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公共之事〔*〕

朱 承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上海 200241)

人離不開“事”，人因“事”而“在”并形成價值與意義。朱熹說：“在世間吃了飯后，全不做得些子事，無道理?！薄?〕王陽明也說：“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2〕人處世上，必須要行“事”，才能展現(xiàn)人的存在意義。“事”是人的精神意志變成活動的過程及其結果，是鏈接“心”與“物”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按照楊國榮教授在《人與世界：以事觀之》中的理解，“相應于人的個體之維，‘事’呈現(xiàn)為個體之所‘作’；與人的社會性規(guī)定相聯(lián)系，‘事’則展開于超越個體的社會領域?！薄?〕換言之，基于人的個體性存在與社會性存在的差異，人之“事”可以區(qū)分為“個體之事”與“公共之事”。個體之事，可以理解為個體為了自身存續(xù)、發(fā)展而開展的活動及其結果，既有滿足個體生命延續(xù)發(fā)展的衣食住行等日?；顒樱舶▊€人的精神生活和意識活動。在此基礎上，公共之事是個人之事的延伸，是人參與群體并為了群體更好地共同生存與發(fā)展所進行的活動及其結果，既可以是個人之事中那些指向公共性的部分，也可以是人們共同完成的活動及其結果。理想的狀態(tài)下，個人之事與公共之事都應該合乎人的理性，都應該是為了促進個人及群體的福祉，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任何人凡能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活中行事合乎理性的，必定是看見了善的理念的?！薄?〕個人之事與公共之事不是截然分開的，個人以自己從事的活動及其結果參與到公共之事中來，公共之事的展開及其結果最終又將影響個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公共之事關涉人的公共存在，指向公共生活，為了更好地闡釋“公共之事”，本文將從“事”的維度來審視人類公共生活。

一、何為公共之事

荀子指出，“人生不能無群。”(《荀子·王制》)亞里士多德認為“人類生來就有合群的性情?！薄?〕群體意義上的公共性存在是人類在世的本質性樣式，公共生活是人參與世界的主要方式之一。從“事”的角度來看，作為人的本質規(guī)定性的社會關系，是以“事”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與人之為人的根本規(guī)定相關的社會關系，并非僅僅以靜態(tài)的形式存在，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與人所‘從事’的多樣活動無法相分?！薄?〕如楊國榮教授所言，社會關系是在活動中所結成的人與人關系，人的活動是社會關系得以形成的前提。沒有工人的生產性活動，工人與雇主就不能形成事實上的雇傭關系；沒有民眾服從政令、繳納稅務、履行公民義務等活動，民眾與政府之間也就無所謂政治關系；沒有讀者和觀眾對小說、詩歌、電影、音樂、美術等藝術形式的賞析活動，也就構不成人與人之間的文化關聯(lián)，諸如此類，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展現(xiàn)在生活之中的具體活動。公共之事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活動中得以展開。

公共之事意味著存在一種公共生活。人是社會性或者說“復數(shù)性”(阿倫特)的存在，為了得到更好的生存與發(fā)展，人與人結成各種形式的共同體，人的共在關系保證了個體存在。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說道：“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薄?〕人在世界上的生存與發(fā)展，離不開社會，離不開與他人的分工、協(xié)作、交換的社會關系。就此而言，個人的存在是具有公共性意義的。荀子說：“人，力不如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以“群”觀之，在人的發(fā)展史上，人的社會性存在、人的公共性生存，使得人在與自然的斗爭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作為一種社會性存在，人們可以將自己的個體力量轉化成社會性力量從而更好地完善自身和共同體。正如盧梭在《愛彌兒》里所言，“自然人完全是為他自己而生活的……他的價值在于他同總體，即同社會的關系。好的社會制度是這樣的制度：它知道如何才能最好地使人改變他的天性，如何才能剝奪他絕對的存在，而給他以相對的存在，并且把‘我’轉移到共同體中去，以便使人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獨立的人，而只看作共同體的一部分?！薄?〕個人成為共同體的一部分，“作為全體一部分的有道德的生命來代替我們人人得之于自然界的生理上的獨立的生命?！薄?〕以社會性的存在代替自然性的存在，是人的獨特尊嚴性所在，更是人在宇宙天地、自然萬物中所具有的本質屬性。既然社會性是人的本質屬性，那么具有社會性意義的公共生活就成為人們日常存續(xù)發(fā)展中的主要內容之一，公共性的實現(xiàn)也就成為了人性的本然滿足，而不是人性的異化表現(xiàn)。趙汀陽教授曾認為，“人的幸福屬于并且只屬于共在關系?！薄?0〕意思是說個體的幸福不在于以自我為中心，而是要將共在作為前提來思考人的幸福。同樣地，要想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就有必要把人放在社會關系、公共生活中來思考，并實現(xiàn)人與人共同擁有的理想公共生活與社會關系。

