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歷史與冷調創(chuàng)作
——“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創(chuàng)作論

牟 佳

(吉首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張家界 427000)

文學是人類思想文化的結晶，具有豐富的內涵和濃厚的歷史文化價值。越是有價值的文學作品，越是具有深邃的思想性，且能夠喚起世人對某一特定問題的思考?！拔膶W與歷史之間存在著一種對應關系，這種對應關系可以用諸如反映、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來加以說明，這便是文學與歷史之間的互文關系?！盵1](P75)“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之所以能夠喚起世人對“慰安婦”歷史的思考，成為文學場域里風格獨樹、較具研究價值的文學類型，首先是因為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特定時期、特定社會生活的表現(xiàn)。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使西方世界所建構的全球殖民體系迅速瓦解，各種矛盾重新整合，女權主義在這個大動蕩的時期也再樹大旗。再加之上世紀90年代重新彰顯的“慰安婦”問題，經歷了從消隱到曝光的歷程，作為民族受害者的證據，以非政治化的方式進入世人的歷史記憶，并再次進入媒體話語，成為國際媒體爭相報道的國際性事件。在這種時代背景和社會話語下，為了使“慰安婦”的歷史真相走入普通民眾的歷史認知中，一些原“慰安婦”便將自己不堪回首的經歷寫成自傳，同時也激發(fā)了文學界對象征民族苦難的“慰安婦”的創(chuàng)作靈感，從而促使“慰安婦”題材敘事文本的出現(xiàn)。其次，經濟全球化帶動了文化的跨國界交流，同時使世界各民族文學建構了一種普遍的聯(lián)系，每個民族的文學都不可能完全與其他民族的文學斷裂開來，在這一因素驅使下，紀實文學主張以非虛構方式反映現(xiàn)實生活或歷史中的真實、虛構文學倡導“開拓和創(chuàng)新”以及用英語撰寫文學作品的風氣都促進和影響了“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的出現(xiàn)。可見，“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是歷史發(fā)展與文學自身發(fā)展共同作用的產物，是階段歷史的文學證言，因此具有特殊的研究價值。

“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因為其題材的特殊性和同一性，使得不同文本具有相似的藝術風格，即從內容和形式上呈現(xiàn)出來相似的思想風貌和藝術風貌。它們所具有的共同話題、創(chuàng)作情感、人物的悲劇命運等沉重創(chuàng)作元素共同造就了其整體風格的凝重沉郁。為了呈現(xiàn)這種凝重沉郁，不同創(chuàng)作主體也會選擇相似的創(chuàng)作手法，力圖用一種冷色調的文體風格，來突顯“慰安婦”歷史的沉重和“慰安婦”問題的嚴峻。

一、話題的沉重性與語言表達的平實性

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抒發(fā)自我情感，表達自我理想，闡釋自我對世界、人生和歷史的體驗與追求的手段。“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話題的沉重性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慰安婦”群體及其歷史的苦難性。“慰安婦”這一稱呼，包含著太多的悲哀，也承載著數不清的亞洲女性和少數歐洲女性的斑斑血淚。戰(zhàn)時她們遭受到非人的折磨，戰(zhàn)后她們瑟縮一方獨自舐傷，她們甚至因為曾經的那段過往而被改變了人生。當年被迫成為日軍性奴隸的數十萬女性，一部分在戰(zhàn)爭結束前就已在日軍的摧殘下悲慘死去，而含恨幸存下來的，依然背著“軍妓”的罵名抬不起頭。她們在經歷了動蕩而又漫長的數十年時光流逝后，要么隱姓埋名在沉默孤獨中死去，要么承受巨大壓力而勇敢站出，直面曾經的傷痛?！拔堪矉D”的歷史不僅是受害各民族的苦難史，更是全人類的苦難史。二是“慰安婦”問題的嚴峻性。自“慰安婦”問題曝光以來，日本政府一直采取否認、掩飾、推卸、拖延、逃避的態(tài)度，這就使得“慰安婦”問題不僅僅是歷史遺留問題，而是成為日本政府是否有誠意和努力來認識戰(zhàn)爭的侵略性和面向未來的試金石，是關系到如何認識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以及如何追究日本的戰(zhàn)爭責任和戰(zhàn)后責任、如何推動中日友好相處和保持亞洲和平穩(wěn)定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其涵蓋的意義已經超出了“慰安婦”事件本身。

