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佩明
石磨坦然地躺在老屋一隅,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人們對它的冷落,獨自沉潛于深邃的歲月里。落在上面厚厚發(fā)黑的塵埃,掩飾了石磨曾經(jīng)灼灼的光芒。
兒時,在那生活如石磨般沉重的日子里,勤勞的母親,善于精打細(xì)算,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家里多種有五谷雜糧,逢年過節(jié),母親能讓石磨唱起了歡快的歌,跳起翩然旋轉(zhuǎn)的舞。石磨把母親隔天淘洗好的糧食,泡得圓潤飽滿的豆子,于吞吐之間,變成了一張張香噴噴、油滋滋的煎餅,變成了一塊塊白如凝脂的豆腐,送給我們韻味悠長的美食。
故鄉(xiāng)幾乎家家都有石磨,我家的石磨是母親托人從縣東鄉(xiāng)程家?guī)X買來的,費了不少周折,那里的磨料是上等花崗巖。石磨的直徑不到五十厘米,固定在一個粗大結(jié)實的磨凳上面,磨凳四條腿,四平八穩(wěn)地支撐于地面。
石磨分上下兩扇,兩扇磨有公母之別,下扇中心有鐵制的凸軸,曰公,上扇對應(yīng)的位置有凹孔,稱為母。兩扇磨之間,鑿有一道道齒槽,上下吻合,糧食靠它來研磨。上磨靠近中心位置還有一個圓柱形的穿孔,直抵下磨齒面,叫磨眼,用于喂料。另外,石磨配置了一副專用的推架。
有些時候,我總是想,兩扇石磨合在一起頗像琴瑟和鳴的夫妻,不離不棄,能夠?qū)⑧駠鳠o味的日子,研磨成細(xì)碎甜蜜的時光;像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唇齒相依,齊心協(xié)力而其利斷金;像一個團隊,圍繞一個中心,同心同德,源源不斷地輸出成果。除非人為把它們強行分開。
磨粉通常倆人協(xié)作,一人推,一人站在磨旁邊喂料,當(dāng)然,多一個人推磨更輕松,是最好不過的事情。石磨轉(zhuǎn)了三四圈之后,將糧食一勺一勺地喂進磨眼,面粉從石磨縫隙里噴薄而出,像乳白色的瀑布,一簾簾灑落在接粉盆里,盆里堆積得如同連綿的小山丘。
父親是吃公家飯的,在離家一百多里的地方工作,家里推磨多是母親單薄柔弱的身影,她躬著腰,雙手推磨時劃出的美麗弧線,像一道彩虹,架起生活的甜酸苦辣。她不僅推磨,而且還要停下來去喂料,如此周而復(fù)始,個中辛勞不言而喻。
稍長大的我,也幫著家里磨面。一推一拉,機械地做前傾后仰的動作,腳原地踏步,枯燥無味地丈量著難挨的時光。在一推一拉中,深切地體會到什么叫作如石磨般沉重的生活,還有其中的艱辛與無奈。石磨在“嘎吱——嘎吱——”聲中不斷旋轉(zhuǎn),汗水在靜靜地流淌,倘若人不使勁推磨,它就會紋絲不動,你若用力,它也會襟飄帶舞。在推磨中,一番人生哲理,讓我學(xué)會堅韌,在石磨的陪伴中使我變得成熟。
不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石磨還是比較空閑,默默地待在堂屋的墻邊,但是并不孤單,與之相伴的還有家里的貓和狗,貓?zhí)赡ド虾ㄋ?,狗則睡在磨架下伸展腿腳,它們和諧相處,其樂融融,共同守護著美好的家園。
流年似水,眨眼間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石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早已失去了它的功能價值,被人們遺棄了,跌落進歷史某個角落,蒙上厚厚的塵埃。
悠揚的磨粉聲已然消逝,而對歲月的懷念開始了。
一輪石磙,橫亙在村莊路邊的水溝里,被當(dāng)作攔水壩,清澈的渠水從它身上汩汩流淌,仿佛是石磙悲愴而又無奈的淚水在長流。
