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小紅形象的敘事功能研究

王凱 李紫陽 辛志英 薛杰

小紅是曹雪芹著意設置的重要功能性人物，她出場較晚且次數(shù)有限，但故事緊湊，作用明顯，作為怡紅院諸丫鬟間矛盾的當事人，她見證乃至親身經(jīng)歷了主仆以及奴仆間的種種矛盾。隨后，小紅與墜兒滴翠亭私語被薛寶釵偷聽，既呈現(xiàn)釵黛矛盾，又促使她下定決心離開怡紅院。小紅轉(zhuǎn)投王熙鳳后，既得到了自由，又收獲了與賈蕓的愛情，同時也成為溝通大觀園與外在世界的重要橋梁。由脂批推測可知，小紅在八十回之后的文本中扮演了幫助者的角色，救濟落難的賈寶玉等人。在曹雪芹所刻畫的眾多年輕女性形象中，小紅有幸成為紅樓女性“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結局中為數(shù)不多的善終者。

小紅原名林紅玉，是管家林之孝之女，因諱賈寶玉、林黛玉之名而改名小紅。她雖然是賈寶玉“屋里的人”，但是等級很低，無法與襲人、晴雯等得寵之人相提并論。小紅直到第二十四回方登場，有關她的故事比較集中緊湊，且具有一定的獨立性。

一、關于小紅的故事情節(jié)梳理

為了更好地分析小紅在《紅樓夢》中的敘事功能，筆者按照序號、回次、內(nèi)容梗概、敘事功能等順序列表如下：

由上表并結合原文可知，小紅容貌姣好，連賈寶玉都對她產(chǎn)生興趣，一度想“點名喚他來使用”。從能力方面看，小紅口齒伶俐，一口氣說出四五檔子的事，卻一絲不亂。王熙鳳對小紅很滿意，將她要到自己身邊使用。更為難得的是在見識方面，小紅很清醒，有遠見，說出“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總之，小紅沒有能夠在賈寶玉身邊伺候是曹雪芹的刻意安排。從敘事功能角度看，曹雪芹賦予了小紅重要的敘事功能，負責溝通大觀園與外部世界，乃至于在八十回后要扮演幫助者的角色，對落難的賈寶玉進行救助。

二、婢女群體明爭暗斗的參與者與失敗者

小紅最初以怡紅院邊緣丫鬟的身份登場，很難有接近賈寶玉的機會。容貌姣好的她不安于現(xiàn)狀，一心希望能引起賈寶玉的注意。但是，賈寶玉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調(diào)她在身邊使用，小紅成為丫鬟斗爭中的失敗者。大丫頭晴雯更是尖銳地諷刺小紅：“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么，過了后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辨九A層傾軋排擠之激烈，由此可見一斑。眾人對小紅的排擠顯然是她投奔王熙鳳的原因之一，為后面的故事情節(jié)埋下伏筆。小紅之后果然離開怡紅院，甚至后來還救助落難的賈寶玉，而諷刺的是，帶頭嘲諷小紅的晴雯卻早已被逐出大觀園，含恨而死。

由這些情節(jié)可以窺探怡紅院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婢女們的生存困境，“怡紅院的丫頭們自小受教，懷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基本站住腳有點兒身份的大丫頭，不僅遵守規(guī)矩，還很愿意維持這種秩序。想做奴隸而不得、做奴隸而不穩(wěn)與自認做穩(wěn)奴隸的人，其矛盾的尖銳與激烈，根源恰恰就是這種規(guī)矩與心態(tài)”（張云《“這個地方難站”—曹雪芹對聚散離合的敘事與思考》）。眾人對小紅的排擠，本質(zhì)是要固化每個人在怡紅院的位置，要求每個人都恪守本分，不能逾越自己的等級。怡紅院里的丫鬟都為維護自己的位置而處心積慮。推而廣之，在封閉又僵化的大觀園中，任何企圖改變現(xiàn)狀的行為都要被無情諷刺與打壓。此時的大觀園已經(jīng)危機重重，婢女們其實是坐在同一輛必然開進萬丈深淵的列車上，可是她們對此茫然無知，竟然還在互相搶位置，濃濃的諷刺中透出一股悲涼。