在面對“慰安婦”這一沉重的話題時，“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更多的是用冷色調的畫面，以蒼涼的基調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在平實的語言中將“慰安婦”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直白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準確、深刻而又有些殘忍。為了突顯這種凝重沉郁感，創(chuàng)作主體在多數時候都避免使用華麗和眩彩的語言，而是采用樸實、直白、平易的語言進行書寫。創(chuàng)作主體是想通過平實流暢的語言表述，剝離一切修飾和濾鏡，向“真實”無限靠攏。需要提及的是，具有“慰安婦”經歷的民間創(chuàng)作群體和專業(yè)創(chuàng)作群體雖然都使用平實的語言，但兩者的平實卻有著細微的差異。民間創(chuàng)作的語言平實性主要來自表述技巧的單一化。對這些紀實文本的作者而言，準確傳達思想或展示主題是第一位的，表述技巧則退居其后。而專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時選擇的平實語言，主要來熟練的職業(yè)化技巧。這種技巧的專業(yè)性在于自在平實的語言表達中不經意地使用反諷、隱喻、象征等寫作方法，其技巧的運用可以說是為了更藝術化地呈現(xiàn)真實。

二、創(chuàng)作情感的沉重性與意象的互通性

“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在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投入也具有沉重感。情感投入是指“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傾注于作品中的多重情感。無論是具有“慰安婦”經歷的民間創(chuàng)作者，還是專業(yè)作家，他們對“慰安婦”這一弱勢群體都表現(xiàn)出了悲憫或自憐。“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的創(chuàng)作群體傾向于將“慰安婦”描述成各種動物，以此突顯“慰安婦”經歷的非人化待遇，同時也表達作者對“慰安婦”悲慘遭遇的同情和憐憫。比如，自傳《慰安婦》中羅莎覺得被士兵強奸時的自己就像豬一樣，小說《慰安婦》中仁德被日軍用竹子串起的身體則像烤乳豬一樣，《姿態(tài)人生》中跳樓死去的“慰安婦”的尸體也被日軍形容為“英式烤肉”。除了“豬”以外，“慰安婦”還被描述成“老鼠”等。比如《沉默五十年》中奧赫恩在第一次被強奸時，將日本軍官比作貓，而把自己比作老鼠，以此突顯“慰安婦”的弱小和無助。小說《慰安婦》中順孝懷孕后，軍醫(yī)在為她墮胎時，曾發(fā)表過一段歪理邪說，認為“慰安婦”就和老鼠一樣，只要一方有需求，它們就會不吃不喝地做愛至死。從嚴格意義上講，悲憫是“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作者的創(chuàng)作情緒，是一種出自“人權關懷”和“慰安婦”問題思考的文化情懷，其價值根基是人道主義精神與當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

除了與受害者情感共鳴后的悲憫，“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的作者也對日軍犯下的罪行表示激憤，并將自己的激憤情緒投射在文本中的“慰安婦”人物形象或意象之物上。比如，在小說《慰安婦》中，仁德被日軍虐待致死，作家對日軍的殘忍獸行沒有采取在語言上直接控訴，而是將自己的憤恨借由“青蛙的叫聲”這一文學意象進行表達。在仁德死后的那個晚上，凱勒在小說中寫道：“慰安所仿佛被上千只青蛙包圍，它們扯著嗓子為我們鳴不平，吞掉我們的眼淚，為我們哭泣。一整夜，青蛙好像一直在叫著仁德，仁德，仁德，以致于我們永生難忘?！盵2](P25)再比如《天皇的禮物》中，順兒被日軍強奸后，作家泰瑞莎·樸將自己的憤怒幻化為“呼呼的風聲”“巨大的海浪”以及“深夜的暴風雨”，以自然現(xiàn)象的突變暗示作家因憤怒而造成的情緒波動，作者的悲憤與自然景物相互交融，鮮明的現(xiàn)實意義和時代精神通過意境深遠的寓意表達交織在一起。

