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淋
(昆明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2)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陳銓的文學實踐無疑占有著重要的地位??箲?zhàn)期間,面對著國難當頭的嚴峻形勢,他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武器,試圖尋找到一條救國救民的真理之路。于是,早在一開始,陳銓就大力推崇“尚力”的文學精神、宣揚“尚武”的救國主張,并以此為核心,創(chuàng)作出大量包含奮斗激情與反抗意志的作品,塑造出包括“女間諜”在內的一系列“超人”形象。她們性格鮮明,意志頑強,有著不實現理想不罷休的勇氣與精神,使作品在藝術上呈現出濃重的浪漫主義主情化氣息,由此生成了帶著自我印記的實踐風格與創(chuàng)作特質。這些獨特性的存在是與他對德國近現代人本主義思想、尤其是“力”的思想的理解與接受分不開的。只有這樣,他才會對德國“狂飆突進”文學運動做出高度的評價:“真正的道德,就是‘力’,最高尚的善,就是‘美’,就是‘力’的表現?!聡褡寰窈退枷氲莫毜街帲B堯舜湯禹也是要認為有效仿的價值?!盵1]
這里所運用的“力”的概念,主要指涉的是“生命力”,特別是人的原始生命力,一種源自主體內部世界的、追求自由的原初本能,對此,尼采有著精辟的論述:“心靈終于成了主體概念,……我們所有的意識動機都是表面現象,背后隱藏著我們本能狀態(tài)的斗爭,爭奪強力的斗爭,……他們的統(tǒng)一性乃是權力意志?!盵2]這也就是說,作為一種心靈之力,精神之力,“生命力”包含和表現了人的原始生命之本能。其理論源頭來自西方哲學界對萬物之根本的追朔,并經英國經驗派、德國古典哲學與現代人本主義哲學和歐陸現代生命哲學的發(fā)展而變得日趨完善。實際上,西方哲學對“力”的推崇,其目的就是為了提高人的地位與尊嚴,實現人的全面自由,并為此而進行人的主體性建構,發(fā)展與完善人的精神世界。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尼采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世界就是權力意志,沒有別的。”[3]同樣地,陳銓也抱著類似的觀點,并這樣認為:“世界是力量的世界,人類生存的目的,就是怎樣爭取力量。”[4]在這樣的情況下,“力”就成為了為人的建設提供意義支持的價值載體。與之相對應,在其影響下創(chuàng)作而成的文學作品對人的建構,就必然會以強化主體性存在的方式來進行。
由此可以推斷,陳銓的創(chuàng)作推崇“尚武”與“尚力”,其核心要義就是要以張揚“力”的方式,來完成人的自我完善,進而實現主體精神的自由。因而當這一思想特征反映于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方方面面的同時,也同樣會體現于美學追求與特征的營造之中。
對于“美”的含義,席勒是這樣描述的:“美是現象中的自由?!盵5]這代表著,“美”是自由精神的呈現。而高爾泰同時這樣認為:“美是自由的象征”[6],也就是說,人對美的追求等同于他對自由的追求。不僅如此,陳銓也表述出類似的觀點:“力量意志……是人類本性中最美麗的部分。”[7]只是其文學實踐所追求的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同時充滿著現代性的思想色彩。
