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思 文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廣州 510006)
《文選》(以下簡稱《選》)李善注將胎息于《左傳》的“凡例”移植到闡釋語源和揭示作者創(chuàng)作構(gòu)思的注釋系統(tǒng)之中,成為唐代注疏的一大典范。在結(jié)束戰(zhàn)亂、統(tǒng)一南北之后,隋唐統(tǒng)治者頗為重視古籍整理等文化建設(shè)工作,訪購天下圖書藏之秘閣,并集合諸儒校定經(jīng)史。因此,大量尚未亡佚的別集、類書、經(jīng)學(xué)解釋和史書修撰的先例可供李善利用,但他仍然有三大難題需要解決:一是要面對《選》文,處理作者的祖述問題和影響問題;二是要面對單篇舊注,協(xié)調(diào)正文與注文之間的矛盾;三是要構(gòu)建自己的注釋體系,防止贅冗和無序。為此,李善旁參經(jīng)史之學(xué)的“凡例”“史例”模式,在注《選》過程中自述解釋規(guī)范,并屢屢標(biāo)明“他皆類此”,以義例統(tǒng)攝全書。
關(guān)于李善注例,清朝和現(xiàn)代“文選學(xué)”者已有許多總結(jié)和研究。(1)張云璈:《選學(xué)膠言》,載《四庫未收書輯刊》八輯,第三十冊,北京出版社,2000,第162頁;錢泰吉:《曝書雜記》,載《叢書集成初編》,商務(wù)印書館,1939,第75頁;高步瀛:《選學(xué)綱領(lǐng)》,《東北叢刊》1930年第11期;李詳:《李善文選注例》,《制言月刊》1939年第50期;李維棻:《〈文選〉李注纂例》,《大陸雜志》1956年第12卷第7期;黃永武:《〈昭明文選〉李善注摘例》,《中山學(xué)術(shù)文化集刊》1970年第5期;金少華:《李善引書“各依所據(jù)本”注例考論》,《文史》2010年第4輯;黃鴻秋:《〈文選〉李善注避重考》,《文史》2020年第1輯。譬如,清人張云璈對“李氏注一定之例”的概括重在聚焦李注舊貌,錢泰吉則將散見各篇的“李氏《文選注》自明注例”“錄之以為注釋古書之法”(2)錢泰吉:《曝書雜記》,載《叢書集成初編》,第75頁。。然而,隨著各種注例說的產(chǎn)生,李注義例的內(nèi)涵被模糊化,外延被擴大化。高步瀛《選學(xué)綱領(lǐng)》、王禮卿《〈選〉注釋例》等繁蕪的注例分類往往以非例為例、以非凡為凡。另外,現(xiàn)代注例研究措意于李善注某一義例的詳細(xì)考索,對李注義例的邊界、適用情況和解釋思路缺乏深入探討。本文擬從依例注《選》的角度,考察李善注引書的背景、方法、困境和權(quán)變。
“義例”,又稱“凡例”,通常是用“凡”字領(lǐng)起某類條例,總括編撰策略和著述原則。早在魏晉時期,經(jīng)籍注疏就已出現(xiàn)了以“凡”為某類規(guī)律作結(jié)的現(xiàn)象。以王弼為例,其《周易注》曰:“凡言上行,皆所之在貴也。雖不當(dāng)位,不害用獄也。”(3)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第322頁。又《周易略例》曰:“凡言無咎者,本皆有咎者也,防得其道,故得無咎也。”(4)同上書,第615頁。為消弭《春秋》與《左傳》的矛盾,建構(gòu)古文經(jīng)學(xué)的解經(jīng)理論,杜預(yù)提出“經(jīng)承舊史”和“三體五情”說,將“五十凡”作為解釋《春秋》的根本準(zhǔn)則:“其發(fā)凡以言例,皆經(jīng)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jīng)之通體。”(5)左丘明傳,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載《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第14頁。至于發(fā)凡起例的方法,簡言之可稱為總舉凡例法和隨文發(fā)凡法。(6)參見馮浩菲:《中國訓(xùn)詁學(xué)》,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5,第544頁。前者或作專書釋例,別為數(shù)卷;或作專文釋例,置于卷首。此種方法條理明晰,方便讀者解其大要。后者即在注釋過程中,以“凡”和“皆”等字眼揭舉普遍規(guī)律,這也是李善注所用的方法。隨文發(fā)凡顯得較為松散瑣碎,不似總舉凡例綱舉目張。然其發(fā)凡緊扣原文,每條義例均有具體佐證,為“他皆類此”提供了依例推廣的范式。李善將注釋附于正文之下,旋即詳細(xì)闡發(fā)義例,基本界定了其適用范圍,為義例注《選》進行理論準(zhǔn)備。
首先,李善博采漢晉以來篇章注釋的精華,將“引文為證”廣泛運用到集部注釋中。以引書為主的征引式訓(xùn)詁(7)參見王寧、李國英:《李善的〈昭明文選注〉與征引的訓(xùn)詁體式》,載趙福海主編《文選學(xué)論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第56-57頁。是李善注區(qū)別于漢魏六朝其他篇章和總集注釋的獨特訓(xùn)詁模式。與漢唐章句、傳注不同,李善注不再局限在“以經(jīng)證經(jīng)”的狹小圈子,同時也擺脫了說解、串講、考證式注釋手段的束縛。它以引證為訓(xùn)詁的第一要義,通過對語典來源的呈現(xiàn)揭示作者的創(chuàng)作祖述和思想意圖,而注音釋義已落入第二義矣。
第一,“舉先明后”是李善注釋體系中最主要的規(guī)范。所謂“舉先明后”,是指引前人詩文證后人詩文,義例見卷一班固《兩都賦序》:“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崩钌谱ⅲ骸爸T引文證,皆舉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他皆類此?!?8)蕭統(tǒng)輯,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第1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第78頁。換言之,注家通過對文學(xué)語言的溯源,揭示作家的創(chuàng)作機制和思想狀態(tài),達成事義兼釋的理想目的。這種闡釋語源的模式與漢魏六朝士人的文學(xué)閱讀和知識習(xí)得有莫大關(guān)系。