既然公共之事是人在無法回避的公共生活中的活動，那么，公共之事還必然意味著人們在參與公共生活時持有公共性優(yōu)先的情懷。人不得不參與公共生活，在參與公共生活中要有一種公共性的情懷，在公共生活中履行公共職責的時候，要以公共性作為優(yōu)先原則。黃宗羲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薄?1〕黃宗羲指出“君”是典型的應該以公共性價值優(yōu)先的人。實際上，在群體中，所有人都有必要將公共性價值予以優(yōu)先考慮。人可以正視自己的私利，但同時也有興公利、除公害的責任，一旦進入公共領域特別是履行公共義務和承擔公共責任時，就應該以公共性作為優(yōu)先原則。在社會性存在中，人都不可能是孤立的個體，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應對公共生活。為政者從事公共治理，要維護公共秩序，促使整個社會的大同團結；保衛(wèi)者要以公共安全為第一要務，必要時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成全公共價值；生產者向全社會提供產品，不能因為自己的懶惰、貪利、疏忽等，從而提供可能損害他人的殘次品；教育者為社會培育新的合格成員，奉獻自己的智識勞動以提升他人的智識能力；文藝工作者以自身的文藝作品影響他人、改善社會，而不僅僅是自娛自樂。正如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所描述的，工農商從事生產、貿易以供養(yǎng)為政者和護衛(wèi)者，護衛(wèi)者又盡心來為工農商等社會成員提供公共治理服務和安全保衛(wèi)，所有共同體成員都是在公共性價值優(yōu)先的前提下開展自己的個人之事，以個人之事促成公共之事，反過來，公共之事也會促進個人的自我成就。這也就是儒家所主張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的公共情懷，人在群體中要想成就自己，就要從成全他人開始。

僅有公共情懷也無法達成公共之事的最佳效果，公共之事還需要公共理性的存在。公共理性是應對公共生活的理性精神，與人在私人生活中所運用的理性有所差異。人在私人生活中的理性傾向于強調行動的理由與根據，而公共理性則更強調交流交往時的規(guī)則與共識，往往是指在公共生活中公開運用人類理性，并由此建設一種公共生活中普遍適用的規(guī)則，即在分享普遍知識以及共有信息前提的基礎上，遵守共同規(guī)則進行公開論辯，按照事實與邏輯而不是按照情感與立場來討論公共事務，通過表達意見形成共識來促成實際行動。羅爾斯曾指出，公共理性的理念包含了五個方面：“(1)它所適用的根本政治問題；(2)它所適用的人(政府官員以及公職候選人)；(3)由一類合乎情理的、政治性的正義觀念所給定的內容；(4)這些觀念在討論強制性規(guī)范過程中的應用——這些規(guī)范將面向民主的公民群體，以正當法律的形式制定出來；(5)公民們對從其正義觀念中推導出來的原則是否滿足相互性標準所作的答案?！薄?2〕羅爾斯還補充說，上述理性“在三個方面是公共的：作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們的理性；它是公共的理性；它的主題是關乎根本性政治正義問題的公共善”?！?3〕應該說，羅爾斯的“公共理性”觀念針對的是特定社會的公共政治理性，是所謂“民主社會”中公共政治生活的理性精神，但我們也可以從中抽繹出其普遍意義。首先，公共理性在人們的公共生活中呈現(xiàn)，這一公共生活可以不僅限于政治生活，也可以是一般的公共交往活動，它是針對所有社會成員而言的；其次，公共理性精神在現(xiàn)實層面以具體規(guī)則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它一定要從抽象的層面落實到具體的規(guī)范層面，這一規(guī)范既可能是行為意義上的共同約定，也可以是言語層面的基本邏輯；最后，人們運用公共理性的目標是達成共識，促成人與人的團結向善，而不是人與人之間因自私而對立，公共理性致力于公共善的達成，換言之，就是促進社會在富足基礎上的大同團結。正如另一位美國學者索羅姆所言，“公共理性指代公眾以公民身份去建立一種政治體的共同理性。”〔14〕也就是說，公共理性是人們以公共的身份去參與建構適應美好生活的公共制度而需要的共同理性，與他人所共有的規(guī)則是其前提，形成共識創(chuàng)建美好生活是其目標，在這一前提和目標之間的正是人們實際履行的公共性活動，也即公共之事。從公共理性維度來看，公共之事就是人們遵守公共前提、使用公共語言、依據公共規(guī)范、追求公共之善時候的活動及其結果。

