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一
錢鍾書對宋育仁及其著作的關(guān)注與評價,或出于父親錢基博的影響。
在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中,有對宋育仁的評價:“吳伯朅及宋蕓子(育仁)兩先生,其文實出《淮南》,但自諱之耳;故其文多紆徐漫衍,須多看數(shù)行,乃能知其意之所在?!卑雌涑蓵甏?932年推算,錢鍾書當(dāng)最早于二十二歲即閱讀了父親錢基博的這部著作,并對宋育仁其人其作存下印象。
大約是在同一年,錢鍾書與石遺老人陳衍交談時,便提到了宋育仁?!妒Z》序:“猶憶二十一年陰歷除夕,丈招予度歲,談宴甚歡。退記所言,多足與黃曾樾《談藝錄》相發(fā)?!痹凇妒Z》中,錢是這樣問陳的:“丈于陳伯弢、宋蕓子以為何如?抱碧齋之精潔,問琴閣之風(fēng)華,所謂智過其師,青出于藍(lán)者耶?”丈曰:“世兄言或是,惜老夫于二家著述,所見不多?!?/p>
陳伯弢即湖南武陵人陳銳,“伯弢”是其字,而“抱碧”是其號,嘗學(xué)詩于鄧彌之和王闿運(yùn),雅號為詞,追慕“二晏”和“周柳”?!笆|子”是宋育仁的字,問琴閣乃指宋育仁的“問琴閣叢書”,最早于1924年刊行。兩人都出于王闿運(yùn)門下,理應(yīng)算作同門。錢鍾書求教于陳衍時,論陳銳著作為“精潔”、宋育仁為“風(fēng)華”,可能是他最早對宋育仁作品的態(tài)度。
石遺老人對宋育仁著述“所見不多”并非實話?!妒z室詩話》卷七載:“富順?biāo)问|子(育仁),余向在武昌,見其舊刻詩數(shù)卷,多半學(xué)徐、庾、陰、何之作,其師承于湘綺者然也。以無二本索回。今一字不復(fù)記憶矣。近年同在禮學(xué)館大學(xué)堂,過從尤數(shù),有新刻《哀怨集》一卷,取名于詩序‘哀窈窕思賢才,及怨悱不亂二語,所賦多甲午、庚子兩年事,及悼其亡姬者。今錄《感舊》詩自注之有關(guān)時事者六首云?!绷頁?jù)潘靜如所著《民國詩學(xué)》,石遺老人對宋育仁的《三唐詩品》也有措意,有“蜀人宋蕓子仿其體例,作《三唐詩品》,今存于世,《石遺室詩話》卷一提及此書,不甚許之”等評論云云。按潘靜如所謂“不甚許之”,在《石遺室詩話》卷一里原文是這樣表述的:“聞蜀人宋蕓子(育仁)撰有《唐詩品》,從葉損軒(大莊)處翻閱之,非吾意中之唐詩品也?!辈粌H如此,1912年到1913這兩年之間,陳衍和宋育仁還先后任京師大學(xué)堂的文科教務(wù)長,作為前后任,他們之間必然有工作交集,因此,石遺老人對宋育仁著述“所見不多”的說法應(yīng)該是不成立的。
面對錢鍾書的此番請教,他的態(tài)度頗堪玩味,為什么不愿意直道而論?他顧慮什么?或者從才子看才子的角度,有很多不認(rèn)同而不便明言?陳是清室遺老,對宋育仁等鼓吹西政之善者的維新一派多有不屑,故面對錢的提問,保持沉默而不置評,似乎也能理解。另外,宋育仁獻(xiàn)《三大禮賦》后,為朝野士大夫所贊揚(yáng),其時少年意氣,“凡有譽(yù)之者,皆無謝詞,以故人皆愛其才而又惡其傲也”。石遺老人惡其傲,不愿多談,或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光緒十五年(1889)春,清廷舉行光緒皇帝親政、加冠、婚慶三大禮,宋育仁獻(xiàn)《三大禮賦》,光緒頗為賞識并命翁同龢引見,一時文名大顯。獻(xiàn)賦傳統(tǒng)始于西漢,司馬相如因漢武帝讀《子虛賦》而發(fā)跡,此后魏晉士大夫以此為諷諫工具,至唐時達(dá)頂峰,杜甫曾向唐玄宗獻(xiàn)《三大禮賦》,以圖玄宗授官,但并未如愿,后遂以“獻(xiàn)賦”指作賦獻(xiàn)給皇帝,用以頌揚(yáng)或諷諫。宋育仁獻(xiàn)《三大禮賦》,頗有向杜甫致敬的意味,但和杜甫干謁求進(jìn)的強(qiáng)烈意愿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通過了三年一度的庶吉士畢業(yè)考試,正式留任翰林院檢討一職。他獻(xiàn)《三大禮賦》,其動機(jī)十分明顯,就是希望親政的光緒皇帝銳意改革,維新自強(qiáng)。其中“亮經(jīng)邦之大模,進(jìn)導(dǎo)賢于先路”以及“凡以勵精圖治,驅(qū)漓返璞,與天下為更始”等語,被工部尚書潘祖蔭評為“雅管風(fēng)琴,忠君愛國之誠溢于言表”。