曹雪芹向讀者展示了婢女之間的矛盾，為小紅離開怡紅院埋下伏筆。然而，生活不如意、遭人排擠的丫鬟遠不止小紅一個，她會選擇隱忍嗎？曹雪芹要實現(xiàn)讓小紅離開怡紅院的敘事目的，就必須將她置于更加危險的“絕境”中，逼迫她不得不迅速作出逃離怡紅院的選擇。于是，曹雪芹又設計了“滴翠亭小紅墜兒私語泄密”的故事情節(jié)，不僅實現(xiàn)了讓小紅堅決離開怡紅院的敘事目的，還讓讀者意識到釵黛之間隱含的矛盾。

三、釵黛矛盾的呈現(xiàn)者兼利益受損者

在第二十七回中，小紅和墜兒在滴翠亭私語手帕之事，不料被薛寶釵無意間聽到，她心想：“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見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敝螅氣O又笑著對小紅和墜兒說：“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墜兒說：“何曾見林姑娘了?！?/p>

如果說之前遭受其他婢女的排擠嘲諷尚可以忍耐，而此泄密事件嚴重損害了小紅的核心利益，很可能會置其于死地，此時的小紅除了離開怡紅院之外已經(jīng)別無選擇。在這種嚴峻的形勢下，小紅憑借自身出眾的能力迅速得到了王熙鳳的賞識，順利脫離怡紅院。

滴翠亭私語泄密一節(jié)，改變了小紅的命運走向，同時還兼任另一功能：釵黛矛盾的呈現(xiàn)者。薛寶釵本意是不想自己陷入麻煩，原本無可厚非，但是大觀園里那么多人，她為什么不栽贓別人，偏偏要栽贓給林黛玉呢？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到第三十回是“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爭鋒單元。第二十八回元春在王夫人的授意下賜端午節(jié)禮，暗示支持“金玉良緣”，第二十九回賈母打醮，表面看是賈寶玉、林黛玉兩小兒在鬧別扭，實則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在暗中博弈。故事情節(jié)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波涌動，暗含了嫡庶矛盾與婆媳矛盾，同時寶黛愛情也首次面向眾人，試探各方面的態(tài)度。簡言之，薛寶釵與林黛玉關于賈府孫媳婦位置的競爭逐漸明朗化，且愈演愈烈，薛寶釵的潛意識中已經(jīng)將林黛玉視為競爭對手或敵人。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了可以栽贓他人的機會時，薛寶釵直接拋出林黛玉，沒有絲毫猶豫?？傊苎┣墼O計滴翠亭私語泄密一事，通過小紅的遭遇向讀者呈現(xiàn)出釵黛矛盾，同時表達了對薛寶釵的某種態(tài)度。

滴翠亭私語事件可謂釵黛矛盾的一次典型體現(xiàn)，小紅則扮演了釵黛矛盾的呈現(xiàn)者。隨之而來的又一問題是，曹雪芹為什么選擇小紅擔任釵黛矛盾的呈現(xiàn)者？

首先，小紅本名紅玉，她一直被視為林黛玉的“影身人物”，脂硯齋有評：“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秉c明了小紅與林黛玉之間的關系。曹雪芹一面讓林黛玉和她的影子發(fā)生齟齬，寓意頗深，同時又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林黛玉的性格弱點，真實而又客觀，讓人信服。

其次，用小紅作為呈現(xiàn)者，暗含“蕓紅愛情”與“寶黛愛情”之間的對比，預示了寶黛愛情的悲劇結局。曹雪芹將“蕓紅愛情”與“寶黛愛情”放在一起寫，二者一喜一悲，進一步體現(xiàn)出寶黛愛情深刻的悲劇性。小紅和賈蕓最終贏得了“喜相逢，三生注定，遺手帕，月老紅絲，幸得人語說連理”的完滿結局，令讀者稍有安慰。

