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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編輯部,江蘇 蘇州 215104)
陶淵明的家世問題包括陶淵明的曾祖是否為陶侃、祖父是否為陶茂、父親是否為姿城太守以及陶淵明的故里究竟在何地等問題,是研究陶淵明及其文學(xué)作品的基本問題。其中,“陶侃是否為陶淵明曾祖”是諸多問題的焦點,而學(xué)術(shù)界對這一問題的爭論與厘清經(jīng)歷了近四百年。本文即梳理陶淵明曾祖問題的學(xué)術(shù)史,并對諸家觀點做深入辨析。
沈約《宋書·陶淵明傳》稱“(淵明)曾祖侃,晉大司馬”[1]2286,其后《晉書》《南史》、蕭統(tǒng)《陶淵明傳》、王質(zhì)《栗里譜》、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等皆沿襲其說。清初經(jīng)學(xué)家閻詠(太原人,閻若璩之子。生卒年無考)在《左汾近稿》中提出“侃為淵明曾祖,不知其實”[2]的觀點,此論開啟了“陶侃是否為陶淵明曾祖”問題的學(xué)術(shù)爭鳴,學(xué)界逐漸形成了兩派對立的觀點。
否定派:以閻詠、方東樹、洪亮吉等為代表,否定淵明為陶侃之后。
閻詠《左汾近稿·詩話第七條》云:“自昭明太子誤讀陶《命子詩》,……以祖與考系于陶侃之下,遂作《淵明傳》曰:‘曾祖侃晉大司馬’,又曰:‘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恢鋵嵅粻?。……細(xì)玩自明,更參以《贈長沙公詩序》云:‘長沙公于予為族句,祖同出大司馬。……’大司馬當(dāng)作右司馬,即漢高時功臣舍,丞相青之父,惟誤稱大司馬侃。贈大司馬者也,昭明認(rèn)作侃,以此為淵明曾祖。果真出于侃,此襲公爵者,方為吾從祖昆弟之子,豈得曰‘昭穆既遠(yuǎn),已為路人’哉?……且侃,廬江郡尋陽人。淵明,尋陽郡柴桑人。其址貫亦不同?!嘁嘀^淵明自有祖,何必藉侃而后重也哉?按淵明《孟府君傳》:‘君諱嘉,娶大司馬長沙桓公陶侃第十女’,此豈稱其曾祖之辭耶??!盵2]閻詠之論徹底推翻了前人的觀點。龔斌先生認(rèn)為:“閻詠此說可能受李公煥注《贈長沙公》詩序的啟發(fā)。詩序云:‘祖同出大司馬?!钭ⅲ骸^漢高帝時陶舍?!焕钭⒉⒉环裾J(rèn)淵明為陶侃曾孫,此由其注《命子》詩可知。因閻詠說甚新奇,故頗有附和者?!盵3]34
方東樹(1772-1851)《昭昧詹言》卷十三《陶詩附考》云:“近山陽閻氏詠始據(jù)《贈長沙公詩序》辨其世次非出于侃,而何屹瞻、全紹衣、錢曉征諸家猶必曲為傅會之。今反覆研考,就淵明詩文集情事本末,逐條辨之于左,而斷以淵明決非出于桓公(按:桓,為陶侃之謚)侃;而晉、宋二書及昭明、《南史》等誤,皆有不得曲為救解者也?!盵4]353方東樹以“晉、宋二書及昭明、《南史》等誤”為據(jù),力伸閻詠之說。
洪亮吉(1746-1809)《洪亮吉集·更生齋文甲集》卷三之《后蕭陶氏重修族譜序》云:“《淵明集》有《贈長沙公詩》,其序云:‘長沙公于余為族祖?!瘎t明與長沙桓公房非遠(yuǎn)支矣。淵明又嘗為外祖父《孟府君傳》言‘嘉娶大司馬桓公陶侃第十女’,亦非所以稱曾祖之辭。國初,太原閻詠曾著論辯之。余又得顯證二云:其一則稱長沙公為族祖,若淵明果系侃曾孫,則襲長沙公者于淵明為曾祖之子,當(dāng)稱從祖。于五服之次為小功五月,不得降稱族祖明矣。……顏延之與靖節(jié)同時,所為《陶徵士誄》亦不言系出于侃,此明征矣?!盵5]洪亮吉補充這兩條證據(jù),為閻詠的觀點推波助瀾。
肯定派:承襲沈約《宋書》以來舊說,認(rèn)為淵明為陶侃之后,但對淵明為侃幾世孫、長沙公為何人、族祖指誰等問題頗有分歧。代表學(xué)者是何焯、全祖望、姚瑩、錢大昕、陶澍等。
何焯(1661-1722)《義門讀書記》第五十卷《陶靖節(jié)詩》對閻詠之論作以反駁。何焯首先引述閻氏之論云:“閻百詩云:‘自昭明太子誤讀陶《命子詩》,以祖與考系于陶侃之下,及作《淵明傳》,遂謂侃乃淵明曾祖。其實不然,又《贈長沙公詩敘》中,‘長沙公于予為族’,族是一句,‘祖同出大司馬’?!蟆之?dāng)作‘右’,即漢高時功臣舍也。云云?!盵6]977針對閻氏之論,何焯反駁道:“顏延之《陶徵士誄》云‘韜此洪族,抑彼名級’,可證此詩(按:指《贈長沙公》)序中大司馬斷指士行,非漢初開封侯陶舍以右司馬從高祖,訛‘右’為‘大’也。延之與淵明同時,安得云《傳》文昭明誤讀《命子詩》及此二詩乎?”[6]977顏延之晚于淵明近二十歲,是陶淵明的忘年交,二人曾兩度相見,故顏延之《陶徵士誄》之文當(dāng)為可信。何焯以顏《誄》為證反駁閻詠,無可辯駁。
