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燁[杭州師范大學,杭州 311121]
魯迅首次提出“看客”這一概念,可追溯于 《吶喊》的自序部分。在文中,他指出“無論國民體格如何健全茁壯,然而一旦精神愚弱,便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庇墒牵翱纯汀币辉~正式登上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舞臺。
毫無疑問,在魯迅的諸多作品之中,“看客”一直是其極力描摹的群體之一,只是不同于對關鍵人物的精雕細刻,在對這群人的塑造上,他給予讀者的信息少之又少:或無名無姓,或沒有清晰的五官,更有甚者模糊得只剩下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然而,筆者以為正是他有意地模糊淡化甚至抹去了每一個具體、確切的看客個體,從而更能使讀者聚焦于看客的整體形象,進而從他們身上提煉出一個時代的縮影,集中反映出他們性格的弊病與弱點,以達剖析因果、謀求出路之效。
在魯迅的文字中,看客群體無疑是病態(tài)的。他們往往喜歡扎堆,也喜歡湊熱鬧,“張望”是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旁觀”是他們的基本準則。不過,倘若以韓非子《扁鵲見蔡桓公》中病癥的四個階段為據(jù),上述情形不過“疾在腠理”,而余下各病癥仍能分出個輕重緩急、三六九等來。
在小說《藥》中,魯迅描繪了這樣一幅有意思的畫面:“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jīng)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p>
一人看則眾人聚,一人動則眾人亂。“一眨眼”“忽然”“突然”“轟的一聲”極言速度之快,“一大簇”“一堆”“潮一般”“擠倒”極言人數(shù)之多??纯蛡儾恢蛘吒静魂P心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遇事便饒有興致地圍上去,好奇地伸長頸項去張望?!皭酃荛e事、看戲取樂”的根已深深扎入每一個看客的潛意識,街頭巷尾的每一絲異樣,都能牽動他們“敏銳”的神經(jīng),激發(fā)起他們無窮無盡的好奇欲。在他們這里,看什么已然不重要了,只要有“戲”,什么都可以使他們駐足流連,只要“戲”在上演,人間處處是看臺。
在小說《祝?!分?,看客愛管閑事之風則更甚。在祥林嫂痛失愛子之后,魯鎮(zhèn)的老女人們第一時間聞風而至,非要聽她講這段與她們毫不相干的故事。她們簇擁在祥林嫂的身邊,僅僅是為了從她身上搜刮些許歡樂,以裝飾卑微慘淡的人生;側耳聆聽她的痛苦,也只是為了滿足好奇欲,以填補內(nèi)心無聊淺薄的空白。然而,一個人的欲壑最是難填,無聊與淺薄也非一朝一夕可改變,因此她們那顆愛管閑事的心便永遠跳動,至死方休。
在散文《藤野先生》中,魯迅同樣提到了一群看客。在日本留學期間,霉菌學課上放映“時事的片子”,片中有一中國人因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捉捕,即將斃命,而“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倘若他們只是圍著看也就罷了,可是身為國人,他們面對自己的同胞被處決,有的不是將心比心、一辱具辱,而是沒心沒肺地“拍掌”“歡呼”與“酒醉似的喝彩”。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魯迅每每憶及此事,總是深惡痛絕。
