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種橘能手,業(yè)余喜歡畫畫,他畫過一幅畫,一個不勝酒力面帶桃花的女子,手托著一只橙紅的橘子,瞇眼細(xì)嗅,神情陶醉。畫的題目就叫《紅美人》,有雙重的意思,一個是“美人既醉,朱顏酡些”的曼妙佳人,另一個,是橘中佳果“紅美人”。
紅美人是中日混血兒,是柑橘的一個新品種。渾圓的果子,帶著陽光般金燦燦的色彩,有嬰兒般飽滿粉紅的面頰,身上一股清甜的香氣。果肉如果凍,口感清甜,吃一口,呼出的口氣中,都是橙子清甜的氣息。捧回家中,置于案頭,滿室清香,與佛手一樣,可當(dāng)案頭清供。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的果子。老家的水土非常適合橘柚生長,光橘子就有二百多個品種,朱黃青碧,百果豐饒。每一個果子,都是故鄉(xiāng)的風(fēng)物志,有陽光雨露,也有風(fēng)土人情,剝開果皮,便是人文地理。《新唐書·地理志》云:“蘇州、湖州、溫州、臺州、洪州土貢乳柑”,從三國時的雞橘,唐代的乳橘,到宋元時期的榻橘、綠橘、乳橘、朱橘和金柑、朱欒,口感越來越好,品種也越來越多。紅美人是柑橘家族中的新貴,獨得萬千寵愛,它來自日本,母本為南香,父本為天草,為橘橙類雜交品種,碩大如盞。紅美人這名字,源于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筆下一位美麗的女子。以美女來命名一種橘橙,顯然這種橘橙從色到香到味,都有不凡之處,讓人一見,便心生歡喜。
四月谷雨,橘子花開,花色純白,像下了一場雪,夢一般的美。家鄉(xiāng)的火車站邊上有一片橘林,暮春的一個晚上,因為臨時有事,我從杭州坐動車連夜趕回老家,動車一靠站點,夜風(fēng)送來非常濃郁的橘子花香,忽然間,我就濕了眼眶,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啊。人的味覺和嗅覺,都是有記憶的。
等到霜降,再回老家,橘子花的香氣,已然變成了果子的清芬。霜降后的一個周末,在東籬小院閑坐喝茶,吃茶吃到飽,便與朋友去不遠(yuǎn)處的果園采摘紅美人。橘林就在河浜邊,千樹萬樹,掛滿橙紅的果子,從谷雨的花朵、立夏的青果,到夏至的青澀,再到霜降的飽滿,河邊長長短短的蘆葦,見證了橘子的成長。橘樹都是嫁接過的,樹形矮壯如武大郎,枝條疏朗,沒有尋常的橘子樹那般密集,枝頭長著一個個紅美人,紅圓可愛,金光燦燦,如一只只金球,因為個大果重,仿佛枝條難撐,每一株樹都用細(xì)木棍撐住,不讓枝條和果子墜下。
紅美人的果皮緊致結(jié)實,橘瓣緊密相連,不似尋常的橘子軟萌可愛,扁扁的個頭,薄軟而寬松的外皮,徒手便能剝皮,瓣與瓣之間連接松散,容易分離,剝時稍一用力,果汁就會濺你一手,氣味濃烈卻十分清爽,仿佛橘子味的香水打開了瓶蓋。紅美人宜鮮食,過了一周,果皮更難剝,但甜味更濃。我常以一把銀刀剖開金黃的果子,刀子的銀光與果子的金光交織,用刀剖開后,露出瑰麗的橙色,橙香撲鼻,肉質(zhì)富有彈性??谇蛔钕壤U械投降,仿佛爆漿一般,滿是汁水,甜得汪洋恣肆,從喉嚨順流直下腸胃。熟透了的紅美人,開個口子,便可插入吸管吸。民國時的詩人馮君木喜吃水蜜桃,說水蜜桃如金屋阿嬌,絕世無雙。在《石頭記》中的人物,可擬之為薛寶釵。我覺得紅美人如嬌俏佳人,活色生香,熱情動人,可擬之為《石頭記》中的史湘云,臉色酡紅,醉臥芍藥,一臉?gòu)珊?/p>
從橘園中帶回杭州的幾個紅美人,放在手中把玩,香氣馥馥可以熏袖,擺在清漆的原木盤上,便是秋日清供。紅美人的橘香味,把空氣熏染成北緯二十八度的故鄉(xiāng)秋味,那金黃的顏色,藏著亞熱帶的陽光??吹郊t美人,我知道,幾百里外的故鄉(xiāng),此時正是橙黃橘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