全祖望(1705-1755)《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陶淵明世系考》云:“梁昭明太子作《陶淵明傳》,及《晉》《宋》二書,皆以淵明為桓公曾孫,其實不然。……考《晉書》,桓公薨,以第三子瞻之子宏嗣,宏卒,子綽之嗣,綽之卒,子延壽嗣,宋受禪,降,封吳昌縣侯?!抖Y》云:‘五世親盡則為途人?!瘻Y明為桓公曾孫,則于綽之為再從昆弟,于延壽為族叔,固不當(dāng)有族祖之稱,亦不當(dāng)云昭穆既盡為路人也。然則據(jù)諸家,謂是詩為延壽作,則淵明當(dāng)為桓公七世孫,故詩云‘同源分流,人世易殊’,蓋袒免殺姓則親屬易竭,六朝近古,則有宗法之遺,于此見之?!瓌t淵明所贈,當(dāng)屬延壽之子。其時長沙之爵已降,似不當(dāng)復(fù)稱長沙公,而詩題‘族祖’二字,將又何以言之。蜀人張縯作《陶詩辨證》,又謂詩序當(dāng)以‘長沙公于予為族’斷句,而以‘祖’字連下讀之。則不特不能成語,而亦忘詩題有族祖之稱,尤為魯莽之甚者?!盵7]1582-1583全祖望的觀點是:陶淵明非陶侃曾孫,而是陶侃七世孫。
數(shù)十年后,清代史學(xué)家姚瑩(1785-1853)與方東樹(1772-1851)再次探討該問題,姚瑩之文《與方植之論陶淵明為桓公后說》收入姚瑩《東溟文后集》卷之一。姚瑩稱:“閻氏好為異說,不以淵明為侃后,而苦于‘族祖’之稱有礙于己說,乃析‘族祖’二字不作連讀,又嫌陶氏桓公外無大司馬,遂改‘大’為‘右’,其言謬矣。足下知其不辭不確,猶取‘淵明非桓公后’一語,非瑩所敢安也。……桓公子十七人,惟襲封者居長沙,余或歸鄱陽祖籍,或居潯陽遷籍,或隨仕宦所在,皆不可知矣。淵明居潯陽柴桑,正桓公故里,而長沙公則以襲爵,世居長沙,雖一本而異籍……淵明所贈之人以為宏耶?則年不相接。若是延壽為淵明族祖,則襲爵之宏是為高祖,其支派當(dāng)在長沙,無緣還居潯陽。然則謂綽之者近是也,以綽之為族祖,高祖乃瞻也?!瓟?shù)傳至淵明,上溯桓公已及六世。以此推之,不惟于‘昭穆既遠(yuǎn)’之言合,且于‘同出大司馬’之言亦合矣。晉宋二書以侃為淵明曾祖,則當(dāng)直斷其誤,無事附和之可也?……至使淵明不得為桓公后,毋乃過歟?”[8]469-474姚瑩譏諷閻詠改“大司馬”為“右司馬”之舉為“千古卓絕”[8]468,并列舉相關(guān)證據(jù),反駁了閻詠“淵明非侃之后”的觀點,同時論證了自己的觀點——陶淵明所稱的長沙公為陶綽之,且陶淵明為侃的六世孫。
文史學(xué)家錢大昕(1728-1804)力駁閻說。其《潛文堂文集》卷三十一《跋陶淵明詩集》云:“靖節(jié)為陶桓公曾孫,載于《晉》《宋》二書及《南史》,千有余年,從無異議。近山陽閻詠乃據(jù)《贈長沙公詩序》‘昭穆既遠(yuǎn),已為路人’二語,辨其非侃后,且謂淵明自有祖,何必藉侃而重?”[9]521錢大昕重申《宋傳》以來的“侃為淵明曾祖”的觀點,并展開了對閻氏的有力駁斥。
錢大昕指出,閻詠之論謬誤有五,其言曰:“沈休文撰《宋史》,在齊武帝之世,親見譜牒,故于本傳書之。梁昭明太子作《靖節(jié)傳》,不過承《宋書》舊文,而閻氏乃云始于昭明誤讀《命子詩》,則是《宋書》亦未寓目,其謬一也。昭明《傳》云:‘自以曾祖晉室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艘喑觥端螘分?,而閻又以訾昭明,曾不知休文卒時,昭明才十有三歲,即使《傳》有舛誤,亦當(dāng)先訾休文,況《傳》本不誤乎!其謬二也。且使士行(按:陶侃,字士行,一作“士衡”)與淵明果屬疏遠(yuǎn)如路人也者,則《命子》篇中何用述其勛德?攀援貴族,鄉(xiāng)黨自好者不為,靖節(jié)千秋高士,豈宜有此!其謬三也。閻所據(jù)者惟有《贈長沙公詩序》,而序固言同出大司馬矣,大司馬之稱,非侃而誰?雖閻亦知其不可通也。