概言之，公共之事就是人們懷有公共情懷、秉持公共理性在公共生活中所進行的活動及其結果?？傮w上的公共之事由社會成員分工協(xié)作完成，個體所承擔的公共事務匯聚成整個社會的公共之事。“從社會的視域看，不同社會成員從事不同的活動，構成了擔保社會有序運作的前提；對不同的社會成員或個體來說，做相異的事，又稱為其特定的存在方式。社會的各行各業(yè)，通過‘事’的展開而具體分化，而其中的不同個體則各任其‘事’。分工既使社會成員在社會結構中相互區(qū)分，又使之在任其‘事’和司其職中彼此關聯(lián)，由此進一步形成多樣的社會關系。”〔15〕如上，可以看作是個人之事匯聚成為公共之事的內在邏輯。人要秉持公共的情懷，對自己所承擔的“事”能夠促進公共的善以及自我的成就懷有信念，同時個人還應該與他人分享共有的前提、遵守共同的規(guī)范以達成共識來推進公共之事，從而為公共生活的進步和公共善的形成貢獻各自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的活動及其結果，大致上都可以歸為公共之事。人們從事公共之事，既保障了共同體的有序與進步，同時也在公共之事中展現(xiàn)人之存在的意義。

二、公共之事的類型

人們在公共生活里的活動有著不同的類型，從操持與自己私人生活密切相關的公共事務，到關注與自己日常生活并不直接關聯(lián)的天下大事，都可以稱之為“公共之事”。人無法離群而在，公共之事就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正如日本學者藪野祐三所言，“‘公’決不是遠離我們日常生活的事物，而正是我們的生活空間本身。”〔16〕因為公共性的普遍存在，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以參與公共之事，也必須參與公共之事。

公共之事是在公共領域里開展的活動，近現(xiàn)代以來，政治哲學家們往往將公共領域看作是公共活動的空間、平臺或議題，美國學者舒德森曾認為，“當代學者常使用的‘公共領域’這一術語，既指獨立于政府之外的公共論壇，又指人們聚集到一起談論公共事件、超越家庭范圍的私人聯(lián)合體?！薄?7〕現(xiàn)代政治哲學家對公共領域多有關注，如阿倫特認為，公共領域是人類行動實現(xiàn)的場所，是人們平等交流、參與行動的政治空間?！?8〕哈貝馬斯曾分析了近代歐洲社會中出現(xiàn)的俱樂部、咖啡館、沙龍、雜志和報紙等公共空間或平臺，認為這些空間和平臺創(chuàng)造了人們討論公共問題、自由交往的公共領域，并且認為正是這些公共領域的存在，為近代歐洲政治意見合法性提供了基礎。〔19〕與之相關，查爾斯·泰勒主張公共領域是通過媒介進行溝通的共同空間，他提出：“公共領域，是社會成員被視為可以通過多種媒介進行溝通的一個共同空間，如通過印刷、電子，也包括面對面的交流等媒介，來談論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從而對這些問題可以形成一種共識?！薄?0〕近代以來，由于民主精神的興起，最廣人群在最大范圍內參與公共話題、表達意見并形成共識，成為時代潮流。然而公共之事包括了共識的達成，但絕不僅限于圍繞公共議題達成共識。就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活動形態(tài)而言，公共之事可以有著如下的類型：