《文心雕龍》云“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9)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第614頁。,折射出中古時期隸事用典的熾盛風(fēng)氣。當(dāng)時的文人往往采捃經(jīng)史,援古證今,在有限的文學(xué)空間內(nèi),利用故事寄寓意義。比如潘岳《西征賦》以宏闊的體制描繪出商周至西晉漫長的歷史畫卷,文中僅《漢書》故事就引用了百余次。不僅如此,漢魏六朝作者自覺模仿經(jīng)典文本,創(chuàng)作京都賦、述志賦、擬古詩等。如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既因襲其文,又效仿其體,李善幾乎可以逐字逐句推流溯源。擬詩凸顯陸平原的羈宦主題,李善便主要引據(jù)陸機《赴洛道中作》和《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作注,較大程度還原了江淹的創(chuàng)作過程,勾連起擬詩與原詩在詩學(xué)風(fēng)格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舉先明后”對集部注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成為唐代以后最為通行的詩歌箋注體例。故此,四庫館臣批評孫之騄《玉川子詩集注》“《客答蛺蝶》一首,引羅隱詩以釋黃雀字,不顧其人之在仝后,亦未免失檢矣”(10)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第1534頁。,又稱吳兆宜《玉臺新詠箋注》“多以后代之書,注前代之事,尤為未允”(11)同上書,第1735頁。。不過,自鑄新詞在漢魏六朝并不罕見。在這種情況下,與其“舉先明后”探求作者之祖述,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通過“引后明前”揭示所注文本的影響和意義。
第二,李善注兼用“引后明前”注,證明被注對象的義涵為后人所普遍接受。卷一班固《西都賦》云:“臣竊見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李善注曰:“諸釋義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他皆類此。”(12)《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第1冊,第82頁。引后人詩文注釋前人詩文,這本是與“舉先明后”完全矛盾的引證方式,屬于箋注之禁忌。對于歷代奉若圭臬的原則,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曾指出靈活變通的必要:“僅注字句來歷,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載無得而征,則同時及后人語,方能解會,則亦不宜溝而外之?!?13)錢鍾書:《談藝錄》,三聯(lián)書店,2019,第185頁。在李善注中,此類情形數(shù)見不鮮(見表1)。
表1
“引后明前”的常見情形是待注文本與注釋文本的時間距離相去未遠。當(dāng)無法準(zhǔn)確尋找作者的祖述源頭時,李善并不強加因果以曲成私說,而是參證在文章之學(xué)上精雅、在制度之學(xué)上精確的后代文本。如揚雄、馬融、班固、張衡等述及的漢代禮樂制度,對于普通讀者而言無疑過于專門,即便辭章之士理解起來也有難度。而蔡邕師從“博綜舊儀,立漢制度”(14)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第3101頁。的太傅胡廣,又心識漢事、妙操音律,其《獨斷》“采前古及漢以來典章制度品式稱謂,考證辨釋,凡數(shù)百事”(15)武秀成、趙庶洋校證:《玉海藝文校證》,鳳凰出版社,2013,第808頁。,對于探究漢代的禮制、文體等價值極為重要,其創(chuàng)作在漢魏文風(fēng)轉(zhuǎn)變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6)躍進:《蔡邕的生平創(chuàng)作與漢末文風(fēng)的轉(zhuǎn)變》,《文學(xué)評論》2004年第3期。于班固《典引》下題“蔡邕注”,也可見出李善對蔡邕的肯定與尊崇。
之所以于《西京賦》“右平左墄”注引班固證張衡、“青瑣丹墀”注引王逸證張衡、《北征賦》《王命論》注引班固證班彪,是因為前后兩者在文本結(jié)構(gòu)和思想內(nèi)涵上均具有密切聯(lián)系。張衡“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17)同①書,第1897頁。,在結(jié)體構(gòu)篇和“勸百諷一”方面完全模仿《東都》《西都》確立的京都賦寫作范式。而班固“以彪所續(xù)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yè)”(18)同①書,第1333頁。,其“漢紹堯運”的修史綱領(lǐng)淵源于乃父班彪《王命論》“漢德承堯”的著述宗旨。對于李善注引班證張、引王證張的做法,何焯曾提出疑義:“班、張相去未遠,如何引以為注,況王叔師更在張后耶?”(19)何焯著,崔高維點校:《義門讀書記》下冊,中華書局,1987,第861頁。但在熟稔李注義例的張云璈看來,由于王逸注發(fā)明“瑣”字文義,故李善用之:“李氏于《兩都序》中說例云:‘諸釋義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不敢專,他皆類此。’則此以叔師語證平子文,正此例?!?20)張云璈:《選學(xué)膠言》卷二“王逸《楚辭注》”條,載許逸民主編《清代文選學(xué)名著集成》第7冊,廣陵書社,2013,第349頁。
“引后明前”的諸釋義加上李善本人的詮釋,提示前文與后文在表意層面的一致性,為“舉先明后”提供了反向佐證。在數(shù)量龐大的“舉先明后”注釋中,李善的通常做法是引證前代語典、事典,幫助讀者體會后代作者的構(gòu)思過程和情感指向。從這個角度而言,“引后明前”與從古至今、從前往后的閱讀習(xí)慣正好相悖。因此,“其義并同”“亦與此同”“其義一也”等備注和補充提供了一種反常的閱讀路徑,并彌補了單一注例的固有缺陷。比如,班彪《北征賦》“登鄣隧而遙望兮”,李善注引班固《漢書》贊曰“不修障隧”。毫無疑問,班彪用辭絕非出自《漢書》,李善注以“其義并同”說明不敢專用自己的話語來解釋,從而提醒讀者注意前、后二文意旨的共通之處。
