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小芹
“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雁:在寒風蕭瑟萬木凋零的嚴冬,不得不離開家園。如今春回大地,我要振翅飛回祖國故園,去耕耘、去奮斗。”
1995 年7 月30 日,在北京市懷柔區(qū),謝希德(右)與林蘭英出席聯(lián)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中國政府代表團工作會議
她生于軍閥混戰(zhàn)的貧窮舊中國;求學于日寇侵略,民族災難深重的歲月;懷著科學救國的抱負,學成于萬里海外;又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歷盡曲折毅然返回祖國,無私忘我地投身于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之中。
她的一生,見證了中國從一個貧窮落后、任人欺凌的舊中國,到當今飛速發(fā)展,昂首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新中國近百年歷史。
她就是我國半導體物理學科和表面物理學科開創(chuàng)者之一,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大學女校長——謝希德。
謝希德,1921 年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父親謝玉銘是一位畢生奉獻教育事業(yè)的老學者,亦是有貢獻的科學家。謝玉銘在美國留學時因精確測定了氫原子光譜的結構,被楊振寧譽為“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的人。出生于書香門第的謝希德,從小就在父親的書房暢游、耳濡目染,勵志成為“中國需要”的科學家。1931 年,10 歲的謝希德,就在北平《曙光季刊》上發(fā)表兒童詩歌《早起》,如詩中“快快起”所喻,謝希德從小就是志向遠大、勤奮上進的女孩。
1938 年,謝希德以全班第一的成績畢業(yè)于湖南長沙福湘女中。但此時,謝希德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場磨難:高中畢業(yè)的謝希德本已被湖南大學錄取,卻因患骨關節(jié)結核病而休學。當時的中國醫(yī)學界還不能治愈結核病,得了這種病,輕者長期臥床,重者會終身癱瘓,謝希德因此開始了以醫(yī)院為家的日子。在湖南湘雅醫(yī)院,她的腿被綁上石膏,不能動,不能下床。據(jù)說,這是當時通行的療法,給腿打上石膏,是為了讓病菌壞死。謝希德腿上打著石膏,硬生生在床上躺了4年。4 年后,她靠著自學考入了廈門大學數(shù)理系。
1946 年,當謝希德完成了在廈門大學數(shù)理系4 年的學業(yè)正式畢業(yè)后,她的父親便提出希望她出國留學。1947年8 月10 日,謝希德乘船漂洋過海赴美深造,在美國史密斯女子文理學院,師從研究生院院長安斯羅教授攻讀碩士課程。1949 年10 月1 日,正在美國攻讀碩士學位的謝希德聽到了新中國成立的消息,振奮不已。那一年,她28 歲。
然而,謝希德迫切回國的想法因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不得已而暫時擱置。那一特殊時期,理工科中國留學生難以離開美國,她又繼續(xù)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博士學位。但她一心“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想法不但沒有變過,還更加濃烈。于是,謝希德同正在英國攻讀博士學位的未婚夫曹天欽商量,以與未婚夫完婚的理由,先赴英國,從美國脫身,再從英國返回祖國。1952 年,謝希德與曹天欽在英國完婚后,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報效祖國的歸途。
直到晚年,回憶當年回國,謝希德記憶清晰:“一到深圳,感覺就到了家,輕松了許多,這趟回國路走得不容易。車站里奏著《五星紅旗迎風飄揚》,不由得歡快、激昂起來?!薄拔矣X得自己像一只大雁:在寒風蕭瑟萬木凋零的嚴冬,不得不離開家園。如今春回大地,我要振翅飛回祖國故園,去耕耘、去奮斗?!?/p>