詞遁而窮,而檢《史》《漢》表,陶舍嘗以右司馬從漢王,遂謂序中‘大司馬’當(dāng)作‘右司馬’,謂舍非謂侃也。不知漢初軍營有左右司馬,品秩最卑,不過中涓、舍人之比。舍既位為列侯,不稱侯而稱右司馬,在稍通官制者且知其不可,豈可以污靖節(jié)乎!夫擅改古書以成曲說,最為后儒之陋,況此‘大司馬’又萬無可改之理。其謬四也。惟是長沙公與靖節(jié)屬小功之親,而云‘昭穆既遠(yuǎn),已為路人’,似有罅隙可指。今以《晉書》考之,士行雖以功名終,而諸子不協(xié),自相魚肉。再傳之后,‘視如路人’,固其宜也?!涯隆q言兩世,兩世未遠(yuǎn)而情誼已疏,故詩有‘慨然寤嘆,念茲厥初’之句。其云‘昭穆既遠(yuǎn)’者,隱痛家難而不忍斥言之耳。若以為同出于舍,則自漢初分支,已閱六百年馀矣,人世易疏,又何足怪!其謬五也?!盵9]521-522
錢大昕指摘閻氏五端謬誤之后,進(jìn)一步反駁閻詠立論的論據(jù)道:“閻又云:‘侃,廬江郡尋陽人;淵明,尋陽郡柴桑人,其址貫不同。’考尋陽郡即廬江所分,南渡后移于江南。士行生于郡未分之前,淵明生于僑立郡之后,史各據(jù)實書之,似異而仍同也。顏延之作《靖節(jié)誄》,雖不敘先世,而其詞云‘韜此洪族,蔑彼名級’。藉非宰輔之胄,焉得‘洪族’之稱?此亦一證。”[9]522
錢大昕對閻詠之論的反駁,或駁其論據(jù),或詰其史學(xué)見識之淺陋,或責(zé)其“擅改古書以成曲說”之鄙行,或指其推理邏輯之錯誤,其反駁有的放矢,直戳閻氏要害,將閻氏的淺薄與荒謬暴露無遺。
章炳麟(1869-1936)手批《陶淵明集》(該本為清光緒五年廣州翰墨園朱、墨二色套印本,兩冊八卷,現(xiàn)藏于南京圖書館)卷一《贈長沙公族祖》眉批云:“然以長沙公為族祖,即指綽之,淵明當(dāng)已為士行來孫,恐舊傳謂侃為曾祖有微誤耳?!盵10]《爾雅·釋親》:“孫之子為曾孫,曾孫之子為玄孫,玄孫之子為來孫?!焙萝残辛x疏:“來之言離也,離亦遠(yuǎn)也。”[11]602曾孫為三世祖,來孫即為五世祖。
清人圍繞“陶侃是否為淵明曾祖”的問題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兩派觀點,并把繼續(xù)探索這個問題的任務(wù)留給了后世學(xué)者。
梁啟超依據(jù)《宋書》《晉書》、陶澍《靖節(jié)先生年譜考異》、諸本陶集、陶淵明詩文等文獻(xiàn)資料,對陶淵明家世問題做了梳理,其《陶淵明年譜》的結(jié)論是:
陶氏得姓,蓋出唐堯。漢有功臣侯者陶舍,丞相陶青,皆先生遠(yuǎn)祖……曾祖侃……祖茂,武昌太守……父某,……先生父名無考……母孟氏,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嘉第四女。[12]34-36
梁啟超沒有提出新的觀點,也沒有使用新的材料。只是對“曾祖侃”一事略加考證。對陶公父名的問題,梁《陶淵明年譜》提出了疑問,“李《箋》云:‘父姿城太守,生五子,史失載?!恢嗡?。據(jù)集中詩文,不見先生有兄弟也。姿城亦不見地志?!盵12]35-36梁啟超質(zhì)疑的是李公煥之說。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據(jù)陶茂麟《家譜》注《命子》詩云:“父姿誠太守,生五子,史失載?!盵13]155梁氏的疑問也是大多數(shù)學(xué)者的困惑,但梁氏并未就此問題做更深入的稽考、論證、探究,而是疑之了之,甚為遺憾。
李公煥引陶茂麟《家譜》稱,侃子岱為淵明祖父,且謂淵明之父名逸。陶茂麟《家譜》所記,與《晉書》及現(xiàn)存諸種陶氏宗譜所載不符,且“陶逸”其人不可考。龔斌《陶氏宗譜中之問題》的考證解決了“淵明父逸”的問題:“疑史家初不知淵明父名,而書‘史逸’。后陶氏某支后裔修譜時徑以‘逸’作淵明父名,這一舛誤,至今尚能隱約從《潛山譜》《黟縣譜》中發(fā)現(xiàn)。此二譜皆謂陶敏‘即史逸’?!芬荨菧Y明父名,亦非淵明父字,當(dāng)是史所遺逸之意。陶氏后裔修譜時卻在陶敏與子虛烏有的‘史逸’之間劃上了等號?!盵14]490龔斌以“陶譜”為依據(jù),其考證與判斷合情合理。