“引后明前”例被李善當(dāng)作自述注例貫穿到全書中。根據(jù)李注義例,“(臣)善曰”區(qū)隔前人舊注和本人補注。在傳鈔和刊刻過程中,“善曰”或脫或衍,導(dǎo)致難以明確哪些是舊注,哪些是李善注。黃侃《文選平點》“西京賦薛綜注”條云:“綜注與善,今刊本時亦相亂,凡有舊注者皆然?!?21)黃侃平點,黃焯編次:《文選平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10頁。從尤袤本《選》李善注引班固《幽通賦》曹大家注及《漢書》舊注來看,“善曰”完全脫落,而其中部分注釋明顯不是曹大家所引。如“系高頊之玄胄兮”注:“曹大家曰:系,連也。胄,緒也。高,高陽氏也。頊,帝顓頊也。言己與楚同祖,俱帝顓頊之子孫也。水,北方。黑行,故稱玄也?!都艺Z》孔子曰:顓頊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曰高陽,配水也?!?22)《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四,第4冊,第117頁?!氨I磉z名,民之表兮”注:“曹大家曰:言人生能保其身,死有遺名,民之表也?!肚f子》曰:可以保身,可以全生?!都艺Z》孔子曰:凡上者民之表。”(23)同上書,第135頁。《孔子家語》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在孔安國寫定之后長期家傳,直到王肅為之作注才行之于世,那么以《家語》注《幽通賦》不可能出自曹大家之手。又如“媯巢姜于孺筮兮,旦算祀于契龜”注:“杜預(yù)曰:敬仲,陳公子完也?!蹲笫蟼鳌吠鯇O滿曰: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24)同上書,第128頁。曹大家無論如何不可能征引杜預(yù)《春秋左傳集解》。但在奎章閣本中,所引《家語》、“杜預(yù)曰”均被注明是“善曰”,與李善注例亦合。
實際上,“引后明前”的注釋規(guī)范傳承有序,并未湮沒無聞。如宋李壁箋注王安石詩卷四○《送望之赴臨江》“黃雀有頭顱,長行萬余里”,注引黃庭堅《黃雀》詩“頭顱雖復(fù)行萬里”(25)王安石撰,李壁注:《王荊文公詩李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1770頁。;卷四六《韓信》“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注引山谷《淮陰侯》“功成千金募降虜,東面置坐師廣武。雖云晚計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26)同上書,第2047頁。。前后語典來歷并同,且詩意相類。如此引后注前,不僅疏通了語意,還使人領(lǐng)悟到江西詩派的“脫胎換骨”之法。(27)參見錢鍾書:《談藝錄》,第185-186頁。又如清陳士珂《韓詩外傳疏證》所引文證,既有在韓氏前者,也有在韓氏后者,還有事雖異而文則同者。張映漢在序中論其書說:“蓋亦李氏之遺意,大抵周末洎漢初諸子,據(jù)事類義,多從同同?!?28)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9輯,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8,第400頁。又如清吳之騄《孝經(jīng)類解》“中于事君”,引《曲禮》經(jīng)文及史傳所載文天祥起兵入衛(wèi)故事。(29)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146冊,齊魯書社,1997,第159-160頁。又如清汪輝祖《元史本證》“正名”,“或舉先以明后,或引后以定前,無證見則弗與指摘”。(30)汪輝祖撰,姚景安點校:《元史本證》,中華書局,2004,“自序”第3頁。由此可見,李善的“引后明前”滲透到集部注釋之外,逐漸成為宋代以后經(jīng)史子集古書注釋的慣例。
第三,李善用“轉(zhuǎn)以相證”或“轉(zhuǎn)以相明”印證同代文本的生產(chǎn)環(huán)境。卷一一何晏《景福殿賦》曰:“溫房承其東序,涼室處其西偏?!崩钌谱ⅲ骸氨逄m《許昌宮賦》曰:則有望舒涼室,羲和溫房。然卞、何同時,今引之者,轉(zhuǎn)以相明也。他皆類此?!?31)《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一,第3冊,第211頁。又卷一八嵇康《琴賦》曰:“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李善注:“然引應(yīng)及傅者,明古有此曲,轉(zhuǎn)以相證耳,非嵇康之言出于此也。它皆類此。”(32)《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八,第5冊,第77-78頁。從時序上說,“轉(zhuǎn)以相證”和“轉(zhuǎn)以相明”都可以歸入“舉先明后”例或“引后明前”例,因為在嚴(yán)格意義上此文與彼文的同時存在是幾乎不可能的狀況。但是,李善注所謂的引先證后、引后證前、同代相證顯然不是簡單基于時間邏輯的考量。因為無法起作者于地下,被注文本的真實意旨只能間接依靠引證文本體現(xiàn)出來。要達到注與被注的契合狀態(tài),就不能寄希望于使用一個標(biāo)準(zhǔn)裁量一切問題。通過對義例本義的辨析,李善界分了相鄰概念,建構(gòu)起比較完整的引證體系。
具體而言,李善注的“舉先明后”是揭示祖述關(guān)系,“引后明前”重在解決前人文獻不可征的困難,而“轉(zhuǎn)以相證”要闡明的是同時代文人(包括本人)的語辭習(xí)慣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氣。如表2所示。
表2