一是直接參與的政治行動。政治之事是最能展現(xiàn)公共性的活動，學界對公共事務的廣泛共識也是基于政治事務的。孫中山先生曾說：“政是眾人之事……治是管理眾人之事?！薄?1〕由于人的群體性存在之本質特征，在任何時候，眾人之事都不可避免，由此管理和參與眾人之事也成為必然。在人類政治史上，不同時期的人們都以不同的形式參與到政治之事中來。古代希臘的所有公民都直接參與政治，直接參與政權建設，執(zhí)政者由全體公民選舉產生，政事裁決取決于大多數(shù)公民的意志，“政治家所執(zhí)掌的則為平等的自由人之間所托付的權威?！薄?2〕公共之事所必須的公共權威來源于全體公民，公民即使不直接參與每一件公共事務的處置，但處置公共事務所必須的權力也直接來源于公民。在古羅馬的政治生活中，最高政治權力為全體公民所有，古羅馬每年一度的公民大會決定戰(zhàn)爭、選舉執(zhí)政官、表決執(zhí)政官的提案，公民直接分享最高政治權力。近代以來，歐美的民主政治制度，從形式上看也是由全體公民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參加選舉來決定或影響政治事務。在中國古代政治生活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類似的直接民主的制度設計，但民意依然可以成為政權進行公共治理時必須首要考量的要素，“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泰誓上》)“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哀公》)上述政治思想都集中指向一點，即普通民眾的意志雖然不能在個別事務上直接決定為政者的治理活動，但“民心所向”還是可以最終決定政治權力的走向。就此而言，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實際上都是在一定意義上參與了政治之事。當然，作為共同體的成員，人們還以繳納賦稅、承擔徭役和兵役等履行義務的方式參與政治之事。無論是直接掌握或間接影響政權，還是為政權履行義務，這些政治意義上的行動及其后果都屬于最具普遍性的公共之事。

二是興公利除公害的社會活動。個體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共同體同樣也會趨利避害，人們按照一定原則結成共同體就是為了更好地趨利避害。個體主動或被動貢獻自己的能力參與到興公利除公害的活動中，如我們常見民眾自發(fā)組織的興修水利、修橋筑路、美化環(huán)境、維護生態(tài)等活動，實際上是為了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產和生活條件，這些活動及其結果與共同體的存續(xù)密切相關。能夠協(xié)調眾人共同參與公共活動，在一定意義上就是荀子所說的“群道”，荀子認為，“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荀子·王制》)人類只有合群，結成群體進行勞動才能得以生存。在改造自然的活動中，個體的力量是有限的，人們必須協(xié)作起來共同面對自然力量，并從中獲得人之生存與發(fā)展所必須的資源，這就需要公共參與的活動。從現(xiàn)實中看，公共性的活動一方面可能是集體參與、分工協(xié)作的勞動，類似于移山填海、遨游太空等大型活動，必須由眾人勠力同心才能完成；另一方面可能是個體以自我創(chuàng)造奉獻于群體的活動，如發(fā)明創(chuàng)造、思想引領等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個性活動，也可能是清掃自家門前小道以方便眾人行走的日常活動。如上所言，無論是眾人共同參與的活動還是個體貢獻群體的活動，都是為了包含個體在內的群體得到更好生存和發(fā)展的活動，而不僅僅是滿足個體的私欲，是將成就自己和成全他人結合在一起的社會性活動。荀子說：“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荀子·王制》)人們在興利除害的公共性活動中，個人的自我成就與群體的共同利益都得到了實現(xiàn)，因而成為公共之事的類型之一。

