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敘事視角下的《群山之巔》
——論遲子建小說中的孤獨書寫

⊙陳怡珩 周志強 ［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與新媒體學院，廣州 510630］

在《群山之巔》中，遲子建將故事設定在龍盞鎮(zhèn)這個封閉的邊地小鎮(zhèn)，將筆觸聚焦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書寫他們的悲歡。小鎮(zhèn)四周綿延著的高山是將人禁錮的牢籠，將人們的身體困住的同時也把他們的精神牢牢封閉?？臻g的設置突出了人物的命運機制，作者從被阻隔的情境入手，揭示置身于瑣碎庸常生活中的人物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當生命的自由舒展變得困難，他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孤獨與壓抑便隨之而來。

一、群山空間的文學書寫

人類的生存離不開一定的空間。在小說中，空間不只是一個簡單的事件發(fā)生場所，也是敘事的支點和推動因素，群山物象的凝滯感和幽閉性，為探尋人物的精神困境提供了書寫的入口。

（一）地理性群山書寫

加布里埃爾·佐倫提到，地形空間指的是靜態(tài)的實體空間，“它包括世界的橫向結(jié)構(gòu)，如里和外，遠和近，中心和邊緣，城市和農(nóng)村等對立關系 ”①。在《群山之巔》中，群山環(huán)繞意味著空間被分隔為里與外兩個部分，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具有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思想觀念的兩個地域。山內(nèi)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封閉生存圈，是被世界割裂的一角，在地理空間上具有天然的獨立性和封閉性。

群山蘊含著廣闊的隱喻空間，一方面，它是用肉眼可以看到的最原始的場域，巍峨高聳的大山是萬物生長的起點；另一方面，作者也用它來隱喻抽象復雜的另一處空間——自然界。以群山這一空間為背景板，作者在其中刻畫了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凄厲凜冽的瑟瑟北風，奔流不息的英雄格羅江等自然風物，共同組成了地域色彩濃厚的龍山。如果說遲子建之前的作品是帶著蔥蔥郁郁、生機盎然的綠色，流淌著脈脈溫情，那么《群山之巔》的主色調(diào)則是被大雪覆蓋的白茫茫和灰蒙蒙。自然的人性化與人性的自然化交織，特定的環(huán)境中孕育出特定的人物性格和生存狀態(tài)，雨雪霧凇那種未經(jīng)塵世污染的美孕育了質(zhì)樸的人物，吸納了他們的哀傷痛苦，也掩蓋了邪惡和不堪，孤獨和壓抑在天地交融的灰白中傳播。當混沌迷蒙的北國小鎮(zhèn)被群山層層包圍，又被厚重的冰雪重重掩埋，身處其中的人不免會產(chǎn)生荒涼孤寂之感。

（二）社會性群山書寫

除了橫亙天地之間的大山，遲子建書寫的還有一座將人們囚困的無形之山，它象征著人與人之間因各種猜忌、誤解而形成的精神屏障。人性中潛藏的惡意和不堪充斥在這個狹小空間里，如安雪兒被強奸一事發(fā)生后，龍盞鎮(zhèn)人以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麻木不仁地把玩著她的慘劇，杜撰子虛烏有的事情對她妄加揣測，這些刺痛人的話語本身就是可以將人壓垮的無數(shù)座山，讓已經(jīng)傷痕累累的不幸者再一次感到來自周圍的惡意。

本該自由生長的兒童在成人世界的擠壓下失去成長的空間，本該受人憐憫的女人在男性世界的注視之下喪失獨立存在的價值，本該造福一方的掌權(quán)者在名與利的推動下化身充滿欲望的猛獸。大眾的凝視化作一把把無形的利刃，刺進人們的胸膛，讓他們無法發(fā)聲。個體難以融入群體，于是淪為飄零的他者，在人群中無處歸依，一次次企圖沖破孤獨的牢籠卻失敗后，感受到更刻骨銘心的孤獨。

人性植根于人的生存矛盾中，伴隨著人的成長、社交等方面的變化而變化。大山給人提供安身立命的場所，也將人牢牢困于狹小一隅。人們的生存矛盾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里互相碰撞，又要承受來自外物的擠壓，久而久之必然是身體的孱弱與精神的崩潰，在同類形成的密閉生存空間里，他們從受控獵物轉(zhuǎn)變?yōu)橹鲃庸舻拿瞳F。

