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韻/山東
蘋果進城就露了馬腳。
在鄉(xiāng)村,它住在一片叫園的土地上。這園沒有屋頂,也沒有圍墻,身邊一條小河流水淌來淌去。
它長在枝葉茂盛的樹上,被自己父親母親的臂彎擁抱和呵護,仿佛一生都在搖籃里,在秋千上。它的頭頂是藍瑩瑩的天,扎不下根的云,往下是黃金四射的陽光,被硌成散碎銀子的星星,風兒在它耳旁,繞來繞去地捉迷藏。昆蟲們彈琴給它聽,各種鳥兒跳躍在父親的肩頭,離它如此近,唱著不同方言的山歌。還有一種黑白尾巴的小鳥兒,最淘氣了,它喜歡探出尖尖的嘴兒,啄它內(nèi)心甜蜜包裹的核。就連龍舟一樣的蚯蚓,也不甘寂寞地蠕動現(xiàn)身后,又潛回了大地的心臟。
它從未想過自己走下樹來,想那個干什么?這樣不是挺好嗎?
它與兄弟姐妹們在一起,肩并著肩,說說悄悄話,風來了,趁機耳鬢廝磨,會心地微微一笑。
它嗅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嗅不到別人的呼吸。整個園里,甚至更大范圍的土地上,都是這種呼吸,被醇厚的陽光發(fā)酵,被熱情的風兒領(lǐng)舞,它先陶醉了,丟了嗅覺,當然就嗅不到呼吸了。
直到在一只手的幫助下,走下樹來,與兄弟姐妹們身子挨著身子,簇擁著進城。
一個買蘋果的女人邊挑邊說,你聞你聞蘋果的香氣。
的確是香氣,像花瓣一樣盛開四溢,沖撞在空氣里,尾氣、濁氣、塵埃被沖潰了,黑暗被激活了,明亮更明更亮了。
蘋果們其實是一直在睡覺。你想想看,它們躺進紙箱,坐上汽車,從山路出發(fā),整整一個晚上,一路顛簸,進城,累了,不知不覺,就發(fā)出了香甜的呼吸,還咯咯笑出了聲。
直到被人領(lǐng)回了家,還沒有睡醒。
于是,繼續(xù)呼吸,像長了腳,跑得滿屋香氣暗涌,仿佛一條地下河。
沿河市場。
一個農(nóng)村中年婦女,在地上攤開一張塑料布,賣桃。
桃躺在布上,青里透紅,安靜無聲。
個個桃上開裂,深入果肉,如遭鞭笞,又如刀刻,呈銹色。
買者有說像傷疤,有說是皺紋,七嘴八舌,說法不一。
我聽人說過,這叫水炸。據(jù)說下雨多了,桃一興奮,繃不住自己,就炸了,裂了。
這樣的桃,每條裂縫里都藏著甜,咬一口,滿嘴蜜。
婦女說:“我叫它笑臉?!?/p>
我強調(diào)是水炸。
婦女執(zhí)拗地重復(fù):“我就叫它笑臉。”
口氣堅定,不容懷疑。
我抬頭細細打量她,她貌不出眾,穿著簡樸,或許沒錢,也可能一身疾病,卻以樂觀、開朗的心情面對生活,從桃上看出了一張張笑臉。
一個從桃上能夠看出笑臉的人,世上還有什么難事絆得倒她?還有什么挫折打得倒她?
我真的想不出來。
一個老者,一身短打,一頭微汗,晨練回家。
半路遇到賣南瓜的。一架地板車,停在馬路一角。車頭向上,兩條車把,直沖天空。車上,各種形狀的瓜你擁我擠,親密依偎,像通鋪間臥著的鄉(xiāng)村孩子,睡著了,睡沒睡相。同樣金黃飽滿,面目晴朗,內(nèi)心一包面。
老者挑了一個。瓜彎彎,呈月牙狀,像來時的那條山路。細頭向前,粗頭往后,中間恰好搭在肩膀上,不硬不軟,瓜翻一個身,繼續(xù)睡。
他扛著瓜,哼著《智取威虎山》,掩飾不住得意,回家。一路上,他不用擔心,瓜會翻身起來,睡眼惺忪,就像騎在他脖子上,細聲細氣地吆喝“駕駕”的小外孫。
他伸過左手,輕輕扶著瓜,不斷地給瓜催眠,一下右腳攆著左腳,一下左腳攆著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