現代美,是與古典美相對的一個概念,作為美的兩大分類,它們的思想屬性有著本質的不同,關于這一點,美學家周來祥在其專著中有著詳盡的論述。他這樣認為:“中國古典美學就是以和諧為美的,它強調把雜多的和對立的元素組成為一個均衡、穩(wěn)定、有序的和諧整體?!盵8]因為古典主義“以素樸的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為思想基礎,強調差異、雜多的統(tǒng)一,以和諧為美,以人與自然、物與我、再現與表現、感性與理性的和諧結合,作為藝術的理想。它要求形式的和諧(形式美),更重視社會倫理的和諧(內容美)?!盵9]就此而言,古典美,也就是所謂“中和”之美,它試圖于感性和理性之間謀求自由意志的平衡,使自己處于優(yōu)美與壯美兩極之間,要做到情感表達克制而力度適中,變得剛柔兼?zhèn)?,體現著“樂而不淫,怨而不怒,悲而不傷,情理交融”的人文理想,使雜多或對立的審美元素的表達變得和諧統(tǒng)一,展現典雅、平和、靜穆的審美特性,在表現形態(tài)上也大多呈現出圓融完美的美學特征。而現代的美,在周來祥的視野中,就是“主體與客體,人與自然、個性與社會、必然與自由等元素處于不和諧、不均衡、不穩(wěn)定、無序的狀態(tài),是在它們尖銳的矛盾沖突中求平衡,在不和諧中求和諧、不自由中趨向于自由的獲得?!盵10]其美學原則“是偏重于矛盾的對立。崇高是它們的美學理想,崇高是主體實踐和客觀規(guī)律的對立,主體要去掌握客觀規(guī)律,客觀規(guī)律抗拒它,它和規(guī)律之間形成對立,在對立當中趨向于掌握規(guī)律。”[11]基于以上的闡釋,他在論述古典美和現代美的區(qū)別時,就曾經這樣斷定:打破古典美的“和諧”追求、彰顯近現代的“崇高”美學精神是“古典美與近現代美的根本區(qū)別?!盵12]由此看來,作為與古典美相區(qū)別的現代美,也就是“崇高”之美,所凸顯的思想特質,是“對立”與“沖突”。對此,黑格爾在《美學》中也有著類似的論述,他這樣指出浪漫悲劇中所體現出的崇高美學特征:“近代浪漫悲劇的中心點是主體的苦難和情欲?!盵13]
圍繞著建構“尚力”的文學主張,陳銓的文學實踐所著力強化的,是人的主體性,而且力求以此來建立自身與客觀之間的對立關系,實現精神自主獨立與自我完善。根據以上的理論,我們可以這樣進行推斷:陳銓作品中所體現出的美學特征,就是一種“崇高”之美,這不僅源于其自身帶著“令人解放的性質”[14]、書寫著奮進的人生,更因為其宗旨在于守護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中心性地位。只有這樣,他才會這樣認為:“戲劇家的使命,……與其說是指導人生,倒不如說是表現人生?!盵15]由此說明,在他看來,戲劇創(chuàng)作中必須要貫穿一種人生的精神,因而不只是去表現人生、進行單純的人生演繹,更要指導人生,這是創(chuàng)作的崇高使命,因而也被賦予了“崇高”的美學價值。
這反映在陳銓的文學實踐中,就表現于他力求使創(chuàng)作深度融于現實,并試圖于建構人的四大關系的基礎上來實現主體的自我發(fā)展。于是,在藝術表現方式上,創(chuàng)作對這些關系的表現,就發(fā)生了由“和諧性”發(fā)展為“沖突性”的轉變,而且尤其注重描寫正面沖突。他試圖塑造有著反抗精神的新人形象,宣揚帶有現代性意味的價值理念,破除傳統(tǒng)價值體系與既有規(guī)范準則,表現人的主體性構建的情況,營構出理想的人格范式。不言而喻,觀念沖突、行為沖突可能帶來靈與肉的沖突,因而盡管經歷這一過程會使人備受煎熬,但陳銓的理解卻為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他這樣認為:“(沖突)使大家清楚認識人生的痛苦,好像希臘人那樣鼓起勇氣去得到人生的快樂。”[16]由此,在他看來,痛苦是為了更好地去實現快樂,甚至痛苦本身就是快樂的一部分,因為人在其中實現了自我超越與人生的拯救。如此的心理邏輯也反映出陳銓對“力”的思想本質的深入洞察,是他迎難而上,堅定地要去書寫進取人生的精神動力之所在,也是他內在強大生命力存在的有力佐證,其本身就具有崇高的美感。