（三）文化性群山書寫

“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為空間時間想象出了各種新的意義和可能性?！雹谛≌f中塑造了以繡娘、辛開溜為首的一群保持自在自為生命狀態(tài)之人，他們擁有獨一無二的心理空間。這是作者為龍盞鎮(zhèn)人構(gòu)建的一座特殊的山——外部之山或是大自然與生俱來的，或是群體無意識所產(chǎn)生的，二者都不可選擇，唯有文化意義上的這座“山”是個體的主動選擇，人們在世俗苦苦掙扎中尋得一寸真正屬于自己的地方去體察周圍的世界，與外界進行對話，從而阻斷精神的隔絕。

繡娘孟青枝的心里藏著白馬月光，哪怕“這世上的黑暗漸入心底”，她還是相信白馬那月光似的尾巴能做掃帚，將蒼涼黑暗一掃而空。鎮(zhèn)長唐漢成的心里藏著綠水青山，他本可借助權(quán)勢滔天的大舅哥升官發(fā)達，卻對龍盞鎮(zhèn)滿含深情，只想盡辦法守護這片桃花源。安雪兒的心里藏著一片天空，辛開溜心里藏著深山老林，這些傷痕累累的心都有一座山來守護，如此大風大雨才不容易侵入他們的身體將他們擊垮，心靈深處猙獰的那部分才不會裸露出來。

以辛欣來為首的一類在被囚困中分裂異化的人，他們不僅身體被大山困住了，心也被自己的身體所囚困。他們從未擁有超越孤獨的決心和能力，亦無法與外界和解，最終只能在沉默中爆發(fā)或者死去。辛欣來的困境很大程度上來自他對自己家庭和身份的自卑，在低落到極點后走向極端，成為惡的創(chuàng)造者，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接濟他進入善意的世界。喜歡舞文弄墨的單爾東清高不已，認為無人可以當自己的知音，為此拋棄糟糠之妻和年幼的兒子。事實卻是逃離了家庭的單爾東無法擺脫他所認為的孤獨，他依舊內(nèi)心空虛甚至變得人格分裂。

二、群山空間的多重象征

空間與時間無法割裂存在，然而相對封閉的異質(zhì)空間切斷了時間，記憶被深埋其中，人在孤立無援的處境中意識到對自己生命的不可掌控，身體也在廣闊無垠的空間里顯得無力。

（一）時間與空間遮蔽下的靈魂

恩格斯認為：“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以外的存在正像空間以外的存在一樣是非常荒誕的事情?！雹坌灵_溜經(jīng)歷著這樣的荒誕，他漫長的一生被定格在他與軍隊走散、娶了日本女人的那幾個短暫瞬間。這位童年飽受苦難顛沛流離、中年被妻子背叛、老年被兒子憎惡的老人，身份、地位和工作甚至姓名皆被剝奪，留給他的只有“開溜”這個諷刺性極強的綽號。隨著空間位置的變換，辛開溜扮演著各種不同的社會角色，但無論處于哪種身份下，都始終逃不過孤獨的牽絆。一方面，家庭作為身體與靈魂的棲身之所，本該給不幸的人以慰藉，但對于辛開溜來說，卻成了傷口加重的地方。他的兒子厭惡父親是逃兵，憎惡母親是日本人，對這個家滿含仇恨。家人之間的相互不理解是一種精神上的隔離，讓本該溫情脈脈的家庭變成冰冷的水泥鋼筋。另一方面，世人的誤解與批判構(gòu)成了一個比家庭更廣闊復雜的密閉空間，這種來自社會的惡意宛如變形記的主人公格里高利所面臨的困境，無法用肉眼看見，也無法用雙手去觸碰，卻實實在在存在著一個將人圈禁的牢籠。

作者聚焦龍盞鎮(zhèn)三代人的生活，從年邁的老祖母到呱呱落地的嬰孩，他們的生命輪回如日升日落般平常。若以每一代人為分割點進行剖析，能看到時間線中還映襯著空間的變換。第一代人以辛開溜和繡娘這兩個“老神仙”式的人物為代表，他們信奉神靈，以清風明月為友，對傳統(tǒng)有著強烈的崇拜；第二代人是以辛七雜、安平為代表的人物，他們是處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間的人，身上既有傳統(tǒng)的色彩，又比第一代人多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心思；第三代人則是辛欣來、唐眉這種以脫離了傳統(tǒng)為代表的年輕人，他們?yōu)⒚摬涣b，與父輩顯得格格不入。盡管幾代人的價值觀和行為舉止有所差異，卻無不體現(xiàn)出空虛和孤單。當山外來物打破山內(nèi)原有秩序，農(nóng)耕時代形成的傳統(tǒng)觀念和生活方式被現(xiàn)代化沖擊，人們的生存空間已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與山外的世界靠攏，于是年輕一代會呈現(xiàn)與父輩不一樣的樣貌。