另外，除了悲憫和激憤，作者還在作品中傾注了“憂慮”這一情感，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價值判斷，即對“慰安婦”群體生存困境和對“慰安婦”問題解決進程的擔憂。《天皇的禮物》中順兒在被運往慰安所的途中就被一名軍官強奸了，這個軍官因為順兒長得漂亮又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而對她青睞有加，認為順兒如果給那些小兵糟蹋就太可惜了，于是他寫了一封推薦信給順兒，推薦她去伺候上層軍官，但是順兒卻將信丟入大海?！靶拧毕笳髦槂杭磳⒊蔀椤拔堪矉D”的命運，“信”最終消失在黑暗中，也是作者對“慰安婦”暗無天日命運的擔憂。而在結尾處，戰(zhàn)后順兒返還家鄉(xiāng)的途中，她看見“零星的幾片云在空中漂浮”，漂浮的云也是作家對“慰安婦”戰(zhàn)后身心無所歸依的憂嘆?！洱埖呐畠骸分?，安娜從外祖母那里了解到“慰安婦”歷史的真相后，小說便描述了這樣的畫面：“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還沒開始下雪，但是地面都結冰了，北風也吹過來了。低沉的云似乎預示著今年的第一場雪就要來了。”[3](P213)事實上，作者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情境，暗示“慰安婦”問題解決之路的艱辛?！拔堪矉D”題材英語文學的作者善于截取極為普通的尋常情境，提煉最富表現(xiàn)力的情感，通過平白樸實的語言展現(xiàn)“意在筆先，神余言外”的含蓄?！拔堪矉D”題材英語文學為上述情感提供了寄寓的時間和空間，在變化的文學情境中，作者的情感也更富層次性，隱蘊于情感中的作者認知也漸進明晰。這些悲憫、激憤和憂慮等特殊情感的投注，并非一氣呵成，而是徐疾相間，張弛有度，或淡薄，或濃烈，或直抒胸臆，或寓情于景，都在某種程度上為“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披上了一層凝重沉郁的情感色彩。

三、人物悲劇命運的沉重性與哥特式的情節(jié)設置

“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中的人物形象，主要是以受害者身份出現(xiàn)的“慰安婦”和以加害者身份出現(xiàn)的日軍，且上述兩類人物形象在文本中大都是冷色調式人物?！拔堪矉D”形象的冷色調，主要體現(xiàn)在這一群體的被壓迫性和悲苦性上?！拔堪矉D”屬于多重二元對立關系中的弱勢一方，無論在社會地位、文化地位、家族地位、性別地位中都處于被壓迫的附屬階層，因此經常遭到統(tǒng)治階層的欺辱、虐待和壓制?！皬娜怏w疼痛到社會觀念演化形成的思想束縛和心靈壓抑”[4](P89)，使這一群體的生存境況令人唏噓。而與之對立的日軍形象，大多是殘暴成性、冷血無情的扭曲人格和變態(tài)靈魂，即使個別出現(xiàn)幾個有良知的暖色調日本人形象，但其人性光輝也被淹沒在一眾黑暗之中。雖然這些冷色調人物的形象各不相同，但殊途同歸的是他們的命運都具有悲劇性。這些人物形象的悲劇化命運，也為“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增添一抹凝重和沉郁感。

冷色調人物形象的悲劇化命運，并非是作者天馬行空或隨心所欲的架空式虛構，而是在遵循歷史資料基礎上的思辨性重構。正所謂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生活素材需要文學家篩選和通過藝術手段的加工，精練的語言描述，有序的故事情節(jié)排列，使文學作品更加生動和耐人尋味?！拔堪矉D”題材英語文學作品就是“慰安婦”歷史的濃縮與提煉，它帶著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傾向，展現(xiàn)或提取創(chuàng)作者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其文本創(chuàng)作過程本身就彰顯了作者的歷史認知。因此，作者在還原歷史的基礎上，也加入了藝術的想象，借助哥特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完美呈現(xiàn)了這些冷色調人物形象的悲劇化命運。