不過,梁啟超亦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侃之德業(yè),世所熟知。先生述德,獨誦美其‘功遂辭歸,臨寵不忒’??梢娖涓呱袥_穆之趣,得諸遺傳者深遠(yuǎn)矣。其父則‘淡焉虛止,置茲慍喜’,其外王父則如傳中所云云。故知先生之人格有所受之也?!盵12]36梁氏從遺傳學(xué)層面探究陶公人格的形成,可謂犀燃燭照,洞察幽微。
著名語言文字學(xué)家曾星笠(1884-1945)撰文《陶淵明世系略考》,專門討論陶詩《贈長沙公并序》的問題,并考證陶淵明的世系,確定長沙公的身份。曾氏的觀點是:“今案淵明為士行曾孫,根據(jù)史傳,參稽本集,實無可疑?!盵15]31曾星笠的文章,從五個方面對陶淵明的世系做了系統(tǒng)的稽考與論證。
其一,淵明為陶侃曾孫,無可疑義。
曾星笠舉三條《陶集》之內(nèi)證以證其說,其言道:“《贈長沙公詩序》云:‘長沙公與余同出大司馬?!蔷腹?jié)為侃后,明見本集,無可致疑也?!睹釉姟肥鲎娴?,先述桓公,次逮祖考,終及己身。四代蟬嫣,緊相承接。又《孟府君傳》‘君娶大司馬長沙桓公第十女’,后云‘淵明先親,君之第四女也’。親表行輩,不相乖越。是淵明為士行曾孫,亦明見本集,無可致疑也?!盵15]31曾星笠抓住了根本證據(jù)——《贈長沙公》寫給本宗前輩、《命子詩》寫給子息、《孟府君傳》寫給外公,三文皆述家世,依實寫來,鄭重莊嚴(yán),最為可信。
筆者以為,有《贈長沙公》《命子詩》《孟府君傳》這三條內(nèi)證,陶淵明與陶侃的關(guān)系這個根本的問題就足以明確下來,無需費筆墨了。且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王質(zhì)《栗里譜》、陶氏譜牒以及相關(guān)諸史所載清晰明了,無可質(zhì)疑。至于“長沙公余于族祖同出大司馬”之?dāng)嗑渑c歧解、長沙公是誰等問題,都不能撼動“陶侃為淵明曾祖”的事實。龔斌先生道:“迄今為止,已發(fā)現(xiàn)的陶氏宗譜約十本……淵明世系各譜記載大致相同,淵明曾祖父為陶侃,當(dāng)無疑問。”[14]482龔先生對陶氏宗譜研究的結(jié)果也證明:“陶侃為淵明曾祖”是毋庸置疑的。
其二,“長沙公族祖”五字最可致疑。
《贈長沙公·序》之“長沙公于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一句,有“長沙公于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長沙公于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兩種讀法,因斷句不同而產(chǎn)生了歧義,進(jìn)而混亂了陶淵明的世系。龔斌先生研究道:“各本皆于族字下斷句,可從。”[14]18-19曾星笠認(rèn)為“長沙公族祖”五字最可致疑:
曾星笠致疑道:“依禮服例,非在四緦麻之限,不得稱族;非在王父之列,不得稱祖。靖節(jié)既士行曾孫,其祖行必為洪、瞻、夏、畸(按:或為“琦”)、旗、斌、稱、范、岱諸人,于靖節(jié)皆從祖祖父,不得稱為族祖,一可疑也?!盵15]31毫無疑問,曾氏斷句與眾不同,其斷為“長沙公于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并以禮服解釋“族”“祖”二字之意?!顿涢L沙公》詩曰:“禮服遂悠,歲月眇徂?!盵14]18緦麻為五服之末,《儀禮》卷三十三《喪服》曰:“緦麻三月者,……族曾祖父母,族祖父母,族父母,族昆弟。庶孫之婦,庶孫之中殤?!盵16]1119緦麻之服是“為族曾祖父母、族祖父母、族父母、族兄弟,以及妻之父母、舅、甥、婿等外親服之”[17]197。《禮記·大傳》云:“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盵18]482曾氏斷定淵明所謂“禮服遂悠”指五服最末之“緦麻”,而緦麻之禮服非關(guān)從祖祖父,即與洪、瞻、夏、琦、旗、斌、稱、范、岱諸人無涉,故可疑。
曾星笠再致疑曰:“從祖祖父為祖之昆弟,本有小功之親,不得云‘昭穆既遠(yuǎn)’,更不得云‘禮服遂悠’,二可疑也?!盵15]31曾星笠這一致疑確實有理?!秲x禮》卷三十三《喪服》曰:“小功,布衰裳,牡麻絰即葛五月者。從祖祖父母,從祖父母報,從祖昆弟,從父姊妹,孫適人者,為人后者,為其姊妹適人者?!盵16]1118小功之服“為從祖祖父母、從祖父母、外祖父母等服之”[17]197。實際上,淵明所謂之“禮服”,無論是緦麻還是小功,均無妨其為陶侃曾孫。曾星笠理解問題的癥結(jié)在其斷句之誤而致疑惑。
