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花鳥畫中線的造型與氣韻表達

文/劉婷婷 [中國藝術研究院]

“線”在幾何學上的含義是指一個點任意移動所構成的圖形，它是點在移動中留下的軌跡。我們這里所說的繪畫中的線，除了幾何學中的特征外，還具有最根本的對形狀的界定及審美情感傳達的作用，是藝術語言與真實物象形狀之間的中介因素。中國畫的用線在漫長的發(fā)展進程中，經過進化和提純，形成了獨立的藝術審美價值。李澤厚曾言：“線所傳達的藝術美，不是一般化的形式美、裝飾美，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意味的形式’。一般形式美經常是靜止的、程式化、規(guī)格化和失去現(xiàn)實生命感、力量感的東西，而‘有意味的形式’則恰恰相反，它是活生生的、流動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現(xiàn)力量的美?！雹?/p>

一、中國畫線條的特征

“線條”或“線”的說法是近世舶來用語，在傳統(tǒng)中國畫中，往往用“筆跡”“筆蹤”“用筆”等詞語說明毛筆在絹或紙上運動而留下的痕跡。南齊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有“雖擅名蟬雀而筆跡輕贏”②的論述，姚最在《續(xù)畫品》中也有“右筆跡調媚，專工綺羅”③的說法。到了唐代，張彥遠在《論畫體工用拓寫》一文中提出了筆蹤的說法：“古時好拓畫，十得七八，不失神來筆蹤。”④明代朱謀垔云：“凡圖圓光，皆不用尺度規(guī)畫，一筆而成?！瓡r光、大名人，習賀真山水，筆跡細碎?！雹葸@些“筆跡”“筆蹤”的說法，都是指線條的形跡，“形”指物象的形貌結構等造型因素，“跡”是強調物象造型背后具有流動性的“勢”的內在氣韻，“跡”更加強調動作，而動作的實現(xiàn)便要依靠“用筆”，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象物必在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雹捱@一論斷將書法用筆與繪畫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正是因為書法用筆的介入，強化了中國畫“筆跡”“筆蹤”等用筆行跡需兼?zhèn)湓煨团c氣韻的藝術特征，“書畫用筆同法”也成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重要特質。

對于工筆花鳥畫的線條而言，一方面要對物象的形貌進行塑造，同時也要兼?zhèn)渲骺徒蝗谒鲎渤龅那楦信c氣韻的傳達，通過書法用筆書寫出富有生命力的線條。工筆花鳥畫中的線，要有寬度、厚度、方向，甚至要能見出速度和力量，通過運動中產生的痕跡形成有質感、量感、空間感的線條，這與西方定義的線為“點”在空間中運行而形成的虛擬之“線”不能混為一談，其內涵是截然不同的。

二、線的造型表現(xiàn)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工筆花鳥畫中的線的外在造型表現(xiàn)形式主要以描法實現(xiàn)，線的描法在中國畫中被稱為線描或白描，工筆花鳥畫白描的用線，造型的功能是絕對的，獨立變化的可能性較小，這既是工筆花鳥畫用線的特點，也是抒情達意的難點。工筆花鳥畫造型的核心要素是用線表現(xiàn)物象的質感、結構，通過線條之間關系的處理在嚴整勻勁的基礎上展現(xiàn)行云流水般的飛動之勢，從而表現(xiàn)出物象的造型本質特征及形象精神特質。

工筆花鳥畫并沒有直接可做參考的有關程式化描法的相關總結，但與人物十八描在繪畫理法上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參照?！笆嗣琛雹咧羞x擇了有代表性的十八種不同階層身份的人物形象，根據(jù)不同的人物形象和動作選取相應的用線，通過人物十八描，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線條是怎樣造型的，每一種描法都生動而準確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的形象特征，這些特征表現(xiàn)了人物身量與服飾的質感，更是通過線條塑造出了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的人物性格特質。在工筆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中，除了對物象外形的塑造，同樣需要對物象的精神性格有所感知與傳達，花鳥亦如人，是有血有肉有性格的生命個體。

