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薇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郭沫若紀念館,北京 100004)
大革命失敗后,因遭南京國民政府通緝,郭沫若被迫東渡日本,開啟了海外十年的學(xué)術(shù)生涯。為尋求研究古史的第一手資料,開始探索甲骨金文的奧秘,逐漸由詩人郭沫若向?qū)W者郭沫若轉(zhuǎn)型,革命事業(yè)也由血雨腥風(fēng)的國內(nèi)戰(zhàn)場變?yōu)闀S中的探索求真。
流亡十年的史料、史實為人們所知者較少,且其中尚存在一些疏誤。①蔡震:《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間若干史料、史事的考辨》,《郭沫若學(xué)刊》2004年第4期,第70-76頁??v覽作者生平,集中的幾批論學(xué)書札應(yīng)是這十年中最富特色的文獻史料,如與容庚往還書信現(xiàn)存七十余封,涉及學(xué)界動態(tài)、治學(xué)理念、釋字觀點、銘文解讀等多個方面,對近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又如致文求堂主人田中慶太郎及其次子田中震二的近百封書函中涉及多部著作的選題、編撰、出版等事宜,為研究其著作的成書過程提供諸多歷史細節(jié)。然而由于這些手札內(nèi)容涉及考古學(xué)、歷史學(xué)、古文字學(xué)等專業(yè)性較強的領(lǐng)域,整理難度大,刊布的書信中有不少在排定時間上存在錯誤,但已為學(xué)界做不疑之用,這對相關(guān)研究造成了一定的迷惑和阻礙,有必要加以辨析訂正。
有鑒于此,本文檢出郭沫若致田中慶太郎、容庚致郭沫若、郭沫若致于省吾的三封函札,勾稽相關(guān)史料,綜合排比、重新解讀信文,一一考辨其寫作時間,以糾《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郭沫若致容庚書簡》《郭沫若書信集》《郭沫若年譜長編》等相關(guān)成果之謬。
(一)
《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31號:
拜啟:奉上《厚子壺》照片及拓墨二頁,煩請先攝影,因已與北平唐蘭先生約定以此交換一物。日前請攝影之《陳侯午镈銘》(《攈古》拓片之內(nèi))如攝訖,請賜下。商承祚先生著《殷契佚存》出版否?急需一部,拜托。即上
田中救堂先生侍史
郭沫若 頓首
九月二日
《殷虛書契續(xù)編》三卷24頁之大龜,亦請攝影,小生藏本已剪裁并合。①馬良春、伊藤虎丸編:《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258頁。
信末署“9月2日”,整理者斷為1932年?!疤镏芯忍孟壬淌贰奔次那筇脮曛魅颂镏袘c太郎。郭沫若在日期間的九部學(xué)術(shù)專著均由文求堂刊行,因手頭書籍有限,故經(jīng)常寫信請?zhí)镏懈缸訋兔Υ?、攝影、復(fù)制、抄錄資料。商承祚《殷契佚存》出版于1933年10月,②商承祚自序?qū)懹?933年10月。見商承祚:《殷契佚存》,1933年影印版。僅憑詢問《佚存》是否已出版難以斷定信文具體寫于哪一年。但可以明確的是,追記中提到的《殷虛書契續(xù)編》出版于1933年9月,③《甲骨年表》記作“1933年9月”。書前羅振玉自序落款“癸酉仲春”即1933年農(nóng)歷2月?!堆嗑W(xué)報》第14期“二十二年(七月至十二月)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消息:(乙)出版界消息”刊布了《殷虛書契續(xù)編》出版的消息,但未記月份。另1933年7月24日郭沫若致書田中“……印稅并無急需,擬提出一部分為購買《殷虛書契續(xù)編》之用”。綜上,《甲骨年表》將《續(xù)編》的出版時間記作1933年9月,當(dāng)距史實不遠。參董作賓,胡厚宣:《甲骨年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而1932年9月2日該書既未印成,郭沫若恐不得見。
“《殷虛書契續(xù)編》三卷24頁之大龜”即《卜辭通纂》所錄“巖間大龜”,④郭沫若:《卜辭通纂》,東京:文求堂書店,1933年,別錄二第1頁。系巖間德也舊藏的一版龜腹甲。郭沫若在《通纂》中最早刊布了該版甲骨照片,正確指出大龜原版應(yīng)剔除3片竄入的碎片、調(diào)整1片位置。閱讀《殷虛書契續(xù)編》(下簡稱“《續(xù)編》”)時注意到了書中拓本錯雜不堪,嗣后撰寫《古代銘刻匯考·斷片綴合八例》公開指出《續(xù)編》圖版錯誤,再次申明自己對巖間大龜?shù)钠春弦庖姡云谔嵝褜W(xué)界留心,⑤郭沫若:《古代銘刻匯考》,東京:文求堂書店,1933年,第13頁,第24-25頁。文中不僅轉(zhuǎn)錄了《續(xù)編》原片,還列出了調(diào)整綴合后的復(fù)原圖,本信所云“《殷虛書契續(xù)編》三卷24頁之大龜,亦請攝影,小生藏本已剪裁并合”即指此事。也就是說,寫這封信時郭沫若自藏《續(xù)編》三卷24頁巖間大龜?shù)膱D版已遭剪裁合并,故延請?zhí)镏袛z影《續(xù)編》原片,以便用于《古代銘刻匯考》的編撰。