夫妻倆回國后,曹天欽進入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生化研究所,籌建中國人自己的生化實驗室。謝希德則來到復旦大學,擔任物理學系和數(shù)學系的基礎教學。她成為了復旦大學物理學系的開拓者——她先后開設了光學、理論力學等基礎課程。每開一門課,總是她進行探索,等到上了正軌,她就讓給別的老師上,自己又去開辟新的課程。
從1952 年到1956 年,謝希德先后主講6 門基礎課和專業(yè)課,她善于組織課程內容,講課切合學生實際,由淺入深,信息量大,條理清晰,語言流暢,使學生們深得教益。“上謝先生的課,腦袋里就好像一張張彩色的圖出來了,上光學課的感覺就是非常的形象、生動?!敝x希德當年的學生,現(xiàn)為復旦大學物理學系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王迅回憶說。當時,這些課程在國內都還沒有相應教材,于是謝希德親自編寫講義,每隔一兩周就發(fā)放給學生。等到課程教完,一本本兼具系統(tǒng)性、理論性、實用性的教材也誕生了。
1956 年,國家制定了第一個發(fā)展科學技術的12 年規(guī)劃,開始半導體方面的人才儲備。不久,我國第一個半導體專門化培訓班在北京成立了,這個培訓班的主任是黃昆,時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副主任就是謝希德。
接到北上的任務時,謝希德心中異常興奮。可當她準備踏進家門時,一種無名的憂慮又涌上了心頭,因為那時,兒子曹惟正才剛剛出生5 個月。那天跨進家門,她看見曹天欽正抱著啼哭的兒子哄他,于是試探著說,“北京最近要搞個半導體物理聯(lián)合專門組?!薄胺判陌?!我會照顧好惟正的?!痹谡煞虻闹С窒拢x希德義無反顧地奔向新的崗位,從此開啟中國半導體從無到有的“破冰”之路。
“我們國家半導體的研究起步比別人要晚,在這關鍵的時刻,我不能拖國家的后腿?!痹谥x希德看來,就是要通過自身的努力,“迅速把世界科學最先進成就介紹進來,快速補足短缺而急需的門類”。
白天,謝希德不辭辛苦地從宿舍奔往教室;夜晚,她不知疲倦地翻譯外國文獻,起草講稿,同教員們一起研究教學方案,輔導作業(yè),還要抽出大量時間編寫教材。1958 年,謝希德與黃昆合著的《半導體物理學》問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成為我國半導體物理專業(yè)學生和研究人員必讀的標準教材和基本參考書。“很多人是讀著黃昆、謝希德合著的《半導體物理學》,進入半導體科技領域的。”復旦大學微電子學院的李炳宗教授回憶道。
更為重要的是,經謝希德等一眾老師培訓的300 多位學者,日后分別成為兩院院士、大學教授和企業(yè)工程師,在科研一線和生產一線,將半導體技術薪火相傳,成為中國“芯”的第一批寶貴人才。
1958 年,謝希德完成培訓班任務后又回到復旦大學,重新組織力量,建設半導體物理學科。很短的時間內,復旦大學在原有物理學系和物理二系的基礎上迅速建立8 個研究室。葉令正是這個階段被抽調至謝希德手下工作,她記得,謝希德作為學科帶頭人,每天忙于籌建新專業(yè)、組建新團隊,工作節(jié)奏非常緊張。
她還于1958 年創(chuàng)辦了中國科學院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在謝希德精心指導和組織下,堅持應用技術和基礎研究并重,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為研究所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平時生活中,謝先生非常端莊、穩(wěn)重、平和、寬容,但遇上工作,她卻只爭朝夕?!比~令是謝希德的學生,也是同事。1978 年她從儀表局的一家工廠調回復旦大學工作,就職于表面物理研究室理論組。一方面離開專業(yè)好些年了,另一方面自己又并非半導體物理專業(yè)出身,這讓葉令感到膽怯,有點放不開。得知她的困難,謝希德立刻開出一張書單給她查缺補漏,勉勵她“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
長期緊張勞累的工作,損害了謝希德的身體健康。1966 年,謝希德被診斷出乳腺癌,但她并沒有停止思考和開拓新領域。
1983 年,62 歲的謝希德被任命為復旦大學校長。每天早晨,她總是先到物理樓的研究室,再步行到校長辦公室。途中,偶爾會有教師希望談談分房子、評職稱的事,把她攔住。正在攝影實習的新聞系進修生,也會把她當作練習的對象。她給復旦大學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民主之風。
1996 年11 月21 日,謝希德獲香港科技大學榮譽理學博士學位后講話