具體而言,陳銓的文學創(chuàng)作反映出了主體對舊式婚姻觀發(fā)起的挑戰(zhàn)。作為封建文化中等級秩序的一部分,傳統(tǒng)社會為了維持社會的穩(wěn)定,強調婚姻的順從性,并用“夫為妻綱”的觀念來強制規(guī)約妻子的思想、行為,如朱熹所言:“道之外無物,物之外無道,……即父子而父子在所親,即君臣而君臣在所嚴,以至為夫婦,為長幼,為朋友。”[17]這也代表著,在處理兩性相處之道時,傳統(tǒng)婚姻的延續(xù)往往建立在妻子犧牲人格尊嚴與人生自由的基礎上,這正是要把丈夫人為地奉為家庭之主,與此同時,他也相應地擁有束縛配偶個性發(fā)展,限制其現實行為的至高權力。這樣一來,不僅女方的精神解放無從談起,甚至還會因此失去生活的空間與勇氣。陳銓對此所持的態(tài)度是一貫而鮮明的,那就是堅決反對這樣陳舊迂腐的觀念繼續(xù)存在下去,因為它嚴重地背離了現代社會追求自由、平等的價值理念與建構初衷。于是,他在文學實踐中就極力宣傳平等自由的人權觀與家庭觀,試圖在思想上去沖擊與破除既有婚姻桎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小說《婚后》對新女性形象的刻畫。
作為妻子,淑琳不甘心于被男權所掌控,過簡單的家庭生活,面對德衡的不滿,她直接了當地大聲抗議:“假如因為我愛你,你就要欺負我,把我關在家里過奴隸牛馬的生活,我絕不會屈服!”[18]因為在她心中深深地扎根著男女平等的觀念,并深信每個人都應該有追求自由的權利,這與婚姻的維持并不矛盾。正因為如此去,她才這樣去反問丈夫:“交際快樂是年輕人應有的權利,男子漢個個都喜歡在社會上爭名出風頭,為什么我們女子不可以?”[19]如此大膽而正面地提出質疑,不僅源于她強勢的個性,同時也代表著一種全新的、彰顯著富有現代性思想色彩的價值觀念與他對文學實踐精神的認識與理解:之所以要表現現實沖突之后的觀念斗爭,是因為在陳銓看來,展現這種沖突,其實質在于要凸顯“力”對人生發(fā)展的重要推動與建構作用,只有擁有了這種“強力”,主體才可能去重塑自我的精神世界,進而去建設新的生活,彰顯現代婚姻的圣潔與崇高。
從形式上來說,美作為自由意志,是以一種感性的力量來展示的。關于這一點,高爾泰在《關于藝術的一些思考》就明確指出:“美直接訴諸感性而不訴諸理性?!盵20]而陳銓也有著相同的認識,并這樣認為:“民族文學運動應該發(fā)揚……戰(zhàn)斗的精神?!盵21]于文學運動中推崇“對立”與“斗爭”,并要求文學實踐反映出人的主體構建狀況與進取的生命狀態(tài),這意味著陳銓在理解文學作為自由意志的表現,對于生命、人生有著特定價值和意義的同時,也很清楚這些意義與價值的表現過程,更是一個“尚力”的文學主張融入文學實踐的具體化的過程、一個追求“崇高”美、表現“崇高”美的過程?;谶@樣的認識,他開始于宣揚“尚力”的主張的同時,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武器,來營造人的主體性,創(chuàng)構積極的人生存在形式,表現自我對自由與“崇高”美的追求。具體而言,這些“崇高”美的存在就體現為三個層面的“對立”。
對于文學中“崇高”美的存在形態(tài),李澤厚是這樣進行高度概括的:“美首先存在于……百折不撓的人對自然的征服和改造過程中,‘崇高’就是這種矛盾統(tǒng)一的具體形態(tài)?!盵22]相比之下,周來祥有著更加直觀的理解,他認為:“‘崇高’強調主體與客體、人與自然、個性與社會、必然與自由的對立?!盵23]這正說明了文學中“崇高美”存在的形態(tài),一方面是具體的、形象的,另一方面是對立與沖突的。從這一角度而言,陳銓對“力”的把握要達到沖破“中和”束縛的目的,就需要在融入文學實踐時張揚生命力,體現主體的自主性與創(chuàng)造性,并凸顯出“對立”和“崇高”的美學精神。就其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其中包含著豐富的思想內涵,并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層面:
在陳銓的理解中,“力”作為文學的一種內涵性、思想性元素,包蘊著主觀與客觀兩個方面的思想意義。在談到叔本華哲學體系的特點時,他如此進行總結:“叔本華所指出的意志,不僅是求生存的意志,乃是求力量的意志。”[24]這實際上代表著,主體要去張揚“求力量的意志”,就既要有意愿的存在,也不能缺少“人類的高級發(fā)展”這一客觀性的受用對象。而這就必須首先認識到“主觀”與“客觀”的對立關系的存在,因為這有這樣,才能使“意義”和人認識自身、把握生命和進行高級別的再創(chuàng)造之間形成必然的關聯(lián),也才能使主體于這一過程中充分認識存在的本質。當他在一首詩里這樣宣稱:“我是我最厲害的敵人,因為我有熱烈的感情,感情擊破了一切現實”[25]的時候,正代表著陳銓心中早已明了于“主觀”與“客觀”之間所存在的對立關系,并認為只有確認這一關系,人才能夠自覺地強化自身主體性、由內而外地激發(fā)生命的潛能、形成“力”及其改造世界的沖擊力。
于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陳銓就十分注重去表達這種對立之中主體的生命體驗,為此他提出“重在自我傾訴”的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其目的在于深入地挖掘生命潛質、充分釋放主體的能量,營造出“主觀”和“客觀”的對立關系與激烈沖突,以使文學對“力”的表現更具沖擊性與藝術感染力。因而在藝術性上,陳銓的創(chuàng)作都高度關切與透視著靈魂的訴求,深入體味著微妙而復雜的內心活動,細致地刻畫著孤獨而廣博的精神世界,由此表現出“靈”的升華與對“肉”的拷問,凸顯出“力之美”的存在,并顯現著強烈的浪漫主義藝術追求:
我是我最厲害的敵人,
因為我有熱烈的感情。
感情擊破了一切現實,
……
我是我最厲害的敵人,
因為我有危險的思想。
思想推翻了一切偶像,
……
鳥獸舉不起自己的身體,
離葉看不清自己的眼睛。
世界上力量都可以抵抗,
不能抵抗的是思想感情。[26]
在詩中,“我”所感受到的是,“我”同時擁有“熱烈的感情”和“危險的思想”(二者之間是對立的關系),同時“我”也試圖宣示“自我”的存在,并要使自我去“沖破一切現實”“推翻一切偶像”,只因為要達到解放個性、擁有獨立的“思想感情”、做自己的主人的目的,而這正是陳銓自由追求的意義內核所在。因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進一步誓言要與“我”為敵、將“現實”和“偶像”與主體的存在對立起來,并試圖以“力”為推動器,去再造靈魂、構建全新的、全面擺脫束縛的自我。但是,“我”也同時洞察出,其中最大的“敵人”就是自我,就像“鳥獸舉不起自己的身體”“離葉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一樣,而人的自我超越卻又是實現自由的關鍵,因為“靈”與“肉”的對立決定著一切其他對立關系建立是否成功。于是,“我”決心哪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去“推翻”它,并且堅信“感情”的巨大力量是“不能抵抗”的。這是一個主體在體認自我的過程中,不斷地賦予其存在以自由的價值、試圖為其打上“意志”的烙印,渲染上濃重的存在主義思想色彩的心靈升華史,去主動挑戰(zhàn)自我,只因為于陳銓視野之中,有“感情”就是人的本質最直觀的體現,而張揚人性,就完全可以“擊破一切現實”,這樣的話,超越的行為就完全可以使肉身的存在化為一種超越時空的力量與追求,并使對立在更高層面上統(tǒng)一為無限的可能、進而充分釋放出主體前進的驅動力。其中尤其表達著“我”對新生活和自由的強烈渴望。因而在陳銓的作品中,激情的呈現才會猶如無限燃燒的火炬,熾熱而充滿無限激情,指引著前行的道路,奏演著靈魂的舞曲,見證著生命的狂歡。