“《厚子壺》照片及拓墨二頁,煩請先攝影,因已與北平唐蘭先生約定以此交換一物。”厚子壺即嗣子壺,出土于洛陽金村,郭沫若曾撰文考釋壺銘,收入《古代銘刻匯考·金文續(xù)考·嗣子壺》。據(jù)該文記述可知,嗣子壺剛從金村古墓流出不久后,郭沫若便從懷履光處得到了器銘圖像。⑥《古代銘刻匯考·嗣子壺》:“右壺照片及拓墨承開封圣公會懷履光主教寄贈”,見郭沫若:《古代銘刻匯考》,東京:文求堂書店,1933年,第29-36頁。此時請?zhí)镏袔兔ε臄z嗣子壺照片,是為了與唐蘭交換另一物的資料。所謂“一物”具體為何雖難遽定,但也有蛛絲可尋,如這個階段郭沫若正在編撰的《古代銘刻匯考》集錄了多篇考釋文章,其中國簋、公克敦、宰豐骨三器拓片均來自唐蘭影贈。
綜上幾點,《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31號信當(dāng)移置1933年,排于第100號與101號函札之間。
(二)
《郭沫若致容庚書簡》載“容庚致郭沫若部分書信”中有一紙短札:
頃打電話與孟貞,他對于大著極所歡迎,惟此時款項支絀萬分,無從支付,囑道歉意。弟此行于銅器一無所得,蓋集中于平滬兩地矣。庚⑧廣東省博物館編:《郭沫若致容庚書簡》,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2頁。
無上款,亦未署日期,系附隨某信郵寄。整理者另有釋文,并將其附在容庚致郭沫若的第六函信后,⑨見《致郭沫若書》,收入容庚著,曾憲通編:《容庚雜著集》,上海:中西書局,2014年,第402-416頁。第六函署“三月廿八日”,即1931年3月28日。整理者排定有誤,當(dāng)移置第七函后。
“孟貞”即傅斯年,“大著”指郭沫若《兩周金文辭通纂》。⑩后改名為《兩周金文辭大系》,1932年1月由日本文求堂書店出版。1931年4月19日郭沫若曾致書容庚,請其代為詢問傅斯年是否有意出版正在撰寫的新書《兩周金文辭通纂》,但希望能預(yù)支版稅。短札“他對于大著極所歡迎,惟此時款項支絀萬分,無從支付,囑道歉意”正是傅斯年就此事的回復(fù),因此至少當(dāng)寫于4月19日之后方才合理。
值得注意的是,1931年5月19日容庚致信郭沫若(即第七函)亦提及此事,“兄售稿事,俟與孟貞一商再復(fù)。此時事集尚未進城”,從內(nèi)容上判斷,是時容庚尚未見到傅斯年。準此可知,短札至少晚于5月19日。
“此行”指1931年4月3日至5月13日期間容庚與顧頡剛等一行人到河南、山東的調(diào)研。①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236頁。容庚在短札中除了轉(zhuǎn)告傅斯年就出版一事的回復(fù)外,還告之“此行于銅器一無所得”,應(yīng)是4月19日郭沫若致容庚“齊、豫之游,想多收獲”的回應(yīng)。
相關(guān)數(shù)函當(dāng)銜接如下:
1931年3月28日容庚致郭沫若(第六函)“弟下月四日與顧頡剛往河南、山東調(diào)查古造像畫像,得一月方歸”。
1931年4月19日郭沫若致容庚“三月廿八日手示(按:即容庚致郭沫若第六函)奉悉。齊、豫之游,想多收獲。小臣簋銘如囑成考釋一篇呈政。原拓及魚匕銘又前承假新鄭二記并璧趙?!贇q兄曾言孟貞有印弟《甲骨文釋》意,今欲將近著《兩周金文辭通纂》相浼,署名用鼎堂,愿能預(yù)支版稅日幣四、五百圓,望兄便為提及。該著大體已就,僅余索引表未成。如前方能同意,弟當(dāng)即走東京制成之也”。
1931年5月19日容庚致郭沫若(第七函)“十三日由濟歸來,奉手書及《小臣簋蓋銘考釋》及各書籍均收(魚匕弟不通其讀,希示)。從盨拓本較《周金文存》本清晰,寄呈校正……兄售稿事,俟與孟貞一商再復(fù)。此時事集尚未進城”。
短札“頃打電話與孟貞,他對于大著極所歡迎,惟此時款項支絀萬分,無從支付,囑道歉意。弟此行于銅器一無所得,蓋集中于平滬兩地矣”。
綜合內(nèi)容及寫作時間可以斷定,此紙短札寫于1931年5月19日后不久,應(yīng)是附隨第七函一并寄出的。
(三)
于省吾《憶郭老》披露2封郭沫若來函,第2函:
省吾先生惠鑒:
大札及古器影片一紙均奉到。感謝感謝。穆公鼎銘足為穆乃生號之一證。公地處能見到否?第四行中三四字惜不明,拓片或器本身當(dāng)較明晰,望能見告。附胸像影片一張,乞惠存。專復(fù)即頌著安
弟郭沫若 再拜
十二月二十四日
原文附件二刊布郭老手跡,注釋作“附二: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郭沫若同志的信件原文……”,即該函寫作年份被認定為1934年,《郭沫若書信集》②黃淳浩編:《郭沫若書信集》上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92年,第397頁。《郭沫若年譜長編》③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年》第一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547頁。等從之。