曾星笠三致疑道:“且據(jù)昭本傳,侃卒世子夏與斌及稱各擁兵相圖,夏卒而瞻息宏嗣。是則淵明祖行,決無襲爵為長沙公者,三可疑也?!盵15]31《晉書》稱陶侃有子十七人,然僅載其九子。龔斌認(rèn)為,各(陶)《譜》所記侃子有漏載、多載、諸子行第排列混亂、誤載等錯誤,《秀溪譜》(《秀溪陶氏族譜》)載,陶侃次子瞻“襲長沙公”[14]484曾星笠“則淵明祖行,決無襲爵為長沙公者”之?dāng)嘌晕幢胤鲜穼?。若《秀溪譜》記載屬實,曾星笠之疑便可解開。
曾星笠四致疑道:“或以傳云,夏為世子,與斌相圖,庾亮表黜,詔復(fù)以瞻息宏(按:《晉書》為“弘”)嗣,是夏亦未嘗襲爵,寧知族祖非夏耶?曰夏之襲爵,為時甚暫,旋即廢卒。靖節(jié)之生,后侃三四十年,時代不能相及,四可疑也?!盵15]31-32曾氏所述夏、斌相殘之事見諸《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晉書》載“洪辟丞相掾,早卒”[19]1779,瞻“為蘇峻所害,……以夏為世子……而夏病卒,詔復(fù)以瞻息弘(一作“宏”)襲侃爵,仕至光祿勛。”[19]1179-1780。
現(xiàn)存諸本陶氏宗譜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均記載陶淵明祖父為陶茂,“寧知祖父非夏耶”之疑問,顯然曾氏沒有見過陶氏譜牒及相關(guān)資料。至于“靖節(jié)之生,后侃三四十年”之論,略顯荒誕不經(jīng)。且不說陶淵明的生年尚不能最終確定,就連陶氏宗譜記載的陶侃的生年也紛紜其說。龔斌《陶氏宗譜中之問題》考證陶侃生于景耀二年(259),若依曾氏“靖節(jié)之生,后侃三四十年”計,則陶淵明當(dāng)生于西晉惠帝元康三年(293),這一結(jié)論謬之千里。由此見得,曾氏之疑或蔽于材料之未見,或相信了不可靠的材料。
曾氏曰:“綜是四者,故詩題‘長沙公族祖’五字,事實上不能聯(lián)系?!盵15]32
曾氏這一斷言是準(zhǔn)確的,“長沙公族祖”五字連讀,確實是誤讀,幾乎所有疑問與困惑都是由此導(dǎo)致的。
其三,致疑錢大昕的觀點。
曾星笠曰:“錢大昕《讀陶詩跋云》:‘長沙公與靖節(jié)屬小功之親’,是亦認(rèn)長沙公為族祖無可致疑者。不知長沙公果為族祖耶?靖節(jié)決不為士行曾孫。靖節(jié)果士行曾孫耶,決無族祖襲爵長沙公之事。今且不必言禮,不論族祖當(dāng)服何制,祇問靖節(jié)祖行有為長沙者否?縱有暫時襲爵者,靖節(jié)時代能與之相及否?錢氏當(dāng)無言以對也?!盵15]32
曾星笠僅僅根據(jù)錢大昕“長沙公與靖節(jié)屬小功之親”之言,便推斷錢大昕有“長沙公為族祖無可致疑”之論,這樣的判斷未免武斷、疏漏。因為五服之禮,小功不僅為從祖祖父母、從祖父母、外祖父母而服,亦可為從祖昆弟(即同曾祖的兄弟)而服。若長沙公為淵明之“從祖昆弟”,則曾氏之?dāng)嘌詣t有欠周延。曾氏仍未擺脫連讀“族”與“祖”的癥結(jié),故難以走出“長沙公果為族祖耶”“靖節(jié)祖行有為長沙者否”“縱有暫時襲爵者,靖節(jié)時代能與之相及否”等諸多困惑。
《晉書·陶侃傳》記載:“詔復(fù)以瞻息弘襲侃爵,仕至光祿勛。卒,子綽之嗣。綽之卒,子延壽嗣。宋受禪,降為吳昌侯,五百戶?!盵19]1780晉史說出了陶侃長沙公爵位之“嗣”的過程:侃—弘—綽之—延壽,至宋,由公爵而降級為侯爵。而古直引《彭澤定山陶氏宗譜》載:“瞻,……世稱為陶三相公,生子二,曰宏,曰安。宏任光祿勛。宏子延壽襲長沙公。”[20]478據(jù)上述兩條材料,襲長沙公爵位者有:侃孫弘(弘)、曾孫綽之、玄孫延壽三人,且延壽與淵明為同時代人,陶澍認(rèn)為:“以世次考之,先生于延壽為諸父行?!盵21]8
其四,辨析題目“贈長沙公并序”。
