伙計陪我推杯換盞。老板是黃家后人,是個耿直豪爽、精干練達小伙子。碧藍(lán)的天空如清水洗過,遍布的李花、油菜花填滿雙眼,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酒足飯飽后慵懶地喝茶、閑聊,我已迷醉在花叢中不知歸途。
樂府詩“豆子山,打瓦鼓;陽平山,下白雨……”中的豆子山就是寫的這里的山,這里的美麗夏雨。層林疊翠,芳草萋萋,舉目遠(yuǎn)眺,連綿群山盡收眼底。在古樓寺觀景平臺俯瞰大回灣,一條清澈、透明的大河,倏然飄落,似來自那遙遠(yuǎn)、潔白的雪峰,也似來自那白云繚繞的天空。穿過山崗與山崗之間的谷地,穿過綠樹與荒草之間的空隙,迂回曲折,陡漲陡落,一路蜿蜒向東,像一條閃著金光的緞帶,在金鑼古渡下畫出優(yōu)美的半弧。也許,只有站在云端的雀鳥,才能看清這條大河的行走路線,猜測出它的真正心思。
暗暗對自己說,這一生,得如春哥一樣,腳踏實地的與凱江這條家鄉(xiāng)大河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