在“轉(zhuǎn)以相證”和“轉(zhuǎn)以相明”注中,李善不避繁瑣增添了諸如“義與此同”“未詳其始”等說明性注釋,這種與“引后明前”相似的補釋同樣在提醒讀者注意該處注文的特殊之處。如卷一九曹植《洛神賦》曰:“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崩钌谱ⅲ骸胺睔J《定情詩》曰:何以消滯憂,足下雙遠游。有此言,未詳其本?!?33)《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九,第5冊,第126頁?!斑h游”本是一個常見詞匯,在《論語》《楚辭》中均有出現(xiàn)。然《洛神賦》中的“遠游”并非尋常意義上的遠游,而指一種履鞋。鑒于賦中語辭的確切來歷不明,李善轉(zhuǎn)引大約同時的鄴下文人繁欽與曹植進行詩賦互證。結(jié)合《定情詩》可知,“遠游”乃魏晉的時尚服飾,李善注所引呈現(xiàn)了士人風(fēng)尚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又如卷二三王粲《贈蔡子篤詩》曰:“風(fēng)流云散,一別如雨?!崩钌谱ⅲ骸啊尔W鵡賦》曰:‘何今日以雨絕?!惲铡断瓍菍⑿!吩唬骸杲^于天?!恢T人同有此言,未詳其始?!?34)《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二三,第6冊,第156頁。王粲的詩講述別離恨亂如風(fēng)云流散無所定,如雨之降落不歸云中。李善注所引禰衡、陳琳“雨絕”,語意明白曉暢,乃漢魏人常用語。因此,李善并未對“雨絕”進行釋義,也未引魏晉之際文欽《降吳表》、潘岳《哀詩》、張載《述懷詩》等后人作品(其中皆有“雨絕”語)來證前人詩。綜觀上表的同代相證釋例不難發(fā)現(xiàn),相互參證的詩文分別引自建安(繁欽、劉劭、曹植、王粲)、正始(嵇康、阮籍)、太康(傅玄、陸機、陸云、張協(xié))等同代文人。這些名士多分屬鄴下、竹林、“二十四友”等文人集團,在游宴、集會等場合不乏共詠和贈答之作,其所用典故和習(xí)語往往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在“未詳其始”“前載無征”的情況下,依據(jù)“舉先明后”—“轉(zhuǎn)以相證”—“引后明前”的次序,李善引同時人語作注不失為最接近文心的辦法??疾焐鲜鲎⒗芍?,李善建立了以引證為核心的文本闡釋體系,通過縱向文本的淵源祖述和橫向文本的平行比對,揭示待注文本可能的生成、接受過程及其與同代文本的互動情況。
其次,“從省避復(fù)”是李善為保障注文內(nèi)部秩序而設(shè)置的邏輯原則。李善對全書注釋進行了周密的空間布局,其“從省”義例形成一套閉環(huán)系統(tǒng)。為了解決語辭頻出與注釋重見的問題,李善通過配套使用“從上省”“從下省”“同注異引”(35)“所注對象和釋文信息皆同而唯出處不同的注釋,可稱之為‘同注異引’?!币婞S鴻秋:《〈文選〉李善注避重考》,《文史》2020年第1輯。等三種方式,折中注釋訴求和閱讀體驗。
“已見(上文、某篇)”是李善注“從上省”的主要形式。當(dāng)同一詞語、故事、人名、地名、魚鳥草木名等重見時,李善依例從上省略:
石渠,已見上文。然同卷再見者,并云已見上文,務(wù)從省也。他皆類此。(卷一班固《西都賦》:又有天祿石渠,典籍之府。命夫惇誨故老,名儒師傅。講論乎六藝,稽合乎同異。)(36)《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第1冊,第99頁。
婁敬,已見上文。凡人姓名皆不重見。余皆類此。(卷一班固《東都賦》:故婁敬度勢而獻其說,蕭公權(quán)宜而拓其制。時豈泰而安之哉?計不得以已也。)(37)同上書,第114頁。
諸夏,已見《西都賦》。其異篇再見者,并云已見某篇。他皆類此。(卷一班固《東都賦》: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38)同上書,第120頁。
諸夏,已見上文。其事煩已重見及易知者。直云已見上文,而它皆類此。(卷一班固《東都賦》: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39)同上書,第126-127頁。
欒大,見《西都賦》。凡人姓名及事易知而別卷重見者,云見某篇,亦從省也。他皆類此。(卷二張衡《西京賦》:于是采少君之端信,庶欒大之貞固。)(40)《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二,第2冊,第161頁。
鴰鴇,已見《西都賦》。凡魚鳥草木,皆不重見。他皆類此。(卷二張衡《西京賦》:鳥則鹔鷞鴰鴇,鴐鵝鴻鶤。)(41)同上書,第171頁。
針對語匯、典故出現(xiàn)位置的不同,李善有意區(qū)分同篇再見、同卷再見、別卷再見者,以省稱“已見上文”“已見某篇”的方式,幫助讀者在浩繁卷帙中迅速鎖定前文注釋,省去翻檢之勞。然考敦煌永隆本《西京賦》,已見上文者不乏復(fù)引之情形。如“顧臨太液”,尤刻本、明州本、奎章閣本作“太液,已見《西都賦》”,敦煌本具詳所出:“臣善曰:《漢書》曰:建章宮其北治太液池。”贛州本、建州本并同。又如同篇“漸臺立于中央”,李善注本、六家注本依例從省“已見《西都賦》”,敦煌本、六臣注本不避重復(fù)再次征引《漢書》。論者或以此為李善注例未嚴(yán)之證并推斷:“疑再見而復(fù)引者,皆初注至四注未及刪改本,云已見上文或某篇者,始為訂例后之定本?!?42)王禮卿:《〈選〉注釋例》,載俞紹初、許逸民主編《中外學(xué)者文選學(xué)論集》,中華書局,1998,第659頁。相反,此種推論誤解了敦煌本的性質(zhì)與李注義例。因敦煌本并非全文抄錄《選》,而是單抄第二卷《西京賦》,(43)傅剛指出:“從本卷末署題‘永隆年二月十九日弘濟寺寫’看,不像是抄寫全本《文選》者。因為如果全本抄寫,不應(yīng)該在第二卷標(biāo)出抄寫年月,而應(yīng)全本抄寫完畢再落款。因此,我認(rèn)為這是當(dāng)日寺僧試筆,或為某種目的(如學(xué)習(xí)、誦讀等)而抄寫的單篇文章。”參見傅剛:《〈文選〉版本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第120頁。故出現(xiàn)了像后世贛州本那樣為保證注文完整性從而回改的現(xiàn)象。寺僧若根據(jù)義例寫作“已見某篇”,則會導(dǎo)致并無相應(yīng)的注釋可供讀者查閱的尷尬局面。(44)除《西京賦》注所立義例,敦煌本殘卷僅剩一處“已見某篇”(“列瀛洲與方丈,夾蓬萊而駢羅”注,“三山,已見《西都賦》”)、一處“已見上文”(“橫西洫而絕西墉”注,“洫,已見上文”)。