又陶詩制題與序,互為詳略。如題云《答龐參軍》,序則云“龐為衛(wèi)軍為參軍”……若題本作《贈長沙公族祖》,序又云“長沙公于予為族祖”,是無異于題云“答龐衛(wèi)參軍”,序復(fù)云“龐為衛(wèi)軍軍參軍”矣。詞重意復(fù),陶寧出此?按之史實,驗諸文理,故知原題祇作“贈長沙公”四字,其“族祖”二字,則校注者妄加,不可不辨也。蓋陶詩序本云“予于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或本誤倒。作“長沙公于予為族祖”,校者不稽世次,根據(jù)誤本,旁注“族祖”二字于題下,遂至衍成正文也。依此而推,則長沙公為侃六世孫,靖節(jié)于彼為族祖。世暌屬絕,故須序釋。若兩人世系,近同曾祖,昭穆釐然,何勞詞費?且序文本意,純就己說,故先舉行輩,次溯本源。若長沙繼承大宗,正體傳重,其出桓公又何煩申述邪?故知序文不當(dāng)依,或本作“長沙公于予為族祖”也。[15]32
曾氏這段論述有三點需要辨析:
第一,淵明的詩題與詩序,是否如曾氏所論有固定的程式。筆者以為,若題與序的程式一成不變,如此機械、呆板的詩歌,當(dāng)不是陶淵明這樣自然派詩人所為,這有悖于率性寫實的情理。故筆者認(rèn)同曾氏所言“詞重意復(fù),陶寧出此”的推斷,但并不認(rèn)同淵明作詩有“制題與序,互為詳略”的固定程式。
第二,曾氏推斷出的“原題祇作‘贈長沙公’四字,其‘族祖’二字,則校注者妄加”之論,并非曾氏之發(fā)現(xiàn),前人早已論及。宋人張縯《吳譜辨證》云:“序云‘余于長沙公為族’,或云‘長沙公于余為族’,皆以‘族’字?jǐn)嗑洌环Q為祖。蓋長沙公為大宗之傳,先生不欲以長自居,故詩稱‘於穆令族’,序稱‘于余為族’,又云‘我曰欽哉,實宗之光’,皆敬宗之義也。”[22]28何焯《義門讀書記》第五十卷《陶淵明詩》云:“‘族祖’二字衍。雖同出大司馬,而已在五服之外,服盡矣。長沙謂淵明為族祖也,傳寫誤衍二字?!盵6]977陶澍集注《陶淵明全集》之《贈長沙公并序》注曰:“各本皆作‘贈長沙公族祖’。楊時偉曰:序‘長沙公于余為族’一句,‘祖同出大司馬’一句。題中‘族祖’二字,乃后人誤讀序文‘祖’字為句,因而妄增詩題也。何孟春、何焯亦皆以‘族祖’二字為衍。今刪之?!盵21]6
第三,曾氏所謂“故知序文不當(dāng)依,或本作‘長沙公于予為族祖也’”,這與其所言“故知原題祇作‘贈長沙公’四字,其‘族祖’二字,則校注者妄加,不可不辨也”之言相矛盾。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是曾氏對“族祖”二字為“妄加”之說不置可否,不夠確定。且曾氏在“族祖”后斷句,其實一直是誤讀序文。
其五,考證陶淵侃之世系。
宋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云:“今自謂于長沙公為族祖,意延壽入宋而卒,見先生于潯陽者,豈其子耶?延壽已降封吳昌,仍以長沙稱之,從晉爵也?!寥粞訅壑樱瑒t侃之六世孫,與先生同高祖,先生視之為族孫,故以族祖自居。其詩有云……”[22]23吳仁杰認(rèn)為,長沙公是延壽之子,即侃之六世孫,淵明于其為族祖。吳仁杰僅僅是推測,且并未對此論證。
曾氏接受吳仁杰“侃之六世孫”的觀點,并從禮服角度層面予以論證。曾氏認(rèn)為,淵明所云“昭穆既遠(yuǎn),已為路人?!Y服遂悠,歲月眇徂”,正是《禮記·大傳》所謂“五世袒免,殺同姓也”[18]482之“袒免”,已超出五服之制。曾氏又據(jù)《爾雅·釋親》《賈子·六術(shù)篇》所記的相關(guān)禮服之制推斷:“靖節(jié)于長沙,分當(dāng)祖行,情當(dāng)袒免,故自稱族祖。而以長沙為大宗正統(tǒng),稱為祖孫。嫌有未安,則改稱曰族。詩云‘於穆令族,允構(gòu)斯堂’是也。校者不知,又依誤題誤序,改‘族’為‘祖’?!粍t靖節(jié)為士行曾孫,長沙公為士行六世孫。族祖之名已正,昭穆之次不乖。閻詠所疑,庶可渙然冰釋矣?!盵15]33-34
曾氏據(jù)陶詩“昭穆既遠(yuǎn),已為路人……禮服遂悠,歲月眇徂”,推斷長沙公當(dāng)為超出五服“袒免”之禮,又據(jù)袒免之服且淵明為侃之曾孫,推斷長沙公為六世孫,則淵明為長沙公之祖行,即“分當(dāng)祖行,情當(dāng)袒免”。這確實能圓滿地解釋“族祖”二字了,且自認(rèn)為解決了閻詠之疑。但是,“長沙公為侃六世孫”與《晉書》及諸種陶詩宗譜的記載絲毫不符。為了解釋這一矛盾,曾氏再創(chuàng)新說。
惟據(jù)今《晉書》侃傳:侃卒世子夏以罪廢,瞻息宏嗣,宏卒子綽之嗣,綽之卒子延壽嗣。宋受晉禪,延壽降爵為侯。傳世僅五,未有六世為長沙公者。此必史傳中脫去繼嗣一代。[15]34