記憶中的石磙,跑不過時代進步的車輪,早些年就像流星一般隕落了。相比之下,這輪石磙還比較幸運,還能夠體現(xiàn)它作為一個最基本的石頭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繼續(xù)發(fā)出光和熱,沒有像它的那一幫兄弟一樣,隕落在雜亂的草叢中,湮沒于歲月的泥土之下?;氐焦枢l(xiāng),每每見到這個石磙,倍感親切,似乎它在,故鄉(xiāng)就真真切切一直還在那里,沒有久別后的陌生。它在那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守望著游子的歸來。
不知哪年哪月,我們的先祖發(fā)明的石磙。石磙是用大青石鑿成帶有八條棱邊的錐柱體。一頭大,一頭小,它的兩頭有磙眼,使用時用特制磙框套上。石磙是農(nóng)村必不可少的用具,不僅用于碾壓禾稻,幫助糧食脫離穗子,還用于碾壓土磚坯,碾壓道路,碾壓坎坷,經(jīng)石磙碾過的地方會變得十分平整結(jié)實。
在“春搶一日,夏搶一時”的農(nóng)忙季節(jié),防止延誤下一茬農(nóng)作物的生長,人們將禾稻割倒曬干后,運回稻場碼垛,等待田里的農(nóng)事忙完,再緊接著打稻子。盛夏酷暑,烈日當(dāng)空,正是打稻子的最佳時機。母親將稻場上堆得高大的稻垛扒開,攤鋪在早已碾得平整如鏡的稻場上,厚厚一層,接受太陽的暴曬。時過晌午,炎炎烈日下,老黃牛拉著石磙不緊不慢地走著,石磙緊隨其后,在禾稻上跳躍著歡快的舞。母親吆喝著老黃牛,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單調(diào)枯燥的舉動,她用堅韌的步伐,將生活的艱辛與清苦碾成一縷米飯的清香。
石磙走過,就聽到谷粒簌簌脫落的聲音,那攤鋪于稻場上厚厚的禾稻被石磙壓綿,宛若云彩一樣柔軟。石磙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均勻而悠揚,讓人聽著舒心熨帖,那聲音是豐收的旋律,為人們迎來又送走一個又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是農(nóng)家吟唱的山歌,唱出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母親的辛勞,像石磙碾壓了那個年代一個少年的心,留下一道永不被磨滅的印記。我曾短暫地體會過這種農(nóng)事的繁重。老黃牛拉著沉重的石磙,我跟在后面雖不及老黃牛那般辛苦,但是天氣炎熱,汗流不止,跟著牛不停地奔波,人精力不濟。即使這樣,也沒有時間休息,碾完一輪,緊接著翻場。翻場就是拿著長柄鐵叉,挑起稻草抖落上面的谷粒,再翻過未完全脫盡谷粒的稻草碾一輪,直至稻子全部脫盡再作最終清理。稻草堆放在草架子上供牛過冬食用,稻谷揚凈留在稻場上晾曬。打一場禾稻,歷經(jīng)頭頂烈日,腳踏星光,讓人真實體驗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義。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如今,機械化取代石磙,機器的轟鳴聲,也掩蓋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再也看不到孩子們追逐石磙的身影,與石磙“格斗”的身姿。石磙,那個敦實笨拙,愣頭愣腦,最討孩子們歡心的家伙,童年的“伙伴”,已是漸去漸遠的記憶。
“村里的石磙,連著家家灶臺,連著戶戶炊煙,帶著五谷豐登,洞見四季陰晴。春雨滴答,石磙比古箏有韻,瑞雪輕飄,石磙比風(fēng)景美麗,落日走失在村子的黃昏里,石磙消失在僅存的記憶里?!币晃辉娙诉b望故鄉(xiāng),無限感慨。