比如“十八描”中的“竹葉描”，線的用筆形狀似風中飄搖的竹葉，通過線條的疏密組合與排布、筆法的提按、虛實等的變化，表現(xiàn)出了人物的動感，而人物衣飾用波折較多的粗線表現(xiàn)其量感和質感，可以看出，圖中人物服飾的衣料應是有一定厚度的麻布或棉布制成，而這一特征為觀者預設了對人物身份聯(lián)想的空間，營造了畫外之境。而在實踐畫竹中，面對雜亂的自然物象進行提煉塑造時，“十八描”用線的理法對工筆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可以起到基礎性的參照作用，比如風中之竹與幽靜之竹的用線，山野之竹與庭園之竹的塑造，都需要了解對象的自然之理，體悟其處境之態(tài)，并結合藝術家自身的藝術觀念與知識結構，最終實現(xiàn)對竹的表現(xiàn)。

空間的分割與布白也是工筆花鳥畫線條的一個重要造型表現(xiàn)特征，線條對畫面空間的分割可以很好地塑造出物象的體積與重量之感，在宋人小品《草蟲瓜實圖》中，畫面中面積最大的瓜的用線，雖平滑舒緩，變化不多，但其線條對空間的分割十分微妙，線條分割出的空間形狀在有秩序的重復中帶有細微變化，幾根平滑的細線表現(xiàn)出了光滑表皮的質感，富有彈性的線條與分割出的空白形共同塑造出了瓜的體積與量感，葉子的用線變化更為豐富，表現(xiàn)出了秋天的感覺，葉與瓜的用線形成強烈的對比關系，增強了畫面語言的豐富性，畫中的草蟲活靈活現(xiàn)，傳神處便是一對觸須，運用極為精致的細線表現(xiàn)觸須的結構與質感，其在空白處分隔的“白形”，擴展了畫面的空間感。

中國畫的線描通常被稱作白描，“白”是中國畫的一大形式特點，具有多層次的內涵，一般把白描中的白理解為留白，但白往往還有虛、無、形象以外的無象之處的含義，在一幅白描作品中，線條分割畫面產生的空白處會形成對比強烈的畫面關系，正是有了“白”的制約，才產生了對線（描法）的不同要求。在蘇百鈞的白描作品《胡楊》（圖1）中，線條組合交織構成的空白處如同藝術家為觀者打開的一扇扇窗，吸引著觀者由此展開對畫面意境的體味，這些線條分割出的白形與物象主體在相互交割中形成虛實相生的空間意境，為了布白的需要，甚至可以相應地改變有形之象，使之適應白形的無形之象的需要。計白當黑、以虛為實、以實求虛，都是主動利用畫面白色形狀的空間位置，去承擔造型任務，這也是中國畫中以單純線條語言表現(xiàn)的白描作品可以獨立成畫的重要原因之一。

圖1 蘇百鈞/ 胡楊（局部之一）

三、線的氣韻表達

工筆花鳥畫的用線追求空靈而意境悠遠，從而能給觀者創(chuàng)造無限的遐想空間，線除了外在的造型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傳達審美氣韻。南齊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的繪畫六法中的第一法“氣韻生動”，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中古老而影響深遠的一個繪畫理論，歷史上對于“氣韻生動”的論述十分豐富，所產生的歧義也很多，因此本文試圖從工筆花鳥畫用線的實踐角度出發(fā)，借用這一理論范疇探討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如何使線條具有氣韻生動的藝術效果。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云：“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雹嗑渲刑岬降摹皻狻敝傅氖侨祟愘囈陨娴暮粑畾猓亲鳛橛钪嫒f物天性一部分的生命力，對這種抽象虛無的生命氣息的感知，是藝術家需要培養(yǎng)和具備的一種重要能力，就藝術創(chuàng)作而言，“氣韻”可以理解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需要的一種內在力量，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與志向，這種發(fā)于志的運動的氣息可以來源于繪畫創(chuàng)作的沖動、對物象的看法以及所要傳達的情感，“韻”可以通過不同的藝術語言和表現(xiàn)形式使“氣”從虛幻的無形變?yōu)榭筛兄膶嵭?，氣也可以將韻轉化為力量，氣韻因此便構成了富有生命力的“活”的形象。如任伯年所描繪的公孫大娘舞劍的瞬間場景（圖2），將看不見摸不著的劍氣轉化為了實的線形，再現(xiàn)了舞劍瞬間的力量與速度。