而《祝?!分恤旀?zhèn)的那群老女人,也同樣全然罔顧鄰里身份,僅僅為了滿足一己私欲,而不惜去揭一位痛失愛子的母親的傷疤。只不過她們“演技在線”,并未像上文的國人一樣將喜樂形于色,而是一齊“流下眼淚”“嘆息一番”。可是裝腔作勢之余,女人們的內(nèi)心卻無半點憐憫與關愛。于是,祥林嫂等待來的不是安慰和關切,而是她們滿足而去的背影和來日的飛短流長。難以想象,在她們平素的閑言碎語、圍觀賞玩之中,曾寒過多少人的心。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國不寧,家難安;家不齊,國何在?然而,正如你我所見,看客們面對國之同胞受難,不會想著同氣連枝;面對家之鄰居受苦,不會想著彼此扶持,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只有生死前的毫無敬畏和弱者前的毫無悲憫。其全無心肝、冷漠麻木之甚,令人瞠目;而反映出社會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亦令人結舌。
于是魯迅掘入人物靈魂的深層,犀利指出:正是麻木的魯鎮(zhèn)人放任祥林嫂走向萬劫不復的末路,他們是“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
是的,如果說看客們的冷漠麻木、愚昧無知在某種程度上已然足夠殘忍,更遑論鼓舌搖唇、言行無狀之輩。當一個人一步步走向深淵的時候,他們不去拉扯、勸解、拯救,反而紅口白牙、飛短流長,加速了可憐之人的墮落,其本人也與磨牙嗜血的“殺人魔”無異了。
對于這一悲劇的針砭,在小說《孔乙己》中也表現(xiàn)得同樣突出??滓壹好恳淮蔚牟恍以庥雎湓诰频瓯娙说难劾?,皆是上好的取笑材料。他們“賞鑒”著孔乙己屈辱的傷疤,使得他“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他們譏諷他碌碌半生撈不到半個秀才,使得他“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他們嘲笑他腿被打斷、狼狽不堪的模樣,使得他露出乞求的眼色,像是在說 “不要再提”……
和祥林嫂一樣,孔乙己的存在仿佛就是生來給人取笑的。在此起彼伏的哄笑聲中,我們看到了看客的卑劣和鄙薄,也感受到孔乙己身心所受的摧殘和羞辱。魯迅沒有直接落墨于孔乙己的不幸,而是以樂襯哀,以喜審悲,以店內(nèi)外充滿的“快活的氣息”,更襯孔乙己人生之可悲。
冷嘲熱諷之至,挖苦踐踏之極,于是許許多多的“祥林嫂們”“孔乙己們”就在屈辱和痛苦之中,慢慢走向“沒有活路、不堪設想的境地”了。
至于看客群體的形成及其得病之由來,早已不是某一因果關系就能說清道明的了,結合魯迅語言以及其時代背景,我們可知,“身染沉疴”的看客們實乃個人及社會因素雜糅下的復合型產(chǎn)物。
看客們長久地浸淫在封建禮教思想下,并沒有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仍處于未開化的蒙昧階段。此外,除了百年如一日的男耕女織生活之外,他們的生活再無多少波瀾,因此無奈地陷入瑣碎與無聊的旋渦之中,更加輕易地為好奇之心所擺布、為周圍人之看法舉動所左右,進而產(chǎn)生盲目從眾的心理且一發(fā)不可收拾。綜上所述,就不難理解為何每每一事發(fā)生,便總會有看客們扎堆圍觀的現(xiàn)象。
然而,雖然大多數(shù)看客的形成無非是生活無聊、好奇心使然,但也有一部分人卻已然在這吃人的舊社會扭曲了人性。
看客們在腥風血雨面前哄笑喝彩、游戲人生的作法可謂在心理上達到了一種另類的狂歡與恣意,為求尋歡不惜獵奇,他們在人性上已魔怔、病態(tài)到了極致。譬如在小說《阿Q 正傳》中,被斬前游街的阿Q 看著街道兩邊喝彩的人們,覺得他們的眼睛不但已經(jīng)咀嚼了他的皮肉,而且已經(jīng)在咬他的靈魂了。阿Q一點也沒察覺錯。文中直言到,他們(看客)一路跟蹤,最終的遺憾僅是“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簡直是白跟了一趟?!庇醒缘溃瑢⑺乐?,其言也善,所見亦真,魯迅借阿Q 之眼,為讀者呈現(xiàn)了這樣面目猙獰的一幕,深刻揭露了在封建社會下人性扭曲之事實。
可令人費解的是,看客為什么偏偏止步于“看”?既然如此愛管閑事,又為何只隔岸觀火?