二
宋育仁在《渡海至天津寄兄妹書》中有一段:大江流盡,便接煙海,下弦無月,波路掩忽,時見海鐙漂泊,散星明滅,璨瑩孤映……
這段出海經(jīng)歷,直接促成宋育仁成為四川“睜眼看世界”第一人。光緒二十年(1894),宋育仁由孫毓汶的舉薦,以參贊名義隨公使龔照瑗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后因龔照瑗回國述職,便暫代其職。中日甲午海戰(zhàn)時,宋育仁正在英國倫敦。獲悉清軍海戰(zhàn)戰(zhàn)敗的消息后,宋育仁憂心如焚,便與使館參議楊宜治、翻譯王豐鎬等密謀,意欲購買英國賣與阿根廷、智利兩國的兵艦五艘,魚雷快艇十艘,招募澳大利亞水兵兩千人,組成水師一旅,托名澳大利亞商團(tuán),以保護(hù)商隊為名,自菲律賓北上直攻日本長崎和東京。
宋育仁構(gòu)此奇謀,并非異想天開,其實具相當(dāng)程度的可行性。按他在《借籌記》中的記敘,此計相當(dāng)周密可行:“澳大利亞為英國的屬地,西例商會本有自募水師保護(hù)商旅之權(quán),中倭戰(zhàn)起,澳洲距南洋最近,頗為震動,商會發(fā)議,舉辦屬地水師一旅,以資保護(hù),(英國候補(bǔ)議紳)庵潔華特暗聯(lián)議院同黨主行其議,而以此謀所購一旅假名于澳洲商會所為,仍掛英旗出口,則局外無嫌,而蹤跡不露?!?/p>
此計后因清廷的堅決反對而流產(chǎn),慈禧甚至批宋育仁此舉為“妄生事端”,并立即下旨將購船募兵等事一概作廢,同時電召宋育仁速速回國,從原來的二品大員降為四品,仍回翰林院任職。宋育仁壯志難酬,只能“撫膺私泣,望洋而嘆”。這大約也是他晚年灰心政事、隱居?xùn)|山草堂專心著述的主要原因吧。此篇“寄兄妹書”即寫于宋育仁渡海出國在天津港居停期間。
三
《中文筆記》涉及宋育仁本事的,還有《哀怨集》中《悼繡姬》組詩,其中關(guān)涉宋育仁家事。據(jù)秦嵩年《哀怨集》序所云:其詩“纏綿悱惻,兼有少陵、玉溪之長”,與錢鍾書先生所言宋育仁詩“好為玉溪生體”相一致。另,此集中“多甲午、庚子兩年中作”,宋育仁“經(jīng)國變,感遭遇”,乃有此真情之傾訴。宋育仁本人對此集也頗為自負(fù),在《自題像贊》中說“吾友謂似三閭”,其愛國、愛家、愛親人、愛師長友朋之情,真與屈原相似。
按宋育仁詩前長序,對繡姬身世有詳盡交代,其大意為:繡姬名繡寶,字以繡絲,生于常熟之鄉(xiāng),住在長干之里(今南京市秦淮區(qū)),母早亡,作為宋育仁側(cè)室,隨宋育仁出使泰西,死于辛丑年(1901),只得二十五歲。
宋育仁《悼繡姬》組詩沉痛婉轉(zhuǎn),真情動人。讀其中一首,可見風(fēng)華:“窈窕山阿信可哀,夢中含睇似人來。支機(jī)海石三生影,心字山爐一寸灰。誤嫁書生原薄命,從游絕域枉憐才。庚書猶是猩紅色,封篋長塵不忍開?!卑村X鍾書晚年應(yīng)楊絳先生之請,有《代擬無題》七首,其中用韻及用典,多有《悼繡姬》的影子,而詩中的綺靡情懷,真與《悼繡姬》無二致。
繡姬在倫敦產(chǎn)下宋育仁長女宋琨,不久即去世。頗為神奇的是,繡姬死時為二十五歲,宋琨也在二十五歲早逝。母女二人同齡而折,對宋育仁的打擊之大,真不能用“哀怨”二字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