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德周
手里握著這把斧子,手腕子墜得有點兒酸痛。斧子的臉面布滿了皺紋和疤痕,細端詳顯得有些蒼老,彎曲的身板折射著出過大力的影子,不再像年輕時那樣魁梧挺拔,不過,讓人覺得它仍是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斧子,說起來應該是木匠手下的愛將,可是,不承想自己擁有過人本事,倒惹得許多尋常百姓喜歡。于是,老百姓家的工具箱里就添了斧子一族。但無論身在何處,斧子都張揚著自己的個性,守正。它在木匠手里劈個橛、去個疤、削個平、釘個卯榫等都是俯首盡力;可如果讓農家人把自己握在手里,僅僅是劈個柴、除個樹枝、在墻壁上釘個釘子、砸個炭塊什么的自是心里多少有點兒不平衡,甚至憋屈,好像主人沒把它當個牌出似的。
憋屈,憑什么?斧子自信地抬起頭來,這個時候的它顯得很灑脫。你知道民間的順口溜嗎?“大木匠的斧,小木匠的鋸”“快鋸不如鈍斧”,這是說斧子在木匠手里的地位。說起木匠,也是有級別的。民間給木匠劃分級別權當評職稱,行當里很有道道。他們把木匠分為大木匠、小木匠和圓木匠。在這里,不是說大木匠就技術好,小木匠技藝就遜色。大小木匠的分類依據僅僅是從事木工活兒的類別。把那些蓋房子的粗木工叫大木匠,把那些做家具的細木工則叫小木匠,那些箍桶做盆的叫圓木匠。木匠總是與斧子有緣分不開,無論哪種木匠,都把斧子視為掌上明珠。緣分歸緣分,也不是哪一個木匠就能把斧子玩得應手自如,這倒不是因為斧子沉甸甸的,而是由于那句“千日錛,百日斧,學大鋸一早晨”的木工謠很有道理。也就是說,要使好斧子,不是一日之功,你得好好磨煉些時日啊!其實,生活中每個行當都有自己的密碼和基因,我們要駕馭它,不費一番心血,不灑幾滴汗水是不行的。
臘月日晌,北風伴雪。農家一只胖乎乎的貍花貓趴在地上瞅著剛剁完的那些冰帶魚,散發(fā)著腥味的斧子,不知它是對銹跡斑斑的斧子感興趣還是源于腥味的誘惑?此時的斧子,無奈地搖著頭,何曾想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自己可是榮耀過、高光過的。
斧子的出世是轟轟烈烈的。一塊鐵坯經過敲打、煅燒、鍛造、高溫、淬火、銼磨等工序之后,才有了自己的雛形,那時,只能叫它小名—斧頭。它被主人收留之后,再為它飾上一硬木手柄,才成“立世大器”,也就有了正式名分—斧子了。
露著鋒芒的斧刃,透著光亮。斧子被一只只粗糙的大手拎起,咔嚓咔嚓,一根根木頭表面的枝杈去了,疤痕光了,順溜了。新蓋的房子正在上梁搭檁,由于叉木不周正,斜排的六根檁條兒就是不在一個水平上。大木匠看出了道道兒,二話不說,握起那把大斧子,照著要害“咔咔”砍了幾下,轉眼間,好了。那輛小推車年齡太大了,也是力氣透支了,如今,主人推著它“吱吱嘎嘎”直唉哼。木匠如同老中醫(yī),但不全是望聞問切,只一聽就知道小推車是什么病。于是,木匠拿起那把鋒利的大斧頭,隨便找了一塊小槐木板,一砍一劈一剁,便成了一個剪刀尖似的精致小榭子,拿著它來到小推車的大把手外側照著卯榫處輕輕釘了進去。不用說,小推車康復了。沉甸甸的斧子不光斧刃鋒利,它的四方屁股也很得力。細木匠正在給鄰居家做結婚的大衣櫥,將形態(tài)不一的木料擺了一地,讓主人眼花繚亂,不得要領。細木匠拿起毫無章法地躺在地上的幾根楸木撐子,一根放在地上左腳踩著,一根左手扶著,右手攥著那把斧子,讓斧子堅硬的屁股對準開好的卯榫組合“啪啪”墩砸了幾下,剎那間,大衣櫥的框架立現(xiàn)在眼前。也是一把斧子,看起來有些年份,渾身銹跡斑斑,它的木柄被勤勞的手不知握過多少次,但看木柄的顏色足以知道主人用手掌的多少油汗滋養(yǎng)過它。纖細嬌嫩的手提著它似乎有點兒吃力,但沒辦法,還是踩著麥秸草墩,把手里的長榆木橛子一下一下地釘進了西屋土坯壘的墻上。這根釘進去的榆木橛子就是晾曬地瓜干兒的最佳之處,隨后,風吹屋檐,串串漸漸晾干的地瓜干兒在休閑搖曳著……