三是就公共議題發(fā)表意見。人們除了直接介入公共事務的行動之外，還特別注重就公共議題發(fā)表意見，常見的公議、投票等均是就公共議題發(fā)表意見的表現(xiàn)形式，而當下流行的網絡參與則更是這種公共之事的表現(xiàn)。阿倫特在討論古希臘論辯的時候曾指出：“提出自己的意見才能夠顯示自己，讓自己被他人看到、聽到，對于古希臘人而言，這是與公共生活相關的一種偉大特權。這是私人家庭所缺乏的，因為人在家庭中無法為他人看到或聽到?！薄?3〕人們就大家共同關心的議題呈現(xiàn)自己，而這一呈現(xiàn)又會被其他人所關注，由此構成一種公共之事。古代社會中，希臘城邦的公民對自己所在城邦的事務發(fā)表意見，中國先秦時期諸子百家就如何實現(xiàn)有秩序的社會生活進行游說，士大夫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要有憂其民、憂其君的憂患意識，以及任何時代的人們對公共事務予以議論、諫議、表決等，都是公共之事。人們通過沙龍、集會等形式聚集在一起就公共問題進行討論和發(fā)表意見，通過報紙、書籍以及電視、網絡、自媒體平臺對公共問題表達見解和看法，通過投票的方式選舉執(zhí)政者或者就公共政策進行表決，這些都在此之列。當然，發(fā)表意見最終還是指向現(xiàn)實行動，“圣賢之道，未有不于行事見而但于言語見者也。”〔24〕以“意見”的方式參與公共之事，其目的是期望見之于行動以影響公共生活。不過，在公共生活中，言語本身也意味著一種行“事”，對公共事務發(fā)表意見，對現(xiàn)實事務提供建議、進行評價，肯定或否定某項公共政策，選擇或不選擇某個候選人，實際上也是英國哲學家奧斯汀所揭示的“以言行事”，發(fā)表意見本身就完成了一件“事情”。人們就公共議題發(fā)表意見，同意或者不同意、贊成或者不贊成、支持或者不支持、贊美或者批評等等，其實已經完成了一個活動并帶來結果，能夠用話語對自己和聽眾產生思想上、意志情感上乃至行動上的影響或作用?？鬃诱f：“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反過來看，當普通人在紛紛議論國事時，這就因為為政者已經偏離恰當?shù)闹卫碇?，應該有所警醒并及時調整為政行為。在眾所周知的“召公諫厲王止謗”(《國語·周語上》)故事里，“國人謗王”，就是國人以表達意見的方式來迫使厲王改變政治行為，庶人之“議”、國人之“謗”就是典型的以表達意見來推行公共之事。

四是參與日常社會交往。一般認為，只有參與公共政治事務或者就公共政治議題發(fā)表意見才是公共領域內的事務。但如果按照公私生活的領域或范圍來看，人們的日常交往活動超出個人和家庭之外的部分，也應該屬于公共領域?！半u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封閉化和孤立化，不是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隨著社會交往的擴大化，個人世界也有逐漸公共化的趨勢。個人世界的公共化，表現(xiàn)在個人于公共空間的活動、在與家庭之外的社交、在公共領域中的表現(xiàn)、在公共媒介上的言論等等，這些都已經超越個人或者家庭的私密行為而成為公共之事。就此而言，個人獨處或者家庭活動之外，人們日常的社會性參與及交往活動也屬于公共之事的范圍。個體在私人空間(家)的獨立活動、父母子女之間的交往、獨立個體依照自己偏好的個體交往可以稱之私人生活、親密空間，但一旦超出這個范圍，如個體在公共場所的活動、父母子女與社會的交往，在一定意義上都可以稱之為公共領域中的活動。就此而言，人們在學校、工廠、會場、商場、公共交通工具等物理空間的活動，以及人們通過公共媒介所進行的意見交流，人們對公共事務的態(tài)度和行動，都可以歸于公共之事。桑德爾在《公共哲學》一書中，曾指出體育館就是一種公共空間，“從揚基體育館到燭臺公園，體育館是我們公民宗教的教堂，是匯集痛苦與希望、褻瀆者與祈禱者走到一起生活的公共空間。”〔25〕如桑德爾所言，競技體育早已成為人們公共生活的一部分，這樣的公共生活在文藝、娛樂、節(jié)慶、宗教活動中更是多見。個人世界的公共化與個人的公共性存在密不可分，既然人不能脫離群體而獨存，也擺脫不了公共事務的“糾纏”，因此任何形式的離群索居在現(xiàn)實中實際上都是不能實現(xiàn)的。人必須參與到與他人的交往之中，在個人和家庭之外與他人相關聯(lián)，工作、娛樂、休閑、政治、社交都不能脫離真實或虛擬的公共空間，也不能徹底切斷與他人的聯(lián)系，由此，人的日常交往活動也應該納入公共之事的視域來進行考察?，F(xiàn)代世界里，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的分界日趨明顯，公私的分界是政治和道德領域的關鍵所在。雖然公私界限應當分明，而且應當尊重個人的私域，但隨著交往和分工的擴大化，“個人世界的公共化”趨勢不可忽視。