黃鴻秋《〈文選〉李善注避重考》發(fā)現(xiàn),李善注還使用了一批“見下”注釋。他稽考出尤刻本中的二十四條“見下”注,并揭示“見下”注早在尤刻本之前的北宋本、集注本、敦煌吐魯番本時代已然存在的事實。在同篇之內(nèi),為兼顧避免重復(fù)和保持事典完整性,李善并未申明此例,但注中屢見不鮮,“結(jié)果是使作品敘述所涵蓋的范圍恰與注釋材料所涵蓋的范圍對等,保證了被注文本與注釋材料的完整對應(yīng)。同時也起到提示讀者前注處文本與后注處文本不應(yīng)孤立閱讀,而應(yīng)視為一個更大、更完整敘述的一部分來理解的作用”(45)黃鴻秋:《〈文選〉李善注避重考》,《文史》2020年第1輯。。如卷三一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之《陸平原羈宦》:“明發(fā)眷桑梓,永嘆懷密親。”李善注:“陸機《贈顧彥先》曰:眷言懷桑梓。又《赴洛道中作詩》曰:嗚咽辭密親。永嘆,見下注?!薄坝绹@”一詞,李善注從下省略。所謂“見下注”指的是同篇下句“流念辭南澨,銜怨別西津”,李善注引陸機《赴洛道中詩》“永嘆遵北渚,遺思結(jié)南津”。(46)《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三一,第8冊,第155-156頁。陸機懷有濃郁的南方意識,詩中大量使用“東”“南”表達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凡用“西”“北”等詞則充滿了怨憤。李善將“永嘆”注移至“銜怨”條下,以此形成南北、東西在方位和情感上的強烈對照,對江淹擬詩“效其文體”作了恰如其分的詮釋。
而針對不同卷次中短語訓(xùn)釋復(fù)見概率極高的情況,李善采取“同注異引”的形式避免重復(fù)出注。如卷九《北征賦》“遠紆回以樛流”(47)《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九,第3冊,第82頁。和卷二四《贈白馬王彪》“我思郁以紆”(48)《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二四,第6冊,第182頁。,李善注曰:“紆,屈也。”前者引據(jù)《說文》,而后者轉(zhuǎn)引《楚辭》王逸注。此種微小的調(diào)整,使得引書分布趨于合理,同時提醒讀者所釋文本的來源存在多種可能。
引證例和避重例占據(jù)二十六條自述注例的十條,可說是李善注《選》最重要的兩類義例。在實際注釋中,某條引文可能存在一身而飾二角的情形。但是,全書引文布局和引證時序界限分明,兩類義例共同交織成李善注引書網(wǎng)絡(luò),即便穿插其中也并未引起混亂。相對而言,宋代以后的詩文注釋原則逐漸簡單化,箋注見于前者輒云“見前(某)篇”,引證多被裁汰為祖述原則。清人馮浩注李商隱詩,其凡例云:“一事屢用,注皆見前。間有見于后者,亦有前后互證者?!?49)馮浩:《玉谿生詩箋注發(fā)凡》,載李商隱著,馮浩箋注:《玉谿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822頁。這原本淵源有自的注釋體例,卻被后人詆譏為“體例上不很精純”(50)黃永武:《中國詩學(xué)·考據(jù)篇》,巨流圖書公司,1983,第73頁。。錢鍾書《談藝錄》曾謂李雁湖《半山詩注》“好引后人詩作注,尤不合義法”,在補訂中方才意識到“此論有籠統(tǒng)鶻突之病”。(51)錢鍾書:《談藝錄》,第185頁。應(yīng)該說,后世標(biāo)榜的“義法”往往偏離了李善注的閉環(huán)軌道,也曲解了集部注釋體例。
杜預(yù)堅持經(jīng)義在傳,用“凡例”統(tǒng)攝傳文,《春秋左氏傳序》曰:“專修丘明之傳以釋經(jīng)。經(jīng)之條貫,必出于傳。傳之義例,總歸諸凡。”(52)左丘明傳,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載《十三經(jīng)注疏》,第22-23頁。其解釋《春秋》的基本原則是依凡例解經(jīng)和“推變例以正褒貶”,保證經(jīng)傳二者不相違。在“文選學(xué)”者看來,依例注《選》是李善與五臣等其他注釋的根本區(qū)別。正如駱鴻凱所說:“昭明選文,著其例于序內(nèi)。李善緝注,則散其凡于注中。此蓋遠本左氏作傳,立凡五十,散在各篇,以發(fā)明《春秋》之例,可謂于古有征矣?!?53)駱鴻凱:《文選學(xué)》,中華書局,2015,第38頁。故此,清人往往通過總結(jié)注例辨明李善與五臣同異。在具體注釋路徑上,李善直接對《選》文負(fù)責(zé),維護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確立的編撰宗旨。當(dāng)舊注與《選》文發(fā)生沖突的時候,義例規(guī)定了一套完整的協(xié)調(diào)與闡釋程序。
首先,李善注的“自有其例”內(nèi)化了蕭統(tǒng)的編選原則。在《文選序》中,蕭統(tǒng)對選錄范疇與不選緣由進行了詳盡解釋: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zhǔn)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fā)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jì)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54)蕭統(tǒng):《文選序》,載蕭統(tǒng)輯,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第1冊,第5頁。
阮元最早根據(jù)上述這段文字來推闡蕭統(tǒng)“必沈思翰藻”的選文標(biāo)準(zhǔn)。(55)阮元:《書昭明太子文選序后》,載《研經(jīng)室集》,中華書局,1993,第608頁。朱自清繼而指出,理解“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不能忽略“事義”,“合上下兩句渾言之,不外‘善于用事,善于用比’之意”(56)朱自清:《〈文選序〉“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說》,載俞紹初、許逸民主編《中外學(xué)者文選學(xué)論集》,第84頁。。概而言之,《文選序》確立了以“沉思翰藻”為取材范圍,而不選經(jīng)、史、子三部的基本原則。不過,史書的論贊、序述往往富于文采、結(jié)藻清英,因而得以入選。故此,蕭統(tǒng)別標(biāo)史論、史述贊二體。這種獨到的分體,彰顯了《文選》編者在魏晉以來區(qū)判文體思潮中的自覺意識。然而,此種做法引起了后人的非議。顏師古認(rèn)為,班固《敘傳》自論撰述《漢書》的旨趣,實則仿照《史記》敘目。史遷稱作某紀(jì)、傳(如“作《五帝紀(jì)》第一”),班固避稱“作”而改稱“述”(如“述《高紀(jì)》第一”),“但后之學(xué)者不曉此為《漢書》敘目,見有述字,因謂此文追述《漢書》之事,乃呼為‘漢書述’,失之遠矣。摯虞尚有此惑,其余何足怪乎”。(5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4236頁。在后世的總集、類書中,史論、史述贊多被歸并到論體、贊體之下。