信中提到一張“胸像影片”,于省吾回憶“郭老當(dāng)時贈我的照片是一張半身石膏雕像的照片,后來在日軍侵入北平時散失了,今天回想起來,倍覺惋惜”。④于省吾:《憶郭老》,《理論學(xué)習(xí)》1978年第4期,第2-3頁?!鞍肷硎嗟裣竦恼掌碑?dāng)是日本雕刻家林謙三1936年秋為郭沫若所作雕像的照片。
1936年《宇宙風(fēng)》第28期曾刊布郭沫若提供的一張照片,照片背面有一段說明文字的手跡(見圖 A、B):⑤《作家影像(四):郭沫若先生近影》,《宇宙風(fēng)》第28期,1936年11月1日。
圖A
像片無單身者,此張乃日友林謙三兄(Haysia Kenzo)為余制作胸像在其制作室中所攝。右側(cè)即林君,余則“對影成三人”矣。林君于雕刻外復(fù)擅場音樂,于我國音樂史之造詣尤深,有《隋唐燕樂調(diào)研究》之作,已由余從原稿中顤譯成中文,不日即可出版云。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三日郭沫若①上海圖書館藏有一張照片,照片背面所記文字與此相同,或與《宇宙風(fēng)》所載為同一張。見肖斌如:《在日本陳列的郭沫若青銅胸像的來歷》,《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2年第4期。
圖B
肖玫《郭沫若》中也收錄了同一張照片(見圖C),有說明作:②肖玫:《郭沫若》,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67號照片。
圖C
郭沫若在為此照所寫的說明中寫道:“此張乃日友林謙三兄(Hayasi Kengo)為余制胸像時在其制作室中所攝。右側(cè)即林君,余則‘對影成三人’矣?!?/p>
《文化越境的行旅:郭沫若在日本二十年》刊布了這張照片背后郭沫若的題辭手跡(見圖D):③蔡震:《文化越境的行旅:郭沫若在日本二十年》,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年,第328-330頁;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辨》,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72-275頁。
圖D
照片手中無單身者,此張乃日友林謙三兄(Hayasi Kenzo)為余制胸像時,在其制作室中所攝。右側(cè)即林君,余則“對影成三人”矣。林君于雕刻外復(fù)擅場音樂,有《隋唐燕樂調(diào)研究》之作,已由余從原稿中顤譯為中文,不日將出版云。
沫若識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三日
值得注意的是,《宇宙風(fēng)》第28期與《文化越境的行旅》所錄照片背面的落款日期雖署同一天“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三日”,但正文行款、字跡并非完全一致,因此可以排除是同一張照片的復(fù)制。另通過肖玫對照片背面文字的描述可知,她與蔡震見到的應(yīng)是同一張,只是蔡文說照片“刊登在1937年4月《宇宙風(fēng)》合訂本第3集上”,《郭沫若年譜長編》從之,①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年》第1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650頁。似屬誤記。②我們覆核1937年4月1日《宇宙風(fēng)》第38期(合訂本第三集)、1937年4月16日《宇宙風(fēng)》第39期(合訂本第三集),均沒有找到郭沫若的這張照片及說明手跡。且第25期公布知堂先生照片,題為“作家影像(一)”,第26期公布老舍先生照片,題為“作家影像(二)”,第27期公布謝冰瑩女士及手札照片,題為“作家影像(三)”。第29期公布豐子愷先生近影照片,題為“作家影像(五)”,第30期公布郁達夫先生近影照片,題為“作家影像(六)”,第33期公布劉大杰先生照片,題為“作家影像及手跡之九”。第38期公布謝六逸先生照片,題為“作家影像之十三”。以此為序,郭沫若先生近影照片作為“作家影像(四)”確應(yīng)排在第28期。
就目前所見材料可知:這張照片存世者至少有兩份,郭沫若寫在背面的說明文字并不相同。推測當(dāng)時同一張底板沖洗多張,贈給于省吾的“半身石膏雕像的照片”是其中之一。三十年代郭沫若流亡在外,只有林謙三為其制作過胸像。準此可知,郭沫若致于省吾第2函至少當(dāng)晚于胸像的制作時間即1936年秋,又因次年(1937年)7月郭沫若即離日回國,故此函的寫作時間只能是1936年12月24日。
于文寫于1978年,懸隔已近半世紀,且照片在“日軍侵入北平時散失了”,記錯了年份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