人處世上的“事”多種多樣，楊國榮教授指出，“人所作之‘事’包含多重方面，從生產勞動、政治運作、軍事征戰(zhàn)到與觀念活動相聯(lián)系的文化創(chuàng)造，‘事’展開于不同的領域?！薄?6〕上述多重維度的“事”，既是個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更是公共之事。就其形式而言，公共之事既包括政治事務，又包括圍繞公共福祉的個體或集體活動，還包括以言論的方式參與公共議題，更包括了廣泛的社會交往活動，涉及到人類活動的多個樣態(tài)，多個樣態(tài)的公共之事更是展現(xiàn)人存在與發(fā)展的意義。

三、公共之事的意義

人不斷地要操持公共之事，也因操持公共之事而展現(xiàn)人的價值。參與公共之事，既拓展了人的生活世界，又為人提供生活意義。“‘事’的展開，則既以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為背景，又構成了人與人之間交往關系形成的現(xiàn)實之源?！薄?7〕公共之事是人與他人、共同體展現(xiàn)一致性的場域，更是社會關系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現(xiàn)實之源，呈現(xiàn)了人作為社會性存在者的價值和意義。

公共之事拓展了人的生活世界，人因此而不僅僅是孤立的生命體。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私人生活，然而僅限于私人生活無法展現(xiàn)人之存在的豐富性。以“類”而言，人在群體中展現(xiàn)存在的意義，阿倫特說：“整個人類事務領域，無論其偉大還是悲苦，正是產生于人類的這種復數(shù)性。”〔28〕在現(xiàn)實狀態(tài)下，人既不能徹底脫離他人而獨立生存，也不能限于自己的生活空間而得到全面的發(fā)展。人的自由既體現(xiàn)在私人之事，更體現(xiàn)在公共之事中，個性自由發(fā)展在公共之事中才更加具有實質性意義?！笆澜绲默F(xiàn)實形態(tài)基于人所作之‘事’，人自身也在參與多樣之‘事’的過程中認識自己并獲得現(xiàn)實的規(guī)定。前者表現(xiàn)為認識世界和成就世界的過程，后者則以認識自我和成就自我為內容。以人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為視域，具有綜合意義的‘事’較之‘物’‘心’‘言’，呈現(xiàn)更為本源的性質；以‘事’觀之，也意味著從更為本源的層面理解世界和成就世界、理解人自身和成就人自身?！薄?9〕多樣之“事”將人與世界的關系具體化，在具體的“事”中，人從小我的世界中拓展出來，去參與交往、關心他人、參與興利除害的公共活動、參與政治并就公共問題貢獻智慧與力量，在這個過程中，人的社會性價值得到展現(xiàn)，世界也因人們所承擔的公共之事而發(fā)生改變，而人之為人的尊嚴與價值也因得到公共的認可而進一步實現(xiàn)。在理想狀態(tài)下，人們因參與公共之事而實現(xiàn)了個性的自由發(fā)展與社會的大同團結相一致。

公共之事是生活秩序的源頭，人們通過公共之事為人類生活建構秩序。在應對公共之事中所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穩(wěn)定關系，意味著人類正常生活秩序的形成。秩序對于人保存和發(fā)展自身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缺乏秩序將會使得人們對生活無法預期，生命和財產安全都將付諸闕如。作為“群體性”或“復數(shù)性”存在者，人需要秩序，“人的存在與秩序難以分離。就現(xiàn)實的形態(tài)而言，人不同于動物的特點在于具有社會性，社會性的核心在于秩序性；合群或社會的建構，具體便表現(xiàn)為一定社會秩序的形成?！薄?0〕“秩序不僅構成了政治領域的現(xiàn)實目標，而且影響著社會成員的精神趨向，后者又進一步為政治實體的穩(wěn)定提供了某種擔保?！薄?1〕缺失既定的秩序，人與人將一直處在動蕩的爭斗之中，對未來無所預期，只能依靠原始的本能來保證自己的生存，這就重新使人回到“叢林狀態(tài)”，這就是中國古人常說的“率獸食人、人將相食”意義上的“亡天下”，意味著人類文明的崩塌。文明的社會依賴秩序的存在，而公共之事正是維系社會秩序的必要前提。在公共之事中，人脫離原來的原子化存在形態(tài)而結成有序的群體，分享共有前提實現(xiàn)共處，遵照共有規(guī)則進行意見表達或者權利義務分配，為實現(xiàn)共同目標而分工協(xié)作，共有前提、規(guī)則與目標便構成了形成秩序所必須的鏈條和環(huán)節(jié)。