“‘濟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梁啟超曾在《呵旁觀者文》中一針見血道:“此數(shù)語者,旁觀派之經(jīng)典也,口號也?!笨梢?,自古流傳下來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明哲保身之法,成了看客所秉持而堅守的人生哲理,并非在所有情形下都適用、甚至已失偏頗的儒家思想,成了他們?nèi)狈ι鐣熑胃?、中庸無血性的重要培養(yǎng)皿之一。
此外,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即脫離群眾性也是重要的社會因素之一。如前所述,看客自身文化程度不高,生活無聊又極易盲從。在看到那些為革命殊死拼搏的人接二連三地慘遭毒手,封閉落后的他們會選擇做“沉默的大多數(shù)”,還是反抗封建統(tǒng)治?在這種風雨如晦的亂世之中,這些底層看客的生存?zhèn)惱硎歉哂谝磺械?。在他們看來,與其選擇稍有不慎便會掉腦袋的新文化、新思想革命,倒不如繼續(xù)依附著已經(jīng)習慣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統(tǒng)治安穩(wěn)過活。因此他們麻木冷漠、自私殘忍的心理孕生,固有封建文化荼毒之因,但更多的是源于對封建制度與生存?zhèn)惱淼那?/p>
然而,魯迅之所以著大量筆墨于看客,絕非其偏狹刻薄之故,更不是因喪失民族自信而一味否定棄絕國人。他曾在文章中剖白心跡道,他之所以書寫不幸人之不幸,無一不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毫無疑問,那些看客便隸屬于“不幸之不幸人”的群體,罹患病苦而難以療救。雖然現(xiàn)實中他們的病癥輕重不一,但魯迅深知倘若諱疾忌醫(yī)則“不治將深”的后果,那么與其不管不顧到最后病入骨髓悔之晚矣,不如當機立斷,阻斷病因。因此,他對“看客”不吝筆墨,其根本目的在于揭露與批判,更在于喚醒與拯救。
《說文解字注》云:“客,寄也,乃與‘主’相對、寄人籬下之意。”一個本能直立行走的人為何不選擇行端坐之態(tài)直走自己的康莊大道,反而選擇以一副奴顏媚骨之姿旁觀他人生活。魯迅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之所以對看客橫眉冷對,更多的還是出于對他們其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以及他們身上所附著的劣根性的“深惡痛絕”。一言以蔽之,他希望看到的是看客們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行尸走肉般地做別人的觀眾。
在《吶喊》的自序中,魯迅將“看客”定義為體格健壯而精神愚弱的人,這讓讀者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前文所述《藥》中的一段比喻:“(看客)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p>
這一比喻無疑是形象而生動的。鴨子的最鮮明特征便是肉質(zhì)肥美而行動遲緩,而它們需要有素的訓練而絕非飼料的喂養(yǎng)??纯腿后w亦是如此,他們亟須精神的拯救而非身體上的滋養(yǎng)。醫(yī)者治病,文者正心,所以魯迅棄醫(yī)從文,希望通過文章啟迪民智、喚醒國民,讓他們從呆傻蠢笨、只會嘎嘎亂叫的鴨子,進步成昂首闊步、一唱天下白的雄雞。
在魯迅看來,看客之所以存在,自然是還有“好戲”在上演,因此,他要做的不僅僅是扭轉一個群體枯索的精神,而是要阻源截流,一改社會積弊已久之風氣,以達重振乾坤之療效。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將如今病態(tài)的社會比作“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而在其中熟睡著且不久都要悶死的人里便躺著擁有龐大基數(shù)、“身染沉疴”的看客群體。魯迅不愿意看到他們從昏睡入死滅,卻不覺就死之悲哀,于是通過“看客”這一類形象的藝術創(chuàng)作,“大嚷起來”,希望能驚醒一些人,動搖鐵屋子的根基。
然而,封建社會幾千年的文化根基,又豈是一人一時一力便能動搖的?在那個悲涼的時代里,魯迅深諳其道,但卻依舊憑借著滿腹才氣,從不憚于前驅(qū)。他一心為民族氣節(jié)吶喊,是希望此舉能夠喚醒當今社會中麻木就死的人們,進而重塑精神;他寫下近乎拆肉剔骨般的文字,是希望此舉能夠打響擁民主反專制、擁現(xiàn)代反封建、擁科學反迷信之戰(zhàn),進而破毀這個害人吃人的時代,拆除這個流毒千年的戲臺!
唯有如此內(nèi)外兼施、雙管齊下,方能達成“自然六合內(nèi),少聞貧病人”的夙愿。
“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魯迅窮極一生致力于劣根性問題的思考與療救。他認為欲構建“最理想的人性”,當從改造劣根性起;推動整個民族的進步,當從啟迪民智、解放思想起。而看客們恰恰是他這條路上數(shù)量最多、根基最牢固的阻礙,因而由此處落筆,魯迅是有其深刻剖析和深切考量的。而這些剖析與考量,曾給那個時代迷茫的人們送去光和熱,而放到今天的后現(xiàn)代語境中,仍然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立人”仍然還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根本之圖。
魯迅著筆于看客,終究還是服務于看客;從百姓中來,終究還是回到了百姓中去。“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他將心意寄托給人民,將心血奉獻給祖國,用一生追隨著“毀壞鐵屋的希望”,其思想價值已不單單局限于某個時代,而是早已成為華夏兒女的精神棟梁和文化瑰寶,融入民族血脈,化為永不磨滅的民族魂。即便隕落,余光也能跨越時空,輝映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