《晉書》侃傳必“脫去繼嗣一代”——這是曾氏自創(chuàng)的新說,也是為支撐其“長沙公為侃六世孫”說而提供的所謂論據(jù)。曾氏為其“脫去繼嗣一代”說提供的僅僅是旁證《漢書·長沙定王傳》“脫子舜嗣一代”[15]34。他認(rèn)為,《晉書》“所闕一代,或在宏與綽之之間,或在綽之(按:原文無“之”)與延壽之間。雖不可定,要之延壽必為侃六世孫”[15]34。曾氏僅據(jù)《漢書》之孤證,力撐其“《晉書》脫去繼嗣一代”之說,牽強無力,實為武斷。
長沙公是誰?吳仁杰推測長沙公是延壽之子。而張縯匡正吳仁杰之見,認(rèn)為長沙公為延壽。張縯《吳譜辨證》曰:“先生詩云:‘伊余云遘,在長忘同?!w先生世次為長,視延壽乃諸父行?!壬挥蚤L者自居,故詩稱‘於穆令族’,序稱‘于余為族’,又云‘我曰欽哉,實宗之光’,皆敬宗之義也?!盵22]27-28
后世學(xué)者多認(rèn)同張縯之說,清人陶澍集注《陶淵明全集》卷一《贈長沙公》云:“以稱長沙公為從晉爵,即謂贈延壽在降封之后亦可,惟‘族’字須斷句耳。先生于延壽為從父行,《禮》大夫斷緦,故云‘禮服遂悠’,又云‘昭穆既遠(yuǎn),已為路人’,蓋定律五服之外以凡論也?!盵21]9陶澍之意,“族”字?jǐn)嗑渥钍顷P(guān)鍵,于禮服、于詩、于序、于降爵諸端無不通也。曾氏亦曰:“此詩之作,必贈延壽。時當(dāng)宋未受禪之前,故詩仍稱長沙公也?!盵15]34,雖然曾氏亦稱長沙公是延壽,但曾氏之“延壽”并非《晉書》所載為侃之五世孫(玄孫),而是曾氏所謂被史書“脫略一代”的侃之六世孫,曾氏“延壽”自然也由《晉書》中淵明的族侄,降為曾氏眼中的淵明的祖孫。
曾星笠道:“此皆考諸禮服,稽諸史傳,審其文理,玩其詞意,而無不合者。”[15]34雖然曾氏對自己的考證及觀點信心十足,但上文的辨析卻證明曾氏更多的是誤判。
朱自清的《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以下簡稱朱《譜》)沒有對陶公家世諸多問題做了全面而深刻的辨析,其所識見諸如下四端。
其一,對于“陶侃是否為淵明曾祖”的問題,朱自清云:“舊說既有難通,七世孫六世孫之說亦不可信。方東樹謂侃卒于成帝咸和九年(西三三四),下逮哀帝興寧三年(西三六五)而淵明生,相距三十一年而得七世,何得如是之遽!且淵明母乃侃外孫女,亦不應(yīng)降配侃六世孫,六世孫說可同此破。而閻、方二氏之論,于‘大司馬’一事,又殊難為辭。閻氏改字固不足憑,‘右司馬’之稱又不衷于理,如錢氏說。方氏則祇憑揣測,姚瑩嘗歷考史籍,漢魏以來,絕無陶氏為大司馬其人,至侃始得追贈此官,其說殊非徒弄筆墨所可爭。大抵此事祇可存疑矣?!盵23]603-604朱自清肯定姚瑩,質(zhì)疑或否定閻詠、方東樹、洪亮吉等人的觀點,這些否定與質(zhì)疑的學(xué)術(shù)價值很高。遺憾的是,朱自清先生淺嘗輒止了,未能就此深入論證并探究下去。
其二,對于淵明祖、父的問題。《晉書·陶淵明傳》載:“(淵明)祖茂,武昌太守?!盵19]2460南宋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卷十一云:“(陶姓),……出自陶唐氏之后,……后世望出丹陽,晉太尉侃之祖父同始居焉。同生丹,吳揚武將軍,柴桑侯,遂居其地。生侃,字士衡,娶十五妻,生二十三子,二子少亡,二十一子官至太守。侃生員外散騎岱,岱生晉安城太守逸,逸生彭澤令贈光祿大夫潛,潛生族人熙之?!盵24]宋人李公煥注《命子》詩云:“陶茂麟《譜》以岱為祖。按:此詩云‘惠和千里’,當(dāng)從《晉史》以茂為祖。陶茂為武昌太守?!盵13]155又云:“父姿城太守生五子,史無載。”[13]155又云:“趙泉山曰,靖節(jié)之父,史逸其名,惟載于陶茂麟《家譜》?!盵13]156朱自清對祖茂、祖岱、武昌太守之論予以質(zhì)疑。朱《譜》云:“《陶考》謂茂麟《家譜》僅見于《宋史·藝文志》,久失傳?!纤纬鲟嚸馈豆沤裥帐蠒孀C》敘茂麟先世甚詳,……鄧氏亦不知何據(jù)。而趙泉山、李公煥兩家引茂麟《譜》,又不知嘗親見之否,是則此譜已是疑案,其所敘更難考定矣?!瓬Y明亦未贈光祿大夫,至‘生族人熙之’一語,尤顯有訛誤,足知譜牒之不可信。其改茂為岱,當(dāng)以茂名不見侃《傳》,恐人不見重耳?!盵23]599朱自清全面否定了《晉書》、鄧名世、李公煥等人的觀點,并認(rèn)為:淵明家世諸多問題中,祖與父的名爵、仕履問題,相關(guān)資料甚少,所行觀點或無基礎(chǔ)證據(jù),幾近傳說,不堪一駁。