“哥特式”這個詞在英語里有多種含義，作為文學詞匯，它既指一種文學現(xiàn)象，又指一類文學作品，還可以表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而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歷史階段，這些文學現(xiàn)象、文學作品、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的內涵也不盡相同。其模式特征是，故事常常發(fā)生在遙遠的年代和荒僻的地方，人物被囚禁在狹窄的空間和鬼魂出沒的建筑內。顯著的哥特式元素包括恐怖、神秘、超自然、厄運、死亡、頹廢、癲狂、家族詛咒等。“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中的“慰安婦”形象的悲劇，常常表現(xiàn)為“死亡”“瘋癲”和“沉默”。據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統(tǒng)計，在戰(zhàn)爭期間，大約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亞洲“慰安婦”死于日軍蹂躪，人數約三十萬，相當于南京大屠殺?！拔堪矉D”題材英語文學中也多處提到了“慰安婦”的死亡，比如《天皇的禮物》中跳海的無名女孩，《龍的女兒》中上吊死亡的善姬，《姿態(tài)人生》中的小幺和小說《慰安婦》中被虐待而死亡的仁德，《天皇的禮物》中被射殺的敏姨和《龍的女兒》中的米珠等，很多文本中因性病、瘧疾、痢疾或是墮胎而亡的“慰安婦”也不在少數。不僅僅是死亡，戰(zhàn)后幸存下來的“慰安婦”，因為始終無法擺脫戰(zhàn)時的陰影，或因為多種原因而不敢或不愿向人傾訴，因此長期受到精神折磨，最終導致精神崩坍而瘋癲，比如小說《慰安婦》中的明子(朝鮮名為順孝)。當然，除了“慰安婦”形象，日軍形象的悲劇性表現(xiàn)在“死亡”“殘疾”和“沉默”上。日軍的死亡和疾病在小說中都是一種隱性書寫，不似“慰安婦”死亡描述的那般詳細，而是言語帶過。日軍的“沉默”與“慰安婦”的沉默也完全不同，“慰安婦”的沉默是日軍造成的，但日軍的沉默卻是迫于外界的輿論壓力，因此雖都是悲劇命運，但不可同日而語。

作者在呈現(xiàn)“死亡”“瘋癲”和“沉默”等悲劇命運的類型時，并非中規(guī)中矩地描述，而是在文本中加入鬼魂、夢魘、超自然現(xiàn)象等哥特式元素，比如小說《慰安婦》中仁德和順孝婆婆的鬼魂、貝卡父親在女兒夢中的藍眼魔鬼形象、《沉默五十年》中奧赫恩第一次被強奸的當晚母親在集中營床墊上看見的那束超自然之光、《姿態(tài)人生》中黑波田和小幺的婚后生活幻境、《龍的女兒》結尾處安娜靈魂穿越時空看到的外祖母姐妹在兒時嬉戲的畫面、《天皇的禮物》中順兒夢魘中的父親聲音與山川老師形象的詭異切換等。除此之外，小說《慰安婦》《龍的女兒》《姿態(tài)人生》等文本在情結設置時，有意將“慰安婦”的經歷以“隱秘的身世”和“家族的秘密”等哥特式的模式予以呈現(xiàn)，使得作品與現(xiàn)實相比,給人的感受更強烈,也更震撼。

四、 創(chuàng)作思想的沉重性與時空重置的敘事架構

在文學敘述中，一種敘事方式往往對應著一種思想表達，“寫什么”和“怎么寫”之間有某種“默契”，由此產生的張力可以突顯文學文本的敘事藝術與思想價值?！拔堪矉D”題材英語文學是作者的歷史觀與藝術觀的體現(xiàn)與融合，作者或用自己的經歷，或依靠想象，盡可能挖掘一切被埋沒或可能被埋沒的“慰安婦”歷史，使“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的思想蘊含著歷史使命感，這種使命感本身就浸透著一種沉重性。