公共之事有利于大同團結，人們在公共活動中減少隔閡、促進融合，并為人與人的共同命運而努力。公共之事離不開人的互相合作和對他者的同情與尊重，即使是某個個體以獨立的姿態(tài)為群體作出貢獻，也需要該個體懷有公共性價值優(yōu)先的情懷，關心、熱愛他者以及群體才能做到。作為共在關系的具體展現(xiàn)，公共之事對行事人相互間的和諧共處、精誠合作、和睦團結，有著天然的要求。不能共處，共在關系就會破裂，公共之事無從談起；沒有合作，人很難獨立地完成公共之事；缺乏團結，人與人之間關系總是處于疏離、淡漠的狀態(tài)，履行公共之事也就喪失了必要性。人們行公共之事，其前提是意識到人與人之間共同的命運并能夠和諧共處，其方式或途徑是參與者能夠在既定的規(guī)則下有效合作，最終目的是為了群體的大同團結。中國哲學強調萬物一體、民胞物與的大同精神，以一體之仁來看待他人與萬物。人在公共之事中，應該如何看待他人？以萬物一體為例而言，王陽明曾提出，“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yǎng)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薄?2〕在人與人的共處中，理想的狀況是將共同生活的他人都看成自己的骨肉至親，將他者的痛視作自己的痛，這樣就可以破除人與人的互相爭奪，從而以互愛、合作的姿態(tài)“共成天下之務”并實現(xiàn)大同理想。在現(xiàn)實中，人們通過公共之事來交流互鑒、重疊共識，達到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關愛，“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薄?3〕最終才能真正形成命運共同體意識，以萬物一體的情懷來促進人類社會的大同團結。

公共之事增進人類福祉，人的命運與共決定了只有推進公共事務才能實現(xiàn)人類共同的發(fā)展。在哲學史上，無論是古希臘哲學家所探索的“理想國”“最優(yōu)政體”還是儒家的“大同之世”，都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性指向，這就是公共生活方式的優(yōu)化設計是為了整個共同體乃至人類社會的福利。在自然狀態(tài)下，最初的公共之事就是為了人類聯(lián)合起來戰(zhàn)勝自然以獲得生存的資料，少數(shù)個體聯(lián)合起來圍獵大型動物，人們聚集起來成為部落來從事狩獵、拓荒、農耕。隨著生產和生活方式的變化，公共之事越來越多樣化、復雜化，公共生活也因多樣、復雜的公共之事而有著豐富的樣態(tài)，但從人類的發(fā)展趨勢來看，人類的公共生活變得更加有序、和平，而個體的私人生活也因此而變得更加舒適、便利。從根本上說，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的總體式漸趨美好，這都是由于公共之事的存在與進步。在人類發(fā)展的歷史上，人們聯(lián)合團結起來從事公共性的活動，包括政治活動、經濟活動、思想活動、文化活動以及維護人與自然平衡的活動等等，這些活動不僅僅是個體生存發(fā)展的必要，更是人類共存與公共福祉的必要。舒德森在討論美國的公共生活歷史時曾指出，“一個好的社會應該能讓人們享受私人生活，一個好公民應該知道享受私人生活。一個好的社會應該維護其成員的人格和社會平等，同時也應讓全體大眾過上令人滿意的私人生活?！薄?4〕個體生活與共同體的生活互為因果與前提，個體的私人生活有賴于“好的社會”，而公共之事正是這樣促成“好的社會”的主要途徑。人們通過公共之事來實現(xiàn)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社會和諧、文化交融、生態(tài)美好，從而保證更好地實現(xiàn)個體的利益、增進共同體的福祉。