無疑,陳銓如此去認識“主觀”與“客觀”之間的對立關系,有力地佐證了“力”的巨大推動性與沖擊性特質的存在。這體現出陳銓對主體的存在與自我完善狀況所予以的高度關注,并有意識地把人的主觀意識看作是有升華與推動性作用的主體性因素,由此使文學創(chuàng)作彰顯出重主觀而輕客觀的實踐理念,也進一步賦予所反映的對象存在的意義,從而使國民能夠在對立中更直觀而充分全面地認識與把握崇高。
在哲學中,“必然”與“自由”是彼此對立的意義范疇。一方面,“必然”揭示了存在運動與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另一方面,“自由”所代表的,就是對這種“天道”進行超越的力量。陳銓在設計“尚力”文學思想的邏輯框架的過程中,一面將其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意義支持,另一面也在全面考慮如何把握好兩者的對立關系,并期待著由此能夠更為充分而有效地認識社會、關照生命。正是這樣,在現代社會新舊轉型的過程中,他試圖去正視國民性改造里所存在的問題,并積極地去探尋解決這些發(fā)展困境的方法與路徑。陳銓深知,在觀念上,控制著中國封建社會意識形態(tài)發(fā)展的,是儒家文化的精髓——倫理道德體系。它禁錮了人的觀念與人性的發(fā)展,使社會的進步變得停滯不前。關于這一點,梁漱溟先生很早就做出過形象化的描繪:“從乎理性,必無人禍。古時儒家……乃苦心孤詣努力一偉大的禮樂運動,它把人生一切安排妥當而優(yōu)美化之,深醇化之,概要人常不失于清明安和,日遠于愚蔽與強暴而不自知?!盵27]這些描繪深刻地指出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現代化目標遲遲未能實現的內在原因:超穩(wěn)定社會結構的長期存在已經牢牢控制住了人的精神,嚴重阻礙了人的發(fā)展,使主體喪失了活力與創(chuàng)造性。很顯然,這些觀念所體現出的“必然”性,純粹源于精神的封閉與保守,是停留于舊式國民意識當中的“必然”,帶有濃重的主觀化色彩,體現出思想存在的一定局限。陳銓也同樣意識到其中的負面影響與嚴重性,并毫不含糊地正面指出:“人生就是殘酷無情的反對一切我們中間而且不僅我們中間老弱的部分?!盵28]由此證明,于他看來,人的存在意義恰恰就產生于不斷追求自由的過程之中,而一旦將自我交給命運,精神就會變得萎靡頹廢,人生的書寫也會就此失去光彩。在這樣的情況下,承擔起社會發(fā)展的現代化重任更是無從談起。在《從叔本華到尼采》中,他是這樣進一步指出的:“人生的價值,完全在力量,不在幸福。”[29]由此看來,他理解的“力”,不但是驅動器,推動著人不斷地追求自我實現,更是一種內在觀念的體現,涉及主體如何去看待自我的發(fā)展以及怎樣以此去關照現實等問題。由此反映出他的人生態(tài)度,而這就是人的精神世界營造擺脫“必然”的束縛、超越至“自由”的關鍵所在。正是以此為出發(fā)點,陳銓的文學實踐才會如此自覺地把對傳統(tǒng)觀念劣根性的批判與猛烈抨擊當作了創(chuàng)作的聚焦點與生命所在,并如此認為:“一切標準,合理主義者盡可以去建設,但是如果有人從根本上去懷疑建設的可能,那么這一套系統(tǒng),就像紙牌堆的房子,只要小指頭一動,立刻完全倒塌下來。”[30]陳銓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獲得確立新觀念的“自由”、并為實現人生的自由創(chuàng)造可能。
正是抱著這樣的觀念,陳銓的小說《狂飆》才會對立群的人生觀和人生選擇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立群童年時期的最大心愿,就是使自己健壯與威猛起來,并認為只有這樣,身體才可能充滿力量,也才能從容不迫地保護全家人:
王太太:“那么你明年暑假后再去好了,你年紀小,進學堂,別人要欺負你?!?/p>
慧英:“不要緊,立群會幫我忙。”
“只要她乖”,立群志氣昂昂的回答道:“什么忙我都幫?!?/p>