最后，從敘事學角度看，釵黛矛盾的最佳呈現(xiàn)對象同樣還是小紅，如羅鋼先生所言：“在古典作品中，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某種原因引起一種后果，這種后果又成為原因，引起另一后果，這樣發(fā)展下去，直至最后的結果出現(xiàn)，如果我們從最后的結果往前追溯，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清晰的因果鏈條?！痹诓苎┣鄣那楣?jié)構建中，小紅在婢女爭寵斗爭中失敗，攀附賈寶玉無望，同時又有了意中人賈蕓；而賈蕓歸還手帕之事成為滴翠亭私語泄密的原因；而突發(fā)的隱私泄露事件又轉(zhuǎn)化為小紅下定決心逃離怡紅院的原因，原因與結果環(huán)環(huán)相扣，逐步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順利發(fā)展。

對于小紅而言，她較早離開怡紅院，淪為丫鬟群體中的早期出局者，但是同時也徹底擺脫了困境。離開怡紅院之后的她攀附王熙鳳，既增加了行動的自由度，又方便和賈蕓接觸，兩人的愛情可以進一步發(fā)展，乃至于在后八十回故事中扮演救助賈寶玉、王熙鳳的幫助者角色。

四、救助落難舊主的幫助者

現(xiàn)存《紅樓夢》前八十回文本中在第六十回借芳官之口說小紅被王熙鳳要走，其缺未補之事。甲戌本眉評語道：“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备奖久荚u語道：“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甲戌本側評提道：“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nèi)?！痹俅翁峒蔼z神廟?？梢?，小紅在八十回后還會登場，此時賈府敗落，賈寶玉、王熙鳳被關押在獄神廟，小紅以幫助者的身份登場，仗義救助舊主，執(zhí)行幫助者的敘事功能。按照俄國文論家普羅普的觀點，具體救助賈寶玉的人物可以變化，不變的是救助的功能：“變換的是角色的名稱（以及他們的物品），不變的是他們的行動或功能。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說，故事常常將相同的行動分派給不同的人物……這些功能在何種程度上確實是故事的重復性的、不變的因素?！薄都t樓夢》中最適合擔任幫助者角色的人無疑就是小紅，正如甲戌本回后的批語所言：“鳳姐用紅玉，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里外伏線也?！惫划斮Z府遇難之后，小紅前去獄神廟救濟落難的賈寶玉和王熙鳳，前后文字遙相呼應，體現(xiàn)了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大手筆。

至于具體救難獄神廟的情節(jié)，以及救助行動進展到了何種程度，最后又起到了什么作用，皆不能確定。吳曉龍先生作出推論：“至于要使這個案件的判決有利于賈家或有利于屬于次要‘犯罪人的寶玉、熙鳳，則非得調(diào)動大量的金錢且要打通主審官員關系，方可實現(xiàn)。且即使有錢，而完成這一目的必然要依賴于中間人的介紹……由于賈府一案的嚴重性質(zhì)，受朝廷關注，故不能對整案作出輕判，且賈蕓等人也無如此的經(jīng)濟能力，能徹底滿足從門子至各層審判官員多人的貪欲?！贝送普撦^為客觀，小紅等人赴獄神廟救助賈寶玉，也許通過倪二等人的幫助，可以幫賈寶玉減輕處罰，但是他們畢竟財力有限，不太可能幫賈府所有人脫罪，這也是為什么文本僅僅提到小紅在獄神廟救助賈寶玉，而沒有救助其他人的原因。

無論賈府案件最終是什么結果，賈府的敗落注定是不可避免的結局。而怡紅院中曾經(jīng)的三等丫鬟小紅，雖然身份卑微，但絕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她是全書中的重要角色，直接關系到賈寶玉、王熙鳳等人的命運結局。尤其是獄神廟救助舊主一節(jié)，曹雪芹讓小紅執(zhí)行了幫助者的敘事功能，歌頌了以小紅為代表的底層百姓知恩圖報、扶危濟困的美好品德，與賈雨村為代表的忘恩負義之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