作為堅守傳統(tǒng)的第一代代表人物，辛開溜卻成了第一個被火葬的人，起靈前“老人們繞著棺材走了一圈，無不垂淚”，他們是在與亡者告別，也是在與昔日作別。殯葬制度的改革，漸漸消失的民間手藝，礦山開發(fā)所帶來的新問題等，正是傳統(tǒng)逐漸被摧毀的過程。一個時代已經(jīng)落幕，而老一輩仍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適應和接受?！拔覀兘缍ǖ目臻g感顯然并不僅僅包括空間上的知覺，它還綜合了想象、記憶、習俗傳統(tǒng)培養(yǎng)起來的習慣，特別是生產(chǎn)方式所規(guī)定的空間經(jīng)歷而形成的空間體驗?！雹軐弦惠叾?，那座讓他們有安全感的習慣之山分崩離析，無所歸依的恐懼和孤獨感就如影隨形。

（二）苦難與欲望規(guī)訓下的身體

梅洛-龐蒂認為空間性必定通過身體性才能得以闡釋，而身體也離不開空間的支撐。在《群山之巔》中實現(xiàn)了從“位置”到“處境”的轉(zhuǎn)變，作者書寫飽受苦難的身體和充滿欲望的身體，表現(xiàn)了無論何時何地，人類的行為無法超脫身體的范疇。

身體是囚禁自我的山?？谷沼⑿郯灿耥樀囊簧潜簧眢w所安排的，他那失去的半截胳膊和一條斷腿成為一生的功勛章，讓他獲得無數(shù)榮譽和尊敬。而這殘缺的軀體也成為禁錮他一生的囚牢。他淪為提線木偶，四處進行宣講，甚至連自己死后的墓碑也無法自由選擇。安玉順孤獨卻不自知，終其一生都在贊譽與崇拜里，容不得人去懷疑與褻瀆，直到他死去人們才發(fā)出感慨：“一個戰(zhàn)斗英雄，沒倒在槍炮下，卻倒在了疾病的隘口，真是命呀?！雹葑鳛橛⑿郏瑳]有死在戰(zhàn)火紛飛中，卻敗給了熱愛自由的妻子，敗給了自己的虛榮心，最后敗給了老年癡呆，以一個單純的赤子身份帶著囈語死去，這既是一種荒誕，也是一種悲哀。

遲子建用“兩雙手”作為苦難身體的象征，將法警安平和殯儀館理容師李素貞這兩個孤單靈魂聯(lián)系起來。他們的手宛如一座大山，跨越在生死之間，無人敢觸碰，好像碰了這兩雙手就會變得不幸。人們對這二者雙手的避諱，實際上是給予了他們精神上的隔離和禁閉。在作家阿特伍德看來，手的觸摸是比語言和精神的交流更為真切和本能的方式，因此人與人之間要回歸雙手接觸這種最為本真的溝通方式。當安平和李素貞的雙手被人嫌棄，他們就已在人群中失語，如同辛開溜為自己不是逃兵、辛欣來為自己沒有放火做辯解一般，群山之中無人聽見他們的呼喚，他們唯有努力活在熱鬧人世的邊緣，吃力地消化掉自己的孤獨。