圖2 任伯年/ 公孫大娘舞劍圖（局部）

線條中的氣韻，要通過線條的諸多方面共同作用才可以產生，比如畫面中點、線、面、疏密節(jié)奏、用筆的濃淡干濕等要素，具體到組成各要素的線條中，“骨法用筆”是線條實現(xiàn)其功能的重要因素。謝赫在六法中提出的第二法“骨法用筆”在工筆花鳥畫創(chuàng)作實踐中，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一是從外在的造型角度，“骨法用筆”常用來作為實現(xiàn)線條質感、量感、枯潤等藝術效果的重要標準，是對外在造型技法層面的要求；而另外一層含義則是指線條內在的骨力、骨氣與所傳達的風骨等內在精神層面的表現(xiàn)，是內在的審美認知層面的要求。宗白華對劉勰的“風骨論”的論述也許可以解釋中國畫用線的審美要求是什么，他說：“光有骨還不夠，還必須從邏輯性走到藝術性，才能感動人。所以‘骨’之外還要有‘風’，風是飛揚流動中，表現(xiàn)出力量、運動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氣勢’的美?！雹徇@就說明，“風骨”與“氣勢”是中國畫線條的內在核心價值。

在工筆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線在實現(xiàn)骨法用筆第一個層面要求的基礎上，應該上升到第二個層面，即骨氣、風骨等內在精神的表達，這兩方面相互融合，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統(tǒng)一而共通，撐起畫面的結構骨架，實現(xiàn)對物象形態(tài)、質感、量感、空間，厚度等造型的表現(xiàn)，而“氣”“韻”“勢”這些無形的力量隱含在畫面的每一處，并對每一根線都產生作用。在工筆花鳥畫中，線的內在精神必須落實到具體的造型與形式語言中，線的精神氣韻需要通過線的外在造型的幫助才能被認識、被欣賞，而線的外在造型也必須具備內在的審美情感，不然將脫離生活而沒有意義。

結語

當下的工筆花鳥畫創(chuàng)作，由于受到西方藝術的影響，一些作品呈現(xiàn)出民族藝術特征不明、面貌模糊之感，而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對中國畫線條的理解簡單而片面化。中國畫的線條與西方繪畫的線條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西方繪畫的線條一般指實在的輪廓線與結構線，而中國畫用線更注重線條背后所蘊含的流動的氣韻之感，藝術家主觀意趣的表達便是通過線條的這一深層內涵而實現(xiàn)的，對于工筆花鳥畫而言，線的造型表現(xiàn)與氣韻表達兩個層面的藝術表現(xiàn)特征缺一不可，對工筆花鳥畫繼承中國畫傳統(tǒng)與開拓創(chuàng)新具有緊迫的現(xiàn)實價值與意義。

注釋：

①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第45頁。

②謝赫：《古畫品錄》《評丁光》，《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5頁。

③姚最：《續(xù)畫品》，《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5頁。

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論畫體工用拓寫》，于安瀾編《畫史叢書》，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第34頁。

⑤朱謀垔：《畫史會要》，《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第514頁。

⑥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國書畫全書》，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第120頁。

⑦“十八描”何時產生的已經不可考，唐代以前就有相關的記載，是古代畫家創(chuàng)造的用于表現(xiàn)服裝衣飾不同質感，及處理大小、動靜、粗、禿等藝術效果和特殊筆致肌理時可靈活參考的標準符號化總結，十八描是對線的意象性總結，在實際繪畫創(chuàng)作中，中國畫線條的表現(xiàn)形式遠遠不止這十八種。

⑧劉勰：《文心雕龍》卷六，四部叢刊景明嘉靖刊本，第29頁。

⑨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47—48頁。