值得注意的是,述贊與史傳在李善注引書中判然有別。王先謙《漢書補注》發(fā)現(xiàn):“《文選》目錄于此書紀(jì)傳贊稱‘史述贊’。善注引皆作‘漢書述’,并其證也?!?58)王先謙:《漢書補注》,中華書局,1983,第1737頁。稱引書名、篇名是李善注常用的手段,如連續(xù)引用某書,先以書名導(dǎo)出,其后省稱“又”或“又曰”。如卷一《西都賦》:“于是既庶且富,娛樂無疆。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游士擬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崩钌谱ⅲ骸啊睹姟吩唬夯菸覠o疆。又曰:彼都人士。又曰:彼君子女。”(59)《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第1冊,第87頁。再看李善注引史述贊的例子,如卷一○潘岳《西征賦》曰:“觀夫漢高之興也,非徒聰明神武、豁達大度而已也?!崩钌谱ⅲ?/p>
《漢書》班固高紀(jì)述曰:寔天生德,聰明神武?!稘h書》曰:高祖仁愛,意豁如也,常有大度。(60)《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第3冊,第124頁。
前者引據(jù)《敘傳》,后者引自《高紀(jì)》,李善并未使用“又曰”。又如卷五二曹冏《六代論》曰:“至乎哀平,異姓秉權(quán),假周公之事,而為田常之亂。高拱而竊天位,一朝而臣四海,漢宗室王侯,解印釋綬,貢奉社稷,猶懼不得為臣妾,或乃為之符命,頌莽恩德,豈不哀哉!”李善注:
班固《漢書》贊曰:至哀、平之際,王莽知中外殫微,因母后之權(quán),假伊、周之稱,詐謀既成,遂據(jù)南面之尊。漢諸侯王厥角稽首,奉上璽韨,唯恐在后,或乃稱美頌德,以求容媚,豈不哀哉!田常篡齊,已見上文?!稘h書》曰:王莽廢漢藩王,廣陵王嘉獻符命,封扶策侯。又曰:郚卿侯閔以莽篡位,獻神書言莽,得封列侯。(61)《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五二,第13冊,第64-65頁。
曹冏在《六代論》中總結(jié)了夏、殷、周、秦、漢、魏六朝興亡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意在勸諫曹爽倚重宗室,排斥異姓司馬。上文所述是王莽操持權(quán)柄最后篡漢自立之事,李善先后注引《諸侯王表贊》《武五子傳》《諸侯王表》。按理說,《諸侯王表贊》屬于班固《漢書》的內(nèi)容,“《漢書》曰”當(dāng)作“又曰”,下文“又曰”(注引《諸侯王表》)可證。若先引《漢書》正文,再引《漢書》述贊,李善注不作“又曰”而作“又述曰”,如卷五三陸機《辨亡論》:“賓禮名賢,而張昭為之雄?!崩钌谱ⅲ骸鞍喙獭稘h書》曰:班伯諸所賓禮,皆名豪。又述曰:賓禮故老?!?62)《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五三,第13冊,第112-113頁。
顯然,在李善的注釋理念中,述、贊是需要著重區(qū)別史傳的獨立引文。劉勰曾指責(zé)摯虞將“紀(jì)傳后評”“謬稱為述”(6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58頁。黃侃《文選平點》云:“然則昭明承仲洽之誤者也?!币婞S侃平點,黃焯編次:《文選平點》,第292頁。,顏師古從史例角度厘清了述、贊的由來。盡管前人議論紛紛,但李善堅持維護蕭統(tǒng)選史入集的分體思想。蕭統(tǒng)將班固、干寶、范曄、沈約等人富于文采的史論和述贊納入集部范疇,順應(yīng)了魏晉以來踵事增華的詩文審美潮流。李善注引《漢書》“贊曰”“述曰”等自成一體,把《文選序》的原則隱于注中。從這點上看,李善注強化了六朝以來主流的文學(xué)觀念和價值判斷,預(yù)示著集部地位的穩(wěn)步提升。
其次,李善設(shè)置義例解決正文所對應(yīng)舊注的“是”與“乖”問題。
唐人作注需要面對魏晉南北朝、兩漢甚至先秦的歷史文獻,比如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的“先儒舊音”和顏師古《敘例》中的《漢書》舊注。雖然李善可以有選擇地引書,卻不能忽視層累形成的注釋知識,尤其在篇章注釋、史注集解等已經(jīng)取得豐碩成果的情形下,合理地?fù)P棄舊注是擺在李善面前的重要議題。根據(jù)舊注可資借鑒的程度,李善將其分為“舊注是者”“其有乖謬”者、“引證疏略”者三個信用等級。
“舊注是者”以“騷”體眾篇王逸注為典型。李善所采古注主要有單篇舊注和史書集注。對于較為完整的篇章注釋,李善于篇首標(biāo)明注者姓名。據(jù)《西京賦》“薛綜注”義例:“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64)《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二,第1冊,第139-140頁。比如張衡《二京賦》薛綜注、左思《三都賦》劉逵注、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郭璞注、潘岳《射雉賦》徐爰注、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張載注、張衡《思玄賦》舊注、阮籍《詠懷詩》顏延年和沈約等注、“騷”體眾篇王逸注、班固《典引》蔡邕注、陸機《演連珠》劉孝標(biāo)注等。史書集注則以《史記》《漢書》舊注為主,義例見《甘泉賦》“楊子云”條:“然舊有集注者并篇內(nèi)具列其姓名,亦稱臣善以相別。佗皆類此?!?65)《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七,第2冊,第172頁。
李善注《離騷》《九歌》《九章》《卜居》《漁父》《九辯》《招魂》《招隱士》等八篇文章,均在篇首題名“王逸注”,注文全用王逸章句原文。朱珔《文選集釋》曰:“《昭明文選》一書,惟李崇賢注號稱精贍,而騷類只用舊文,不復(fù)加證?!?66)朱珔:《文選集釋》“自序”,載許逸民主編《清代文選學(xué)名著集成》第15冊,廣陵書社,2013,第3頁。李善注引王逸文本,只是稍加節(jié)略,不再匡謬或補正。例如《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王逸《章句》曰:“德合天地稱帝。苗,胤也。裔,末也。高陽,顓頊有天下之號也?!兜巯怠吩唬侯呿溔⒂陔蚴吓腺?,是為楚先。其后熊繹事周成王,封為楚子,居于丹陽。周幽王時,生若敖,奄征南海,北至江、漢。其孫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與,遂僣號稱王。始都于郢,是時生子瑕,受屈為客卿,因以為氏。屈原自道本與君共祖,俱出顓頊胤末之子孫,是恩深而義厚也?!?67)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第3頁。李善刪削了上文加著重號的部分,余同《離騷經(jīng)章句》,通篇不再別稱“(臣)善曰”。