“在喪失了對集體隱秘的崇拜后，人成為孤立的個體，身體成為唯一的個人財富，人在道德和價值觀念的支配下實現(xiàn)對身體的支配和使用?！弊髡咚茉炝讼萑胗c理相悖的困境的三名女性：唐眉、李素貞和林大花。唐眉的悲劇起源于一段三角戀，她傾慕的男生鐘情于她的好友陳媛，于是妒火中燒的唐眉用化學試劑偷偷將陳媛毒至癡傻；李素貞與安平惺惺相惜，原本灰暗的生活有了希望，然而暴風雪夜她為見安平而間接導致癱瘓丈夫煤煙中毒失去生命；林大花以八萬元出賣自己的身體，當她的愛慕者安大營送她歸家途中發(fā)生車禍時，她在安大營與裝著錢的匣子中選擇了后者，安大營卻為了救她而失去性命。她們本是美麗善良的女子，卻因種種難以捉摸的欲望釀成了人生的悲劇?！吧眢w對我們的意義不僅僅是欲望的滿足以及欲望滿足帶來的快感，還意味著疼痛。”⑥陳媛變得癡傻后，唐眉終于有機會跟喜歡的男生在一起，她卻頓悟自己犯下不可饒恕之罪。唐眉前后矛盾的行為，是拉康在鏡像理論中提到的“人的欲望是一種無意識的‘偽我要’”。這種潛藏在無意識深處的不被輕易察覺的欲望，往往具備最強大的力量，成為人在生存中承受身心苦痛的強勁推動力。那個男生不過是催化劑，加速了潛藏在身體內(nèi)的欲望的爆發(fā)。林大花和李素貞同樣在欲望得到滿足后被拷上倫理道德的枷鎖,沉重如山。原本怕黑的林大花在車禍后變得害怕白天，從此陪伴她的是充滿愧意的漫漫長夜。李素貞本可以從此擺脫折磨他多年的丈夫，開啟新的生活，卻在法院宣判她無罪時執(zhí)意上訴，想用坐牢來自我贖罪?！拔乙呀?jīng)在監(jiān)獄中了！四周的山對我來說就是高墻，霧氣就是無形的鐵絲網(wǎng)，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我面對陳媛，我的刑期就永無終結(jié)?！雹咛泼歼@句話展現(xiàn)了人的矛盾，在追逐欲望的道路上，主體總在不斷自我審視和批判卻不斷受挫，陷入理與欲的矛盾中，在精神荒野中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走向極端和封閉。

三、群山空間的精神突圍

出走不僅是一種去往他處的簡單行為，更代表主體對原本精神、文化的審視和重構(gòu)，對人生方向的重新選擇和把控。

（一）“出走”：身體與心靈的重構(gòu)

遲子建以詩一般的語言描繪了安雪兒失身后開始長個兒的過程：“夜里躺在床上，萬籟俱寂時，她能聽見身體生長的聲音。她周身的關節(jié)嘁里喀喳地響，像是舉行著生命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騰著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夠遼闊，嘩嘩拓展著勢力范圍；她的頭發(fā)成了拔節(jié)的麥子，刷刷地瘋長著……”⑧在不長身體之前，安雪兒被奉為神靈，是龍盞鎮(zhèn)人們的寄托和信仰。仿佛遠古時期施展巫術的神婆，她擁有與天地萬物對話、從自然現(xiàn)象中預知人的死亡的超能力，而這也成為她的孤獨之源，她洞察世事，卻無人可以洞知她，也由于她是一個終日游走在墓碑之上的制碑人，人們將她與死亡畫上等號，對她心存敬畏的同時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疏離她。

龔鵬程在《游的精神文化史論》將“出走者”形容為“暫時離開了自己原有的社會階位，擺脫了一切社會關系，成為另一個人，角色與功能也發(fā)生了變化，與原來的我迥然不同。他們也經(jīng)由旅途之重新體驗生活，重新觀察世界，從而獲得了新的生命感受、新的體悟，獲得了生命轉(zhuǎn)化的意義”⑨。安雪兒便是一個“出走者”，她跨出那座困住她的帶有神性光環(huán)的大山，來到人間生活。她的“出走”不僅是逃避現(xiàn)實困境的手段，更是將沉重的命運打碎并重建的過程。遭遇性侵后的安雪兒“一發(fā)不可收地熱戀上食物”，“她聽著自己生長的聲音，安然入睡”。眾人皆嘆惋，認為這是神仙的“墮落”，其實這才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tài)，出生于遼闊天地，成長于萬物生長之間，有煙火氣相伴。而安雪兒的意外懷孕產(chǎn)子，則宣告著她的“出走”完成。兒子毛邊的出生補償了她缺失的童年，她沉浸在新生命誕生的欣喜之中，成為一名普通的母親，從此不再是離群索居的神靈。眾人也早已將對安雪兒和孩子的歧視或同情拋諸腦后，取而代之的是對這個無辜孩子的接納和疼愛。安雪兒的“出走”是自我的放逐，童話與神話是人類難以觸及的遠方，身處其中的人因遠離人群，感受不到人間喜怒哀樂而孤單空虛。作者通過神一樣的女孩墜入凡塵而產(chǎn)生的身份和處境的變化，為人物開辟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如果說安雪兒是被強暴后被動離開神壇，那么辛開溜為自己打響的戰(zhàn)役就是他的主動“出走”。年逾九旬的辛開溜開始了一場長達一年多的“偉大的戰(zhàn)役”，他為孫子規(guī)劃路線、帶情報、送物資，靠一匹馬一條狗幫助辛欣迎來了春天。他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是一個戰(zhàn)士，丟掉多年來自己肩上擔的罵名。繡娘也是一個主動“出走”的人，她本是自由自在的鄂倫春女子，卻被丈夫安玉順的英雄身份困住了：當她騎馬時，人們把她當怪物看；丈夫?qū)τ⑿凵矸莸拿詰?，磨平了她的希望。于是她從別處尋找生活的滋味，刺繡、騎馬、打獵、捕魚，活成了逍遙自在的老神仙，最后兒子們也按照她的心愿將她風葬到山中。在物欲不斷膨脹、生命意義日漸淡化的時代，天人合一的理念成為對抗精神困境的強大武器之一，給人以力量和撫慰?！俺鲎摺弊鳛橐环N重要的生活方式，對繡娘精神面貌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有了“出走”的意識和行動，她才得以擺脫身上的羈絆，實現(xiàn)主體的自由，成為一個有獨立自主人格的人。