斧子是有靈性的,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動的。俗語說:“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單身漢的行李大姑娘的腰?!币簿褪钦f,木匠的斧子不是輕易去碰的。個中原因,一是危險,弄不好傷著自己;二是斧子一般不能外借;三是拿起斧子有沒有施展的本領和手藝。千萬不要拿得起放不下,弄巧成拙。那一年,生產隊里的耙和犁具壞了,有個小伙子說能修好。于是,他帶著斧頭和幾個鑿刀來修,結果,搗鼓了好幾個小時,也沒修好。小隊長說他是“豬鼻子插大蔥”,惹得圍觀的幾個老人笑聲不歇。
為溫飽忙碌的那個年代,村里誰家出了個木匠那可是一件幸事。除了溫飽無憂,家里人氣也旺。木匠是憑手藝吃飯的,既可為四鄰八舍的人家蓋房、做家具等,又可以在村里干些木工活兒掙工分,吃香得很。尤其是對木匠家的男孩兒,從小就有人斷言,人家誰誰誰找個媳婦不愁了,真攤了個木匠爹有福氣。當然,這些話是不可全信的。還有不可全信的話就是“木匠的孩兒會砍寨(取音,橛的意思)”,砍寨,就是用斧子砍出個合適的橛子。我父親就是一名老木匠,當年,他也有意思讓我學這行手藝,偏偏我沒有這個天賦。放學回家走到外門,一聽屋里面有割鋸刨木的聲音,我就把書包扔進過道,一溜煙兒出去玩了。后來,父親看我對木匠活兒沒興趣,干脆就不再勉強我了。我知道,這是父親對我背叛他的手藝給予了寬恕,心里頓覺暖呼呼的。為此事,我終生不會忘記。假如當時我學了木匠,現(xiàn)在會是個啥樣子?結果想象不到。如今,我家里也有把斧子,但對于它的使用我還是很生疏的,幾乎成了家中工具箱里的擺設。
一把斧子不知施展了怎樣的法力讓人們挖空心思地去記憶它,理解它,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上初中時,我就在教科書中讀到有關斧子的記載,“人有竊斧也,疑其鄰之子”。這是懷疑鄰居兒子偷自己斧子的古文。再后來,學了些關于斧子的成語:班門弄斧、鬼斧神工、大刀闊斧、刀鋸斧鉞等。還不止于此,那些有“斧”字的歇后語也是朗朗上口:“斧砍三江水—不斷流”“魯班的斧子—準得很”……再有,“斧大好砍樹,針小能穿布”。讀著這些,你會情不自禁地產生一些感悟和聯(lián)系:大刀闊斧的人,讓你敬佩;班門弄斧的人,讓你討厭;鬼斧神工的藝術品,令你傾慕?!案橙粩嗔鳌薄案蠛每硺?,針小能穿布”,讓你對抽象的哲學原理的理解有了莫大的幫助。沉甸甸的一把斧子,把匠人、文人和常人玩于股掌之間,你不能說它沒有魅力,不能說它沒有智慧。
走過火紅的年代,經歷了風花雪月,斧子也漸漸失去了華麗的青春。侍奉主人,久經沙場,這把斧子的鋒刃也是傷痕累累。好在主人早就給它找好了“保健師”—在南屋墻角躺著的磨刀石。來吧!斧子毫不懼怕,先是在印有“?!弊值呐f鐵瓷盆里用水洗了個澡,然后,干凈利落地躺在了磨刀石上。“唰唰唰”,幾十個來回的壓磨,斧子的鋒刃又煥發(fā)出了光的青春,但,鋒刃明顯比以前窄小了,鋒利程度也遜色了不少,體重也在下降。說起來,這次打磨雖然讓它鋒利了起來,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但實際是折損了它的生命長度。主人這次左手握著它,右手中指輕輕擦去斧子鋒刃上的水珠,這淡水珠其實是斧子的淚水,那渾水珠是斧子的心臟滴的血。這時,忽然看到它主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濕潤了。
沉甸甸的斧子讓主人想起了自己肩上曾經沉甸甸的生活重擔。瞬間,他明白了,一切美好的生活都是需要付出沉甸甸的汗水和心血才能換來。任何事物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