王太太:“假如別人打慧英呢?“
立群:“那我就打他!“
王太太:“萬一打不過呢?“
立群:“我就去告先生?!癧31]
從表面來看,這段敘述似乎只是在刻意描寫立群生來就有的倔強個性,但在陳銓的理解里,這種抗爭性格的背后,其實也反映著“力”的存在與滋生,并作為一種已經萌芽的觀念而存在??梢栽囅耄绻麤]有這種帶有觀念性質的反抗性格作為支撐,長大后的立群根本不可能去自覺地進行自我救贖、并走上現實中的精神完善之路。在這樣的情況下,“力”的作用所體現的,最多不過是體格的健壯,而非駕馭肉體的精神之力的強大,同時,他童年的價值觀和之后的人生選擇也就不可能在成年時釋放出榜樣的力量。因而此處所描繪的“力”,其實影射出了利群內部精神力量與追求自由觀念的存在,這也是其日后能夠知難而上,勇敢地挑戰(zhàn)與掙脫舊有文化對自己的束縛的精神內驅力所在。
不難看出,陳銓所理解的“必然”與“自由”的觀念沖突對人生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于是,為了渲染自由觀念對人的自我完善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他就著力去描寫這種對立,并注重去突出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別,目的就在于要審視現實的不合理,暴露被扭曲的社會關系,揭示制度的黑暗與觀念對人性的扼殺,并以對主體的反抗精神之描寫與對其奮進人生的書寫為手段,來表達自我改造國民性的強烈愿望,這實際上起到了樹立新觀念、提升啟蒙的思想高度的獨特作用。
陳銓將表現的重點聚焦于對觀念層面的“自由”與“必然”之對立的描寫上,試圖為啟蒙民眾而樹立起新的“立人”觀念,這就要求接下來“尚力”文學主張的理論建設必須進一步介入現實,去積極去表現“進取”與“茍活”的對立,也同時標志著他對主體的建構,已經進入到人生形式書寫的層面。
在他看來,生命的停滯和生命力的萎縮,甚至消失,都源自主體“力”的缺乏與自我再造能力的喪失,這是建立在陳銓對歷史經驗的總結基礎之上的。他這樣認為:“感情、欲望,是生存必需的形式?!盵32]這就代表著,在陳銓視野中,面對生命的困頓與人生的逆境,是“進取”,還是“茍活”,其中的關鍵,不在于從哪里去借用和獲取“力”,而是取決于主體自身的態(tài)度及所采取的行動,這直接與源自人精神世界的“力”有關?!傲Α钡膹姶?,則將進一步強化人的主體性,并使之采取“進取”的人生行動,去直面人生、挑戰(zhàn)困境、實現自由。反之,“力”的弱小,將會導致消極的人生,主體也必然會在行動上選擇“茍活”的生存方式。
在《彷徨中的冷靜》里,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使出身下層社會的云衣磨練出堅韌的意志。她為此有著堅定的人生信念,并相信人生而自由,這是人的本性,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人對自由的追求,并對德華說:“我是一個福薄的人,我不能享福,也不愿享福?!盵33]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有福不享,甘愿吃苦,這不合常理。但無論面對什么樣的人生境遇,云衣對理想的追求都表現得極度執(zhí)著,誓言一定要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為此,當幾乎所有的親友都覺得她對柳蓮青的愛是錯誤而瘋狂的、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時候,云衣卻大張旗鼓地把他設為人生榜樣,并把緣由解釋得頭頭是道:“柳蓮青是一個很令人佩服的人,……你真想不到世界上會有這樣的文人!”[34]甚至當柳蓮青身陷囹圄之時,她居然可以不顧生命危險,到處想辦法去營救他,這一切只因為在她眼中,人生就等同于進取,不然就是逆水行舟。