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
這個女人自己搬到一處廢棄的院落。
青色魚鱗瓦,雨季生長鮮綠的苔蘚,旱季干枯成灰黑的底色。層層累積,年歲久了,屋頂呈現(xiàn)出幽深的藍綠色。瓦上覆蓋著腐殖質(zhì),瓦縫里是風灌入的浮土,長著多肉植物和茅草。多肉和茅草一年有三季生長旺盛,冬天里,枯萎的植物也保持著伸展的造型。屋頂上還長了棵小柏樹,綠意頑強。院落不大,四面高墻,人在其中,仰頭看天,四四方方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塊,像是祭祀用的豆腐。院內(nèi)一條青磚甬道,色澤和屋頂別無二致,仿佛是另一處沉陷的屋頂。
她推開屋門走進天井。
半個月亮粘在東墻外的棗樹枝杈間。黑硬多刺的枝條、細碎的葉片,隱約可見。四面墻體加深了天井的夜色,黏稠,像是被攪動起的井泥。墻頭上橫七豎八插著的玻璃碎片閃爍著微光。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是二十步,她每天晚上都要數(shù)上幾次。二十步,仍舊是二十步。她準確地站在那個點上——天井的中心,距離東南西北都是十步。這里有一處凹陷,正好容下一雙腳。腳下的泥土被踩得像鐵一樣硬,在夜里也發(fā)亮,如果在陽光底下則亮得刺眼。
腳站在泥坑里,身子矮了下去,她梗著脖子,昂頭,挺胸,醞釀氣息,然后開始講述、傾訴、詛咒。
墻頭的玻璃碴像河水一樣嘩嘩作響,翻動著白色的碎光。棗樹的葉子、尖刺和那些從來不開放的棗花,隱約發(fā)出吱吱的嘶鳴。厚重的墻體,那些磚石、泥土、苔蘚、棲息的濕蟲,也都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和她的聲音混合充分,生成一種新的聲音、新的物種,越過墻頭、樹梢,向遠處去。
她已經(jīng)“死”過二百多次了,經(jīng)歷了各種死法。所有她熟悉的人都是兇手,都參與過謀殺。那些不熟悉的,是面目模糊的嫌疑人,等待機會走近,制造陰謀。她恨所有人,有充分的理由。從她心底敞開的黑洞里爬出攻擊物,蠢蠢欲動。
在臆想的傷害事件中,作為唯一的受害者,她呈現(xiàn)出楚楚動人的美:年紀不小于十六歲,不大于十八;身高不低于一米六,不高于一米七;體重不輕于九十斤,不重于一百;皮膚的白皙程度沒有止境,像是白熾燈,甚至透明,無法描述,窮盡各種語言而不能到達的終極。她對自己設計的形象迷戀、沉陷,欽佩不已。披頭散發(fā)滿地打滾的痛苦里,盛放著隱匿的甜蜜,故而,讓她成癮。
小坑天天下陷,坑里的泥土越來越堅硬。她的身體也一點點地沉降,腳面、小腿、膝蓋、胯骨、肚臍、胸部,直到脖子、嘴巴、鼻子、額頭,她露出地面的部分越來越少。這天,她只有頭頂?shù)囊恍╊^發(fā)露在外面了,聲音經(jīng)桶狀的坑壁傳出,沉悶而遲緩,卻更加濃烈。被記憶和想象反復烹煮的幽怨成色如此純凈,終于成毒。她陷入毒癮得償?shù)拿宰碇?,抽搐?zhàn)栗,每個毛孔都張開小喇叭,樂音高亢。她感覺自己成仙了。
井成,不深,不闊,正好可以容下一個人的身體。
自此,她安坐井中,遁至內(nèi)心的深淵,像墨魚隱進自己噴出的暗色,捕獵的觸手在不可見處緩緩蠕動。
他也在井底,看著自己向地底一點點下陷。月亮越升越高,升到井口上方時,他才能看到,月亮時圓時彎,和從前一樣。他待在這里好多年了,像一株安靜的植物。沒有哪種植物可以從井底長出井口,他也不能,何況他也不是植物,長不了那么高。這井,肚大口小,像一個壇子,井壁光滑,長年布滿濕淋淋的苔蘚。而且,井在不斷地向地底下鉆。
他是她的戀人,也是獵物。他好像是不小心掉落進來的。
她愛他嗎?當然。
愛他的方式,就是埋,把他困在井底。
慢慢地,他成了一只青蛙,正是她想要的模樣。她不要青蛙變成王子,只要青蛙本身。
她正變成菌類,蒼白潮濕,身上藏著活潑的孢子。
蛙類正好與之匹配。她確定,愛情只在井底,不在人間。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