“慰安婦”問題的出現(xiàn)證明了“慰安婦”歷史具有斷裂性。所謂“斷裂”是指歷史的“不連續(xù)性”，即某一事件形成的階段歷史在整個人類史記錄中的缺席、遺忘或忽視。而造成這種歷史斷裂的原因，則在于“慰安婦”真相在戰(zhàn)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一直被埋沒。這是因為戰(zhàn)后日本為了逃避戰(zhàn)爭罪責，將有關“慰安婦”的資料刻意銷毀，而幸存下來的“慰安婦”也因為羞恥和恐懼長期保持沉默，這就使得“慰安婦”歷史在戰(zhàn)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被證實地記載進史冊中，而只能通過受害者的記憶留存下來。正所謂“史之為務，必藉于文”，“慰安婦”題材英語文學作品的出現(xiàn)，既在歷史層面彌補了這一斷裂，使這一歷史得以重現(xiàn)，又在文學層面再現(xiàn)了這種斷裂，促使讀者探尋歷史斷裂背后的成因。

《沉默五十年》不同于一般按自然時序書寫的自傳，它的敘事架構是以倒敘為主體的。自傳一開始就以第一人稱“我”向讀者描述了一個畫面，即奧赫恩的小外孫女一邊翻看她的老相冊，一邊要她講過去的故事。相冊是見證歷史、保存歷史信息的載體。照片捕捉到的珍貴畫面，與文字一樣承載著歷史, 記錄著歷史, 為我們提供豐富的歷史信息。奧赫恩收藏的老相冊中的生活影像，匯聚成了歷史，凝固住了鮮活的瞬間，在定格歷史的同時也記錄下她所經歷的歷史。就像奧赫恩自己所說的“我的家族之根、家族傳統(tǒng)以及昔日的多姿多彩的幸福生活都深藏在那本相冊中”[7](P13)。接著，奧赫恩又告訴讀者：“其實在這本相冊中缺少了一些照片，準確的說是一些根本就沒有拍下來的照片。但是，那些影像卻在我的記憶中被烙印，甚至封鎖在心底，它們背后的故事既令人感到羞恥，又讓人覺得恐懼，以至于使我無從開口?！盵5](P13)奧赫恩在自傳中以“相冊”意象展開的敘述，具有獨特的思想內涵。相冊中缺失的照片，象征著那段歷史沒有被記載下來或者是歷史信息的缺失，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體現(xiàn)出“慰安婦”歷史的斷裂性。但烙印在奧赫恩記憶中的影像也告知讀者，“慰安婦”歷史的斷裂，是可以通過受害者的記憶得以重續(xù)，而受害者歷史記憶的書面呈現(xiàn)，也是文學層面對這一歷史斷裂的再現(xiàn)和修補。

自傳通過相冊情境開始，并借由相冊中缺失的照片，告知讀者奧赫恩有一段不能言說的過往，這些過往令她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創(chuàng)傷。開篇以此設置懸念，引發(fā)讀者疑問，隨后導入倒敘的故事講述模式，從爪哇島的老照片開始，以倒敘的形式從奧赫恩的童年一直講到自傳的結束。在敘事文本中，所述之事被假設為自然時間，故事中的事件依照時間先后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因此，查特曼認為，故事中的時間顯現(xiàn)為“事件之間的自然時序”[6](P63)。很明顯，這是從故事層面而言，倘若從話語層面講，構成話語層的時間有可能會顯現(xiàn)為逆時序的安排，如倒敘等。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也指明兩個時間的關系是“故事時間是指故事中事件連續(xù)發(fā)生過程顯現(xiàn)的時間順序，而話語時間(敘事時間或文本時間)是指故事事件在敘事中的偽時序”[7](P35)。因此，用話語時間展現(xiàn)故事時間，敘事文本的線性時間便發(fā)生了扭曲?！冻聊迨辍分械墓适聲r間是從奧赫恩的“出生”到“自傳結束”，而話語時間則是從“自傳開始”倒敘至“出生”，然后再到“自傳結束”。整部自傳避開了自然發(fā)展時序，而是以倒敘的方式展現(xiàn)時間的倒錯，使得歷史與現(xiàn)實激烈地碰撞，不連續(xù)的敘事節(jié)奏也在形式上呈現(xiàn)了“慰安婦”歷史的斷裂。另外，倒敘形式對主題起強調和突出作用，具有開宗明義、開門見山的效果?！冻聊迨辍返牡箶⒕蛯ⅰ拔堪矉D”歷史重現(xiàn)這一主題予以彰顯。