故鄉(xiāng)遠去的石磙,常常入了我的夢境。
破爛不堪的舂房終于被拆除。
陽光下的石舂,在花草陪伴下成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一個景觀。變了身份的石舂,沒有欣喜,沒有哀怨,卻有一縷淡淡的鄉(xiāng)愁,幾許悠遠的懷念。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稻子能用碾米機碾出白花花的大米,而面粉則需要磨,米粉需要舂。那時候沒有磨粉的機器。
故鄉(xiāng)地處吳頭楚尾,每年三月三有做水曲粑的習(xí)俗。水曲粑是故鄉(xiāng)有名的特色小吃。陽春三月,春暖花開,田間地頭,野菜飄香,水曲臨風(fēng)。人們只需彎下腰來用手指一掐,鮮嫩飽汁的水曲便進了提籃,無須多久,即可滿載而歸。將采好的水曲洗凈,摻和早就淘凈泡好的糯米,用碓臼,直到兩者完全相融,和成面團。做粑,用指尖掐一撮面團,揉成球,壓成餅,包餡,入籠,大火猛燒。不一會兒,裊裊炊煙里粑香彌漫,讓人口舌生津。
那時,各個村莊不分晝夜地響起沉悶的舂粉聲,“咚——咚——”一聲連著一聲,一下又一下,搗碎了村莊的寧靜,掀開了節(jié)日的帷幕,沉寂已久的舂房又變得熱鬧起來。
石舂有手碓和踩碓兩種,故鄉(xiāng)多是踩碓。臼斗半埋在地下,口朝天。碓桿是一根長達三米,至少二十多厘米寬的粗大木料,方形條石鑿成的碓頭光滑,嵌在碓桿的頭上,它對準(zhǔn)臼斗,而另一端是腳踏的地方。在碓桿大半長的位置,橫穿一根兩邊對稱的圓形木軸,套進兩側(cè)豎起石塊的凹槽里,這就是碓桿的支點。舂粉的人踩著碓尾使勁往下壓,碓頭便揚起來,當(dāng)腳一松,碓就落入臼里砸向食材,如此反復(fù)。
舂粉幾乎是女人的事兒,不知是因她們喜愛,還是千古延續(xù)下來的約定成俗,潑辣的大嬸們提上米桶,風(fēng)風(fēng)火火,三步并作兩步趕往舂房,想拔得頭籌。靦腆的大姑娘、小媳婦拎上大盆,拿上篩子,邁著輕柔的步伐,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大嬸們的后面,不甘落后。而孩子們蹦蹦跳跳,忙于快樂,唱著:“木公雞,石頭嘴,啄白米,啄來啄去啄不起?!痹诟柚{的蕩漾聲中,早已跑到了舂房。
舂粉并不輕松,是又重又累的體力活兒。難怪宋人舒岳祥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田家舂米婦,隔宿辦朝糧。舉臼紅顏汗,投舂玉腕揚。”
每次舂粉,都需要協(xié)作才能完成,踩碓和攪和至少要倆人,缺一不可。踩碓的人單腳踏在碓尾,用腰部發(fā)力,加上自身體重使勁往下踩。攪和須得手疾眼快,動作麻利,這往往是有經(jīng)驗的主婦才能勝任。舂粉,大家相約一起,你幫我,我?guī)湍?,三人一群,五個一伙。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迸藗冊谝黄痿┓?,有說不完的話。東家長,西家短,話語連連,笑聲朗朗,舂房里總是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逢年過節(jié),沉悶的舂粉聲富有節(jié)奏而又不知疲倦地聒噪著。即便是到了晚上,舂房里仍然是熱火朝天,女人們踩著煤油燈淡淡的光,一上一下,儀態(tài)優(yōu)美,在跳躍的燈火投影下,人動影隨,如皮影戲一樣生動有趣。
舂粉聲堅韌有力,米粑香糯可口,留給我綿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