公共之事實現(xiàn)了人的共在性意義，是人的本質的公共性呈現(xiàn)，趙汀陽教授認為：“人不是因為自身有意義才做事，而是因為做事了才有意義，做事所創(chuàng)造的共在關系使每個人的存在意義在關系中獲得了互相印證，而互相印證的循環(huán)性表明了人的意義內在于生活的絕對性?！薄?5〕公共之事使得個體存在與群體存在的意義得以展現(xiàn)，在公共之事的良性延展中，個體的生活世界得以拓展和豐富，社會的公平正義、大同團結，民族、國家的欣欣向榮、繁榮穩(wěn)定，以及富強、民主、平等、文明、自由、公正、和諧、法治等公共性價值逐漸能得以實現(xiàn)，政府切實為人民謀福利，政府獲得人民支持，社會生活有秩序、有活力、有效率，人與人在公共交往中“互以對方為重”，和善親愛，從而體驗公私生活的美好、人生意義的實現(xiàn)。

四、小 結

公共之事是人認識世界、認識自我的一個視角。就如何看待世界與自我的關系，楊國榮教授在《人與世界：以事觀之》一書中作了以“物”觀之、以“心”觀之、以“言”觀之、以“事”觀之的區(qū)分。換言之，我們可以從不同的維度來看待人的存在及其活動，而“事”的角度是其中之一。從“事”的角度來看，在人的生活世界里，既有個人之事，更有公共之事。公共之事是人們懷有公共情懷、秉持公共理性在共同生活中所進行的活動及其結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公共之事包括了直接的政治行動、維護公共福祉的活動、以言行事的公共參與，更包括了廣泛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性交往活動。公共之事拓展了人類的生活世界，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意志，保證了公共生活的秩序，有利于社會的大同團結，從根本上來說能增加人類生活的福祉，對于人展現(xiàn)共在性本質和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來說不可或缺。探究公共之事的本源，明確公共之事的類型，強調公共之事的價值，是人更好地認識自我與世界關系的理論反映，對于實現(xiàn)個體自由發(fā)展與共同體的美好生活都具有積極意義。

注釋：

〔1〕〔宋〕黎靖德：《朱子語類》第7冊，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626頁。

〔2〕〔明〕王陽明：《傳習錄》(上)，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4頁。

〔3〕〔6〕〔15〕〔26〕〔27〕〔29〕楊國榮：《人與世界：以事觀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21、21、22、206、87、7頁。

〔4〕〔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76頁。

〔5〕〔2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第9、19頁。

〔7〕〔德〕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頁。

〔8〕〔法〕盧梭：《愛彌兒》上卷，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9-10頁。

〔9〕〔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51頁。

〔10〕〔35〕趙汀陽：《每個人的政治》，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72、167-168頁。

〔11〕〔明〕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黃宗羲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頁。

〔12〕〔13〕〔美〕約翰·羅爾斯：《公共理性理念新探》，譚安奎譯，譚安奎編：《公共理性》，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2頁。

〔14〕〔美〕勞倫斯·B·索羅姆：《建構一種公共理性的理想》，陳肖生譯，譚安奎編：《公共理性》，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頁。

〔16〕〔日〕藪野祐三：《本地主動性與公共性》，〔日〕佐佐木毅、〔韓〕金泰昌主編：《21世紀公共哲學的展望》，卞崇道、王青、刁榴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2頁。

〔17〕〔34〕〔美〕邁克爾·舒德森：《好公民：美國公共生活史》，鄭一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268頁。

〔18〕〔美〕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2-38頁。

〔19〕〔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社會結構》，曹衛(wèi)東譯，載汪暉、陳燕谷編：《文化與公共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34-162頁。

〔20〕〔加拿大〕查爾斯·泰勒：《現(xiàn)代社會想象》，林曼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73頁。

〔21〕孫中山：《中華民國建設之基礎》，《孫中山選集》下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19頁。

〔23〕〔28〕〔美〕阿倫特：《政治的應許》，〔美〕杰羅姆·科恩編，張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32、49頁。

〔24〕〔清〕阮元：《論語解》，《研經室集》(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9頁。

〔25〕〔美〕邁克爾·桑德爾：《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朱東華、陳文娟、朱慧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3頁。

〔30〕〔31〕楊國榮：《政治、倫理及其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19、21頁。

〔32〕〔33〕〔明〕王陽明：《傳習錄》(中)，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