與紀實類文本大都以時間重置的敘事方式呈現(xiàn)“慰安婦”歷史的斷裂相比，虛構文本的作者都是具有相關創(chuàng)作經驗的專職作家，他們對歷史事件的文學敏感度和洞察力也相對高一些，因此他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慰安婦”歷史斷裂的呈現(xiàn)也就更豐富和復雜一些。除了時間，他們還在空間的設置和變換上加入了自己的思想。《天皇的禮物》是單線單一敘事結構，以第一人稱作為敘事視角，按照正常的時序，講述了順兒自己如何被強征為“慰安婦”，又如何逃離慰安所的故事。雖然在時間上并無斷裂，但是隨著時間進程的推移，小說的故事空間幾經變換，駛離故鄉(xiāng)的船——慰安所的房間——逃離慰安所后藏身的小島——駛回故鄉(xiāng)的船，而這些空間本身就具有孤立性和割裂性。

小說《慰安婦》運用雙線平行敘事，每個章節(jié)都以母親或女兒的名字命名，透過一對母女雙線平行敘事，成功再現(xiàn)了“慰安婦”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悲慘人生。女兒的敘事空間主要以美國為主，母親的敘事空間則在朝鮮、中國和美國等多個空間游走。母女二人以各自視角分別敘事，母女二人的章節(jié)間并無多大關聯(lián)，因此若將以母親名字命名的所有章節(jié)或以女兒名字命名的所有章節(jié)單獨提出來閱讀都不影響對整篇小說的理解。母親線敘述的是母親曾為“慰安婦”的悲劇，女兒線在敘事時明顯對母親的敘述內容完全不知，甚至因此對母親產生種種誤解。兩條敘事線彼此獨立，互不干涉，平行前進，這種斷裂式的敘事結構也突顯了“慰安婦”歷史的斷裂性。另外，在母親線的敘述中，明子從女兒出生的美國空間，時而跳至慰安所的中國空間，時而跳至兒時的朝鮮空間，空間轉換的同時，時間也隨之交錯。戰(zhàn)前、戰(zhàn)時、戰(zhàn)后并沒有按照故事時序進行，而是采用意識流和蒙太奇的剪貼方式進行重置。交錯的時空敘事使事件固有的連續(xù)性被中斷，事件被分割為多個碎片，重新拼湊，這種斷裂除了輔證“慰安婦”歷史的斷裂性，也印證了創(chuàng)傷的不可敘述性?！拔堪矉D”受創(chuàng)者在回憶過去的創(chuàng)傷事件時，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具有邏輯性地講述自己的經歷，因為創(chuàng)傷事件對受創(chuàng)者的精神造成了巨大沖擊，使其在回憶時因為恐懼而在言語表述上出現(xiàn)邏輯顛倒問題。