（二）“回歸”：抵抗與妥協(xié)的悖論

群山之外的“桃花源”作為一處烏托邦式的存在，具有理想與幻滅并生的二重性。老英雄安玉順自始至終沒在正面出場過，他存在人們的記憶里、對話里、墓園里，遙遠而不真實，反而辛開溜活蹦亂竄在龍盞鎮(zhèn)的各個角落，顯得更加有血有肉。這正是這部小說要突出的地方，一個真實的世界存在的更多的是不完美的人。

唐漢成是一位好鎮(zhèn)長，他以樸素的自然觀和本能，希望能夠保持龍盞鎮(zhèn)的青山綠水，故意搪塞污染環(huán)境產(chǎn)業(yè)的投資，并籌集資金讓鎮(zhèn)上實現(xiàn)集中供暖以減少污染，甚至為了趕走勘探工程師而施計將他嚇走。然而，他所有的抵抗在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使下顯得如此無力，最后，為了阻止經(jīng)濟開發(fā)毀掉整個這一片綠水青山，他只能借助修建土地祠來防止原始生態(tài)被破壞。土地祠的落成一定程度上宣告著唐漢成“出走”的失敗，也是他對現(xiàn)實沖擊下不得已所做的妥協(xié)。在龍盞鎮(zhèn)這一曾經(jīng)封閉的群山中，外來的影響已不可避免，經(jīng)濟首當其沖，而精神的影響正以緩慢而不易察覺的方式在全方位滲透，更年輕的一代跟老一輩的差異日益明顯。如果說老一輩的繡娘和辛開溜因為堅定維護傳統(tǒng)，最新一代又義無反顧擁抱現(xiàn)代而部分還保持有精神上的穩(wěn)定，那么唐漢成和安平這一代人身上，卻因兼具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雙重性而經(jīng)歷著更為激烈的精神沖突與困境，只有在新的時代里，才能找到合適的平衡點。

四、結(jié)語

空間環(huán)境為人類提供安身立命之地的同時，也限制了人的向外伸展，這是人類永遠無法破解的難題，也是時代迷失的精神癥候?！度荷街畮p》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人，他們的孤獨既沒有崇高之處，也沒有卑微之感，像是推動人物命運前行的齒輪，與個體生命相伴相生。龍盞鎮(zhèn)人們的孤獨，既來自于空間的封閉與狹小，也來自于面對外部世界沖擊時手足無措的窘境。走出群山的圍困，把青山綠水留給它們自己，在新的時代里，重建新的生命和精神家園，正是人們走出孤獨的唯一正途。

①Zoran,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M].Poetics Today，Duke University Press，1984：154.

② Fenrile,Henri.he Production of Space[M].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UK:Wiley-Blackwell,1992:154.

③〔德〕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3—194頁。

④ 謝納：《空間生產(chǎn)與文化表征——空間轉(zhuǎn)向視域中的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1頁。

⑤⑦⑧⑩ 遲子建：《群山之巔》，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1頁，第216頁，第76頁，第323頁。

⑥ 葛紅兵、宋耕：《身體政治》，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49頁。

⑨ 龔鵬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