在留存舊注的同時,李善對“其有乖謬”者逐一補充疏釋。如卷七揚雄《甘泉賦》:“雖方征僑與偓佺兮,猶彷彿其若夢?!睍x灼曰:“方,常也。征,行也。言宮觀之高峻,雖使仙人行其上,恐遽不識其形觀,猶仿佛若夢也?!?68)同②書,第183頁。晉灼將“征”與“僑”拆解開來,引起顏師古的強烈質(zhì)疑。李善認(rèn)為“征僑”姓征名僑,并引司馬相如《大人賦》“廝征伯喬”、《漢書》“正伯喬”作證。在辨證疏漏之處后,李善注“余依晉說”。那么,李善注不僅與“然舊有集注者并篇內(nèi)具列其姓名,亦稱臣善以相別”的義例嚴(yán)絲合縫,而且在舊注和自注之間取得了平衡。
“引證疏略”的《藉田賦》《西征賦》舊注,李善闕而不錄。卷七潘安仁《藉田賦》李善注:“然《藉田》《西征》,咸有舊注,以其釋文膚淺,引證疏略,故并不取焉。”(69)同②書,第190頁。然而,僅數(shù)卷之后,李善在《思玄賦》中采納了“甚多疏略”的“舊注”,善曰:“未詳注者姓名。摯虞《流別》題云衡注。詳其義訓(xùn),甚多疏略,而注又稱愚以為疑,非衡明矣。但行來既久,故不去?!?70)《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五,第4冊,第137頁。與訓(xùn)詁精贍的王逸注等相比,《思玄賦》舊注在釋義的內(nèi)容和形式上漏洞百出。既然“疏略”,那么根據(jù)在《藉田賦》中所立注例,理應(yīng)棄用。李善進而解釋說:“但行來既久,故不去。”如此一來,《思玄賦》“舊注”便成了義例之外的特例。
由上可知,李善欲用義例溝通蕭《選》、舊注和自注。在自我設(shè)定的框架內(nèi),李善注需要補充一些條款來解釋附加特例的理由。李善希望這些特例僅在特定位置適用,不具備普遍推繹的可能。此舉削弱了義例的嚴(yán)密性和權(quán)威性,也使義例注《選》潛伏的矛盾浮出水面。
如上所述,義例可以避免事義重出、體例紊亂。然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循例并不容易。作為史注典范的《漢書》顏注,往往與其自述注例相違背。正如《容齋隨筆》所云:“顏師古注《漢書》,評較諸家之是非,最為精盡,然有失之贅冗及不煩音釋者。其始遇字之假借,從而釋之,既云‘他皆類此’,則自是以降,固不煩申言……諸字義不深秘,既為之辭,而又?jǐn)?shù)出,至同在一板內(nèi)再見者,此類繁多,不可勝載……顏自著《敘例》云‘至如常用可知,不涉疑昧者,眾所共曉,無煩翰墨’,殆是與今書相矛盾也?!?71)洪邁撰,孔凡禮點校:《容齋隨筆》“漢書注冗”條,中華書局,2005,第371-372頁。當(dāng)特例一再出現(xiàn),與原有義例沖突時,李善會針對某一類情況增設(shè)義例,即變例。
面對多歧互滲的繁雜材料,李善偶爾在選擇引證合理與引證真實之間猶豫不決。如載于摯虞《文章流別集》中的《思玄賦》舊注,李善疑其非張衡所作。因其屬于漢魏古注,與作者年代相去不遠,故得以留存下來。又如卷一三謝惠連《雪賦》:“寒風(fēng)積,愁云繁?!崩钌谱⒁噫兼ァ稉v素賦》曰:“佇風(fēng)軒而結(jié)睇,對愁云之浮沈?!崩钌茟岩纱速x非婕妤之文,“行來已久,故兼引之”(72)《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三,第4冊,第60頁。。又如,《思玄賦》舊注稱“豐隆”為雷公,(73)同①書,第165頁。而《楚辭》諸說皆為云師,李善注曰:“故留舊說以廣異聞?!?74)同①書,第137頁。這種審慎的引據(jù)模式兼顧了注釋文本與待注文本的合理性和真實性。一方面,所引注文能夠恰當(dāng)揭示正文的祖述義涵;另一方面,提醒讀者留意注文自身的精確來歷和確切意義。
在一事而說數(shù)端的前提下,李善注“各依其說而留之”。從體例上看,這與“舉先明后”“引后明前”的引文為證邏輯自洽。從書籍閱讀來看,在兩說并行且相互沖突的情況下,留存異注是出于照顧公共知識和學(xué)術(shù)統(tǒng)序的需要。如卷三九李斯《上書秦始皇》曰:“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崩钌谱ⅲ?/p>
言以宛珠飾簪,以璣傅珥也?!墩f文》曰:珥,瑱也。徐廣曰:齊之東阿縣,繒帛所出者也。此解阿義與《子虛》不同,各依其說而留之。舊注既少不足稱,臣以別之。他皆類此。(75)《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三九,第10冊,第62頁。
《上書秦始皇》為《史記》載文,徐廣《史記音義》于“阿”有注,與“漢書學(xué)”注釋傳統(tǒng)中的“阿”字意義有所不同。徐廣以“阿”為地名,張揖以“阿”為繒名。司馬相如《子虛賦》“被阿緆,揄纻縞”,李善注引《漢書》舊注張揖曰:“阿,細(xì)繒也。緆,細(xì)布也。揄,曳也?!彼抉R彪曰:“縞,細(xì)繒也?!崩钌圃唬骸啊读凶印吩唬亨嵭l(wèi)之處子,衣阿緆?!稇?zhàn)國策》魯連曰:君后宮皆衣纻縞。緆與錫古字通?!?76)《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七,第2冊,第211-212頁。在唐初“漢書學(xué)”與“文選學(xué)”兼行互補的學(xué)術(shù)潮流中,李善借此表達了崇《漢書》抑《史記》的偏向。