作為新中國第一位高校女校長,謝希德高瞻遠矚、大膽開拓。她力排眾議,率先在國內打破綜合大學只有文科、理科的蘇聯(lián)模式,增設了技術科學學院、經濟學院、管理學院等多個學院。復旦大學從1978 年年初的14 個系31 個專業(yè),發(fā)展到1988 年的27 個系63 個專業(yè),發(fā)展成為兼具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技術科學和管理科學的多科型綜合大學。
她抓教師隊伍建設,采用破格提升的方法,鼓勵學科帶頭人脫穎而出,促進青年教師拔尖;她注意發(fā)揮教師在教書育人中的指導作用,推行導師制,聘任知名教師對學生實行“一對一、一對多”培養(yǎng);她設立“校長信箱”“校長論壇”“新聞發(fā)布會”溝通校內各方面情況,使存在的問題得以及時解決;她強調教育要實現(xiàn)交叉型、復合型人才培養(yǎng)……
改革開放之初,謝希德就意識到復旦大學與國際接軌的重要性,并逐步加強復旦大學開放性交流合作的力度。她本著“送師生出去,讓知識回來”的宗旨,與國外機構和院校積極聯(lián)系,親自為學生撰寫、打印推薦信。多年累積,由謝希德書寫的推薦信達上百封。
只要獲得謝希德的認可,無論是否是本校學生,她都會認真寫下一封長長的推薦信,且信中絕無千篇一律的空話套話,每一封都寫得非常真實而全面。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件小事:有學生怕給謝希德添麻煩,提前自己草擬了推薦信,卻遭到了謝希德的批評,她說,“這雖然要占用我不少時間,但看到他們每個人寫的自我介紹,大多數(shù)是多才多藝的全面手,對我是一種樂趣。”
復旦大學物理學系教授資劍心里,永遠記得一樁事:1994 年年底,他從德國回來后,想申請基金開啟科研生涯,謝希德爽快地答應為他寫推薦信。不料,謝希德的愛人曹天欽去世。資劍請她不要寫了,找其他老師寫,或者自己寫個初稿,謝希德改改再簽個名。沒想到在曹天欽追悼會次日,謝希德就把推薦信給了資劍,滿滿幾頁,全是手寫的,她說“我親自寫對你更有幫助”。資劍說:“先生在巨大的悲痛中為我寫這封推薦信,我沒齒不忘?!?/p>
1996 年10 月31 日,謝希德(左)為獲得第七屆“中國十大杰出青年”稱號的土家族山寨女教師宋芳蓉頒發(fā)獎杯
1998 年,謝希德第4 次癌癥復發(fā),她被確診為乳腺癌晚期,一次次手術、化療,令她受盡折磨,然而生命卻在一次次砥礪中堅韌而發(fā)光。
她住院期間唯一的要求是要一部電話,讓她接通便攜電腦。因為腿不能彎曲,她只能站立工作。她每天接發(fā)很多電子郵件,處理大量的事務,直到發(fā)生急性心衰和呼吸衰竭,搶救之后,再也無法站起,才不得不停止工作。
“一個共產黨員,一個科學工作者,只要心臟還在跳動,就要戰(zhàn)斗,就要為黨的科學事業(yè)奮斗不息?!?/p>
謝希德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去世前,她仍在會見外賓,為北京大學高教研究所提供辦學教育的意見。
1999 年9 月3 日,《文匯報》刊發(fā)的《謝希德病榻審改科普小品》一文,如今讀來亦讓人感慨。當時,謝希德在華東醫(yī)院已住院1 年多,仍擔任杉達學院的名譽校長和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每天要處理許多事務,接待一批批來訪的客人。而那一次記者去采訪,是因為獲得一個線索:她答應幫忙修改兩篇科學小品,且同意擔任新世紀版《十萬個為什么》的編委?!皩懣破瘴恼掠邢喈敶蟮碾y度?!敝x希德認為,科普文章要用通俗的語言,把基本的科學知識告訴給青少年和普通的老百姓,在短小的篇幅里將事情寫清楚,把道理講明白。“這次,她修改兩篇關于微電子技術和集成電路的文章,也像做科學實驗一樣,沒有絲毫馬虎……有一個地方,作者為求形象生動,用‘指甲大小’四個字來描述一個微小的面積概念。謝教授說,男性的手指甲和女性的手指甲相差很大,即便是一個人,小指和大拇指也是不能比的,所以把它改成了‘一平方厘米’這樣較為精確的寫法。”
2000 年3 月,謝希德去世。在去世之前一段日子,謝希德和丈夫曹天欽一樣,寫下了身后將遺體獻給醫(yī)療事業(yè)的承諾。
很多人還記得,在她去世前,謝希德參加的最后一次教師節(jié)晚會,謝希德和幾位著名的科學家并肩站在寬闊的舞臺上,臺下坐著全市教師代表和青年學生。
當主持人問她:“是什么力量使您沖破了重重阻撓,毅然回國,投身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
謝希德對著麥克風說:“我、愛、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