其三,《贈長沙公并序》“長沙公余于族祖同出大司馬”的斷句與歧解問題。朱《譜》稱:“詩題及序,并此所言,殊與史文違迕,南宋人已疑之。則有序中一作‘余于長沙公為族祖’及‘長沙公于余為族’為句之說。吳《譜》以‘長沙于余為族祖’乃俗本所改。疑淵明所見乃延壽之子,仍以長沙稱之,從晉爵也。又謂詩題當(dāng)云‘贈長沙公族孫’,又謂長沙公于宗族之義過薄。張縯于‘族’字絕句,謂長沙公為延壽,淵明不欲以長自居,故相稱以‘族’。然莫友芝翻《宋本》、曾集本、湯《注》、李《箋》,固皆從‘長沙公于余——’之文,而以‘余于長沙公——’為‘一作’,疑‘一作’乃經(jīng)人校改,非本來面目;至曾、湯、李諸家皆以‘族’字絕句,則采張縯說?!盵23]601
其四,朱自清認(rèn)為:史傳作者不一,所據(jù)材料不同,故各《傳》所載陶公家世有所差異。朱《譜》云:“曾祖侃之說始于宋《傳》,祖茂只載晉《傳》。茂非無爵位,宋不應(yīng)不記,疑沈約所據(jù)僅《命子詩》次第,初未見譜牒。抑晉《傳》雖見茂名,而侃《傳》諸子中復(fù)不列之;茂位既非不顯,理不應(yīng)爾。疑作侃《傳》者與作淵明《傳》者所據(jù)不同,遂致牴牾?!稌x書》本成于眾人之手,小小疏漏,自難免也。至?xí)x《傳》曾祖侃之語,不知是否別有所本;或即沿襲宋《傳》,亦未可知?!盵23]600疑沈約初未見譜牒、晉《陶淵明傳》依《陶侃傳》而不列茂名、兩《傳》作者非一人等等見解,從不同視角揭示了問題產(chǎn)生的根源。
對于淵明家世的相關(guān)問題,朱自清一言以蔽之——“至世系年歲,則祇可姑存然疑而已?!盵23]609之所以存疑,是因為沒有新的材料作證據(jù)。這種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風(fēng)是民國一代學(xué)人之根本學(xué)風(fēng),恰如胡適所言:“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有七分證據(jù)不說八分話?!盵25]60
綜上,民國諸種“陶譜”并未就陶公家世的相關(guān)問題提出新論證、新觀點,雖然這有些遺憾,但學(xué)者們的貢獻(xiàn)并不在此,而在于他們的研究方法。梁啟超遺傳學(xué)的“故知先生之人格有所受之也”,曾星笠之全面致疑、文史互證、考論并重,朱自清的縝密思辨與深刻質(zhì)疑,均有深遠(yuǎn)的啟迪意義——為后世學(xué)者的研究打開了許多窗口,后世學(xué)者在思維方式、學(xué)術(shù)路徑、研究角度等方面,進(jìn)行吸納、調(diào)整、修正,以期最終探索到問題的真相。陶侃是否為曾祖等陶淵明的家世問題,有待于新證據(jù)的發(fā)掘和學(xué)者的不斷探索。而龔斌先生《陶淵明年譜考辨》對相關(guān)問題所做的研究頗為全面、縝密,堪稱是這一問題的階段性學(xué)術(shù)總結(jié)。
注釋:
(1)閻若璩(1636-1704),字百詩,號潛邱。閻詠為閻若璩之子,其《左汾近稿》收入閻若璩《潛邱札記》中,故何氏誤以為是閻若璩之論。
(2)陶淵明《贈長沙公·序》云:“長沙公余于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yuǎn),以為路人?!痹婎}與“長沙公余于為族”句均有異文。題目或為《贈長沙公族祖》,“長沙公余于為族”或為“余于長沙公為族祖”。長沙公,吳仁杰以為陶延壽之子,姚瑩以為陶綽之,龔斌以為陶延壽。參見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7-20.
(3)陶淵明的生年問題,學(xué)術(shù)界一直存在爭議。陶公卒年在宋元嘉四年(427),其享年有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九、六十三、七十六歲諸說,故其生年暫無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