并認為只有這樣的人,才值得去愛。她不但敢于大膽地愛,也同時勇于求知與探索人生的真諦。為此小說刻意描寫了她自覺地去接受新思想洗禮的舉動:她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李榮清的書房,只因為了解到他因為飽讀詩書,而使思想變得開明通透,并愿意與他交流思想,接受新的人生觀點。她說:“我真喜歡你父親,看起來只摸書本,模模糊糊的,其實看事情非常的清楚,……很令人玩味?!盵35]這使她擁有了新思想,變得更加開朗、開明、渾身充滿勇氣與活力,并完全理解和支持父親對傳統(tǒng)文化弊端的不滿與批判,由此對德華這樣說:“我們談的很少李太白陶淵明,大部分是文天祥辛棄疾,我父親主張的東西,我總是贊成?!盵36]不僅如此,為了突出她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小說還專門設置了一個如此特殊的情節(jié):在“五四”革命前夕,于父親的召喚下,云衣不顧自己正身患重病,一路星夜兼程,當晚就從幾百公里外的德華家趕回來,秘密協(xié)助他整理起義材料,連續(xù)幾夜沒合眼,也由此對德華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極為不滿、犀利地進行質疑:“中國現在許多青年,處在這樣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的時候,何以能夠醉生夢死,麻木不仁?”[37]無疑,與云衣相比,德華的人生是茍活的,云衣在苦苦勸說德華放棄消極人生生活的同時,也使二者在精神上拉開了距離,在生活態(tài)度與書寫人生的方式選擇上形成了對立。
由此可見,在美學層面上,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必然會書寫出強者的人生,也會更為鮮明地彰顯出崇高性的特征,而與之相反,茍活的人生則顯現出弱者的身份,其崇高性也必將大打折扣。在陳銓視野里,展示二者之間的對立,與其去抽象地說教,不如通過對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人生觀和不同人生選擇的展示,讓青年們體會不同強度的“力”是怎樣左右人生的,又是如何造就結局的。他把這一表現方法的運用初衷概括為:“文學家不但要把握時代,還要了解人性?!盵38]這就為全面挖掘“力”的深刻內涵、倡導“力”的精神、書寫“力”的人生尋找到一種有效而可操作的文學表現途徑。
總而言之,抗戰(zhàn)期間,陳銓極力倡導“尚力”的文學主張,其目的就在于建構人與人的主體性,為擺脫人生的困境和實現人的全面自由探索一條可行的道路。其中彰顯著“崇高”之美與“對立”的思想本質,并具體表現為認識、觀念、行動三個層面的對立。
無疑,闡釋陳銓文學實踐的美學特征與思想本質其實也反映著陳銓文學創(chuàng)作實質的模樣,那就是圍繞著人與人的精神完善與發(fā)展來進行,而目的就在于追求自由。這樣的研究結果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我們更為深刻地理解他倡導“民族文學”寫作的根本原因,并能夠徹底地把他的寫作與極端主義創(chuàng)作區(qū)分開來。實際上,陳銓的文學實踐不僅投入極大的熱情去關注人的生存境遇與困境,而且終其一生,都在為尋找可靠的人生超越之路而奔忙。如此一來,不但加深了我們對他的文學思想本來面目的認識,更于客觀上開辟出新的研究領域,那就是對陳銓“尚力”文學主張的理論邏輯構成、生成過程、思想特質的深入探究,這也許能為我們更為公允地對這位文化先驅的文學思想進行文學史再評價與創(chuàng)作業(yè)績的再定位、重估整個“戰(zhàn)國策”文學實踐的價值提供重要的意義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