《龍的女兒》采取雙線交叉敘事的方式，由原“慰安婦”幸存者洪在熙及其外孫女安娜兩條敘事線展開故事，但與小說《慰安婦》不同的是，這兩條線是交互式進行。小說以安娜回國尋親拉開故事序幕，安娜尋親也暗示著安娜身份的缺失。安娜在孤兒院追查自己身世時，被告知自己的母親在生她時就已經過世。就在安娜對自己身世無所適從時，她遇到了一個老婦人，這個老婦人遞給她一個小包，并要求安娜聽她講故事。隨后在二人的交流中告訴讀者，這個老婦人叫洪在熙，是安娜的外祖母。通過外祖母洪在熙的“說”和外孫女安娜的“聽”，在二者交互敘事中，安娜既了解到“慰安婦”的歷史，也為自己的身份找到新的歸宿。而在外祖母的敘述線上，雖然回憶部分是按照正常的時序，即從少女時代一直敘述到當下，但是她的回憶經常被打斷，因此常常在回憶空間與當下空間來回切換。在部分章節(jié)中，內容前都會出現(xiàn)不同字體的時間和空間提示，用以向讀者透露回憶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洪在熙在敘述自己“慰安婦”遭遇時并非連續(xù)性地完成敘述，而是經常從回憶時空回到當下時空，再回到回憶時空，如此往復多次。即使在回憶時空中，作家也對話語時間進行調整，將故事時間進行壓縮，例如第四十章和四十一章中并沒有事無巨細地交待八年和十二年內發(fā)生的事情，而是用一句提示語代替八年和十二年的歷史。這在表面上似乎是避免敘述的拖沓和累贅化，但是深層次上也是作家用以突顯歷史斷裂的表現(xiàn)手法。

《姿態(tài)人生》則采用的是單線雙重敘事，即只用一個敘事者，但是分兩條線講述自己的故事，一條線講述戰(zhàn)時的故事，一條線講述當下的故事，只是這兩條線并非平行進行，而是相互交錯，彼此牽制。比如作者會通過情境的相似性，從“當下的醫(yī)院空間”跳到“戰(zhàn)時的軍醫(yī)教學空間”，從“男多女少的聚會空間”跳到“戰(zhàn)時的慰安所”等。這部小說對回返過去的執(zhí)著更系于一種重返創(chuàng)傷空間的沖動，隱含的記憶指向時間的流程，也指向一個矛盾的欲望，即一方面想要抹消，一方面卻又一再重訪歷史的現(xiàn)場。相似的情境空間，使得記憶被喚醒，一個隱含的敘事于焉成形。作家也正是通過這種“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的時空交錯敘事，將“慰安婦”歷史以斷裂的形式迂回道出。

事實上，“慰安婦”歷史的斷裂，不僅表現(xiàn)在“慰安婦”歷史在人類歷史上的短暫缺席，還表現(xiàn)在對“慰安婦”問題的認知分歧上。因為日本政府對“慰安婦”這一歷史遺留問題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持續(xù)置國際輿論于不顧，始終歪曲甚至否認其存在，所以，國際上對“慰安婦”歷史并未形成統(tǒng)一的認知。但是，無論是“慰安婦”事件的受害方還是加害方，都需要建構一種共同的記憶，以實現(xiàn)更為廣泛和深刻的歷史認知。文學作為歷史的媒介，在敘述歷史斷裂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運用文學想象彌補這種斷裂。無論是重現(xiàn)歷史，還是重建認知，都是作家在作品中主觀建構的結果，是作家對這一歷史問題在經過深刻思考后的思想呈現(xiàn)。作家會在文學作品中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予以滲透，以作品為媒介，將自己的認知成功地轉移到讀者思想中，以此完成對“慰安婦”歷史認知理想化的建構。

五、 結語

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作品，都是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中反映的產物，其所表現(xiàn)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不可避免地體現(xiàn)出作家對歷史和生活的認知及評價，反映著作者的思想性格和理想愿望。文學作品是作者主觀思想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集合體，藝術創(chuàng)作手段是為思想主題服務的，它既幫助呈現(xiàn)了作者的歷史認知，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和深化了作者的歷史認知?！拔堪矉D”題材英語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在生活和實踐中所形成的性格品質、情感態(tài)度、審美理想、藝術志趣等潛在地控制著其創(chuàng)作活動，使創(chuàng)作主體以獨特的身份和視點去觀察、感受、認識和表現(xiàn)歷史，抒發(fā)自己的情懷，用個性化的語言構筑起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