同理,李善注的“一曰”更多是起到以廣異聞的作用。如卷二五劉琨《答盧諶詩一首并書》曰:“未輟爾駕,已隳我門。二族偕覆,三孽并根?!?77)《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二五,第7冊,第17頁。前兩句依《晉書》本傳可解:劉聰乘虛襲擊晉陽,劉琨向代郡公猗盧求救,猗盧不但投降而且驅(qū)逐劉琨。琨父母均年老不堪鞍馬,并遇害于亂中。至于“三孽”謂何?從史書的記載中一時難以得到解釋。李善據(jù)《漢書》張晏注推斷為“琨之兄子”,同時引“一曰謂劉聰、劉曜、劉粲”(78)同上書,第17頁。。五臣融合兩種意見,認(rèn)為后兩句是說劉琨和盧諶二家俱被滅亡、作為同宗的三劉作亂之事。倘若“三孽”與劉琨家族無關(guān),那么后文“長慚舊孤,永負(fù)冤魂”殊不可解。至少在李善看來,劉琨是為兄子被虜“長慚”。因此,兩說俱存并不意味著李善放棄了取舍,“善曰”是其本人觀點,“一曰”僅僅是存疑附注而已。在“某某未詳,一曰”注釋體例中,李善的態(tài)度一目了然。如卷一七陸機《文賦》:“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崩钌谱ⅲ骸啊斗缆丁肺丛?。一曰:謝靈運《山居賦》曰:楚客放而《防露》作。注曰:楚人放逐,東方朔感江潭而作《七諫》?!?79)《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七,第5冊,第13頁。陸機以《防露》為曲名,與《七諫》“上葳蕤而防露兮”辭同而義異(防露,王逸注為“防蔽霧露”),李善未能溯源所出,故曰“未詳”??梢?,“一曰”并非李善所認(rèn)同者。
當(dāng)注釋文本為《文選》所收卻與待注文本相異時,李善注“各隨所用而引之”。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云:“古人引書不皆如其本字,茍所引之書作彼字,所注之書作此字,而聲義同者,則寫從所注之書?!?80)王引之撰,虞思征、馬濤、徐煒君校點:《經(jīng)義述聞》弟五《毛詩上》“歌以訊止”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第325頁。換言之,如果需要引某書證明作者之祖述,然其文其義并不具備精確匹配的條件,便增改引書之原文以遷就待注之本文,故王禮卿提出李善注“改書以就文義例”(81)王禮卿:《〈選〉注釋例》,載俞紹初、許逸民主編《中外學(xué)者文選學(xué)論集》,第689頁。。改書就文到底是李善本人所為,還是版本問題呢?金少華在參校了幾種刻本與抄本后指出:“傳世刻本《文選》李注中‘寫從所注之書’的‘變例’蓋皆非李注本原貌……在《文選》古抄本中,李善引書‘各依所據(jù)本’之注例表現(xiàn)得極為清晰。”(82)金少華:《古抄本〈文選集注〉研究》,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5,第29-30頁。言下之意,所引之字與被注之字的不同源于版本問題,特別是尤袤誤改的結(jié)果。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李善注“各隨所用而引之”例前后并不整齊劃一。卷一八嵇康《琴賦》曰:“紹陵陽,度巴人?!崩钌谱ⅲ?/p>
宋玉《對問》曰:既而曰陵陽白雪,國中唱而和之者彌寡。然集所載與《文選》不同,各隨所用而引之。(83)《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一八,第5冊,第77頁。
《文選》諸本并同。按卷四五宋玉《對楚王問》曰:“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84)《宋尤袤刻本文選》卷四五,第11冊,第163頁。李善注如準(zhǔn)蕭《選》本文,則無法精確對應(yīng)“陵陽”,故而轉(zhuǎn)引《宋玉集》中的異文?!端逯尽分浀摹端斡窦啡恚窠砸淹鲐?,其面貌無從窺見。文集與《文選》有出入可以理解,但李善注所引《宋玉集》前后不一的現(xiàn)象,令人對李注義例產(chǎn)生了疑問。如卷五五陸機《演連珠》“臣聞絕節(jié)高唱”,李善注:“《宋玉集》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有遺行歟?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陀懈栌谯姓撸涫荚幌沦蛋腿?,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既而陽春白雪,含商吐角,絕節(jié)赴曲,國中唱而和之者彌寡?!?85)《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五五,第13冊,第225頁。李詳評曰:“善引《宋玉集》,不引本選宋玉《對問》者,以此有‘絕節(jié)赴曲’可證士衡祖述有自,不輕以未見、未詳所出了事。書簏之稱,信不虛也。(86)李詳:《李善文選注例》,《制言月刊》1939年第50期。的確,《文選》卷四五宋玉《對楚王問》刪節(jié)了“絕節(jié)赴曲”等文字,引《宋玉集》才能展示陸機之祖述。不容忽視的是,《琴賦》注引《宋玉集》作“陵陽白雪”,而此作“陽春白雪”,二者前后矛盾皎然可觀。他如卷二四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二首》注引《陸云集》云“為全彥先作”與卷二五陸云《為顧彥先贈婦二首》注引《陸云集》云“為顧彥先”、卷四七陸機《漢高祖功臣頌》“挾功震主”注引《漢書》“功略震主”與卷四○任昉《百辟勸進今上箋》和卷四六陸機《豪士賦》注引“勇略震主”,李善注引書時而顧此失彼。
變例本來針對特定語境而立,隨著義例注《選》局限的顯現(xiàn),李善使用變例的頻率增加,逐漸突破了其適用邊界。比如,徐廣注“阿”本不當(dāng)引,隨文引別集每不能自圓其說。所設(shè)特例非但沒有妥善理順祖述問題,反而加劇了《選》文與注文的沖突。
從凡例解經(jīng)到序例注史,再到義例注《選》,《左傳》杜氏學(xué)的核心概念被擴展運用到四部圖籍之中。李善借用“隨文發(fā)凡”這一訓(xùn)詁舊式,將瑣細(xì)繁復(fù)的知識條理化為引證賅博的注釋文本,建立起《選》與李善注之間的解釋關(guān)系、舊注與“善曰”的取舍標(biāo)準(zhǔn)以及李善自注的邏輯體系。變例的出現(xiàn)增加了依例注《選》的難度,李善不僅要費力解釋設(shè)置特例的理由,還要協(xié)調(diào)義例內(nèi)部的關(guān)系。多處的抵牾則消解了義例提綱挈領(lǐng)的價值,模糊了例與非例的界限。清人朱一新云:“古書各有體例,輿地之學(xué)尤不可不明乎此。治輿地書固有通例,酈注又自有酈注之體例。但古人著書,其例散見書中,非若后人自作凡例,冠于簡端之陋而無當(dāng)也。經(jīng)傳不必言,即史部、子部諸書之古雅者莫不如是。”(87)朱一新:《無邪堂答問》,中華書局,2000,第183頁。此前,集部之學(xué)一直處于附庸地位,李善將流行于經(jīng)傳的義例移植到總集注釋中,其引書為證奠定了后世詩文箋注的基礎(chǔ),成為集部注釋乃至整個學(xué)術(shù)史上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